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何必低到尘埃里。
磨牙艰难地从比他还高的野草中钻出来,看着眼前扩散开去的一望无际的荒芜之地,擦了擦额头的汗:“桃夭,我真的觉得你又走错路了。”
桃夭左看看、右望望,笃定地将手里的那张破纸一抖:“不可能!咱们每一步都是照着地图来的!怎可能走错,还‘又’走错!”
“你不觉得我们脚下根本没有路了么?”磨牙环顾四周,除了野草与一条被他们强行走出来的“路”之外,就只有一只忙着扑蛾子的兴奋的滚滚,而且天气还越发不好了,乌沉沉的云不怀好意地聚到了一起,这要真下起雨来,连个躲避的地方都没有。
他皱起眉头,目光投向桃夭手里的地图:“而且,这地图是你自己画的……”
“我自己画的怎么啦?你们没见我沿途问过多少路人甲乙丙丁,做了多少饱含智慧的考证,才画成了这张独一无二往京城去的地图!”桃夭豪气地指着前方,“只要我们像固执的野狼一般朝北走,就一定能到京城!”
说话间,有人拍了拍桃夭的肩膀,她回头,柳公子不知几时现了身形,一言难尽地看着她,轻轻说:“野狼,你指的那是南方。”
桃夭眨眨眼,看看地图,又看看前方,回头问柳公子:“真的?”
柳公子点点头。
“你咋不早说!”桃夭继续眨眼睛。
柳公子笑笑:“你不是说过么,凡事要讲缘分,既是云游修行之旅,走到哪里都是佛祖的安排,自有用意。若不是看你越走越偏,我连个吃食都寻不到,我是不会打断佛祖为你们安排的缘分的。”
“你……”桃夭指着他的鼻子,却又找不到反驳他的理由,只好拍了一下磨牙的光头,责骂道,“你也是,长这么大连东南西北都不分的么!”
磨牙捂着脑袋委屈道:“关我何事……一路上你都强调要我们跟随你的步伐,我说过好几次方向好像不对,但你压根不理我啊。”
桃夭一时语塞,只好又指着滚滚道:“你也好意思当一只狐狸,连辨个方向都不会!”
可是,又关一只狐狸什么事……滚滚继续欢快地追逐着蛾子,根本不理会这个乱发脾气的人。
磨牙无奈道:“我还当你又想瞒着我们去什么地方给人瞧病呢。反正你总是这样,我行我素。”
“什么叫‘又’想瞒着你们,我哪次没有预先告诉你们目的地,我是个大夫又不是贼,我去治个病需要偷偷摸摸藏着掖着的吗?”桃夭翻了个白眼。
“治病倒不用偷偷摸摸。”柳公子接话道,“只是额外得了什么好处就……”
桃夭咳嗽两声,义正辞严道:“我治病只取药,不取钱,如此一个两袖清风的好人,你怎忍心如此污蔑我?”
“世上的好处,并不只是钱。”柳公子微笑,“别再夸自己了,一不小心就夸坏了。干粮已经耗尽,大半天没吃饭了,你再不选对前进的方向,就只能吃土了。”
桃夭被他气得面红耳赤,肚子也是不争气地“咕咕”叫起来,她憋了半天,最终颓然垂下头:“我承认,我迷路了。”
“好难得……”磨牙吐了吐舌头,旋即道,“那如何是好?沿原路返回?”说着他又看向柳公子。
“别看我。”柳公子扭过头去,“虽然本公子有飞天入地日行千里的本事,但我也是来‘修行’的呢,这路要一步一步走才显真诚,所以别指望我当你们的坐骑引你们回正道。”
“去去去,迷路而已,什么正道邪路。”桃夭撅嘴,大步朝前走去,“我看前头野草渐少,定有人迹,先找个地方落脚吃饭,多绕些路也无妨,只当锻炼你们的脚力,反正京城就在那儿,晚去几天它又不会长脚跑掉。”
柳公子望着她的背影,碰了碰磨牙:“这个女人早晚会把你带到爬不出来的大坑里去的。”
“你担心我的安危?”磨牙仰头看他。
柳公子伸出一根手指:“一百件事,在这个约定完成之前,我都会在意你的安危。”
“和尚比一般人好吃么?”磨牙认真问道。
柳公子点点头:“头发会破坏口感。”
磨牙耷拉下眼皮:“那你可以把别人的头发剃光了再吃啊。”
“出家人,你怂恿我去吃别人?”
