楔子
《百妖谱》云——“媪,似羊豕,食亡者,能断人死时。得成人形者皆女体,貌秀美,称媪姬,不祥物也。”
粥摊的老板被吓个半死,举着汤勺躲在树后瑟瑟发抖,他这辈子都没遇到过这么凶悍的男人,哪有人一言不合就徒手把桌子劈成两半的?虽然是二手的桌椅,但也要拿银子买的呀!可他这么凶,谁又敢管他讨银子?
桃夭蹲在树上,护孩子似的护住手里那碗鱼片粥。从她看出柳公子想弄死她开始,到他真的行动起来,再到她闪避到离地十尺的树杈上,硬是没让碗里的粥洒出来一丁点。
“给我下来!”柳公子杀气不减,仰头指着树上,“我数三声,这棵树不灰飞烟灭我跟你姓!”
“大侠饶命、饶命啊!”树后的老板先号起来,“不知您跟这位姑娘有什么仇怨,可我就是个卖粥的,家里还有老小等我回去呢!”
“滚!”柳公子深吸了口气。
老板赶紧连滚带爬地跑出来,没跑两步又被柳公子叫住,正惊恐时,几颗碎银子飞到他手里。
“你今天的生意我包了。”柳公子头也不回道,“回去后别跟任何人说起你今天看到的一切。”
老板忙不迭点头:“万不敢说漏半个字!多谢大侠不杀之恩!多谢多谢!”
桃夭看着跑远的老板,啧啧道:“就知道你存了不少私房钱,还跟我装穷!”
“一!”柳公子伸出一根手指。
“你要发脾气好歹也等我把粥喝完吧?我给了钱的!”桃夭端起碗灌了好几口,“而且好好喝啊,你要不要来一碗?”
“二!”柳公子伸出两根手指。
“你别这样好吧,这棵树很无辜的。”桃夭放下空碗,抹了抹嘴。
“三!”柳公子举起手掌。
桃夭“嗖”地一下蹿回地上,从树后探出脑袋:“我就是个大夫啊,你身为我们云游讨饭三人组里武力值最高的大杀器,你都没法子的事,我又能怎样呢?”
柳公子被她气得几乎晕过去,手指差点戳到她的鼻子上:“磨牙啊!小和尚呀!好歹跟了你那么多年,一把屎一把尿被你养大的,你为几颗破珠子卖了他不说,眼见着他小命不保,你还有心思在乡间野地里喝粥!”
桃夭撇撇嘴:“那你倒是弄几颗破珠子让我开心开心呀!人家不就是让他去成个亲么,又不是要他的命,世界如此美好,你偏这般火急火燎,不好、不好。”
“嗵!”
树干被柳公子一拳击出了个大窝,桃夭的头发被拳风撩得半飘而起,树叶纷乱而下。
“哪!有!和!尚!成!亲!的!”他恶狠狠地瞪着桃夭,张开的嘴里露出两颗尖亮的蛇牙。
“也没说不能呀,大不了还俗呗。”桃夭一缩头,从柳公子的胳膊下钻出来,“先把牙收一收,能不能好好说话了。”
柳公子皱眉,缩回蛇牙,转身看着若无其事的她:“我要不来寻你,你是不是就这么大摇大摆地走了?”
“不然呢。”桃夭耸耸肩,“反正要吃小和尚的是你不是我,我干吗操这个心?”
“我可是条有契约精神的正经蛇。我还没替你做满一百件事,如果你我契约未满,小和尚在你手里出了事,我不饶你。再说了,连个小和尚都保不住,你岂不是丢尽了桃都的脸,而且……”他顿了顿,“要是被那个人知道,你有好日子过?”
桃夭眼珠一转,身子下意识地打了个冷战,撇嘴道:“当年金佛寺的和尚死光了他都没事,这小子命硬得很呢,你就是瞎担心,成个亲罢了,还能要了他的命?”
“难说。”柳公子神色凝重,“那个地方连我都无法靠近,你觉得他会怎样?”
“咦?”桃夭上下打量他,“你可是能上天能入地阴阳两界来去自如的大蛇妖,这小小一个人间,居然还有你都不能靠近的地方?你是不是没吃饱饭啊?”
柳公子白她一眼,旋即扭头看向远处,皱眉道:“太香了……香到我反胃。”
“香?反胃?”桃夭眨眨眼,“难道你是因为吐得太厉害所以才没办法靠近?”
柳公子没吱声。
桃夭“噗哈哈哈”地笑出来,指着他:“我还以为世上只有你写的诗做的饭能有这效果哪,老天有眼,可算让你也体会到我们的苦处了哈哈哈。”
柳公子到底没忍住,狠狠一掌拍在她的屁股上,痛得她号出声来。
“你敢轻薄我?!”桃夭捂着屁股跳脚。
“轻薄?你在我眼中从来就不算个女子。”柳公子舒了口气,“人类的臀部肉最多,打下去不易伤到筋骨。”说罢,他一把拽住桃夭的胳膊,“少废话,走!”
