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世上再没有第二只小白了。
走慢点也是有好处的,吃吃喝喝,玩玩耍耍,泛舟水上,山路信步,肚子里有食物,兜兜里有钱,遇到不同的人,发生不同的事,温柔的春光在不慌不忙前进着的脚步里离去,蝉声渐渐盖过鸟鸣,初夏的气味从亮眼的阳光与微热的山风里飘出来。
坐在驴车上的桃夭,一手举着一片荷叶遮阳,一手摇着路边买来的蒲扇,意犹未尽地回想着刚刚的午饭。
难得现身的柳公子躺在松软的干草上,嘴里叼着一根野草,闭目养神。磨牙缩在驴车仅剩的位置上搓着念珠,时不时打个饱嗝,滚滚依然用四脚朝天的方式睡在靠近柳公子头顶的最软最厚的一坨干草上,然后柳公子每隔一会儿就要用手烦躁地挡开它时不时扫到自己脸上的尾巴。
小毛驴在赶车人的驱使下“嘚嘚嘚”地前进,两侧的田野里蝶飞蜂舞,溪流潺潺,有农人忙碌,有妇人浣衣,车里车外都一片悠闲。
赶车的是个二十出头的小伙子,回头看了看他们,说:“几位,咱们可是说好的啊,我不能送你们到鹿门山,只送到离那儿五里开外的黑鱼滩。”
桃夭朝他翻个白眼:“我说小哥呀,一路上你把这句话都说了至少三遍了,我们又不聋。”
小伙揉揉鼻子:“我就是强调一下。”
桃夭干脆把身子转了个方向,对着小伙坐下:“你倒是跟我说说,为啥就不能把我们送到鹿门山,我可是说了要给你加酬劳的,有钱都不赚?”
小伙撇撇嘴:“那地方不好。”
“不好?”桃夭眼珠一转,“不会吧,我可听说一众名士都爱往鹿门山去,不是还有一句‘鹿门高士傲帝王’么?”
小伙皱了皱眉:“不是说这个不好。”
“那是啥不好?”桃夭非要追问到底。
“天气啦!”小伙脱口而出,“你去了就知道鹿门山的天气有多糟糕了,山洪暴雨已是常事,差点连半山腰的鹿门寺都给淹了。”
桃夭不以为然:“入夏之后,山野之地多雨多洪不是常事?!”
“那也没有天天下雨,且只下那一处地方的道理吧!”小伙哼了一声,“山深必有精怪,鹿门山有只闹水的妖怪已是众人皆知的事。”
“闹水的妖怪?”桃夭的眼睛顿时亮起来,“小哥你仔细说说看,我对妖怪最感兴趣了。”
小伙又哼一声:“看你年岁还小,也是不知轻重,你可知那山洪一来,埋了多少人的性命!”
桃夭配合地摆出受到惊吓的表情。
“原本鹿门山是个幽深清灵的好地方,半山的鹿门寺多年来更是香火旺盛,前前后后不知有多少人效仿先贤,跑来这里隐居闭关。”小伙终于打开了话匣子,“可二十年前,鹿门山的天气突然有了变化,明明不是雨季,却三天两头落雨,大家很快便觉得不对劲了,因为每次落雨,都只在鹿门山里,常能看到山门之后暴雨倾盆而几步开外的地方却阳光普照的奇景。为了这事,鹿门寺的和尚们都做过好几场法事,然而并没有什么用处。后来,一位自称空明真人的高人住了进来,他说鹿门山下镇有一妖,每有异动,便会招致大雨。说来也怪,自从他来了之后,鹿门山的怪雨就越来越少,渐渐就恢复到从前晴多雨少的日子。这空明真人索性在鹿门寺附近修了一座草庐长住,打坐修炼,制药炼丹,之后常有人慕名去他的草庐求医问药,他也来者不拒。听说他最擅长的还是求雨,一把木剑就能召来一场甘霖,这附近好些村子都见识过他的本事,每遇大旱便请他下山作法,因落雨范围有限,虽不能彻底根治,但三两日的大雨也能解燃眉之急。经年累月,空明真人也就成了个活神仙似的人物,但凡知道他名号的,无不尊敬。”
桃夭听罢啧啧道:“听小哥的语气,倒也对这位真人十分推崇呢。”
“不瞒你说,我幼时体弱,得过一场大病,高烧不退,我娘去找空明真人,他给了我娘一颗药,让她给我服下。说来也神奇,吃了之后我昏睡两日,做了好多古怪的梦,两天之后醒来,烧也退了,身上的红疹也一个没有,从此再没染过大病,平安至今。”小伙认真说道。
“你梦见啥啦?”桃夭顺口问。
小伙想了想,挠挠头道:“也不是太记得了,像是一条蛇追着我跑,还咬我一口,啧啧,我最怕蛇了,世上怎会有这般难看又可怕的玩意儿。”
“嗯嗯,我也不喜欢蛇。”桃夭坏笑着瞟了柳公子一眼。
“蛇也有既聪明又美貌的,你们这些人无福相遇罢了。”柳公子重重地哼了一声,也没睁眼,只举手朝桃夭作了个抹脖子的狠动作。
桃夭冲他吐吐舌头,又问小伙:“你既说那空明真人是活神仙,又能治病又能招雨,那为何如今的鹿门山却成了你不想靠近的地方?”
小伙叹了口气:“空明真人虽厉害,但始终是个凡人,是人就会衰老,这一两年间,鹿门山的坏天气又越发频繁了,且有愈演愈烈之势,连空明真人也降不住了,大家都说他人老体弱,不复当年了。而鹿门山下有妖的说法被传得有鼻子有眼,还说这是个难缠的大妖怪,只有真神仙才杀得了它。所以,不止我,许多曾经爱去鹿门山溜达的百姓最近都不愿去了。天气又坏,妖怪之说又吓人。反正,鹿门山的‘病根’不除,这座千年名山可能很快就废了,可惜啊!”