“阿弥陀佛,我只是随口一说。”
两个人正瞎说着,前头却传来桃夭“哎呀”一声叫喊。
“实在不是有意惊吓姑娘。”二十来岁蠢头蠢脑的青年,忙不迭地道歉。
一只被竹箭穿透了的野鸟落在桃夭脚下,一片羽毛还挂在她的辫子上。
桃夭气呼呼地指责道:“你可知随意放箭是很危险的事,幸而这只鸟体格不大,你若是射下一只大鹰猛禽,‘当啷’一下砸我头上,我会很尴尬的。”
青年满头大汗,连连拱手作揖:“是我大意。只因这片荒地素无人烟,谁料想今日遇到了姑娘。”
柳公子上前摸了摸桃夭的脑袋:“行了,又砸不死你。”说着又看着已死的野鸟:“小哥的箭法很准呢,一箭穿心。只是正值春季,万物新生,你杀了大鸟,只怕那窝里的雏鸟也没了活路。”
磨牙摇头,连声念着阿弥陀佛。
青年那张平庸的脸顿时涨得通红,说:“我也不愿干这杀生的事,只是家中贫寒,又逢亲人染病,这才出来荒地狩猎,拿这些野物去换些银钱。”
“你住在这附近?”桃夭问。
“正是。”他忙点头,朝身后一指,“离此处七八里路,有一乌头镇,便是我家。”
“乌头镇?”桃夭眼睛一亮,“有吃的?”
他有点懵:“有……有老刘家的面,万锦记的烤鸡,路边还有一溜小吃摊。”
被砸到头的怒气瞬间烟消云散,桃夭回过头,容光焕发道:“我们去乌头镇。”
也算是个好消息吧,起码不用再在这片荒无人烟的地方瞎走了。
青年带路,三人一狐走在越来越暗淡的天色中。
青年说他姓贺名山,二十一岁,平日里在铁铺做事,偶尔打些野物换钱,父母早都去了,只得一个妹子相依为命,患病的正是这唯一的亲人。
磨牙问他妹妹得的什么病,这贺山却支支吾吾,只说是难治的恶疾,见不得光,吹不得风,平日里只能留在屋里,才十五岁的年纪,却活得如此悲苦。听得磨牙满脸同情,一个劲地念善哉善哉。
桃夭却一点都不关心他们的谈话内容,也不关心贺山妹子得了什么疾病,她问得最多的只有“还有多久到?”、“老刘家的面有哪些口味?”、“那什么记的烤鸡的皮烤得脆不脆会不会滋滋冒油?”,搞得磨牙瞪了她好几次,嘀咕她心如铁石,只关心自己的肚子,不在乎他人性命。
临近傍晚,脚下的路总算有了该有的样子,石块铺垫,蜿蜒向前,一条小河陪在一旁,两只渔舟载了零零星星的收获归家而去,岸边的石头上坐了一个着湖绿布裙的女子,只管望着水面发呆,看她一身倦意,绣鞋上全是泥巴,多半是个走累了的路人。那阴沉了半日的天空始终没落下雨来,空气发着闷,像个憋了一肚子气的老太婆。
“前头就是乌头镇了。”贺山往前指了指,“走过那棵大槐树就到了。”
但是大槐树还没看到,众人倒是先听到了一声清晰的“噗通”,然后是水花四溅的动静。
“哎呀,不好了!河边那女施主落水啦!”磨牙指着河面,一抹湖绿色在里头浮浮沉沉,仔细一看,正是方才那发呆的女子。
渔舟已经走远,河上再无他人,眼见那女子在水中扑腾了两下,便渐渐沉了下去。
“哎呀!这如何是好!”贺山吓了一跳,急道,“我不识水性啊!”
“救人呀救人呀!”磨牙急得直扯桃夭的袖子。
“我也不会游泳。”桃夭撇撇嘴,“何况那女子坐得好好的,突然落了水,必是自己跳下去的。既是自尽,就不必旁人插手了吧。”
“你……”磨牙气得脸发白,转身又扯住柳公子,“我知你水性极佳,再耽搁下去那女施主就没命了!”
柳公子眼珠一转,只对桃夭道:“这件事,我记在你账上。”说罢他便飞速奔向河岸,纵身一跃,入水时居然连水花都没溅起来几朵,矫健利落得令人咋舌。
“喂,你要去救人的,凭什么记到我账上!我不认的!”桃夭连忙追到河岸前大喊大叫。
磨牙则焦急地看着河面,滚滚也学他的样子,蹲在河边伸长脖子往下瞅。
突然,大片水花激起,把磨牙跟滚滚泼了个透湿,水花之中,柳公子抱着那女子落回岸上。
贺山看得呆了,直说公子好本领。
再看那女子,双目紧闭面色苍白,左脸颊上有一块青色的胎记,应是呛了水晕过去了,柳公子将她翻个身,往背心上拍了两掌,女子顿时吐出两口水,悠悠醒转过来。
“咦,这不是马家娘子么?”贺山看清了女子的面容,吃了一惊。
“熟人?”桃夭问他。
“与她倒是不熟,她夫君马老七是镇上做古玩生意的,常来我们铁铺定些铜器铁器,算是半个熟人,有时他会喊他娘子来铁铺里结账,一来二去也就混了个脸熟。不过最近半年她像是再没来过。”贺山说道,“马家娘子虽不美貌,但温和贤惠,唯夫君之命是从,夫妇二人的日子过得也算不错,怎的今日如此想不开……”
说话间,这马家娘子总算是缓过了气,然而却像丢了魂魄,身边围了多少陌生人她不管,谁将她救起来也不管,只管捂着心口,呆呆道:“就让我去了吧,水淹了我,鱼吃了我,我是无用废人,死了更干净。”
“女施主你果真是跳河自尽呐?”磨牙连连摇头,劝道,“何苦如此,须知生命珍贵,万不可糟蹋,天大的事都有解决的法子呢。”
“我是无用废人,死了更干净。”马家娘子半个字都听不进去,仍是呆呆重复着这句话。
柳公子拧着自己滴水的袖口,道:“只想着自尽的人,旁人救得了这次,救不了下次。小和尚,你也不要白费口舌了。”
“马家娘子,你究竟是遇着什么难处了?”贺山看着她,“半年不见,可是家中出了变故?”