“我再喝一碗粥!老板的粥桶还在那儿呢!”
“喝个鬼!”
据说从天水镇再往前一百多里,便是襄阳城。许是沾了大城的人气,天水镇里的居民比别的镇子多出不少,来往的客商也络绎不绝,整座镇子里一派热闹富庶之像。
一踏进这里,柳公子便一脸难受地捂住鼻子。
桃夭坏笑道:“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怀孕了呢。不过,你们蛇类不是没有嗅觉的么?”
“连嗅觉都修炼不出来还好意思当妖?”柳公子白她一眼,“你没闻到?”
怎么没闻到?桃夭揉了揉鼻子,还没踏进天水镇,她已然在傍晚的热风里嗅到了一种香。淡淡的,既不是花草香也不是胭脂味,那不是人间任何一种香气,只要一点点便能霸占你全部的嗅觉,冷冷的,凛冽的,让人想起埋在雪里的刀,或者一双躲在暗处窥视的杀手的眼睛,细长而危险,执着又坚韧。
“挺好闻的呀。”桃夭深吸了一口气,又拿手在鼻子下扇了扇,嘀咕道,“菖蒲、竹尖、美人衣……啧啧,还有冰片跟……”她愣了愣,旋即嘻嘻一笑,对柳公子道,“虽说是只老蛇妖了,却还是本性难移,你知道你为啥恶心想吐了不?”
柳公子皱眉:“你知道是什么了?”
她笑:“有人往里头加了雄黄,这可是你们蛇类的大忌。纵然你已是道行高深的老妖怪,却还是避不开这克星。”
“不可能。”柳公子断然道,“以我的修为,怎可能分辨不出雄黄的味道!何况今时今日的我,莫说一点雄黄味道,就是拿一碗雄黄让我吞了,我也不会有半分损伤。”
桃夭白他一眼:“我可是桃都鬼医,闻惯天下药草,任何一种气味都瞒不过我。这香气非寻常人能制出,层层覆盖,互通有无,既可彼此遮掩又能相辅相成,虽有雄黄,但早被其他东西藏住了本味,尽管你是不惧此物的老妖怪,但这香味中的雄黄已不再仅仅是雄黄那么简单,制香之人老早就改变并加强了它的效用,你在毫无防备下身陷其中,肯定会出麻烦。除了我这种人才,还有谁能勘破其中玄机?”
柳公子想了想,望向眼前熙熙攘攘的人群,道:“若真如你所说,难怪我无法接近那座宅子。”
桃夭看向暮色之下的层层楼宇,处处精致繁华,灯火渐明,有酒肉之香,有箜篌之声,感叹道:“真真是一处干净的地方。”
“干净?”柳公子斜睨她一眼,“真正干净的地方,怎会有人绑个小和尚去成亲。”
“我不是说这个。”桃夭抓住自己的辫子耍弄着,“也就是你这样的老妖怪还能接近此地,若换作修为浅薄的小妖,压根就走不进这天水镇,若是强行靠近,只怕不是恶心呕吐这么轻松,而是修行尽散死于非命吧。”她看了看柳公子,“我说的干净,是指这里只有人,没有妖,除了你。起码表面看来是这样。”
柳公子一愣。
桃夭玩笑般道:“这看不见摸不着的香气,寻常人嗅不到,然可抵十万雄兵,妖怪勿近。”
“那座宅子……香气的源头就在那宅子里。”柳公子脸色越发不好看,捂住嘴一阵干呕。
桃夭嫌弃地跳开一步,从布囊里摸出一颗花生大小的丸子来,对柳公子道:“张嘴!”
“这是什么……”他话音未落,药丸已精准落到他口里,触舌即化,不苦不甘,倒是透着一股子雨后青草的味道。
“专治各种恶心呕吐,孕妇可用,居家必备。”桃夭嘻嘻一笑,“不但能替你祛祛味儿,还能除口臭、利牙舌。”
“我素来吐气如兰,哪有口臭!”
