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既然能遇见个让你不想离开的人,就留下吧。
巫城并不太大,人却多,热闹得过了头。
春天的温度也越发高了,午后的太阳晒得多了也会发热流汗了。磨牙抱着快喝光的水壶,蔫蔫地缩在一棵跟他一样蔫蔫的树下,浓郁到辣眼睛的香火气从前头那一片暗红色的围墙里扑出来,伏在身边的滚滚连打了好几个喷嚏。
磨牙虽然在看地图辨方向这件事上不是太擅长,但也依稀觉得巫城的方向跟京城的方向并不太一致。他质疑过桃夭选择的路线,说往巫城走的话,好像是绕路了,往京城去的路不该是往这里。但桃夭非要来这里,还说条条大路通京城,不论路途远近,都是修行,不该存有分别心,身为和尚居然连这个禅理都不懂,还成天去计较多走几步少走几步,如此狭隘,又如何得成正果……好吧,磨牙无言以对,一个明明走错了方向还能如此一本正经的女子还是不要试图同她辩驳了。
可是,也实在绕得太远了,本来身上就没多少盘缠,单靠化缘来果腹只能是饱一顿饥一顿,不过幸好桃夭暂时管住了自己,路过赌档啥的也没再手痒去试运气,顶多眼睛发亮地往那边瞅几眼,然后搓着手嘀嘀咕咕不知说什么,反正往巫城的路上她心情都挺好,也不知道在高兴个啥,就连对滚滚的态度都好了不少,还说有朝一日要替它寻个小母狐狸当老婆……
面前这片暗红的围墙后,是巫城里最热闹的地方,有吃喝玩乐的店铺,有香火旺盛的道观,还有一座比道观的香火更旺的叫“神女阁”的地方,就在道观斜对面——一个跟普通商铺差不多大小的场所,门口挂着一块披了红绸的匾额,写着“神女阁”三字,每个字都拿金粉细细涂了,阳光下闪闪发光,奢华得很。大门左手边立了一个半人高的石制大香炉,里头插满了粗粗细细的香;右手边坐了个头发梳得溜光,往脑后挽成个髻的中年妇人,身形丰腴过头,还穿了件水红色的袍子,宛如个庞大的红包坐在一张宽大的木几后头,摆弄着堆放在上头的香。一只青铜造的大蟾蜍张大嘴巴蹲在木几一角,脖子上还挂着铃铛。凡是以神女阁为目的地的人,都会在进去之前,往蟾蜍的嘴里扔进数目不等的银钱。然后中年妇人会递给他们一把香,点燃之后他们会虔诚地对着神女阁的匾额拜拜,最后插进香炉里。做完这一切后,再往中年妇人那里领一张写了数字的木牌,十号以内的可以进神女阁等候,十号外的只能在门外排队,连个坐的地方都没有。
神女阁的来客是真不少,香炉的香前赴后继从未有熄灭之时,蟾蜍肚子里的银钱不用多久就会爆满,中年妇人一天大概要花好几次工夫揭开蟾蜍下的底座,把钱倒进口袋里。
几个小道士提着蔬菜瓜果从神女阁前走过去,脸上尽是鄙视嫌弃但又隐隐羡慕的神色,一个又非寺庙又非道观的地方,香火竟然旺过他们,是个人都会不高兴呢。
早在还没有进巫城城门前,就已经听到“神女阁”的大名了,几个结伴而行的妇人,手里拎着鸡鸭,风尘仆仆地往城里赶,其中一人还顺势扯住同往城里去的桃夭,问她神女阁怎么走法,桃夭说她也初来乍到并不知晓。妇人们很着急的样子,又扯住另一个当地人问,这才得了答案,一路小跑地去了。看她们急匆匆的样子,桃夭好奇地问那当地人,神女阁是什么地方,一个庙么?当地人连连摆手,说那地方既不是庙也不是道观,里头只得一个妇人,人称古婆婆。大约是一年多前吧,古婆婆带着她的几个手下,租下了那间铺子,开了这间“神女阁”,据说是专为人解决姻缘之事。时日一长,不知怎的就兴旺起来,以前那些常去道观里求姻缘符的人都成了神女阁的客人,一传十十传百,慕名而来的人越来越多。
桃夭觉得奇怪,说这神女阁莫非干的是替人扯红线的媒婆勾当?那当地人却神秘起来,说古婆婆可比媒婆厉害多了。撇开寻常男女不说,那些面容丑陋的、身有缺陷的,被所有人都认定嫁不出去的女子,听说去了神女阁之后不久也都觅得良配,还有那些哭着骂自家郎君不是东西,发了小财就不要糟糠的妇人,或者跟夫君有各种各样矛盾的女子,只要去找过古婆婆,就没有化解不了的困境。甚至有人说古婆婆是月老临世,那些从中获益的人简直要把她当活神仙供起来。而且这巫城之外就是巫山,素来有神女传说,这古婆婆又对外说她来自咱们这巫山深处,大家对她的能力更是深信不疑了。
听罢,桃夭居然高兴坏了,问清了神女阁所在,二话不说就往那里去了。
围墙之外,磨牙总算追上了桃夭,扯住她:“你去那里做什么?”
“雷神啊!!”她两眼放光,“真有这么厉害的‘神女’的话,我得让她撮合撮合我。”
空气中传来柳公子的叹息:“人说十八年华春心动,你都过了好多个十八岁了吧。”
桃夭倒也不生气,摆了个扭捏羞涩的姿势:“可人家还是想成家立业啊,若是跟雷神这般的男子结为夫妻,做梦都会笑醒呢。太帅了,真是光看他那张脸就觉得拥有了全世界!”