“我是无用废人,死了更干净。”她还是在重复同一句话。
“哎唷,您这是要急死人哪。”贺山皱眉挠头,转身看着桃夭他们,“我看几位像是常走江湖有见识的人,这马家娘子可是在落水时被什么东西勾走了魂魄,才落得如此呆痴?”
“水里倒是没东西,只怕是这女子心中有东西。”柳公子撇撇嘴,碰了碰桃夭,“你是大夫,你看看。”
“啊?”贺山一惊,“看姑娘年纪轻轻,竟是一位大夫?求您快给马家娘子瞅瞅是哪里不对了!”
磨牙却冲他摆摆手:“贺公子你不要求她了,她是不给人治病的。”说着又白了桃夭一眼。
贺山愣住:“不给人治病?莫非姑娘是兽医?”
柳公子没忍住,“噗嗤”笑了出来。
桃夭狠狠瞪了他一眼,旋即想了想,出人意料地将马家娘子的手腕捉到手里,双目微闭,替她把起脉来。
磨牙跟柳公子对望一眼,以为自己看花了眼。
鬼医桃夭,只治妖,不治人,这是她给自己立的规矩。
这个女人,果然是没有原则的……
片刻之后,桃夭睁开眼,放下马家娘子的手,对贺山道:“先把人送回去,你知道她家在何处吧?”
贺山点头。
“第一,把人送回去。第二,跟她家人打听打听她最近常去什么地方。”桃夭看着贺山,“你办妥这两件事后,我才有医治她的法子。”
贺山点头:“女大夫你尽管吩咐就是,可不能眼见着好好一个女子白丢了性命。”
桃夭起身,看着通往乌头镇的路说:“走吧。”
乌头镇不大,也说不上热闹,楼宇房舍多是灰黑两色,来往的行人也大多衣着朴素,神情安闲,有那么一丝世外桃源岁月清净的味道。
也不知是老刘家的阳春面味道太好,还是饿得太厉害吃啥都香,反正桃夭他们面前叠起了一堆空碗,看得老板直咋舌,连说多少年都没见过这么能吃的客人了。
磨牙打了个饱嗝,看着店门外头道:“去了老半天了,也该回来了吧。”
进了乌头镇,桃夭一行便与贺山兵分两路了,他们去吃面,贺山去送人,约好了回头在老刘面馆见。
“桃夭,你真的要治人么?”磨牙还是不太相信。
柳公子喝完最后一口面汤,啧啧道:“连我都以为我听错了呢。”
桃夭擦擦嘴,微笑:“我什么时候说我要治人了?”
“你刚刚才说过的!连滚滚都听见了!”磨牙戳了戳滚滚,“是吧,她刚刚亲口说过只要贺公子做好那两件事,她就有医治马家娘子的法子!”
滚滚用力点头,然后觉得对磨牙的支持还不够,又加上了尾巴,使劲摇起来。
“一点狐狸的骨气都没有,小和尚说什么你就应什么!”桃夭揪了揪滚滚的耳朵。
“这不是没骨气,是站在真理的一边。”磨牙把滚滚从她手里抢回来,“难道你想反悔不治她么?”说着,磨牙突然想到了什么,问道,“那马家娘子真是患了病才那样的?”
“我说过,我桃夭只治妖,不治人,这个规矩是一定不会坏掉的。”桃夭看了他们俩一眼,嘴角勾起一抹狡黠的笑,“那女子有妖脉。”
磨牙与柳公子一愣。
“若非如此,她焉能令我出手。”桃夭咂咂嘴,玩耍起手里的筷子,“所以你们俩可以省省了。”
“此女并无妖气,深藏不露的老妖怪?”柳公子皱眉,“我救她出水时与其肌肤相触,若她真是妖物,我不可能毫无察觉。无论是气息心跳还是温度,她都是个寻常人。”
“不是妖物,却有妖毒。”筷子在桃夭手里飞快地旋转,“我把话先放这儿,若那贺山能问到有用的东西,那是她命不该绝,我受累治了妖怪,她也顺便沾光。但若他问不到,那咱们吃饱了就走吧。”
磨牙嘀咕:“就算贺公子问不到,你还可以自己去问啊。你们行医之人不是素来讲究望闻问切么!”
“你懂个屁。”桃夭白他一眼,“再废话,我立刻就走。”
话音刚落,那贺山匆匆忙忙从门外跑了进来。
“桃大夫,我……我回来了……”贺山跑得太快,大口喘着气,脸色十分不好看。
磨牙赶紧让他坐下,再给他倒了一杯水。
“人送回去了?”桃夭问道。
他一口气喝光了水,开口就是:“没想到啊没想到。”
“什么没想到?”磨牙急问,“女施主可安好?”