她这幸灾乐祸的模样虽然恼人,但药是真有用,不消片刻,肚子里那种翻江倒海的感觉转眼平复下去,不但整个人都轻松下来,连看东西都比之前清楚了。虽然柳公子蛮讨厌这个我行我素不靠谱的姑娘,但她确实不负桃都鬼医之名,药到病除。
“磨牙在哪儿?”她笑嘻嘻地看看渐黑的天色,“不早了呀,身为他的家里人,他成亲我们怎的也该去讨杯喜酒吧。”
“就在前头,光秃秃的一块地上建了座宅子,外头百米范围内连一棵树都没有。我之前打听过了,那宅子住了一家姓温的人,家境富裕,主事的是一位温夫人,只得一女,名唤山海,倒像个男孩儿家的名字。”柳公子如是道,“当日我追那马队,本以为三两下便能拦下他们,谁知这队人马形如鬼魅,明明人就在前头,却始终追不上,眼见着他们带着磨牙进了温家。你不在的这几日,我想尽一切法子往那宅子里去,始终不能如愿,好几次吐到心肝脾肺肾都要出来了,最接近的一次是在那宅子上空两米的地方,能隐约听到里头的人说话。无奈之下,只得勉强跟周围的人打听这座宅子的底细,当地人只说多年前温夫人自外地迁来,寡居多年,家中上下由她主事,还养了一队武功高强的保镖。家里那位山海小姐年方十七,知书达礼,听说跟别家那些闭门深闺、不见外客的大小姐不同,这温夫人倒是很开明的,还把女儿送到私塾去念书识字什么的。”
“连我们的柳公子都追不上的家伙……”桃夭挠挠头,突然问,“所以我们家磨牙是要给谁当夫君?该不是给温夫人吧?”
柳公子看怪物一样看桃夭:“大约只有你有这般奇异的想法,当然是温夫人给女儿找夫婿,我亲耳听到宅中的丫鬟说的。”
“管他呢。想不到我家小磨牙还有这等福气,能嫁进高门大户享荣华富贵。”桃夭搓着手盘算道,“你说咱们能去管温夫人要一笔彩礼么?不给钱给吃的也行啊。”
“桃夭!”柳公子怒道,“你能正经点不?”
桃夭赶紧跑路,喊道:“走啦,起码先让我吃个晚饭呗。”
“你还有时间吃饭?”
“哎呀我好饿没力气走路了,要抱抱。”
“滚!自己掏饭钱!”
“那我不去找磨牙了。”
“我打死你!”
“我死了你还是弄不回磨牙。”
“说!你要吃啥?”
“就这里吧!”桃夭抬手一指,名为天鲜楼的饭馆就在咫尺外。
门口,看似饭馆掌柜的老头正与一穿着破旧的中年男子窃窃私语;旁边,一只瘦驴拉了辆同样破旧的板车,车上坐了个病恹恹的男娃,四五岁的模样,时不时咳嗽一阵。没说几句,那男子便把男娃自车上抱下来,交给了掌柜,掌柜则摸出个瘪瘪的小布包交给他。男子小心地收起布包,又朝掌柜作了个揖,又看了那男娃一眼,最后抹着眼睛跳上驴车离开了饭馆。随后,掌柜叫来个婆子,把男娃交给她带进内堂。
桃夭耳朵灵,隐隐听到那婆子把男娃带进去前,对掌柜说了声:“够数了。”
新朝初立,民生不稳,尤其小乡小镇,许多人的日子算不上好过,虽不至于有易子而食的悲惨,但卖子求财之类的事情也算不得新鲜。眼看方才的情景,十之八九跑不出这件事。
桃夭不动声色地朝前走去,掌柜一打量他们两个,尤其是见到器宇不凡的柳公子时,整张老脸便笑成了一朵花,热情地迎上来:“两位客官,里头请里头请,小店经营多年,在整个天水镇上都是数一数二的好味道,包你们吃到舍不得走!”
“好的呀,那今天一定要尝尝你们的手艺了。”桃夭拽着柳公子笑哈哈地进了大门。
正是饭点,天鲜楼里座无虚席,掌柜的将他们领到角落里仅剩的空位上,边招呼小二过来边跟他们寒暄:“看二位面生,是来探亲还是路过哪?”
“路过。”柳公子嫌他话多,不耐烦道,“快些把饭菜拿上来,我们吃饱了还要赶路。”
“是是是。”掌柜忙不迭地点头,然而忍不住又问,“天色已晚,二位客官可寻到落脚处了?不嫌弃的话,咱们二楼就是客房,比别家客栈便宜不少哪。”
桃夭扑哧一笑:“老板你很会做生意呢,想必赚了不少钱吧?”
“哪里哪里,我这人愚笨,做不得大生意,只能守着这间小店养家糊口。姑娘跟公子是要两间房还是一间房?”掌柜打铁趁热,非要赚到他们的银子不可似的。
“一间。”桃夭笑道,“这是我兄长,一个娘生的,没什么避忌,能省几个钱便省几个吧。”
“这样啊,行的行的,我这就去安排。”掌柜转身离开,口里却嘀咕着:“长得一点都不像……”
柳公子的眼神要杀人:“你说了吃饱就走的,住什么店!”