“你就见了人家一次而已……”磨牙双手合十,“而且人家对你并不上心的样子。桃夭施主,心魔还是早早克服的好。”
“心魔个鬼啊!”桃夭打了一下他的光头,“定是天天同你这一辈子不可能有姻缘的秃驴以及一条很可能喜欢男人的男蛇在一起,阻碍了我的姻缘,不然以我的资质,孩子都能打酱油了!”
柳公子怒:“你哪只眼睛看到我喜欢男人了!造谣能让你吃饱饭是不是?”
“那你一把年纪也不找个老婆!”
“我要求很高,庸脂俗粉怎入我眼!”
“要不你跟我一起去神女阁吧,没准咱们都能走进人生的新阶段。磨牙是没指望了,除非他还俗。”
“你们要去便去,不要扯上我。”磨牙连连摇头,“我虽称不上博览群书,但比文盲总要强些的。那古婆婆说她从巫山来,故意带上神女的光环,可据我所知,神女传说里的巫山根本不是巫城后头这片山脉好吗?!”
“管它是不是呢。”桃夭铁了心的样子,“你们不去拉倒,我自己去。”
真是一点办法都没有呢。
堂堂一个桃都鬼医,到底还是逃不出小女儿家的那些事。
磨牙望着那些飘上天的香烟,无奈地念起了经。
再说那雷神有那么帅吗?不还是两只眼睛一个鼻子?切!
“生辰八字?”檀香浓郁的屋子里,桃夭愁眉苦脸地坐在一方铺着红布的长几前,“我没有他的生辰八字呢。”
她对面那年过四旬的妇人,也是穿了水红色的袍子,发饰妆容料理得很是精致,除了笑起来时眼角会有细细的纹路,但皮肤亦算得上细致光滑,比起在门口发号牌的那位,传说中的古婆婆显然赏心悦目得多。不过还这么年轻就自称婆婆,倒是跟许多拼了命想把自己往年轻里靠的女人很不相同。屋子里除了她们两人,古婆婆身后还站了个女子,年纪比外头那胖妇人年轻些,但膀大腰圆有过之而无不及,一张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横竖跟个打手似的。
“没有八字……”古婆婆又道,“那么名字呢?”
桃夭继续愁眉苦脸:“我也不知道他具体叫啥。”
雷神只是他的职务吧,哎呀,早知如此,该把他打听仔细了再来嘛。
古婆婆一笑:“这就比较麻烦了。也曾有不少小姐公子与你一样,对个可能只有一面之缘的人动了心。”
“所以是没办法了么?”桃夭失望道。
“倒也不是完全没有法子。”古婆婆笑道,从放在身旁的锦盒里取了一对扎得跟小包子似的香囊出来,“若能再见此人,务必将这香囊置于对方枕下,三夜之后,或可有转机。”
“真的?”桃夭眼睛一亮,伸手就去拿香囊。
“姑娘且慢。”古婆婆及时避开她的手,笑,“我虽是本着一颗帮扶他人的心,但这神女阁日常开销也不低,所以……”
“要收钱!”桃夭立刻明白过来,旋即把身子凑近了些,“可我没钱了,我这一路都是靠讨饭过活的,仅剩的钱刚刚都扔蟾蜍里了,我以为这就够了呢。或者,您收狐狸么?会拿尾巴擦碗筷的那种!狐狸不行的话,会念经的小和尚呢?以后你们要想做法事都不用在外头找和尚了!”
很快,桃夭被那打手妇人拎住后衣领直接扔出了神女阁。
在众多看热闹的目光里,桃夭灰溜溜地爬起来,揉着屁股灰溜溜地走了。
“切,一点都不亲切。”桃夭嘀咕着,又回头朝神女阁那边一看,排队的依然还在那儿排队,烧香磕头的依然在那儿忙着,生意是真的好。
正在这时,一个丫鬟打扮的小姑娘和另一个年岁稍大些的家丁,急匆匆地往神女阁这边跑来,门口的妇人见了他们,二话没说就把他们放进去了。
桃夭撇撇嘴,一准是哪个大户人家的客人派了下人来办事,也不知主人家曾给了古婆婆多少好处才能如此畅通无阻。不过世人也是有趣,放着好好的道观不想去,非得削尖了脑袋往妖怪窝里钻。她耸耸肩,他们高兴就好呗。
没意思,她回过头,阳光晒得她半眯起了眼,左看右看,她径直往前头走过去。
“懒回顾……”她抬头看着这间几乎是存在于夹缝中的小铺子,说它是铺子都不准确,仅仅是个从狭窄的屋子里支出来的小摊子,上头摆了些廉价的发钗镯子、胭脂水粉,以及扇子、针线之类的杂物,摊子一角随意拿竹竿挑了一块粗布,布上绣着“懒回顾”三个字,如果这也叫店招,确实太潦草了。
摊子后头,倚门坐了个六十来岁的老伯,麻衣粗布,两鬓飞霜,从眉眼看来,年轻时也不见得是个英俊的人,五官平庸到见几次都未必记得他的模样。此刻他正眯着眼睛靠在门框上,手里托着一包花生米,细嚼慢咽的。
桃夭从摊子上捡了一把折扇,打开扇了扇。
“老板,扇子怎么卖啊?”她喊了一声。
老伯慢慢睁开眼,转头看向她,沉默了片刻,说:“一文钱。”
她摇着扇子,啧啧道:“卖这么便宜,亏本了吧?”