“我送人去马家才知道,马老七老早拟了一纸休书,说马家娘子未有子嗣,名正言顺将她逐出家门,几天前还迎娶了一位新夫人。”贺山连连叹气,“枉我以为他们夫妇相敬如宾,哪知马老七翻脸无情,糟糠之妻说弃便弃。”
“休妻?”柳公子笑笑,“那你这人是送不回去啰?”
“可不是。”贺山皱眉,“马老七还怪我多事,说这女人已同他马家一刀两断,婚嫁随意,生死无关,把我跟她一道轰出来了。”
“啧啧,好一句婚嫁随意,生死无关啊。”桃夭继续玩着她的筷子,“昨夜枕边人,今日不相识。人情凉薄,不过如此。”
“倒是他家丫头还厚道些,追出来偷偷塞了些马家娘子从前的旧衣裳给我,说主母不曾薄待过她,如今落得此番光景,她人微言轻,敢怒不敢言,也只能这样了。”贺山继续道,“我惦记着桃大夫的嘱咐,抓着那丫头细细打听了一番。”
“她告诉你什么了?”桃夭问。
“她说马家娘子为人是极温和的,老爷说什么她应什么,从不违背,三从四德一样不缺,对下人也是从不刻薄的。但老爷对她一贯不咸不淡,前年老爷还带过一个外乡女子回来说要纳其为妾,她心头虽难受,却也没有半分怨言,只说老爷高兴就好。谁知那外乡女子还没正式入门就病死了,老爷心头有怨气,偏偏怪马家娘子八字不好,冲撞了,从此对她就更冷淡了。”贺山顿了顿,将声音压低了些,“再后来,马老七终是动了休妻再娶的念头,就看那一纸休书何时抛出来了。马家娘子心头苦成一堆黄莲,但她除了对夫君更照顾更逢迎之外,也没有别的法子了。那丫头说,主母夜夜落泪,唉声叹气,除了去庙里烧香祈愿之外,有一回还去了镇外的财神庙。”
“家宅姻缘怕是不该财神老爷管吧。”柳公子奇怪地问,“莫不是这位夫人已经病急乱投医了?”
“不不,她不是去财神庙。”贺山连连摆手,“那财神庙附近有一口老井,传说是神仙留下的,有灵气,只要在有月色的夜晚往里头投钱许愿,皆能灵验。当然这只是个市井传说罢了,平日里游**到那里的人,也是玩笑似的往里扔几个小钱,许的愿灵没灵验便是后话了。那丫头说主母连这个法子都不放过,可见是真没有主意了。她还说本来那日是她陪着主母去的,谁知半路上她踩到顽石崴了脚,主母便让她在路边歇息,她自己往财神庙那边去了,这一去便是大半天,那丫头等到大半夜也没见她回来,心头惊吓怕她出事,只好壮着胆子去寻,幸好不多时她便自己走回来了,一言不发的,丫头问她什么都不应答。回了家,她倒头便睡,翌日跟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还是同往常一般伺候夫君。但老爷却是越发看她不顺眼了,说的话也越来越过分,一口一个废人地喊她,马家娘子也是从那时变得痴痴呆呆,除了肚子饿了要吃饭之外,竟连梳头洗脸都不会了,成日里真的似个废人一般躺在**。大概六七天前,马老七终于扔出了一纸休书,将马家娘子扫地出门,第二天便接了一个女子回来,火速拜堂成亲,至于原配的生死,他是再不过问。还是那丫头替主母在外头租了一间小房安置下来,然而她也不能久留,只能安慰几句,放下些碎银子,也算是尽了主仆的情分了。”
“这么看来,马家娘子被扫地出门后的这几天,不知去了哪里游**,最后到了河边,大概被勾起了什么心思,打算一死了之。”桃夭耸耸肩,“看来她许的愿到底是没灵验呢。”
“那老井哪里是神仙留下的,我看是妖魔才对!”贺山的神情突然变得有些激动。
桃夭瞟了他一眼:“怎的,看你那模样倒像是被那口老井吞了好多银子似的。”
“若只是吞我银子倒也罢了。”贺山的眉头深深绞在了一起,欲言又止。
片刻之后,他突然看定桃夭:“桃大夫,你们随我来。”
贺家的卧室,门窗紧闭,光线暗淡。
缩在**的胖姑娘,拼命把被子往身上堆,眼神里都是戒备。
桃夭与柳公子面面相觑,磨牙抱着滚滚,一脸目瞪口呆。
明明是个活生生的姑娘,却长了一对如假包换的猪蹄,真不是人手,是猪蹄!
“我妹子自小便生得比旁人胖一些,加上家境不好,被人嘲笑是常有的事。好在她性子敦厚寡言,也从不与那些人争辩,倒也平平安安长到了十五岁。朋友也是有的,她的小姐妹说什么,她就附和什么,她们让她穿难看的衣裳取乐,她也没有半个不字,我是生气的,问她为啥事事都要听她们的,为啥不为自己说一句话。她只说,怕没了朋友。”贺山眼中又是无奈又是难过,“这两年,她越发话少了,出门总是低着头,从不照镜子,甚至连跟我说话都变得谨小慎微。在她十五岁生辰那天,我听到她在院子里跟地上的蚂蚁说,要是我不这么胖就好了。”
桃夭想了想,问:“她也去了财神庙?”