桃夭不理他,却把掌柜喊了回来。
“姑娘还有啥吩咐?”掌柜点头哈腰地问。
“掌柜这里可是有什么人患了重病么?”桃夭突然问了个奇怪的问题。
掌柜的小眼睛骨碌碌一转,不解道:“姑娘何出此言?小店里上上下下都安好着哩,只有个伙计前些天染了风寒,已经让他回去休息了。”
“如此甚好。”桃夭点点头,指了指柳公子,“我这位兄长有些怪癖,最是忌讳肮脏病气。若是有病人碰了他的碗筷,他可是会发疯的。”
“您放一百个心,咱们店里来往的人,客人我管不了,可我的伙计个个都生龙活虎,健健康康,我也不能让病号出来招呼客人呀,有打喷嚏咳嗽的岂不是坏我生意?”掌柜忙解释道,又对柳公子说:“公子啊,人吃五谷杂粮,哪有不生病的道理,您有您的忌讳我不敢多言,但我天鲜楼几十年招牌,从未有哪个客人在我这里吃坏过肚子,咱这儿里里外外都干干净净的,您也放一百个心。”
“上菜。你话太多了。”柳公子端起茶杯喝了一口。
掌柜赶紧下去了。
“你发的是什么疯?”柳公子重重放下茶杯。
“你有洁癖是事实啊,最讨厌肮脏与疾病。”桃夭笑嘻嘻地剥着盘子里的花生米。
柳公子皱眉,伸出手指往桌面上一擦,看了看,说:“一尘不染,合格。”
“你不是大夫,有些脏东西你是看不见的。”桃夭指了指头顶。
柳公子抬头,顶上的灯笼正亮,二楼也是人来人往,没有半分异常。
桃夭举起自己的茶杯,手指突然从茶水上弹过,几滴茶水正好溅到柳公子眼睛里。
“你……”柳公子下意识地闭上眼,伸手揉了好几下,睁开眼正要发作时,却愣了愣神,看着头顶处喃喃,“这是……”
“病魔。”桃夭一笑,“病气聚集,久未驱散,则成黑云,状不同,有似飞禽,有似猫犬,有似虎狼,为病魔也,形越凶,病越重。”
天鲜楼的天花板下,正正飘过一片黑云,形状颇似一只张牙舞爪的猫,像活物似的,一会儿在天花板上飘,一会儿落下来在客人之间来回穿梭,但始终不曾离开天鲜楼的范围。
“那就是病魔?”柳公子有些诧异。
“咱们常听人说病魔病魔,而真正见过病魔的人可没几个。”桃夭嘻嘻一笑,“空间有限而病者又太多的话,病气积聚不得消散,便会出现病魔之象。这里的病魔还是只猫,说明这儿的病人暂时还死不了,但生病的人肯定不止一个。”她顿了顿,看着头顶道,“你以为我是随便指的吃饭地方么?我远远的便瞧见了这里头不对劲,按说只要就医服药,就算病治不好,病魔也不是那么容易成形的。会有病魔出现,那说明病人应该许久没有得到医治,正苟延残喘等死中。”
“等等。”柳公子打断她,压低声音道,“这跟我们去温家把磨牙带回来有什么关系?再说你是治妖不治人的。”
“我是不治人。”桃夭伸了个懒腰,“但病魔已经不属于人的范畴。且我素来讨厌这种黑黢黢的玩意儿,就跟你不能忍受衣裳上的污渍一样,没遇见便罢了,既然撞个正着,必除之而后快。”
“但是磨牙……”
“他有啥好担心的,大不了在温家多住一天呗,比我们还吃得好住得好呢。”桃夭耸耸肩,然后朝掌柜那边大喊:“掌柜啊,饿死啦上菜呀!”
“来啦来啦!”那头有人大声应她。
厨房里,刚刚带着男娃离开的婆子,从锅里铲出一盘热气腾腾的鸡肉,掌柜的站在她身后。
“那小姑娘跟年轻公子,颇有些古怪。”掌柜的捋着自己的胡子,若有所思。
“就是角落里那一对儿?”婆子往围裙上擦着手,“生面孔,不是天水镇的人吧,哪里古怪了?”
掌柜的皱眉:“她问我,咱们这儿是不是有重病的人。”
婆子面色一变:“她真这么问?”
“不然我怎会说她古怪。”掌柜的眉头锁得更深,“寻常的食客,只管菜品好不好吃,住店便不便宜,谁会张口就问你这里有无病人。”
婆子搓了搓手,四下看了看,凑到掌柜面前压低声音道:“不是官府的人吧?已经送了信,他们天亮前来接,怎的运气如此不好,偏巧在这节骨眼上出纰漏!”