桃夭伸了个大大的懒腰,嘻嘻一笑:“治病也得找对大夫呀。”
“嘚嘚嘚,嘚嘚嘚”,小毛驴跑得可欢快。
空中的云朵像棉花一样挨挨挤挤,几声锐利的鸣叫从云朵下拂过。
柳公子睁开眼,空中掠过一只黑鹰,羽翼舒展,身姿矫健。
又过了半盏茶的工夫,驴车的速度渐渐慢下来,最后停在了一片乱石密布的浅滩上。
“这便是黑鱼滩了,从这儿过去,再向东走四五里就是鹿门山,不磨蹭的话,天黑前能到。”小伙跳下车,朝东边指了指。
桃夭下车,朝东边看了看,离了还有四五里远,但已隐隐看出远处的一片天空跟此刻头顶上的不一样,黑云低沉,偶尔还能听到一两声闷雷。
“有啥大不了的事非要去鹿门山啊?”小伙看着桃夭道,“那里的天气可是越来越差了。”
桃夭答:“我有个病人在鹿门山,我应承了要去治他,不好食言。”
小伙一愣,将她上下打量一番:“你……是大夫?”
桃夭抓住自己的小辫子甩来甩去:“不像么?”
“不像。”小伙直摇头,“你一个黄毛丫头,哪里会是大夫。你同我玩笑也就罢了,莫拿自己的性命玩笑。”
说罢,他让毛驴调了个头,坐回车上,看着桃夭他们:“你们真要去,我也拦不住,自求多福吧。”
“谢了。”桃夭冲他灿烂一笑。
驴车渐渐远去,小伙的身影很快消失在山路之中。
“你有病人在鹿门山?”磨牙望着桃夭,“怎的一路上都没听你提起过呀?”
桃夭耸耸肩:“烧纸给我的病人太多,我手里已积累了不下百个,我想给哪个治就给哪个治,需要通知你们么?反正鹿门山也是顺路而已。”
“哪里顺路了?”柳公子赏她一记白眼,“你绕路都绕成一张八卦图了。”
桃夭一瞪眼:“你说了算还是我说了算?”
“谁给的饭钱谁说了算!”
“呃……”
“阿弥陀佛,别闹了,既去诊病,就莫要耽搁了。”磨牙摇摇头,刚走两步就哎呀一声,蹲下去捂住了自己的脚踝。
桃夭一看:“咋啦?崴脚了?”
磨牙苦着脸点点头:“这滩上碎石太多,你们留神些。”
“你看好你自己啦,我看你今天一路上没神没气,还印堂发黑,崴脚可能只是走霉运的开始吧。”桃夭不客气地说道,“还能走不?不能的话让柳公子背你呗。”
“不用,没大碍。”磨牙起身试着活动活动右脚,然后走到几步开外的一个水洼前,蹲下来仔细看自己的脸,嘀咕着:“哪里发黑了,明明很白啊!”
话音未落,一阵急促的马蹄声自几人身后传来。
回头,十几匹高头大马组成了一支马队,驮了一群黑衣覆身的家伙,仿佛飞奔的乌云,风驰电掣地朝他们这边而来。
许是过路的,桃夭这样想。
然而,马队却停在了他们面前。
初夏的天气,一队人却把自己从头到脚捂得严严实实,穿的还不是普通的粗布黑袍,是价值不菲的绸缎,水一般光滑,衣襟袖口更以金线绣成云纹,连遮住脸的面具都不是寻常铜铁之器,做工精细,金光熠熠。
有钱人!
桃夭盯着他们,只见那为首之人腰配长剑,骑了一匹毛色一流的白马,面具后那一双眼睛看不出任何情绪。
气氛安静到反常,对方并没有下马的意思,一言不发地看着桃夭一行,为首者把目光从桃夭移到磨牙,上下打量一番,突然从袖口飞出一条拇指粗细的白绳,瞬时往磨牙腰上缠了好几圈,一拉,小和尚便在自己的惊叫声中落进了他的怀里,被一只有力的臂膀牢牢制住,动弹不得。
柳公子皱眉,不过本能地朝前挪了一步,马背上的其他人便默契地“刷”一下拔出明晃晃的刀剑,寒意与杀气扑面而来。
桃夭抓住柳公子的胳膊,朝那为首之人笑道:“这位大哥,我看你们衣着光鲜,骑的马也名贵,断不像打家劫舍的土贼,我们不过是来访友的外乡人,不曾与谁结下冤仇,这位小师父更是又蠢又笨,除了念经吃饭什么都不会干,您是抓错人了吧?”
“是是是,施主你看清楚了,小僧并不认识你!”磨牙急得满头大汗,拼命挣扎。
见状,滚滚从地上一跃而起,落到磨牙身上,两爪抱住那只困住磨牙的胳膊,张嘴便咬下去。
被狐狸咬住,应该还是很疼的……
他身旁的人举刀要砍,却被他喝止。只见他变戏法似的从马鞍一侧的褡裢里取出一个麻袋来,扣在滚滚头上,再一拳头将这小东西敲晕过去,除了吃跟睡也没什么别的技能的狐狸很快也成了他的囊中之物,他将麻袋扔给旁边的人:“照顾仔细了,我要活的。”
磨牙急了,大声斥责:“你怎么能打它?它还是个孩子!”
那人充耳不闻,任他大喊大叫。
桃夭叹气,苦恼地看着他:“大哥,这是我的和尚跟狐狸,您招呼都不打就拿走,不好吧?”
那人的眼中依旧波澜不惊,又从褡裢里摸了个三寸见方的木匣出来,二话不说扔给桃夭。
桃夭接住,狐疑地看着他。
“看看。”那人冷冷道。
桃夭笑笑:“如果是伤人暗器什么的,你就死定了。”
“今日我无取人性命的打算。”那人的声音十分低沉,但只要他开口,四周所有声音都在为他让路,让你想不听都很难。
桃夭撇撇嘴,打开木匣,旋即便瞪圆了眼睛,一种难以表述的光彩覆盖了她整个眼眸——两颗鸽子蛋大小的珠子,圆润光洁,奶白色的光晕里又透着一抹幽幽的蔚蓝。
“聚海明珠?”桃夭的嘴巴已经合不上了,“你从哪里弄来如此珍贵之物的?”