老伯笑笑:“姑娘觉得这个价便宜?想来是不缺钱的人。”
“呃……钱这个东西嘛,我肯定是有的。”桃夭嘿嘿一笑,“我就是担心靠这点微薄的收入,老伯你的生活会比较困难。”
“是不宽裕,但也够了。”老伯扔了颗花生到嘴里,“起码没有因为没钱而被人从店子里扔出去。”
桃夭脸色一变:“那么远你都看到啦?”
老伯又笑:“他们家出了名的认钱不认人,你也不是第一个被扔出来的人了。”说着他又将桃夭上下打量一番,问,“看姑娘年纪也不大,这就操心起自己的婚事来了?据我所知,去神女阁找古婆婆的人,大多都是陷在一厢情愿的苦恼中呢。”
被捅一刀再补一刀的感觉太尴尬太痛苦了!桃夭强作欢颜,从牙缝里挤出话来:“为自己的幸福做争取,有什么问题?”
“问题是强扭的瓜不甜啊。”老伯直言,“没准瓜没下来,反把自己扭伤了。世间任何一种关系,不都得你情我愿才可长久么?”
桃夭眨了眨眼睛,笑:“老伯,你平时的生意一定很差吧。”
“这话怎么说?”他反问。
“因为你好闲啊。”桃夭白他一眼,“不然哪来这么多时间想这么多道理!”
“你又在跟客人瞎扯啥?好好地把东西卖给人家不就行了。”不等老伯回话,他身后走出一个人来,穿了素色碎花的衣裤,腰间扎着一条深蓝色的围裙,花白的头发在脑后挽了个简单的圆髻,手里挽着好几件衣裳,左手背不知是受伤还是怎样,缠着白布条。这个跟老伯差不多年纪的妇人,瘦削但利落,一看就是操持家务的一把好手。
“拿去叠好。”妇人将手中的衣裳往老伯怀里一堆,然后往围裙上擦擦手,转身对桃夭笑道,“姑娘是要买扇子?一文钱一把。”
桃夭把扇子放回原处:“我随便看看,今天也不算很热。”
“她没钱。”老伯一点面子也不给,“刚刚才被神女阁的人扔出来。”
听罢,妇人噗嗤一笑,打量着桃夭:“我家老头说的可是真的?”
桃夭垂头丧气地点点头。
“姑娘看起来面生,莫非也是为了神女阁而来的外乡人?”妇人又问。
“那倒不是,我是来见个朋友。只是还没进城门就听闻神女阁的事迹,好奇之下便去看了看,却不知她家里外都要收钱。”桃夭可怜兮兮道,“我千里迢迢来会友,路上吃尽了苦头,不曾想连钱袋都被贼扒走了,已经一天没吃上饭了。”
“这小姑娘家家的,真是可怜……”妇人直摇头,又看看天色,道,“你不嫌我家茶饭粗淡的话,就……”
“打住!”老伯赶紧打断她,“连饭都吃不上,还拿仅剩的钱扔到那癞蛤蟆里,这能怪谁。”
“不要这样啦,老伯。”桃夭委屈地瘪起嘴,“我自小没了父母,身边的人不知为何又都不太喜欢我,所以一切都只能靠自己,至今也没遇上个可托付终身的人。我终究是个女子,不想再这样孤单下去。”说着她还硬生生挤了一滴眼泪出来。
桃夭生得娇小乖巧,随便扮个可怜相就能招人心疼,妇人见状,忙走出来,挽起她的手:“走,跟大娘回家去,晚上怎么也能吃上顿饱饭。”说着又狠狠朝还想阻止的老伯瞪了一眼:“不许再说了!这小姑娘身世多可怜!”
“她这么说你就信呐!”老伯瞪大眼睛,“这年头骗子可多了!”
妇人哼了一声:“纵然她是个骗子,顶多也就骗我一餐饭,她若不是,咱们就是帮了个可怜人。横竖也没吃亏!”
老伯说不过她,闷头边吃花生边嘀咕:“生意没做成还捡个吃白饭的回来……”
“姑娘,你叫啥名字啊?”妇人慈祥地摸了摸她的脑袋,朝老伯努努嘴,“那是你张伯,我是你张婶,这几日你若手头紧,就吃住在我家吧。”
“那就打扰了!”桃夭立刻破涕为笑,“呃,我叫桃子。”
“好生可爱的名字。”张婶笑道。
“还有件事,这个,我还有同伴在外头等我,能不能……”
“是吗,那快去把他们也喊上吧,晚上我多备些饭菜就是了。”
“谢谢张婶!”
桃夭笑成了一朵花,趁张婶不注意,又故意朝气哼哼的张伯吐了吐舌头。张伯狠狠剜了她一眼。
“多谢女施主赐饭。”饭桌前,磨牙双手合十朝张婶道谢,说罢又戳了戳蹲在身旁舔嘴角饭粒的滚滚:“滚滚,你也该有些表示!”
直到最后一颗饭粒进了嘴巴,滚滚才满意地打了个饱嗝,然后立起身子,合拢前爪,朝张婶做了个恭喜发财的姿势。
张婶顿时乐了,说:“这小狐狸是成精了吧,竟这般通灵性,长得也有趣,半白半黑。小师父身边能有这等灵物自愿相随,将来十之八九会成一位高僧呢。”
“没这样的本事,如何骗吃骗喝。戏班的猴子得了好处还会翻俩跟头呢。”张伯不屑道。
张婶拿筷子敲了他一下:“你怎能拿戏班的猴子来形容小师父,不怕佛祖怪罪么!”