贺山皱眉:“约摸三个月前,她说出门去买东西,快天亮了才回来,我急得半死,问她去了哪里。这丫头支支吾吾地说去了财神庙的古井,还把自己身上所有的钱都扔进去了。我也不好说她,就让这丫头抱个希望吧。这事也就过去了。大约半月之后,有一天她蓬头垢面地回来,脸上还有擦伤,我问她怎么了,她却没事人一样说只是被几个不懂事的小孩扔了些土与石头,他们还说她是一头猪。我气坏了,她却拉住我不让我出门去找他们算账。唉,也只好做罢。第二天,她就发起了烧,昏睡了一整天,我找了大夫来瞧,说是风寒,吃了几副药才退了烧。但她整个人依然没精神,不愿意下床,没过几天,我清晨去喊她起来吃早饭时,突然发现她的左手变成了一只猪蹄子。我吓坏了。本要去找大夫,却被她阻止了,她哭着说若被外人知道她变成这样,就更不能活了。我没法子,只好去药铺抓些清热去毒的草药给她吃下,但这根本不能阻止她身体上的变化,不但左手,她的右手也变了模样。而且……”他欲言又止,最后还是鼓足勇气道,“而且三天前,她还长出了猪尾巴。我……我实在不知该怎么办了。我就想着也许这并不是病,而是中了邪,所以才寻思着多攒几个钱,去找个懂行的道士啥的来看看。谁知遇到了你们,又得知那马家娘子也是去了古井之后才变了样子,我这才横下一条心,带你们来我家。”
“你就不怕我们把你妹子的事说出去?”桃夭看着**那个微微发抖的姑娘。
“你们若要说出去,也只能怪我自己看走了眼。”贺山认真道,“我瞧姑娘年纪小小,却眸正神清,这位柳公子又身怀绝技,何况还有一位慈悲为怀的小师父,你们这样的人,必然比我有法子。加上桃大夫你说过你可以治马家娘子,既能撂下这样的话,我家妹子兴许也能遇到转机。”
说着,他“扑通”一声跪下来:“我贺山无权无势,给不了诸位大报酬,只求你们怜我兄妹相依为命,帮帮我们!她才十五岁,她是人,不是猪。”
磨牙赶紧去扶他:“贺施主你快请起,若你妹子的怪病与马家娘子的怪状真是同出一门的话,桃大夫能治马家娘子,自然就能治你妹子。”说罢,他扭头看向桃夭:“对吧?”
桃夭没理他,问贺山:“既是古井,想来也至少有百年光景,从前可听说过有类似的事情?”
贺山想了想,摇头:“我祖祖辈辈都在这乌头镇上生活,神仙古井的传说早已流传多年,并未听说过有这样匪夷所思的事情。我猜想莫不是一年前有豪绅带头在古井附近修起了这座财神庙,客来客往,香火呛人,冲撞了古井的灵气,这才生了变故?”
“财神庙……古井……”桃夭想了想,走到床前替那姑娘把起脉来。
见状,磨牙松了口大气,低声对贺山道:“成了成了,她肯把脉,你妹子就算得救一半了,快起来吧。”说着他又朝柳公子那边看去,柳公子也是满眼惊奇,因为这么爽快的桃夭,真是少见。
片刻之后,桃夭起身,对贺山道:“把那古井的位置告诉我。”
弦月半挂,夜风簌簌,桃夭停在那座不大的财神庙前,手里捏了一根树枝耍弄着。
“财神庙往北约两百步,槐树之下有古井,青石砌成,四季寒凉……”桃夭在原地转了一个圈,树枝朝前一指,“北……”
柳公子及时扳住她的肩膀:“你指的是南边。”
磨牙跟滚滚都深深叹了口气。
桃夭尴尬地打开柳公子的手:“我知道那是南边,考考你们会不会盲从于我罢了。”
柳公子的白眼都要翻到天上去了。
三人一狐朝财神庙的北边而去,边走边看哪里有槐树,哪里有古井。
果然还没走到两百步,便瞧见了一棵被雷劈了一半的老槐树,一个不起眼的井口就在树下不远处。
然而槐树另一边,却摆了一个常在街头见到的挑担,一边是炉子,上头支了一口小锅,锅里还冒着热气,另一头放置着碗碟瓶罐青菜肉末什么的,担子一旁还放了张小桌,四个小凳。一个着靛蓝裙衫,黑发用木钗在脑后挽成个髻的女子,手里拿着一把木勺,背对着他们,正卖力地擦着桌子。
卖夜宵的?!
柳公子跟磨牙嗅了嗅,异口同声道:“好香啊。”
许是听到了他们的脚步声,这女子边擦桌子边说道:“今儿晚上的主食是肉末青菜粥,客官们这边坐,头锅粥马上就好。”
桃夭看了看那口热气腾腾的小锅,问:“这么晚了,大嫂还在这儿摆摊?”