那人只淡淡道:“两颗珠子,换这个小和尚,那只狐狸也一并给我。”
“拿去吧拿去吧。”桃夭欣喜若狂地取出其中一颗,在阳光下转动着细看。
“桃夭!”磨牙又急又气。
柳公子瞪着她,提醒道:“他说,拿珠子换磨牙,还要附赠一只滚滚。”
“我听见了!”桃夭看都不看他一眼,只顾着她的珠子。
“换磨牙啊!”柳公子提高了声音。
桃夭把珠子攥到手里,不耐烦地看着他:“很值啊!”
“你真把我卖了呀?”磨牙都要哭了。
“一颗珠子换回来的钱,足够我浪费二十年啦!而且是两颗!好幸福!”桃夭把木匣紧紧抓住,贴到脸上,激动得要流泪了。
“那么,成交了。”那人一拽缰绳,白马旋即调头而去,磨牙的喊叫很快被淹没在马蹄声里。
柳公子看看那帮远去的人马,又看看还抱着珠子陶醉的桃夭,问:“你不管了?”
桃夭睁开眼:“管啥?”
柳公子指着那群人消失的方向:“他们把磨牙带走了。”
“我知道啊。”桃夭把珠子收好,“我早就说他印堂发黑嘛。行了,我还得赶紧去鹿门山呢。”
“你自己去吧。”柳公子转身,化了一道绿光,转眼消失于空气中。
桃夭头也不回道:“别太快回来找我啊,我想多清净几天呢!”
然后,她哼着小曲儿,一身轻松地跨过了黑鱼滩,不慌不忙地朝她的目的地而去。
鹿门山里的雨真是太大了!就算打了伞也无济于事。浓重的乌云层叠挤压,比黑夜的颜色还要浓郁,且单单聚集在鹿门山之上,一步之遥的山外却月明星稀,风轻天阔。
当桃夭只身站在鹿门寺大门前时,从头到脚已经找不到一块不滴水的地方。
然而寺门紧闭,她敲了老半天的门,才有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和尚来开了门,一见她便道:“阿弥陀佛,这几日方丈与贵客有要事相商,鹿门寺暂不接待香客,女施主改日再来吧。”
“我不是来烧香的。”桃夭赶忙道,“我是来找你们家觉悔师父的。”
小和尚眨眨眼:“女施主找觉悔师叔?”
桃夭笑道:“是的呀,我是他的一个朋友,从老远的地方来看他。你看天都黑了,雨又这么大,我又孤身一人,总不好让我现在回去吧,麻烦小师父行个方便。”
小和尚想了想,朝旁边让了让:“那女施主请随我到客室,我去跟师叔通传一声。”
“谢啦!”桃夭一步跨进了门槛。
鹿门寺算一座大庙了,纵然天降大雨,狂风四起,庙里也透着一股雷打不动的安稳,没有香客,只有些僧人在廊下行走,湿凉的空气里氤着淡淡的香火气。
桃夭问那小和尚:“小师父,你家方丈跟谁商量要事啊,要紧到把整个鹿门寺都暂闭了?”
“也不是这几日才暂闭的,入夏之后,天气越发恶劣了,暴雨不停,好几处地方被泥流冲垮了,两个樵夫运气不好,被埋了。打从那时起,方丈就下令闭门谢客了,就是不想再有香客往山里来,平白遭了祸事。”小和尚直摇头,“我听师兄说,这几日方丈正和空明真人以及附近村镇的乡绅们一同商议解决之道呢。”
桃夭压低声音道:“真有妖?”
小和尚挠头:“我也不知啊,外头的人说鹿门山下镇压了一只会闹水的妖怪,也有师兄弟们说是山中风水有异。”
桃夭眼珠一转:“这样啊……我一路上都听闻空明真人的威名,他真有通天彻地呼风唤雨的本事?能带我去瞅瞅么?”
“我哪敢随便带人去围观方丈跟他的贵客呀。”小和尚停下,推开一间布置简单,只得一张桌子几个蒲团的屋子,“女施主在这里稍等,我去请觉悔师叔过来。”
“有劳了。”桃夭目送他离开。
她没有进屋,站在屋檐下,雨水自瓦上淌下,已不能用“仿若溪流”这样的词句来形容,眼前简直就是一片密集的雨墙。
真是许多年都没有见过这么大的雨了,长此下去,鹿门山必然沦为泽国,万物不生。
她怔怔地看着这漫天漫地的风雨,深吸了口气。
有妖么?
有。
风雨里,有妖气飘浮,淡淡的。
佛门清净地,历来为妖物所忌惮,偏有妖大胆到连佛祖都不怕?!
正想着,身旁传来“吱吱呀呀”的声音。
桃夭转过头,走廊另一端,有人坐了轮椅,缓缓朝她这边来。
年近四旬的和尚,裹着土黄的僧袍,面目和祥,老远地见了她,便露出了笑脸。
狂风吹过,僧袍摇动,本该放着双腿的地方空空如也。
“桃夭,你一点变化都没有。”和尚停在离她两步远的地方,仔细端详着她的脸。
桃夭笑笑:“你变化挺大的,居然当起了和尚。”
“我怕你不来。”他说。
“本不打算来。”桃夭耸耸肩,“顺路而已。”
“不是顺路吧。”和尚微笑,“是为了我那句‘若不及时赶来,只恐我旧疾复发’吧?”
桃夭不置可否,将他上下打量一番:“你面色红润,中气十足,除了少一双腿,并不像‘旧疾复发’的模样。”
和尚看着眼前密集的雨水:“鹿门山如今这番模样,你不认为与我有关?”