“我不信佛。”张伯擦擦嘴,“他拿我没办法。”
张婶尴尬地朝桃夭他们笑笑:“你们别多心,我家老头一贯这样,嘴上没个把门的,但他没有恶意的。”
“既白吃了你们的饭,让张伯唠叨两句也是没话讲的。”桃夭笑眯眯地看着张伯,“对我们还有啥不满的,张伯你可以继续。”
张伯一翻白眼,把筷子一拍:“睡觉去了。”
“施主,刚吃完饭就睡觉容易积食。”磨牙好心提醒。
“撑死拉倒!”张伯撇撇嘴,径直回了里屋。
“越老脾气越坏。”张婶看着他的背影直摇头,“你们莫见怪。”
“我帮你收拾吧。”桃夭挽起袖子收拾碗筷,“张婶啊,我看你家门口的店招上写的是‘懒回顾’,拿这个做店名不太好吧,做生意不都希望客人一来再来么。”
“我没念过书,大字不识几个,这名字是老头起的。”张婶边擦桌子边道,“不过我们也不指着这小摊过日子,这些小杂货能赚几个钱。平日里我跟老头都会寻些别的活来干,老头上个月还在一间客栈里帮忙,我最近只要逢单日就去城中的甄家做些打扫清洗的零活。甄家是巫城的大户,难得一家子都没有仗势欺人的坏毛病,待我们这些人也是极和气的,工钱也从不短缺。尤其甄家小姐,知书达理,对我们上了年纪的人特别体恤照顾,经常送一些吃穿用的东西。可惜这么好的女子,偏偏幼年时被火烛烧到了左脸,如今年已二十有三,还未出阁。前俩月听说甄老爷好不容易给女儿寻了门婚事,是友人之子,有学识家底的年轻公子。甄小姐对这公子一见倾心,所有人都以为两人可结秦晋之好,哪知前不久公子还是反悔了,婚事作罢。为这事,甄小姐大病了一场。我前几天去做工时还去看了她,可怜的,瘦得皮包骨头。”说着,她不好意思道,“张婶是不是话太多了?你们听得烦躁的话,就早去歇息吧。”
“不烦躁,我就爱听别人闲聊。”桃夭笑眯眯地看着这个善良的老妇人,“以貌取人确实是比较愚蠢的行为。”
“可不是!”张婶有些无奈,“娶妻求淑女,甄小姐人好,必是个贤妻。唉,只怪两人没缘分吧。”
这时,磨牙跟滚滚同时打了个呵欠,一人一狐神同步地揉着眼睛。
“小师父困了啊?”张婶忙道,“快去里屋睡吧。”
桃夭也打了个呵欠:“大概是这些日子太奔波,我也困得不行了。”
“都去睡吧。”张婶放下擦桌布,“走走,我带你们去里屋,床铺都收拾好了,只是要委屈小师父跟小狐狸打地铺了。”
“谢谢张婶啊。”
“多谢女施主!”
“唧唧……”
巫城的夜跟白天完全是两个极端,居民们几乎都早早睡了,城中除了那些个烟花酒肆之地尚见灯火,其他地方都默默地融在了黑夜里。
虽然桃夭没钱是事实,但这并不折损她对药材的熟悉与敏感。此刻,磨牙跟滚滚在张家的地铺上睡成了两头死猪,拖出去宰了也未必醒,可见饭菜里的蒙汗药还是有效的。反正那两个家伙醒着也是没用,还啰里吧唆的,不如睡觉,反正有柳公子看守着,出不了大事。
桃夭站在甄府的围墙外,就刚刚,换了夜行衣的张婶像猫一样跳了进去。不多时,一层很淡很淡,淡到只有像桃夭这么好眼神的人才能看见的蓝雾从围墙里蔓延起来,很快便弥漫到整个甄家。
一只从围墙上经过的老鼠,走着走着就“吧唧”一下掉到了地上,没死,睡过去了。
桃夭忍不住竖大拇指,这迷烟放的,又快又有效,而且味道还蛮好闻的。
她跳进甄家,远远地看见前方的回廊里,张婶走得像一阵风。
此刻已近子时,甄家的人都睡死了,值夜的家丁在地上横七竖八地倒着。
飘**着淡淡水粉香气的绣房前,两个在外守夜的丫鬟歪在地上睡了过去。其中一个桃夭认得,就是白天跟家丁一道往神女阁里去的那个。
房门紧闭,桃夭抬头往屋顶上看了看,嘴角浮起一丝笑意,旋即蹑手蹑脚走到窗户前,将窗纸捅了个小洞,往里头一瞧,却见张婶坐在里头那雕花木床的床边。**躺了个姑娘,张婶正扳开她的嘴,要将捏在手里的一个黑乎乎的看不清是什么的小东西往里塞。
然而,东西还没放进口中,张婶的手却猛一下被扯开去。一束白得发亮的蛛丝从天而降,缠住了她的手腕,硬是将她整个人扯离了床边。
张婶见势不妙,将手中的小东西塞进腰间,腾出的左手顺势从腰间拔出一把短刀,“嗤”一下斩断蛛丝,脱身后又迅速奔向床那边。
嗖嗖几下,更多的蛛丝射出,死死缠住了她的腰跟手脚,用力将她拖到了离床几米远的地方。
一个黑乎乎的影子从梁上落下来,竟是只水红色的大蜘蛛,个头比澡盆还大,更怪的是,这红蜘蛛有十条腿,每条都如镰刀般犀利,大蜘蛛身后还跟着两只同为水红色的癞蛤蟆。
桃夭瞪大了眼睛,看得更起劲了。
“我说白天甄府的人跑来跟我说甄小姐吐了黑血,原来竟是你这老婆子坏事。”蜘蛛开口说起了人话,却是个妇人的声音,“不过你也算有些本事,竟用迷烟弄晕了整个甄府的人。不枉我在梁上候你多时。”
张婶倒是十分冷静,沉着道:“你素日里耍些蛊惑人心的小把戏敛财,无伤人命也就罢了。但你对甄小姐用蛊,我就不能坐视不管。我老婆子活一日,就一日都不允许有人用蛊。”
蜘蛛冷哼一声:“我开我的神女阁,你呆在你的懒回顾,大家邻居一场,井水不犯河水。甄小姐求我留住孙公子的心,银钱给得又多,我岂能拿应付其他人的小把戏敷衍她,自然是要使出最厉害的蛊,不然哪能让孙公子同她白头到老。”
“白头到老?”张婶冷笑,“啮心蛊顶多三年效用,中蛊两人固然能在三年内如胶似漆,然这三年中,蛊虫会不断蚕食两人身体,三年一到,两人也就只剩一副皮囊,未得白头到老,倒是能同赴黄泉。”
蜘蛛愣了一下,似乎没想到这老婆子知道其中真相,但很快又镇定自若道:“纵然只得三年欢好,也好过甄小姐孤独一生。”
“甄小姐的人生还很长,你焉知她寻不到个真心相待的人。”张婶一笑,“你是为了钱还是为了甄小姐,还是……为了等她死后取回蛊虫,自己吞食增加修为,你自己心里明白。我只知能被种下啮心蛊的人,八字与常人不同,你也不知等了多久才等到一个能助你修炼的甄小姐。”
“你……”被戳穿了底细的蜘蛛恼羞成怒,“你究竟是何人!为何会对用蛊如此熟悉?!”