“我一个寻常的妇道人家,白天只怕抢不过别人的生意,只好受点累,趁夜做点生意。”说着,女子转过脸来,笑眯眯地看着他们,“此地虽偏僻,但也少不了走夜路的人,常有小姐公子踏夜而来,往那边的古井里扔些钱,都说这古井得在月色里来许愿才灵验。若遇到我出摊,顺便再来云姨这里喝碗粥吃碗面,暖暖和和地回家去,岂不大好。”
三十来岁的女人,嗓音不高不低,脆生生的,五官虽平庸,收拾得倒是干干净净。
自称云姨的女人又将他们打量一番,笑道:“我看今夜有月色,几位客官也是来投钱许愿的吧?不如过来坐下,我熬的粥煮的面又好吃又便宜。”
“也好,那先一人来一碗粥吧。”桃夭笑嘻嘻地走过去坐下来。
“好嘞。”云姨赶忙取了碗,利索地舀了三碗粥摆到桌上,然后又看了看磨牙怀里的滚滚,笑道,“这只小狗真有趣,半黑半白,我这儿还剩了一根肉骨头,不知它吃不吃。”
磨牙眨了眨眼睛,说:“它什么都吃的。”
云姨笑道:“行,我拿给它。”
说着,她转身从担子里取了一块煮熟的肉骨头,拿个盘子装了,放到地上,滚滚一下子便从磨牙怀里跳下去,“吧嗒吧嗒”地啃起来。
“还真是一点都不挑食呢。”柳公子取了勺子,轻轻搅着滚烫的粥。
“云姨在这儿摆摊多久啦?”桃夭轻轻吹了吹自己的粥,“听你口音,不像本地人呢。”
云姨边擦手边道:“我本是北方人,随夫家迁来乌头镇。在这儿摆摊快有一年了吧。”
桃夭继续吹着粥:“云姨如此辛苦,你夫君不来帮手?”
“他也忙。”云姨回头一笑,“我的粥要趁热吃,凉了就不对了。”
磨牙喝了一口,连声道:“好好吃。”
“是吗?”桃夭不相信的样子,对柳公子道,“你尝尝,真好吃的话我再吃。”
柳公子慢吞吞舀了一勺放到嘴里,点点头:“还不错。”
“姑娘你放心吃,云姨的手艺不会差的。”她走到桌前,把一瓶酱油放到桃夭面前,“若姑娘嫌清淡,加几滴酱油就是。”
桃夭注视着她的手,忽然道:“我看云姨你的手相不错,是个有福之人呢。”
云姨顿时来了兴趣,问:“姑娘还懂看相?”
“来来,坐下说。”桃夭往长凳的另一头挪了挪,伸出手掌轻轻拍了拍凳子,“不瞒云姨,家父是个相士,我自小耳濡目染,也懂得一些。”
“真的啊?”云姨顺势坐到她身旁,伸出右手来,“那姑娘替我看看。”
“云姨想看什么?财运?”桃夭煞有介事道,全然不顾柳公子跟磨牙狐疑的目光。
云姨愣了愣神,说:“看姻缘吧。”
“好。”桃夭将她的手掌托在自己手中,指尖从她的掌纹上缓缓划过,“云姨啊,我看你半生坎坷,只怕未得善终,这姻缘嘛,也早就化为飞灰尘土了。”
云姨眉头一皱,迅速将手抽回来,不悦道:“姑娘瞎说些什么!我夫君仍在,琴瑟和鸣,你说这样的话,分明是咒我。”
“缺什么才问什么。”桃夭笑笑,伸手抓住自己的辫梢耍弄,“你夫君仍在,你却不在了呀。”
叮铃铃,叮铃铃,腕间金铃摇动着,在月色夜风中尤为清脆。
柳公子跟磨牙脸色俱是一变。
云姨听了这话,明显有了怒意,腾一下站起来,斥责道:“你这小姑娘好生奇怪,尽说些胡话。”
桃夭只笑不说话。
突然,云姨像是闹起虱子似的往身上挠起来。
“怎的这般痒痛……”她越挠越厉害,像是要把自己的皮都挠下来似的,一阵阵黑气从她挠过的地方散出来,带着刺鼻的腐臭味道。
几乎同一时间,磨牙大叫一声,头一歪,张嘴就吐了出来,柳公子也脸色发白,捂住自己的嘴,好歹稳住了,没有像磨牙那么狼狈。
再看桌上的粥碗,里头哪里是什么青菜肉末粥,只是一碗浑浊的水,水里还飘着一层还在蠕动的小黑虫子。
滚滚啃的肉骨头也不是骨头,不过是块石头。
至于云姨,也再不是方才那干干净净的模样了,几人眼前不过是一具衣着破烂,浑身散发着腐臭之气的尸骨,发如枯草,脸成骷髅,浑身只零星挂着些干瘪脱水的皮肤。
云姨痛苦不堪地指着桃夭,暴怒道:“你往我身上放了什么?”