桃夭没说话。
和尚摇头一笑:“进来坐吧,你不是来替我诊病的么。”
客室的房门在他们身后关上,屋子里很快亮起了烛光,淡淡的檀香从窗缝里飘出来,窗户上投着他们的身影——久未谋面的大夫与病人,应该有许多话要说。
只燃了一盏油灯的室内,六人围坐一堂,六张脸孔在跳跃的光线里明明暗暗,严峻得像六尊石像,摆在几上的茶水老早便凉了,也不见谁喝一口,身后的木案上香烟袅袅,只有被供奉的佛像神态安详,无悲无喜。
“阿弥陀佛。”老方丈眉头紧锁,“想我鹿门寺香火千年,不曾想竟藏了个祸害生灵的妖孽,老衲身为方丈也未得察觉,实在愧对苍生。”
坐在他身旁的男人,年近六旬,麻衣布履,两鬓飞霜,用一枚玉簪束起的发髻一丝不乱,眼角唇边的纹路深得像用刀刻进去似的,比起虚无缥缈的仙风道骨之气,他的眼中更多的是历尽沧桑看透俗世之后的沉着老练。
另外四个乡绅打扮的中年男子则没那么淡定了,眼中一直有深深的恐惧,但又努力压制着以免失态。
此刻他们最大的后悔,应该就是对一件事的怀疑,不该说“若非亲眼所见,断不敢相信”这句话。
事实上,作为附近几个村镇的头面人物,他们对空明真人的信任与仰慕从几年前便开始下降了。也许他真有超越常人的本事,能招雨能救人,但那是从前了,他始终是个凡人,衰老会逐渐带走他拥有的一切,黯淡他在众人眼中的光环。尤其这两年,鹿门山里诡异天气的破坏力越来越大,纵然他还是住在山中的草庐里,纵然他还是说只要有他在鹿门山就可安然无恙,但是,大家需要的不是口号,而是实在的结果。慢慢地,“有事就找空明真人”这样的念头淡下去了,往鹿门山来拜访他的人也渐渐稀少了,甚至有些年轻气盛的同道中人放出了“他不过是个欺世盗名夸大其词的江湖骗子”之类的狠话。总之,鹿门山的“病”,他空明真人已经束手无策了吧。
一直在这件事上保持中立态度的鹿门寺,对这位跟自己当了多年邻居的“世外高人”从来都是不踩不贬、不吹不捧,大家各修各的行、各做各的事,和尚们之前大多认为鹿门山的异状是“天劫”,是神佛用这种方式警告世人,要大家清净心灵、行善积德,所以鹿门寺这些年来做的最多的事就是虔诚地诵念经文、施粥赠药、收留贫民,偶尔再做几场祈福的法事,希望能了结业障平息天怒。但是,鹿门山的情况还是一天天糟糕下去,以前下几天雨还能停一两天,如今已是天天暴雨不止,再不遏制的话,他们这座千年古寺恐怕真要搬家了。所以,七天之前当空明真人主动来到鹿门寺,同方丈说鹿门山中有妖,且藏身于鹿门寺后八角井时,方丈是半信半疑的。佛门净地,妖物避之不及,哪个会大胆到在八角井中兴风作浪,要知这口井就在鹿门寺后咫尺之地,虽不在寺中,但也被归为鹿门寺所有,平日里僧人们也常去取水,从无异常。但,八角井本身确实有个异常之处,便是千百年来,不论外界的旱情有多严重,此井依然清水满满,绝不受半分影响,一直以来他们只当这是造物神奇,并没有往深处想。如今空明真人言之凿凿说井下有妖,再联想到此处的种种,方丈一时间也不敢断言是有妖还是无妖了,毕竟鹿门山的确是在空明真人住进来之后才有了近二十年的平静,他能求雨也是众人亲眼所见,若是江湖骗子,哪能次次运气那么好,说下雨便下雨。
“方丈若是不信,我们一道去八角井前看看,那妖物行藏诡秘,若不用点法子,纵然你们天天去井中汲水,也是发现不了的。毕竟你们修佛之人心眼单纯,容易被鬼祟妖物欺瞒。”空明真人见方丈犹豫不定,遂提出了这样的建议,“另外,不妨再请来各处有名望的乡绅,大家一起做个见证,我是否危言耸听自可见分晓。”
虽然还是不能完全相信,但似乎也没有更好的法子了,再让这大雨肆虐下去,鹿门寺早晚会被冲垮,若真有妖怪作祟,能断了病根自是大好。
翌日,八位在附近的村镇颇有分量的乡绅们应邀而来,不过大家对“有妖”这件事同样半信半疑,其中几个更是直言妖物不过无稽之谈,若鹿门寺方丈与“著名的”空明真人联手都无法解除此山的“怪病”,他们只能去外地寻找真正的高人来帮忙了。
空明真人一如既往地沉着,对他们言语中的不客气也没有反驳,只说:“眼见为实,大家先看看,再说后话。”
看看就看看呗,又不会少块肉,自认为见多识广的乡绅们心里都这样想着。
入夜,一行十人举着伞站在鹿门寺后的八角井前,此井因为从前有八角围栏,故称八角井,又叫八卦井,倒也没人说得出是这口井更老一些,还是鹿门寺更老一些了。
面对那黑黢黢的井口,乡绅之一不耐烦地说:“这大风大雨的,做贼似的从寺里出来,到底是要我们看啥?”