“姐姐,休要跟她废话了,早早除去是正经。你我姐妹三人行走人间多年,修炼不易,眼见着再吃两条啮心虫就能完全修成人形,再不用每天子时就要打回原形,不能被她坏了事!”癞蛤蟆甲愤愤地说,癞蛤蟆乙赶紧点头附和。
“她没有那个机会了。”一束绿色的蛛丝从蜘蛛的口器里钻出,箭一般朝动弹不得的张婶心脏刺去。
说时迟那时快,一把白灰腾起,缠住张婶的蛛丝瞬间化成白气。绿丝入心前的瞬间,张婶被人一把拖开,那绿丝擦烂了她的右肩,“噌”一下扎进了后头的墙壁里。
张婶猛一回头,诧异道:“是你……”
然而话没说完,她只觉右肩一阵剧痛,继而浑身麻痹,天旋地转地晕了过去。
“啊咧,好猛的毒。”桃夭扶住张婶,啧啧道。
蜘蛛一惊,旋即怒道:“怎的是你!”
“别拿丝扎我!”桃夭眨巴着眼睛做求饶状,“我就是路过的。”
“路过?”蜘蛛大怒,“你去地府路过吧!给我吃了她!”
早就按捺不住的两只癞蛤蟆,用一种跟它们笨拙肥硕的身体不符合的速度朝桃夭扑了过来。
“不要一言不合就吃我啊!”桃夭夸张地喊道,“救命啊啊啊啊!”
话音未落,一道黑影凌空而落,“嘭”一下将两只癞蛤蟆撞飞到墙上。
一只兽,模样似猫,精瘦修长,与豹一般大,一只犀角似的白角自额上生出,细长的双目里,一对瞳孔似镀上了一层金,漆黑的毛皮上盘着一道道仿佛符文的赤色花纹,很有几分神气。
撞得晕头转向的癞蛤蟆还没爬起来,就被兽一口一个吞下肚去。
蜘蛛像被钉在了原地,连声音都因为巨大的恐惧变了调:“你……你是……你怎么会在这里……”
兽没有任何回应,只一步步朝蜘蛛走过去。
所有的嚣张都从蜘蛛身上消失了,它浑身乱抖着,语无伦次地求饶:“我不是有心的!求您放过!我修炼了五百年!五百年很长的!”
兽停在它面前,冷冷道:“我的职责,就是吃掉世间的蛊。你身为一只蛊虫,不管你修炼多少年,都与我无关。”
“你……”蜘蛛见求饶无效,转头就想跑,却被兽一爪摁住,三两下撕成几块,一点不剩地吞进了口里,整个过程又快又利落。
兽回头,前爪不高兴地薅下一缕挂在嘴边的白丝,打了个饱嗝,自言自语道:“晚上吃太多确实会积食啊。”
桃夭查看着张婶的伤势,头也不抬地说:“你出手也未免太晚了点,明明来得比我还早。”
“谁让你多事的。那绿丝就算扎进她心口也死不了人,她的心脏在右边。”兽愤愤地原地转了个圈,红光闪过,兽不见踪影,只有个气呼呼的张伯,指着桃夭的鼻子骂,“不是说好了只能早上来见我么?她早上出去做工不在家,你我才好说话呀!你怎么不守时呢?跑到神女阁去晃悠什么!还跑到我家骗吃骗喝骗睡!”
桃夭很不可思议地看着他:“我没有当她面拆穿你已是给了你莫大的面子了,你烧纸给我,我肯来,更是天大天大的面子。你还骂我?那我走就是了。”她拍拍屁股,作势要走。
“喂!”张伯赶紧拦住她,“你好歹是桃都鬼医,能不能不要像个孩子一样胡闹!”