“倒不像是官府的。”掌柜摇摇头,“就是这样我才更不放心,不知是哪条道上的神仙。”
婆子思忖一番,道:“不管他们什么来头,断不能让他们坏事。干脆……”
说着,她对掌柜附耳一番,厨房里,弥漫着诱人的香气。
夜黑无月,闷热不堪的卧房里,桃夭瘫在**,睡得像头猪。柳公子伏在桌上,也是睡得正酣。
婆子将桃夭的全身都翻了个遍,掌柜则将柳公子从头搜到脚。
“没发现啥。”婆子说道,“身上就一个小布囊,还是空的。”
掌柜道:“这公子身上也没啥特别。两个人既是远道而来,却连一件行李都没有。”
“想来是你多心了。”婆子松了口气,“走吧走吧,我下的安神粉足够他俩睡到明天午时。反正这批货天亮前就出手,之后便安枕无忧了。”
“嗯,咱们出去吧。”
房门“吱呀”一声关上,房间里再无动静。
片刻之后,桃夭睁开眼,伸了个懒腰,抓起枕头朝柳公子扔过去:“人都走了,还睡!”
柳公子一拳打开枕头,直起身子,说了一句:“他们下了药的辣子炒鸡味道还可以。”
“是吧,这家店的菜都还蛮好吃的。”桃夭跳下床,坐到桌子前给自己倒了杯水,一口喝干,“倒不是什么穷凶极恶之徒,既不谋财也没害命。”
“好了,你已经确定他们有问题了。走吧。”柳公子把桃夭拽起来,“这是你揽下的活儿,我又帮你一回,自己记到账上。”
“行,这笔账我认。”桃夭冲他翻了个白眼,“有朝一日你替我做满一百件事,我倒要看看你怎么把磨牙吃到肚子里,哼。”
“那就不劳你操心了。”柳公子邪魅一笑,旋即指了指门外,“干活。”
夜已深重,空气中的热度却没有丝毫消减。
天鲜楼的客人,吃饭的早已吃饱离去,留宿的也已到梦乡深处,街头巷尾不见半分人迹,除了睡不着的野猫与老鼠,里里外外不见任何动静。
但是,天鲜楼地下的密室里就热闹多了。
掌柜的跟那婆子倒在地上,两手在身上拼命乱挠,跟长了几千只虱子一样难受,龇牙咧嘴地喊着救命。
二人身后,并列着一排一人多高的铁笼子,笼子里挨挨挤挤地躺坐着九个人,有老有少。两个老的约摸六七十岁,最小的四五岁,正是天鲜楼外被婆子带走的那个男娃。其他的男男女女多是不到十岁的娃,看上去皆是重病缠身的模样,莫说喊叫求救,就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密室的空气本就压抑,加上病气积聚,更是污浊不堪。铁笼顶上,病魔不知几时卧在那里,身形似乎比之前又大了一些。
桃夭背靠着墙壁,不知从哪里找了把小剪刀,懒懒地修着自己的指甲。柳公子站在铁笼前,冷晲着地上的两个老家伙。
“再嘴硬的话,药粉会慢慢侵蚀到你们的皮肉之下,到时候可就不是挠痒痒这么简单了。”桃夭看也不看他们,慢吞吞地说着,“再不用解药,你们的皮肤会一寸一寸烂掉,最后露出骨头……”
两人的眼中露出此生最大的惊骇神色,而掌柜的仍在死扛,骂道:“没看出来,你们年纪轻轻却是一对土贼!你们要钱只管拿去!钱箱的钥匙就在我脖子上挂着!”
婆子一边痛苦地挠着自己的脸一边吼:“你们如何得知密室所在?”
柳公子冷冷道:“从你们往酒菜里下药开始,你们在我们面前就没有秘密了。装睡不过是想看看你们有什么好玩的把戏。我这人吧,爱好多,其中之一就是上天入地,专寻那些见不得人的地方。”
“你们不为钱财为什么?你们可是官府的人?”掌柜的手臂都要被自己挠烂了,痛苦地号叫道,“将我们夫妇绑来这里,究竟要干什么?你们说!若要我们夫妇的性命,一刀杀了便是,何苦让我们生不如死?”
桃夭放下剪刀,走到他们面前蹲下来,笑眯眯道:“是你们年岁太大记性不好了?我们一开始便说了,要你们一个说法。你说你们一个开饭馆的,笼子里不关牛羊鸡鸭,却将人关在里头,还是重病之人,我好奇心重,你不说,我今天舍不得走。”
两人对视一眼,婆子咬牙道:“说不得啊,说了,他们放我们,另一边也不会留我们性命。”
掌柜的满头冷汗,声音都在打颤:“老婆子,我宁可被人杀了,也再受不住这奇痒之苦。”
“对嘛,说了我立刻给你们解药。”桃夭从布囊里摸出一个小纸包,打开,露出里头盐粒似的粉末,“只要这么一点点,立刻浑身舒坦,你真的不想要么?”