“几位可在井水中看见什么了?”空明真人俯首看向井下。
众人探头看去,方丈道:“天色已晚,井下不过一片黑水罢了,并看不出什么端倪。”
乡绅中有个好事的,索性捡了块石头扔进去,只听“扑通”一声,然后不屑道:“若石头下去没有动静,我还觉得有点意思,可如今看来,并无异常之处。”
空明真人笑笑,从袖口里取了个小纸包出来,打开,里头是些淡黄色的粉末,散发着微微刺鼻的气味。
他扬手,粉末落入井水。
不消片刻,井水突然“咕嘟咕嘟”冒起了水泡,众人正疑惑间,那井水之下突然浮过一道大腿粗的白影,鳞片层叠,寒光闪闪,在井水下旋绕不止。
所有人顿时变了脸色,失声道:“这……这是……”
话音未落,只听“哗”一声巨响,一颗比人头还大的蛇头自井下钻出,蛇口大开,鲜红如血,巨大的白色身体在夜色里闪着密集的光,空气里顿时氤出一股淡淡的腥气,
除了空明真人与方丈没有失态,其余八人无不怪叫着跌倒在地,然后拼命蹬着腿往后退。
白蛇并没有再做出别的事,只是重重落回了井里,翻滚的水花平息之后,井下重归平静,怎么看,也没有它的影子了。
方丈的脸色,从没有这么难看过。
“蛇妖盘踞井下,吸山水灵气,然尚未成气候,宜除之。”空明真人平静道,“我也颇费了些工夫,才寻到这鹿门山的‘病根’,此物也算精明,竟选了这样的藏身之处,危险之地最为安全,此话倒也不假。”
方丈深吸了口气,道:“真人可有应对之策?”
“我知你佛家不杀生,但此物不除,后患无穷。”空明真人看着那口井,眼神深邃得像一潭不见底的死水,“这罪孽,由我担着吧。”
瘫在地上的几人,莫说站起来,连说话的力气都没了,好一会儿才哭喊道:“真人救我们!那是蛇妖,蛇妖啊!”
这个雨夜,对他们而言实在是太糟糕了。
房间里的油灯继续微弱地跳动着,对于方丈的自责,他轻叹了口气:“方丈言重了。”
“真人确是定下了三日后开坛作法,除掉蛇妖?”乡绅之一一提到“蛇妖”二字,声音都在发抖,那晚去的八位中,有四位都吓病了,今日议事都无法参加。
“请诸位来,便是说定这件事。”空明真人扭头看着窗外越来越大的雨水,“三日之后的辰时,于蛇妖大不利,我自有把握除此妖孽。”
另一位乡绅连声道:“真人需要我们提供什么尽管说,钱粮牲畜应有尽有,只要能除掉这妖怪,我们什么都给!”
“就是就是,如今这蛇妖还只是在鹿门山肆虐,有朝一日出了山,我们哪里还有活路!”
“那还用说!已经那么大一条蛇,再修炼下去可不得了啊!”
空明真人笑笑:“诸位且放心,我不需任何援助,只待时辰一到,蛇妖必亡于我手。”
众人眼中,又出现了久违的崇拜之情。
“真人确有把握?”方丈始终有些不放心,“寺中也有一些习过武的弟子,是否……”
空明真人摇头:“人多反而误事,方丈若有心助我,只需在我除妖时,在我身后诵一段地藏经即可。”说着他又补充道,“放心,那蛇妖如今出不了井口,伤不得人。”
“阿弥陀佛。”方丈双手合十,再无言语。
空明真人的草庐里,总是弥漫着淡淡的药香。
今天就是他跟众人说好的,开坛做法的日子,这么重要的时候,他既没有准备各种法器,也没有养精蓄锐打坐调息,而是跑到山外的镇子里,买了一包蜜饯,一只烧鸡。
当他冒雨回到草庐时,被蹲在门口的桃夭吓了一跳。
“哎呀,真人你可回来啦,我等你好久了!”桃夭高兴地站起来,又嗅了嗅,“好香啊,是烧鸡?”
他打量着桃夭:“小姑娘,你若是来求我诊病,过几日再来。”
“今天不行么?”桃夭露出急迫的表情。
他又看她一眼:“小姑娘,我看你气血充盈,不像身染疾病。”
桃夭赶紧摆手:“不是我病,是我养的一只大鹅病了。”
他皱起眉头:“你这丫头好不晓事,我并不懂给鹅看病,快回去吧,莫同我捣乱。”
桃夭瘪瘪嘴,一把拽住他的袖子,马上就要哭出来的样子:“真人你救救我家大白吧,我自小孤苦无依,受尽白眼,一个朋友都没有,身边只有这只鹅,你别看它是只鹅,很通人性的,我觉得它能听懂我说的话,我让它干吗它就干吗。”
他愣了愣。
桃夭继续道:“对我来说,它不是可以任人宰割的动物,是我的伙伴,我最艰难的时候,只有它守在我身边。如今它病了,不吃不喝,真人你快随我去瞧瞧它吧!我知道你是活神仙呢!我家就在山外的长河镇,一来一去花不了您多少时间,顶多明天你就能回来了!”
“明天……”他犹豫着。
桃夭使劲摇着他的袖子:“真人真人你帮帮我吧!这世上再不会有第二个大白了!”
他锁紧了眉头。
然而最终,他还是拿开了桃夭的手,决然道:“小姑娘,我今日有要事待办,你回去吧,找个兽医去看你的大白。”
桃夭叹了口气,看着他的眼睛,似笑非笑道:“好吧,既然如此,你就去办你的要事吧。”
他盯着她的眼睛,总觉得那里头有什么奇怪的东西,紧紧抓住了他的视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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鹿门山的雨,终于停了。
鹿门寺里的僧人们无不欢欣鼓舞,奔走相告。
空明真人没有说大话,他用一把剑,杀掉了井里的蛇妖。
但是,他也付出了代价——断了一条胳膊。
空明真人在八角井除妖的消息早就传遍四周,但方丈下了命令,除了他,谁都不得靠近八角井,一些闻讯而来的大胆山民也被挡在了远处。
除妖的过程,只有方丈目睹。
他坐在离空明真人十米开外的地方,照他之前的吩咐,不断诵念地藏经。
场面并没有方丈预想的那么激烈,空明真人用更多剂量的硫磺粉逼出了那只白蛇,蛇冲出井来,一口便咬住了他的左臂,然而他右手的剑也就此得了机会,一剑刺穿了蛇的七寸。
白蛇瘫落于地,骤然化作一只人面兽身,无尾无足,体覆黑毛背生两翼的四不像怪物,如犬大小,生息全无,神态倒是不狰狞,睡着了般安详。而更奇怪的是,一条蛇尾状的东西不知从哪里钻出来,落在离它不远的地方,不多时就化成了一摊黑灰。
方丈大吃一惊,指着这怪物:“这……这并非蛇妖……”
“是化蛇,还是只断了尾的化蛇。”空明真人看着这只死去的怪物,断掉的胳膊血肉模糊,他却一点都不觉得疼似的,“古有妖物,人面豺身蛇尾,有翼,招大水。”
“我幼时曾在古籍上见过此物,想不到有生之年竟会遭遇一只真正的化蛇。”方丈连念了几声阿弥陀佛,赶紧上前搀住他,“真人你的手臂……”
“不碍事,死不了。”空明真人示意他不必担忧,“化蛇生性顽劣,常幻化成蛇类的样子掩人耳目,四处游走,一旦妖性大发,必招大水洪灾。这只化蛇还算修行不够的,目前只能祸害一下鹿门山,遇了我,它在世上的日子也就尽了。”
方丈重重叹了口气,随即向他合十道:“真人不惜性命,为民除害,实乃大善,老衲代整座鹿门寺以及为化蛇所害的百姓向你道谢!”