“你道歉啊,道歉我就留下来。”桃夭翻了个白眼。
“对不起。”张伯极不情愿道,“刚刚是我态度不好。”
桃夭转过脸,笑:“这话还能听。”
张伯蹲下来,无奈地看着张婶,说:“我知道她早晚会遇上这样的麻烦。总是学不聪明,什么事都想自己一个人去对付。这几十年来,我不知替她善后过多少回了。那蛊妖开了神女阁的第一天,我就跟她说过,敢把场子开在道观旁边的妖,跟一般小妖怪不一样,何况还是一只蛊妖,你不要想着去招惹它,要从长计议。只是这蛊妖开了神女阁以来,除了敛财倒也没干过分的事,那些说负心汉回心转意的妇人们,不过是让她们的汉子喝了有迷魂咒的水,所谓的回心转意不过是片刻的假象,不出两年,咒力消失,该走的还得走。说帮忙找到心上人的,也无非是被施展了许多妖怪们都会的魅惑之术,能在短期内令得异性对其青睐有加。而最擅长此术的当是狐妖,这蛊妖还差点火候,那些以为找到心上人的姑娘,不过是得了一场好梦罢了,时候一到,对方清醒,不爱你仍是不爱你,留不住的。”
桃夭想了想,道:“其实你早该出手的。”
“我习惯平静的日子了。”张伯笑笑,“何况,那蛊妖一开始并没有过分的举动。我见那些愁眉苦脸的人自神女阁出来后的样子,忽然觉得就这样下去也不是很坏,如果被骗也能让他们高兴,那就随他们去吧。神女阁会撞上我,是它欠了些运气。我同老婆子也是这样讲,只要它不过分,我们就照常过日子。能修炼成人形的妖,都是吃过不少苦头的,不到万不得已,我也不想毁了它们多年修行。”
“你比我想象中慈悲了。”桃夭笑道,“跟一个人类在一起这么久,也出乎我的意料。”
张伯看着张婶的脸,说:“我遵邢姬之命,游**世间,以食蛊为职责。这千百年来,被我吞吃的蛊虫以及制蛊害人的术师巫医,不可计数。而人心不善,蛊毒不绝。我再是努力,也是吃不尽的。五十年前,我于深山中遇到一支世代制蛊的部族,皆为女性,平日深居简出,族群所有成员的心脏都长在右边,为了繁衍后代,此族女子以蛊虫种于山外男子身上,中了蛊的男子便会心甘情愿留在身边,然四百四十天后,蛊虫会咬破男子的心脏,令其暴毙而亡。这样的事发生得多了,部族的恶名也就渐渐散开了去,外头的人视她们如妖邪,也想过一些法子去除掉她们,可是都没能奏效,反而惹来更多报复。我化身成一只飞鸟,在她们的寨子里观察了好些天,发现她们对这种残忍的生存方式没有任何悔意,除了其中的一个孩子。”他顿了顿,笑,“就是她。那会儿她只有十岁左右,我不止一次看到她试图阻止自己的母亲炼制蛊虫。她亲眼看到过那些作为‘丈夫’来到寨子里的男人,一个个倒在血泊里,这种事每年都在发生。”
“你吃了整个寨子的人和蛊虫?”桃夭问。
他点头,又道:“留下了她一个。不过,也跑了一只蛊虫。她们炼制蛊虫,是要用五只代表金木水火土属性的蛊虫为引,称为蛊母,这些蛊母都活了千年以上,单独一只已经足够厉害,五只齐聚更是后患无穷,我吞了四只,剩下水蛊母逃脱,寻了好多日子都寻不到。所以我才留在人间至今,不寻到水蛊母,我是不会回昆仑的。”
“连你都找不到?”桃夭诧异道,“那这只水蛊母是真的很厉害呢。”
他叹气:“有什么法子呢,只能留下了。”
“你跟她一起,也是为了找到水蛊母?”桃夭又问。
“是的,毕竟是她们部族的东西,纵然只剩她一个了,难保哪天水蛊母不会找到她。”他如是道,眼神渐渐沉进了一段遥远的回忆里,“她那时候也太小了,因为手背上的蛇形胎记,附近的村民知道她是部族后人,对她十分不友善,甚至想出了各种恶毒的法子想置她于死地,可她硬是靠自己活下来了。那几年我一直在暗中观察她,毕竟她身上流着蛊师的血,外人对她的伤害很可能让她变成跟她的祖辈一样残忍,如果有这个迹象,我会毫不犹豫吃掉她。可是她没有,她甚至救过一个掉进水里差点淹死的孩子,然而赶过来的村民却用竹竿把她打回河里,说她是巫婆是妖邪,是来害死他们的孩子的。眼看她在河里挣扎到没了力气,我出去把她捞了上来。我以一个跟她年纪相若的少年的形象出现在她的生命里,还莫名其妙地成了朋友。其实她很有趣,会说很多笑话逗人开心,还会做不少好吃的饭菜。”
“所以你们后来干脆结成夫妻了?”桃夭搓着下巴,“那你们有孩子吗?跟你一样有尾巴么?”
张伯敲了一下她的脑袋:“你想到哪里去了!我们没有孩子。”
桃夭点点头:“也对,就像猫跟狗生不出孩子一个道理。”
“你的比喻很让人不高兴呢。”张伯翻了个白眼。
“别说这个了,她大半夜摸到甄家小姐房里,到底是想干啥呢?”桃夭顺手往她腰带里摸了摸,很快摸到个软软的小东西,拿出来一看,却是一条半寸长的黑色虫子,像菜虫,还会动,吓得她一把扔地上。
张伯赶紧把虫子捡起来,走到甄小姐床前,捏开她的嘴,把虫子塞了进去。
“这是老婆子炼的解啮心蛊的解药。老婆子前些日子去探望甄小姐时,发现她是中了啮心蛊,这才急急忙忙回来炼解药。解药会钻进去咬住那只蛊虫将其化为黑水,但得连服三次才能彻底化解。老婆子趁着去甄家做工的时机,已经偷偷喂甄小姐吃了两次,所以她才会有吐黑血的情况。甄家人不明真相,还以为是神女阁的问题。这蛊妖去看过后必然知道有人在坏它好事,所以肯定会在甄家守株待兔。老婆子只当这蛊妖跟寻常货色一样,靠她自己就能解决。为了不让我卷进去,也为了不让突然冒出来的你们察觉到什么,还往饭菜里下了药,希望我们安心睡一晚。”他摇头,“你说这样的性子,让人怎么放心得了。”
“她完全不知你的本事?”桃夭问。
“她以为她是我的老师。”他笑,“她以为我知晓的所有玄异之事一半来自我们多年来游走四方时遇到的种种,另一半是她教导我的。而我,只是个普普通通的男人,顶多在她灭蛊的时候替她打打下手。”
桃夭又道:“这些年,你们一直在消灭世上的蛊?”