掌柜狠狠咬了咬牙,说:“这些是给温夫人的!”
“温夫人?”桃夭与柳公子互看一眼,“可是你们天水镇上那家挺有钱的温家的温夫人?”
“正是!”掌柜汗如雨下,爬到桃夭脚下,“给我解药!解药!”
桃夭对粉末轻吹了口气,那些盐粒顿时飞扬成雾,落到掌柜夫妻身上。
不消片刻,便听他俩同时出了一口大气,抓个不停的双手重重垂在地上,整个人近乎虚脱地躺在地上喘息。
“不痒了吧?”桃夭笑问。
“你们……你们到底是什么人?”婆子艰难地从嘴里挤出话来。
“别急着问我们,”桃夭拍拍她的肩膀,“我的问题还没完。所以你们干的买卖,除了开饭馆,便是搜罗生病的人,然后再转卖给温夫人?”
夫妻二人沉默片刻,点点头。
“我只道年轻健康的男女才是人贩子首选,你们贩的全是病人不说,连老者都卖,这我就不太懂了,能解释一下吗?”桃夭拍拍手,“咱们聊得好,我剩下的药也就不需再用一次了。”
婆子挣扎着撑起身子,满脸煞白地看着桃夭:“不管你是人是鬼,今日纵然你把所有药粉都洒到我们身上,我也给不了你答案。这些年来,我们只管按规矩给温夫人送货,连温家大门都不曾踏进半步,她拿来做什么,我们确实不知。”
听罢,柳公子冷笑:“这买家也是一股清流,专要病号。”
“我们自己也疑惑,也向来取货的人打听过,但温家的人只是警告我们不要对这件事产生任何兴趣,收钱就好,多嘴只怕招来杀身之祸。”掌柜的慢慢坐起来,擦了擦头上的冷汗。
“为何是你们?”桃夭又问。
两人又对看一眼,嚅嗫着不敢说话。
“不想说?”桃夭又把手往布囊伸去。
“别别别!”婆子赶紧求饶,“只求女英雄知道原委后,不要对第三人说出去。”
“行。”桃夭点头。
婆子叹了口气,说:“我与老头子并非天水镇人,年轻时不知轻重,干的是偷鸡摸狗的勾当,后来干脆做起了人口贩子,钱是赚了不少,孽也作了不少。我俩夫妻多年,膝下犹虚,看别人子孙满堂幸福喜乐,只当是因果循环报应不爽吧,当年害人骨肉分离,活该老来无人送终。”
柳公子皱眉:“听你这样讲,已是心有悔意,何故这把年纪了又重操旧业?”
掌柜坐直了身子,看了一眼铁笼里的人,苦笑:“树欲静而风不止。”
桃夭想了想,问:“谁逼你?”
婆子无奈道:“除了温家还有谁。二十年前我夫妇二人改头换面金盆洗手,带了所有家当定居天水镇,开了这间天鲜楼,只望从今以后风平浪静,了此余生。然而过了不到两年安生日子,有一天家里突然来了个戴面具的黑衣男人,扔了一袋金条给我们,说知道我们有路子,要我们替他牵线张罗,他家夫人愿出重金,购买病重之人,老少皆可。”
“唉,若非见此人一身富贵,我们只当他是疯汉,且不说我们愿意不愿意重操旧业,自古以来,哪个买家不以年轻健康为首选,偏他家反其道而行。”掌柜接过话头,一副倒苦水的模样,“可当时我们不愿意哪,实在不想再干这样的勾当。虽然我也对那金条咽口水,但最终还是把它还给了那个男人,跟他讲我夫妇二人是干正经营生的,不知他所言何意。可他却不接金条,只将我夫妇二人的姓名原籍以及在哪里犯了哪些事被哪里的官府挂名通缉,一字不差讲了出来,说如果我们不愿意,他不勉强,只是我们所希望的平静生活就到此为止,还说一条歪路若走上去了,想回头并不太容易,你们的代价还不够。”
“代价还不够……”柳公子冷笑,“此人说的,倒也不错。你们半生时间害人骨肉分离,应付的代价是去官府俯首认罪,而不是舒舒服服地在这里开饭馆。”
掌柜的半晌没作声,突然给了自己一个巴掌,骂道:“该!我早知我们夫妇俩难得善终。可那时候我们怕啊,若他真将我们交给官府,我跟老婆子肯定会被杖毙,真到生死关头,又有几个不怕死的,而且还要死得那么痛苦。我权衡一番,还是把金子收下了,心说他们既是要病重之人,就算我不插手,那些人跟家人也不见得有多少相聚的日子。再说了,我跟老婆子这回并没有直接动手,我们只是找了过去的路子,散了消息出去,说如果谁家有病重之人又供养不起的,可以送往我这里,必不亏待,皆大欢喜。”
桃夭看着铁笼里的老少,眼眸似覆了一层薄冰:“生意如何?”