“实在不必谢我。”他摇摇头,旋即道,“只是有一事相求,还请方丈首肯。”
“何事?真人但说无妨。”
“方丈可否将身上袈裟相赠?”
“袈裟?要此物作甚?”
“自有用处。”
“这……好吧,真人既有用处,老衲也不多问了。”
“化蛇的残躯也交由我处置吧。莫让其他人看到,省得吓到他们。方丈只管告诉他们,鹿门山从此雨过天晴,平安无事即可。”
当空明真人带着化蛇的尸体离开时,天边刚刚亮起一丝白光。
八角井前一切如常,甚至都不太看得出刚刚才经历了一场生死之战。
7
古树环绕的地上被挖了一个大坑,化蛇躺在坑里,身上裹着方丈的袈裟。
空明真人慢慢把土填回去,从对面古树的缝隙看下去,刚刚能看到山腰上的鹿门寺的一个角。
“就给你埋这儿了啊,刚好能看见你的庙。”空明真人边填土边自言自语。
他身后的草丛里,有窸窸窣窣的动静,一条大腿粗的白蛇,盘成一团,蛇头昂起,左看右看。
很快,坑填平了。他捡了几个形状比较好看的石头压在上头,又拔了几朵野花插上去。
然后,他盘腿坐下,静静看着这座不像坟墓的坟墓。
“啊……好疼!手?我的手呢?”他明明没有张嘴,声音却从他的身体里传出来。
“醒啦?”同一个身体里,居然传出了个脆生生的女娃的声音。
“你是谁?为何在我的身躯之中?”他动不了,急得大喊。
一阵凉意从他的每寸皮肤上爬过,身体仿佛突然被雷电劈中了一样麻木起来,然后,似乎有什么东西,钻了出去。
红影如风闪过,落到他面前,化成个活生生笑嘻嘻的桃夭。
“你……”他麻木的身体渐渐恢复过来,但也仅能瞪大双眼,“你是何人?妖孽还是鬼魂?”
“别一脸嫌弃的样子嘛。”桃夭活动着筋骨,“你当我愿意跑到你身上啊,臭哄哄的难受死了。”
他死死瞪着她:“你到底是何人?我并不认识你!”
“可我认识你呀。”桃夭一笑,“张二狗,襄阳人士,父母早亡,幼年孤贫,以杂耍蛇戏为生。少年时,你于兽口之下偶然救下一条小白蛇,此蛇性灵聪慧,通人意,被你视为珍宝,起名小白,常伴左右,朝夕相处数十年后,你发觉此蛇不但聪慧,还有招雨之能,且这种能力随着它的成长而渐渐加强。二十年前,你命小白往鹿门山中招雨闹水,之后再以空明真人的身份入山扮高人,再继续利用小白为乡民求雨解旱,欺世盗名。”
他愣怔了很久,突然笑了出来:“欺世盗名?这二十年来,我未取那些乡民分毫财物,偶尔留下的一些,也只为维持日常用度,我实实在在地帮助了他们。你知小白能招雨,可知它还会驱病?我住进鹿门山后不久,受寒高烧不退,病得快要死掉时,小白咬了我一口,我以为它终究是野性难驯,露了本相。谁知被它咬了之后,我昏睡两天,醒来时高烧已退,身体也松快许多,再无病相。我方知小白还有这般本事。后来我试着将沾有它唾液的药材给人服用,虽治不了生死大病,但对伤寒高烧中毒之症有奇效。这些年,我救过的人也不少,你说我欺世盗名?”
桃夭冷笑:“小白这么好,你却要当众置它于死地。”
“呵呵,你试过这样的日子么?任何一个人都可以将你随便踩在脚下,骂你是下九流烂戏子,不管你多么善意地去对待这个世界,你都得不到任何尊重。甚至连街边那些算卦的江湖骗子都能得到莫名其妙的信任与崇拜,我却不行。我只能起早贪黑地跟小白奔波在各种杂耍场,用无尽的辛劳换取微薄的收入,勉强活在这世界的最底层。”他直视着桃夭的眼睛,“我不想要钱,我见过许多有钱人,表面风光,背地里也被人骂得体无完肤。我想要尊重,当面与背面都在的尊重。”
桃夭挑眉:“所以,空明真人让你得到了你想要的尊重,而张二狗从此只是深埋起来的耻辱的秘密?!”