“老婆子说,蛊是害人的东西,能灭多少是多少。”他把张婶横抱起来,“回去吧。”
“等等。”桃夭叫住他,“你可是在纸上说你‘重病’,如果我能治好你,除了满足我的规矩之外,还‘另有重酬’。”她上下打量他,“可我看您老这模样,能走能打能抱的,哪里有重病的迹象?!”
他狡黠一笑:“虽然我至今没有找到水蛊母,但邢姬已经召我回昆仑复命了。”
“所以呢?”桃夭瞪大眼睛。
“所以我希望你替我向邢姬证明我病了,要休假,回昆仑的时间再延后三四十年吧。反正对昆仑的家伙来说,人间几十年不过弹指一挥间。”他用最慈祥的目光看着桃夭,“虽然你们桃都既不归天界,也不属昆仑,你桃夭也算不得什么大人物,但鬼医的名声还是有的,别人邢姬不会信,但你的证明,她一定会相信的。”
桃夭眼珠一转:“你要我怎么证明?”
“替我写一张请假条,盖上你的手印即可。”他笑,“就是这么简单。我说过的‘重酬’不会短缺于你!”
“我可是个正经人。”桃夭仰头,煞有介事,“撒谎这种事我不能做,何况欺骗的对象还是昆仑的仙姬,不行不行。”
“你怕她?”张伯叹气,“那算了吧。我本来还想把饲养‘增蛊’的法子教给你当作回报呢。”
“增蛊?”桃夭皱眉,“那是什么?”
“把一片树叶或者一株青草炼制成蛊的法子,炼成之后将此蛊放到米缸,白米可增一半,放至钱袋,银钱可增一半,故称增蛊。”张伯认真道,“这是我们老两口这些年来研究出的小玩意儿,只是我们对钱财之类并无奢望,所以从未用过。倒是桃夭姑娘你可能很需要呢。”
“你要我怎么写请假条?盖一个手印够吗?不够的话我给你盖个掌印如何?唇印也可以的!”
“……”
桃夭在张伯家住了三天。
这几天,往神女阁去的人还是那么多,不过个个扫兴而回,因为神一般的古婆婆失踪了。
张婶一直卧床休息,肩膀上的伤说轻不轻,说重不重。不明就里的磨牙以为她真是摔伤的,天天坐在张婶房间里念经,说是替她消灾解难,还拉上滚滚跟他一起打坐,替张婶祈福。可狐狸每次都在念经声里睡过去,惹得张婶笑个不停。
临走前的晚上,张婶把桃夭叫过去,给了她一包沉甸甸的银子,说:“这里离京城还远,没点银两傍身不行。”
桃夭假意推脱一番,最后还是笑眯眯地笑纳了。
“桃子姑娘,”张婶忽然看着她的脸,“你不是寻常的姑娘吧。”
闻言,桃夭笑笑,也不置可否。
“我的药对你没有影响。”张婶尴尬地笑笑,“也亏得这样,我才没被那蛊妖害死。我家老头子说,你除掉了它们,把我活着带回了家。救命之恩,多谢了。”
“呃,其实我是个大夫。”桃夭挠了挠鼻子,“可以说是在药材堆里长大的,好多迷药对我没有作用。”
“年少有为啊。”张婶赞许道,旋即沉默片刻,问,“老头子跟你讲了我们的事?”
“啊,讲了。”桃夭点头,“很传奇的一生啊。”
“你不怕我?”张婶摸着自己的手背,“我是什么人,你应该知道。”
桃夭一笑:“我没钱的时候,有人把我一脚踢出来,而你却给了我一餐饱饭,我为啥要怕你。你是好人。”
张婶眼中流过微妙的悲伤与自责,苦笑:“桃子姑娘啊,你还年轻,看人不能只看表面。我也未必是个好人呐。”
“我觉得你是啊,而且张伯也说你是个善良的人呢。”桃夭不解道,“你要是个惹人嫌的坏人,张伯又怎可能跟你相伴至今。”
“我……”张婶欲言又止,嘴唇紧抿,连额头也渗出了冷汗。
“怎么了?”桃夭见她如此,忙问,“可是伤口疼起来了?”