“啧啧,瞧您这要吃人的样子。怎的,要跟我打一架不成?”她腕子上的金铃随着她的每个动作跳动,嘲笑般地响着,“不过好心提醒一句,我从不与人打架。”她顿了顿,抬头朝云姨一笑,“因为在跟我动手之前,他们就死了。”
“你……”云姨身上的黑气越发浓郁起来,一发不可收拾地溃散着,而她除了痛苦的嚎叫之外,连动都无法动弹一下。
柳公子皱眉,将磨牙扯到一旁,警惕地看着这具不安分的尸骨,并且捂住了自己的鼻子,因为空气里的味道实在太难闻了。
片刻之后,黑气渐渐淡了,只听得“咔咔”几声,这尸骨没了支撑,骤然塌成了一堆枯骨。
一只不足一寸的黑色虫子,软绵绵的像只蚕,从骷髅的嘴里鬼鬼祟祟地爬出来,然而还没来得及逃走,便被桃夭捉到手中,但见她双手一合,再打开时,那虫子已没了踪迹,掌心只留一小撮黑粉,在月光下闪着蓝蓝的荧光。
桃夭赶紧从布囊里掏出一张纸来,将黑粉小心翼翼地裹进去,叠成个纸包,这才心满意足地弹了那纸包一下,叉腰大笑:“想不到得了这样的好药。”
锅碗瓢盆、火炉桌椅,眼前的一切都像阵风似的不见了。
柳公子松开鼻子,忍不住干呕了几声,骂道:“好浓的妖气!”
磨牙苦着一张脸问他:“我们方才是不是吃了那些虫子?”
桃夭摸摸他的光头:“放心,母虫已死,它生的那些自然也就无用了,明天你拉个粑粑就没事了。”
“桃夭!你早看出它的真面目了!”磨牙还是一阵恶心,斥责道,“那你还让我们喝粥!”
“都不喝的话,我怕她会起戒心呢。她没防备,我才好往板凳上洒些东西呀。”桃夭耸耸肩,“你不是还说好吃么?”
磨牙又一阵狂吐。
柳公子则一脸不甘心道:“这怎么可能!如此浓烈的妖气,我没道理毫无觉察啊!”
“不能怪你没用,是这妖怪太特别罢了。”桃夭同情地拍拍他的肩膀。
“这虫子是……”
“应声。”桃夭举起手里的纸包,“人类中总有活得极度卑微的一群,亡故之后,尸骨若又刚巧葬在木火阴阳地,再受了地水浸润,便有滋生出应声的可能。”她扭头看了看那棵老槐树,道,“没猜错的话,这槐树下便是云姨的埋骨之处,只是年月太久,又无人打理,早已看不出这里有座坟了。原本也没什么,谁让乌头镇的人在这槐树的对冲之位又修了一座财神庙,日日香火旺盛,生生成了个木火阴阳之地,再加上那口古井,地水也有了,如此好的条件,不弄出一只应声都对不起这番造化呢。”
“你还笑得出来!”磨牙扯着袖子擦了擦嘴,“应声究竟是什么?是你以前说过的应声虫?”
“应声,有毒,由尸骨而生,能操纵尸骨,合体为妖,先以妖气迷惑凡人,再将子嗣送入人体,若不及时遏制,时日一长,必得大祸。”桃夭将纸包放进布囊,“这妖物的本事,便是让人附和认同,唯命是从。你们俩一开始就吸了妖气,这云姨说什么你们便听什么,她说自己是个寻常妇人,你们见到的便是个寻常妇人,而我看见的,却是那幻象之下的一具腐尸,她说滚滚是只狗,你们也没有反驳,连滚滚也没能幸免,她说那石头是块骨头,滚滚便认为那是块骨头,吃得挺开心的。单单吸了妖气倒还无妨,麻烦的是进了嘴里的虫子,应声繁殖很快,一只母虫每天都能弄出几十只小崽子,这么些时日,来此地夜游的人不会少,不知还有多少人被这妖物蛊惑,吃虫入腹。”
磨牙忍住又想吐的冲动:“吃了幼虫的会怎样?”