“我一直向往世外高人的生活,身在深山,也有人恭敬佩服、尊崇仰慕。在我发现小白有招雨弄水的本事时,我觉得我的梦想可能会实现了。”他笑,“这二十年来,我真的实现了。谁能想到一个‘下九流’会成为被所有人仰视的空明真人。”
“可你并没有真正跟这个身份匹配的能力,即便你将鹿门山选作你实现梦想的地方,你也无法跟那些在此千古留名的真正的贤达之士相提并论。”桃夭抬头望天,树梢之间隐隐有白云流过,“你大概到现在都不知道为何从两年前开始,鹿门山天气的变化再与小白无关,且渐渐发展到无法控制的程度。你甚至猜测是小白已成了真正的妖怪。”
他皱眉,许久之后才道:“自小白来到鹿门山的第一天,它便径直往八角井而去,那井水深不可测,井下水域还不知有多宽广,每次它都在井下呆许久,慢慢地我发现它去井下的次数越多,它招雨的能力便越强,最厉害的时候,它招来了六天狂雷暴雨,解了一整个村子的旱情。两年前,我发觉鹿门山的天气越来越不对劲,但那并不是小白干的,起码这二十年间,除了有人来求雨解旱,我从未指使小白再干这闹水的事。对我的命令,小白从不违逆。可是事情的发展越来越坏,有人开始质疑我,说我年老体衰不复当年,甚至直言我不过是个江湖骗子。”他抬起头,眼神里只有愤怒与不甘,“我不想再当回张二狗,我要一生一世都做空明真人,我要堵住他们的嘴!我要证明给他们看,我没有老,也不是骗子,我说有妖怪,那就是有妖怪,并且我还有杀掉妖怪的能力!如果我在八角井前杀掉小白,不但可以证明我能斩妖除魔,也许还能破除鹿门山的现状,毕竟小白能力的强大,跟八角井脱不了关系。”
他说每一个字时,神态都是认真的,认真到让人害怕。
对于“张二狗”的恐惧,战胜了他的一切,为了躲开这个名字,他可以做任何事。
桃夭看着这个振振有词的老男人,又看了看身后的白蛇,说:“可这世上再不会有第二个小白了。被所有人都踩在脚下的张二狗,一直是它在陪伴着。”
他怔了怔,只说:“我没有老,我不是骗子。”
“如果昨天我去找你时,你肯跟我去治我的‘大白’,或许你的手臂是能保住的。”桃夭看着他断掉的手臂,“你买蜜饯买烧鸡,这些都是小白爱吃的东西,吃饱好上路?你让方丈在你身后念地藏经,是要助小白往生,还是让你自己的负罪感少一些?毕竟这条蛇还没聪明到能看透你的真正意图,或者说,它从来不曾怀疑过你,你让它闹水它便闹水,你让它配合你演戏它就躲在井里吓人,它没有做错过任何事,但它还是得死,为了成全你想要的‘尊重’。”
他咬紧了牙关,一言不发。
“不过你可以放心了,你的‘小白’已经死了,鹿门山也恢复正常,你以后依然可以当你的空明真人,我没有揭穿你的底细。但是,你还能受到多久的尊重就不好说了。”桃夭拍拍脚上的泥土,转身离开。
“小白死了?它哪里死了?”已经能勉强动弹的他看向小白所在的方向,大声喊着小白的名字。
白蛇一直卧在原处,安静地听着他的声音,却没有任何反应。
“过来啊小白!怎么你听不懂我的话了吗?!”他用力拍着地面。
白蛇仍然没有动静。
“别喊了,留点精神养伤吧。”桃夭站住,头也不回道,“你运气好,遇到一条刚开始修炼且与人为善的小蛇妖,但你们的缘分到此为止。我已经去了这蛇妖过去的记忆,它不会再记得你,也不会再跟从你,以后它只会按照自己的意志选择要去的地方。”
说罢,她低头看了看旁边那条白蛇,说:“还呆在这儿做什么,走吧,天高地阔,你前途无量。只是要记住,若非万不得已,不要轻易动你这闹水的本事,淹死无辜者的话你可是有大麻烦的。”
白蛇吐了吐信子,又呆了片刻,便调转身子往密林中去了。
身后,有人还在徒劳地喊着小白的名字,近乎嘶哑。
这世上,真的再不会有第二个小白了。
桃夭记得那天她问过觉悔,确定要用自己的性命终止一切么。
觉悔说是的,请她来,就是要彻底治好他的病。
桃夭觉得好笑,明明是一只化蛇,却自己断了尾巴,还跑去当了和尚。
她大概是在千年前认识他的,那时的他雄霸一城,呼风唤雨,多少高手术师打着降妖除魔的旗号去对付他,都成了他的手下败将。他的本事太大,已不再把这世界放在眼里。后来,内贼作乱,他失去了领地与挚爱的女人,大难不死的他怒火难平,理智全失,于是大水淹城,没留下一个活口。
桃夭本来是去要他性命的。
她到的时候,洪水尚未退尽,整座城池皆是死尸。
他抱着他的女人,对桃夭说:“我以为,本事越大,得到的就越多。原来不是这样啊。”
桃夭没吱声。
“鬼医桃夭……桃都派你来,是杀我不是救我吧,哈哈。”他竟笑出来。
桃夭还是不说话,但腕上金铃由始至终都没有响过。
那一整天,桃夭都跟着他,看他埋葬爱人,月下发呆,也看着他现出原形,手起刀落,断了自己的尾巴。
化蛇断尾,便是自毁妖力。
他忍住疼痛,对她说:“我想试试不能呼风唤雨的日子。”
天明之前,桃夭走了,没有带走他的性命。
没想到,再见面时,已是千年之后,她还是原来的模样,他却修炼成了一个没有腿的和尚。
他说,这千年以来,他一直在鹿门寺里当和尚,深居简出,从年轻当到年老,然后再“死去”,然后又以另一个年轻人的面孔回来,继续当和尚,而且法号里永远有一个悔字,这就是妖怪的好处啊,就算断了尾巴,还是有幻化成人的能力。
拜了一千年的佛,听了一千年的经,他都快忘记自己是一只化蛇了,连妖气都淡到可以忽略的程度。
回忆当年,他只笑着摇摇头,说还是太年轻了,看不开,想不透,不懂化解。
桃夭看着他轻松的模样,说:“你的病,只有结束性命才能治好。”
“我知道。”他点头。
“它只是一只跟你没有任何关系的蛇妖而已。”她提醒道。
“二十年前我第一次在鹿门寺外察觉到小白的存在时,觉得很有意思,原来不止我这个妖怪敢接近佛祖。后来我发现它经常在夜深人静时跑到八角井中去。”他笑笑,“我的尾巴虽断了,可它依然是活的,只要我还在,它就不会消失,所以我把它藏在八角井下。想来是尾巴上的妖气吸引了小白,毕竟那是一只化蛇绝大部分妖力所在的部分,修炼中的妖物对前辈的这类东西特别敏感,尤其是刚开始修炼的小妖,即便是靠近,也会受到影响。”
“因为碰到了你的尾巴,小白招雨的能力大增……”桃夭叹了口气。
“是。”他点头,“可它不知道的是,那是我的尾巴,不是它的,从它加上我的力量招来第一场雨时,隐患便已经埋下了,化蛇之尾与真正的蛇妖的妖气混在一起,便成了鹿门山上天空的毒药,不过是酝酿了二十年才爆发而已。也幸好它只是只妖力浅薄的小蛇妖,只坏得了这一片天,暂时影响不到别处。”
桃夭想了想,直言道:“这种情况,要解决起来并不很难,两种妖气交缠所带来的恶果,要破除的话,只需消灭两种妖气来源之一,也就是说,只要你杀掉小白,鹿门山就能恢复正常。二十年了,你都下不了手?”