她摇头,忽然抓住桃夭的手,缓缓道:“他不离开我,是因为我往他身子里种了蛊。”
“啊?”桃夭一惊。
“我幼年时的记忆并不好,常常看到外族男子惨死在寨子里。我没有见过自己的父亲,寨子里的孩子几乎都是这样。我记得有一个叔叔,常常跟我讲外头的人的故事,还折纸鹤给我玩,他的眼神跟族里的人不一样,很温柔。我觉得我的父亲可能也是这样。但是,四百四十天太短了,纸鹤还在,人却化作了一堆血肉,我第一次觉得心脏很疼,觉得这样是不对的。后来,全族一夜被灭。我醒来时,五只蛊母中的水蛊母正躲在我身下,此蛊是五只蛊母中唯一生性温良的,若直接种于人身,此人必会一生对我生死不离,直到寿终正寝时,水蛊母才会随着他一同死去。我本想毁了水蛊母,但一想到这是我族最后的一只蛊,比起其他同类又并不那么恶毒,所以心软了,把它藏在了一个隐秘的地方。”张婶揉了揉发红的眼睛,“十五岁那年,我遇到了你张伯,他救了差点溺死的我。他说他是外乡人,孤身一人,无依无靠,倒是同我的际遇差不多。一来二去,我们成了朋友,他处处照顾我,保护我,时间过去,我发现我离不开他了。”她看着桃夭,“桃子姑娘,其实我已经怕了孤单。每天一个人吃饭,一个人睡觉,一个人熬过生病的日日夜夜。说来可笑,为了找个人说话,我自己扎了个草人,天天跟它聊天。不知你是否了解这种寂寞。”
桃夭沉默,半晌才道:“所以你用了水蛊母?”
“这是我此生最后悔的事。”张婶咬了咬嘴唇,“虽不会伤他的命,但这对他不公平。”
“你的心病原来是这个。”桃夭松了口气,笑着拍拍她的手,“你确定你的水蛊母可以让一个不爱你的男人对你一心一意到现在?”
“我们族里人是这样讲的。”张婶道。
桃夭真想告诉她,世上任何的蛊,对张伯都是无用的,它们只会惧怕他。可是不能说啊,哎呀,忍住心里话好辛苦呢!
她深吸了口气,把涌到嘴边的话吞了回去,又看向半开的房门,张伯正抱着一盆洗好的衣服走过去,她笑:“不想留下的人,是怎么也留不下的。”她回头认真看着张婶,“忘了水蛊母吧。这秘密,我替你守着。”
说罢,她调皮地朝张婶挤了挤眼睛,又晃了晃手里的钱袋:“因为我收了封口费的呀!”
“你这孩子……”张婶嗔怪道,旋即“噗嗤”一声笑了。
“你们还打算继续游走四方么?”桃夭问。
“暂时不了。”张婶摇头,“老头说我们年岁大了,应该少些四海为家的日子了,我们来巫城已经五年了,觉得不错,打算继续住下去。”
“嗯嗯,安定下来挺好。”
尾
离开巫城的当天,张伯把他们送到了门口,对桃夭道:“一路保重。”
“你也是啊。”桃夭故意拍了拍张伯的肚子,然后凑到他旁边耳语几句。
张伯脸色一变,下意识地捂住自己的肚子,尴尬了数秒之后,他淡淡道:“要留下来,总需要些理由的。”
是啊,在自己身体里留下一个“永远找不到”的蛊,你才能跟她长相厮守、白头到老吧。
把一大袋干粮扔给磨牙背上,桃夭揣着一包银子高高兴兴地往巫城城门而去。最高兴的还不止这些,张伯真的把如何炼制“增蛊”的法子告诉给了她,这次绕路来巫城真是明智之举!
路过一个字画摊时,摊主正在高声叫卖:“来来来,神兽画像!趋吉避凶!走过路过不要错过啊!”
磨牙停住,很有兴趣地看着摊子上那些色彩鲜丽的画像。
“小师父,要不要买一张啊?挂在墙上,包你百病不生呢!”摊主随手拿起几张向他兜售。
磨牙看着他手里捏的画,辨认着画中那些写在神兽旁边的字:“穷奇……强梁……”他的目光停在最后那张画上,“腾根……”他一扭头,发现桃夭也在看腾根那幅画,还瘪嘴道:“画得一点都不像嘛!跟头猪似的。”
摊主一听就不高兴了,把画一收,不客气道:“小姑娘,你要买便买,不买请走,哪里轮得到你来评价我的画技!腾根不像?哪里不像,说的就像你见过似的!”
“行行行,我走,您别生气啊。”桃夭嘻嘻一笑,转身离开。
磨牙赶紧跟上去,顺口问道:“桃夭,腾根到底是什么呀?好像从没听过这名字呢。”
桃夭敲了他的光头一下:“还说自己不是文盲!连腾根都不知道。”
磨牙揉着脑袋:“总比那些连此巫山非彼巫山都不知道的人要好。”
桃夭白他一眼,道:“天帝掌司天界,王母坐镇昆仑,两边的大仙儿们守望互助,而王母座下有邢姬,掌刑罚之事,邢姬座下又管驭着十二神兽,腾根就是其中之一,它状如豹,有犀角,善变化,以蛊为食。人类的后汉书上也有记载曰‘穷奇、腾根共食蛊。’这十二只神兽本是妖物,后来各自得了机缘才入昆仑,获神职。只因这十二只兽都是以吞噬不良之物为职责,故民间将之奉为驱邪之物。”
“哦,原来如此。”磨牙点点头,转头对趴在肩上的滚滚道,“你好好跟我吃斋念佛,修炼心性,或许有朝一日你也能成神兽,被人画在画里挂在墙上供奉呢!”
滚滚打了个呵欠,翻了个白眼。
“可我还是不明白我们大老远来巫城干吗?”磨牙又道。
“化缘啊!”桃夭拍了拍他背篓里鼓鼓的干粮袋,得意得很。
大概是因为有了吃的又有银子的缘故,桃夭觉得太阳也不刺眼了,天气也不热了,一切一切都是那么舒心畅快。走到城门前时,她回头朝张伯家所在的方向望了一眼,又想起了那写着“懒回顾”的店招。
张婶说,那是张伯起的名字。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既然能遇见个让你不想离开的人,就留下吧。
桃夭笑笑,心满意足地走出了巫城的城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