“丰年时少些,灾年时多些,反正从未断过,有时每个月都有,有时隔几个月来几个。”婆子如实道,“每次凑到八九个十来个时,我们便往温家送个信,然后便会有人来接走他们。我们的报酬则按人头算,温家出手委实阔绰。起初我们也是战战兢兢,但时日一长,也就释然了。”
“释然的原因我很好奇。”桃夭看着她,“毕竟笼子里的是你的同类,不是猪,不是狗。”
婆子眼中的恐惧被一股不屑冲淡了:“我们做的是自由买卖,从不逼迫哪个,姑娘你可知这些年往我这里送‘货’的,并不都是各地的拐子,不少病号是被他们的家人送来的,他们的说法也几乎相同,无非是家中贫苦,饭都吃不上了哪有钱买药治人,反正留在家中也是个死,还不如送来我这里换些钱,让能活着的人过点好日子。我们之所以释然,并非我们天良丧尽习以为常,而是放弃他们的人,从不是我们。”
听罢,桃夭反而笑出声来:“竟然无法反驳呢。”
实在猜不透这小丫头是个什么性子,她不笑还好,越笑他们心中越没底。两人交换了一下眼神之后,齐齐跪在桃夭面前。掌柜拱手道:“今日我们老两口算是知道啥是英雄出少年了,望姑娘看在我俩年事已高的分上,放我们一条生路。”
桃夭依然笑容满面:“怎么放?”
“姑娘要杀我们,我们本不该有怨言,这是我们的债,该还。但我们死了,温家可以再找别人做同样的事情。若姑娘今天不杀我们,我们已向二位抖落出温家才是始作俑者,你不杀我们,他们也不会留我夫妇性命。当年我可是向黑衣人发下重誓,透露半分,死无全尸。”掌柜认真道,“若姑娘能断了温家根基,便是放了我们生路。”
桃夭哈哈大笑:“掌柜的算盘打得可响啊。你们凭什么觉得我不会先要你们的性命,再去找温家麻烦?”
婆子老泪纵横地抱住桃夭的腿:“姑娘,我们想活。这辈子半生混账,本想洗心革面,奈何再入歧途,眼见着没剩下多少年,我们愿将得来的财产悉数捐给贫苦人家,连这天鲜楼也可变卖,从此陋室布衣,吃斋念佛,只求抵消些罪孽,将来去了地府也少些折磨。”
桃夭挑眉,看向柳公子。
“随你的便。”柳公子道,“我的重点不在这两个老东西身上。”
“这样啊……”桃夭抬起头,挠着下巴。
“姑娘……”两个老东西的声音打着颤,大约他们从未想过,自己的生死到头来只在一个小丫头的一念之间。
思忖片刻,桃夭低头看他们:“要活着也不难,你们先帮我个忙。”
两人眼睛一亮,忙不迭道:“姑娘尽管吩咐!”
桃夭的视线,再一次移到那排铁笼里……
温家的人总是来得很准时,丑寅相交,夜色最浓,绝不早一刻也不迟一刻。
马车依然停在天鲜楼的后门,用黑布遮得严严实实的车厢比寻常马车大了半圈,两个戴面具的男子前后检查一番,确认无误后才跳上了车,然后一个沉甸甸的布袋从车上飞到掌柜手里。从头到尾,温家的人没有开口说一句话。
“二位爷慢走!”掌柜两口子点头哈腰地目送着马车远去,再抬头时,恭敬的表情没有了,只得两张神色复杂的老脸。
马车飞速前进的声音,像要踏碎整个世界。
掌柜同温家的人说,这次的“货”本是九个,就在他们来取货前不久,运气好又收了两个。
马车里,躺了十一个人,都睡着了,空气里除了粗重的呼吸,还残留着一丝迷香的味道。
桃夭睁开眼,从人堆里坐起来,沉默地看着四周,尽管车厢里没有半分光线,她也看得特别认真。
“还没到,再睡会儿吧。”黑暗里传来柳公子低沉的声音。
“有点闷。”她轻声道,“太黑了。”
“我不记得你怕黑。”柳公子翻了个身,继续假寐。
“这些人没有半分反抗。”她说。
“病了,没力气。”柳公子道。
“真正让人没力气的不是疾病,是绝望的心情。”她的声音像从遥远的梦里传出来,飘忽得像一根随时会断的丝,“被最相信的人送到笼子里,像牲口一样被关起来……”
柳公子睁开眼:“等等,你是桃夭?这可不像你会说的话。”
桃夭笑笑,没反驳。
片刻之后,她看向柳公子所在的方向:“提醒你一下,一路上不要擅动妖力,最好就保持现状,当一个不能反抗的病人。”
“为何?”