“我喜欢小白啊。”他突然笑出来,“怎么下得去手。”
“嗯?”桃夭一愣。
“它对那个男人真好。”他又笑,眼神沉入很久之前的回忆里,“自从知道它的存在之后,我就格外留意它跟那个男人的生活。它太乖太听话了,那个人说什么它都听从,记得他们刚来鹿门山时,日子比较艰难,我看见小白在山里追野兔,抓到后自己没吃,带回去交给他。那时草庐还没有搭完,晚上他们只能露宿野地,山中多野兽,夜间捕食者尤多,小白每夜都盘踞在离他最近的地方,任何靠近的野兽都被它赶走。我越发好奇他们的过去,于是使了些手段,让一些专门打听消息的妖怪替我查清楚这空明真人的身份以及他与小白的渊源。之后才知,原来小白早在他还是个少年时,就陪在他身边,不离不弃了。”
桃夭皱眉:“只是这样?你就要让它活着,自己去死?”
他从回忆中醒过来,笑道:“我当年最爱的人,也是一只道行不深的蛇妖,而且也是一条白蛇。”
桃夭撇撇嘴:“世上有很多白色的蛇妖。”
他平静道:“桃夭啊,我们化蛇历来被视为不祥之物,人人得而诛之。你多给了我整整千年的性命,让我有机会青灯古佛,静悔己过。如今我明知小白不久于人世,若不做点什么,这一千年的经,怕是白念了。”
“不久于人世?”她一愣。
“空明真人已经有些疯狂了。公然说妖怪就在八角井中,且鹿门山的灾祸都是因它而起。”他皱起眉头,“这个人啊,为了追逐旁人的尊崇,竟连一丝旧情都不念。一把勺子用久了还有感情呢,何况是相伴几十年的活物。不过呢,这也是彻底终结一切的机会吧,所以我才急忙找你,帮我把那点没治好的病彻底治了吧。”
“你还可以活很多年。”桃夭说。
“不能拖了,纵然没有小白,只要我还活着,我的尾巴就一直都在,保不齐以后还会有小黑小绿碰到它,惹出别的事端。当年断尾时,我也是意气用事,只想着抛弃这害死无数人的力量,没考虑到它脱离我之后会带来的麻烦。”他直视着桃夭的眼睛,“希望你成全。”
她沉默良久,说:“我治病的规矩,你是知道的。”
他为难道:“可是,我已经无法做你的药了。”
“是啊,所以我觉得很吃亏。”
虽然吃亏,她还是成全他了。
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她桃夭见过的生死之事简直多如牛毛,不要妄想她会去劝解谁不要死啊不要死啊留下生命看世界才是美好跟幸福啊。
她是个理智的大夫,尊重任何病人的意愿。
对自己的处境懵然不知的小白,还蠢蠢地呆在井里,它相伴多年的人只对它说,我举剑杀你时,你不要躲,我会假装刺中你,懂了吗小白?
还是,不要懂比较好吧。
他变成了小白的样子,也顶替了它的位置。
他说,这男人好歹救过小白,小惩大诫,留他一命吧,至于小白,就别再让它记得这个人了。
那天,她一剑刺下去时,他小声跟她说了一句多谢。
应该是不会有什么痛苦的,连痛感都不会有,因为她在剑上下了药。
可能,它是她知道的,第一只裹着袈裟下葬的妖怪。
然而并没有什么不对的,是吧。
尾
几天之后,鹿门寺的小和尚发现他的觉悔师叔不见了。
全寺找了很久,都没有发现这个断腿僧人的下落,方丈让人去报了官。
桃夭站在鹿门寺的山门之外,阳光亮得刺眼,这里好久没有这么好的天气了。
不知道小白会去哪里,如今它好歹也有大腿那么粗了,不至于再那么容易被野兽抓来吃掉了吧。
那天跟它分手时,桃夭又追到它面前,指着它的头道:“蛇妖,有人托我重新给你起个名字,说妖物修炼时,若能得他人赐个完整的人名,会有助于它早日修成人形,不为原形所累。”
小白昂起头,茫然地望着她。
她皱眉,挠了半天脑袋:“起个什么名字好呢,要跟你的模样有牵连,又要朴素不引人注意……”
想了老半天,她一拍手:“有了!就叫你白素贞吧!”
小白吐了吐信子。
也不知它对这名字是满意还是不满意。
随便吧,这些都不重要啦,重要的是,她现在觉得耳边好清静,既没有小和尚的喋喋不休,也没有柳公子的冷嘲热讽,还不用养那只只会用尾巴擦盘子的狐狸,而且,怀里还藏着两颗价值连城的宝珠!
世界多美好啊!
她拍拍身上的尘土,大步流星地朝山路的另一端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