“吃了幼虫便中了妖毒呗,不过也不是每个中毒的人都有麻烦。”桃夭道,“麻烦的是那些平日里就习惯了卑微盲从,就算明知对方不对也不敢说个不字的家伙们。比如马家娘子与贺山的妹子这样的。时日一长,那幼虫的毒性会越来越深,最终令到她们身体异变,那时,旁人说她是什么,她便以为自己是什么,让她去干什么,她便去干什么,如同马老七说他娘子是个废物,她听进去了,便真的会渐渐失去常人的模样,变成个连梳妆洗脸都不会的废物,马老七一次次让她死了干净,已失了本性的她便真的会跟梦游似的,早晚走到河边投水自尽。贺山的妹子也是如此,旁人说她是猪,这本就是她的心结,也是自卑的根源,她听进去了,自然也就慢慢变成一头真的猪了。此物与寻常妖怪不同,它由人而生,不思修炼精进,只以散播妖毒祸害世人为乐,不可不杀。”说罢,她指着磨牙跟柳公子:“你们啊,还不速速向我磕头道谢!母虫一死,所有因它而生的幼虫也会断了活路,再不能毒害他人。若非我神机妙算,老早从马家娘子的脉象里看出了应声的存在,迅速出马治了这妖怪,你们俩以后也麻烦了,没准哪天别人说柳公子你长得比脸先着地的猴子还丑,又或者说磨牙看起来像一只很好吃的鸡腿之类的……”
柳公子白她一眼:“你也说应声只害得了卑微盲从之人,我一个玉面傲骨细腰长腿出得厅堂下得厨房,比神仙都优秀的存在,就算你不收拾了母虫,这些幼虫也奈何不得我。”
“细腰长腿……”桃夭作势要呕出来。
此刻只有磨牙一脸哀色,看着地上那堆枯骨道:“如此说来,这枯骨的主人生前也是个卑微过活的可怜人吧。虽然她死后惹来了妖怪,祸害了无辜,我们还是好好葬了她吧。只是连她的姓名籍贯都不清楚,烧纸钱都不知要给谁收,唉。”
这时,桃夭眼珠一转,将柳公子扯到一旁,叽叽咕咕说了几句。
柳公子眉头一皱:“我不去!下头的人麻烦得很,我虽有通天彻地穿梭阴阳的本领,也不想浪费在这种小事上。”
“很容易的,只是找你的相好们去查查这女子的生死册,问明白她姓甚名谁来自哪里生平如何,我们善良的磨牙才好念经超度嘛,你看他难过得都要哭了。而且他今天还吃了虫子,怪可怜的。”
“我哪来什么相好的!不过你什么时候对小和尚这么好了?”
“我是今天心情好罢了……嘻嘻嘻,而且也要感谢这女子,你也知道应声这种妖怪并不是街边的猫狗,得多大的运气才能遇到一只!”
“等等,你愿意出手救人,其实只是为了得到那堆应声化成的粉吧!”
“不然呢?”
“你取这恶心东西来干吗?”
“有朝一日用到雷神身上,说不定我们就百年好合了,嘻嘻。”
“你真不怕被雷劈死么……”
“少废话,快去办事!”
“好吧,记账,这可是你亲口求我为你办的事。”
“算半件事吧,毕竟对你柳公子来说太容易了。”
“滚!”
翌日清晨,在离古井很远的树林里,起了一座不打眼的新坟。
充作墓碑的半截木桩上,有人刻下了“许飞云之墓”。
磨牙在坟前念了一夜的经。
天快亮时,从某处赶回来的柳公子带回了桃夭想知道的一切。
他说,生死册上讲,此女姓许名飞云,洛阳人士,三十年前随夫家迁至乌头镇,生性温良,对夫君从无二话,生怕自己一句话说错便惹对方不悦,比起马家娘子来,有过之无不及。她夫君是个好高骛远的读书人,十指不沾阳春水,眼见着日子一天比一天艰难,许娘子只得挑了卖粥面的担子,出来抛头露面赚些辛苦钱,其夫一边花着她赚回的钱,一边又数落她资质愚钝上不得台面,但她仍无半分争辩,总以为自己只要处处低头时时附和,便能与他白头偕老。后来,她夫君也是走了狗屎运,得了个小官,又遇到富家小姐青睐,便找个理由休了妻。得了休书的第二天,许娘子便投缳自尽了,她夫君草草将她埋到这槐树之下,连块墓碑都不立,便去了他处赴任。
说罢,柳公子又道:“我顺便瞅了瞅她夫君如今是何境况。”
“如何?”磨牙扭过头来,“可得了应有的报应?”
“没有啊。”柳公子看着眼前的坟,“这人娶了富家小姐,生了两子一女,如今虽不当官了,日子也过得悠闲富裕。”
桃夭打了个呵欠,继续往火堆里扔着纸钱,自言自语道:“你看,白死了吧。若当一只应声虫就能留住想留的东西,那活着也未免太容易了呢。”
磨牙继续念经,滚滚已经睡成了一个蜷缩的毛球,柳公子跟她一起坐在火堆前,纸钱的灰烬飞起来,星星点点地在夜风里飞散而去。
尾
离开乌头镇时,贺山来送行,他高兴得跟个孩子似的,说一夜之间妹妹的身体就恢复正常了。
桃夭没有告诉他真相,也没有要他的诊金,只让他帮忙租了一条船,她说他们要往北方去。
贺山觉得他们简直是神仙,还说马家娘子现在暂住在他家,神智也清醒了,虽还是郁郁寡欢,但至少没有寻死觅活了,他说过些时日再看看如何安置她。
临别时,贺山还是有些不放心,小声问桃夭:“那怪病确实治好了?不会再犯了?桃大夫,要不你还是留个方子给我,万一有什么,我也好应付啊。”
桃夭想了想,捡起脚下的一个石子儿,在泥地上写了几个字,完事后拍拍手,对贺山道:“药方只得这一个,你看着办。”
说罢,她像只兔子一样跳上了船,指着前方,容光焕发道:“出发,往北!”
柳公子横抱双臂,点点头:“这回没指错。”
磨牙跟滚滚偷笑不止。
艄公撑起了船,顺流而去。
贺山站在岸上使劲挥手,直到看不见他们了,才又低头看了看桃夭留给他的药方。
泥地之上,只得一句话——何必低到尘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