“我的药能暂时止住你身体的不适,但你离香味的源头越近,药效就越薄弱,这香味的目的是除妖,你不动,它不动,否则有苦头吃的。”
“这究竟是什么香?”
“说了你也没听过。睡会儿吧,恐怕一会儿咱们就能见到磨牙的丈母娘了。”
“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了?”
“睡觉啦。”
车厢里的低语就此打住,重回死一般的寂静。
一牙弯月从云层里刚刚露个脸,立刻又缩了回去,急促的车马声穿街过巷,不知惊扰了几多美梦,眼看着温家大宅离他们越来越近。
柳公子仰卧而眠,却忽然睁开眼,猛一转头,突见那车厢一侧被封住的窗户上,不知几时探出来半个人,脸也白,头发也白,身子也白,白茫茫的像挂了一片冬天的月光。此人双手合十,一双空洞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们,那头上的说是头发,却更像一缕缕漂浮在空中的白烟。
大半夜的,这是要吓死人的。
连柳公子都倒抽了一口冷气,正要发作,外头传来几声马儿的嘶鸣。很快,马车停住了,那白白的人,也如吹散的烟一样消失不见。
桃夭那边没有发出半分动静,睡得呼呼作响。
有人走到车厢外头,柳公子赶忙躺下装死,只见一道微光透进,被锁死的车门终于打开了……
布置考究的内室中,黑衣男子依然戴着那张面具,立于珠帘之外,道:“夫人,可以了。”
馥郁的脂粉之气,伴着跳跃的烛光自琉璃珠帘后透出,一身红衣的女人自暗处起身,款款走入眼前这片晶莹剔透之中。一只秀雅白皙的手轻撩珠帘,露出那张粉饰精致的脸孔。黑发如墨,纤腰如柳,身上衣裙用料考究,绣工一流,坠在腰间的环佩也是上等的满绿翡翠。红裳绿玉,在她身上倒也没有半分俗气。即便在这样黯淡的夜里,她也是耀眼的。
她梳了一个四五十岁女人的发式,却生了一张年轻许多的脸,除了那双仿佛看透世情的眼睛会让你觉得她不再年轻,这个女人哪里都不老。
“秦管家辛苦了。”她声音很轻,很客气,像有些凉意的微风吹过去,“我这便去看看。”
“夫人。”被称为秦管家的男人喊住了她,“山海小姐她如何了?”
她淡淡道:“一切皆如常。”
“小和尚他……”
“秦管家,你该休息了。”
说罢,她款款走出房门,留他一人在烛光中沉默。
此时,天已微明,她独自穿过曲折的回廊,走到后院一处荒僻的房间前,守在门口的两个黑衣人见她来了,拱手道:“见过夫人。”
“都在里头了?”她问。
“十一个,等您过目。”黑衣人替她打开房门。
她缓步入内,这房间外头看起来老旧,里头却收拾得干净整齐。宽敞无比的空间里没有别的家私,只得二三十张床铺,依次排开,枕头被子一应俱全,每张床的床头都挂了个写了数字的纸牌,此刻,十一张床铺上都躺了人。
她走上去,将这十一个从天鲜楼里送来的老少们挨个查看起来,一路上只听她喃喃低语:“一号不要……三号不要……四号不要……”
一直走到倒数第二张床前,她看着这个睡姿难看的小姑娘,套在其身上的粗布衣衫大得能淹死她,小脸跟嘴唇都煞白一片,眼眶却是乌黑的,一副病入膏肓的垂死之相。
她停在这个姑娘面前,看了她好一会儿,不禁锁起了眉头,想了想,又俯下身去,还揉了揉眼睛,好让自己将她的脸看得更清楚些,但最终,她的眉头却锁得更紧了,喃喃道:“怎的看不见……”
正在她愣神的刹那,小姑娘的手突然抓住了她的手腕,一直紧闭的眼睛也睁开来,冲她咧嘴一笑:“看不到我几时翘辫子么?”
她大惊,下意识朝后一退,可小姑娘并没有松开她的手,一骨碌从**弹起来,笑眯眯地看着她:“《百妖谱》云‘媪,似羊豕,食亡者,能断人死时。得成人形者皆女体,貌秀美,称媪姬,不祥物也。’”
一言既出,她神色大变:“你……你是何人?”
小姑娘这才松开她的手,脱掉了那件外套,露出一身火焰似的红衣,笑:“我自桃都而来。”
她倒吸了一口凉气,当她的视线落在对方腕间的金铃上时,眼中已是流露出无法控制的敌意与防备。
“金铃过处,片甲不留……”她攥紧了拳头,从牙缝里挤出这八个字。
四目相对,一个如临大敌,一个满面笑容,两人之间的时间与空气仿佛都停止了流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