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一生一人一条路。
空房,两人。
一身新娘喜服的年轻女子,缩在离窗户很远的墙角里,不安地看着他。
磨牙站在窗户前,用力推了好几次窗户,看起来很普通甚至有些腐朽的木窗却纹丝不动。
房间不大,四四方方,灰墙石地,有窗无门,也没有一件家私,他们两人是里头唯一的“摆设”。
推不开,怎么都推不开。
磨牙满头大汗,心头又急又慌又恼。
身上那件新郎衣裳红得刺眼,红得闹心,当了这么多年和尚,没想过吃肉喝酒,没对一个姑娘动过心,潜心向佛,真是做梦都没想过自己居然有一天会披上新郎服,硬被扯去当夫君。而且,他年纪还这么小,起码看起来还只是个六七岁的孩子啊,他们怎么能干出这么发指的事来!
他太懵了。
为啥会这样啊!起初还以为是单纯的绑票事件,但那个黑衣大叔给钱了啊!他亲眼看见这人拿了什么宝珠给桃夭,桃夭还很愉快地收下了呢……那么这就不是绑票而是人口买卖了?也就是说桃夭肯定不会来带他走了,养了这么多年说卖就卖了?好吧,就算桃夭不管他的死活,柳公子不会啊,他怎么可能把自己老早预定好的食物拱手让人?以柳公子的本事,把温家上下一锅端了也不难吧?!但问题是他没来他没来他就是没来啊……难受,想哭,比起当新郎,他宁可被柳公子一口吃了。
没记错的话,黑衣大叔把他带到这座宅子后不久,他就被领到了这间淡香萦绕的房间里。整个房间都是红的,红漆的家具,红色的地板,红色的大床,**还躺着一个一身红嫁衣的年轻姑娘,床前的桌子上,一对龙凤喜烛烧得正旺,一个佝偻着背的干瘦老太婆也披着一身红袍子,像只烧红的虾米,站在床边笑呵呵地看着他。
他很懵,连声念着阿弥陀佛,回头看了看那个一路沉默不语的把他买回来的家伙,心里猜测着自己即将面对的各种遭遇,给即将成婚的新人当奴仆?这个还能接受,毕竟自己洗碗洗得不错。要么就是给他们念经?不不,新婚之喜跟和尚念经不匹配吧?那是要他来干啥?该不是他家有奇怪的规矩,新娘出嫁前要牺牲点祭品比如一个无辜的小和尚?
任他想出千万种可能,也没能想到那一声从背后飘出来的——“贤婿。”
美艳不可方物的中年女子,自帷幔后款款而出,笑吟吟地看着他:“可算盼到你了。”
“贤婿?”他指着自己,汗毛倒竖。
女子停在面前,笑看着他那张见了鬼似的脸:“我家山海就拜托给你了。”
“山海?”他本能地一扭头,看着**那位并无声息的新嫁娘。
“是啊,我唯一的女儿,山海。”女子温柔地牵起他冰凉僵硬的手,带着他朝床边走去,“她的幸福,就要靠贤婿来成全了。”
“不不不不!”他像被毒蛇咬到了,用力甩开她的手,连声道,“阿弥陀佛阿弥陀佛!女施主不要开玩笑了,你们将我绑来做牛做马甚至要我性命我都无半句怨言,但我是出家人啊,怎可能当女施主的贤婿?!你们搞错了,一定搞错了!”
女人一笑,抓住他的胳膊道:“没错,我要的贤婿就是你。”
这回挣不脱了,女人力气很大,铁钳一样箍住他,硬是将他拖到了床前。
“山海,”女人一手拽着他,一手轻轻抚摸着姑娘秀美的脸孔,“相信娘,应该不用多久了,再等等,一切就好起来了。”
“夫人,时辰差不多了。”老婆子咳嗽了两声。
他顾不得听这些没头没脑的话,对一个坚定的出家人而言,让他成亲当新郎,那不如让他立刻就死在这里。
可他除了念经洗碗,还会什么呢,他那点拳脚连猫都不怕,而且他仅仅是刚想到了反抗,就被人剥夺了反抗的权利——当那老婆子干瘦的双手抓住他时,好像有针一样的玩意儿扎进了他的手指,所有的力气与意识都化为乌有。
倒下去时,他只觉得床铺很软,天花板在转,姑娘沉睡的脸像花一样好看……
天知道时间过去了多久,磨牙再睁眼时,房间里所有让人窒息的红色都不见了,连家私摆设都不见了,除了身上的喜服红得扎眼,四周的颜色只得一片灰黑。
他恍恍惚惚从冷硬的地上坐起来,身后突然有人说话:“你叫什么?”
他吓一跳,哆哆嗦嗦地回头,身后靠墙而坐的姑娘,不就是之前躺在**的新娘么?!十七八岁的年纪,红妆嫁衣,美如半开之牡丹,清丽娇羞又不刺眼。
真是个美人儿。
阿弥陀佛,出家人心中怎能有这样的赞叹,皮相皆空,众生平等。
“小……小僧名叫磨牙。”他双手合十,紧张地看着她。
“磨牙……哈哈,好玩的名字。”她大笑起来,起身走到他面前,蹲下来友好地朝他伸出手,“我叫……我叫……”她像突然被鱼刺卡住了,重复了好几次,然后皱眉喃喃,“我叫什么呢?我明明记得的呀。”
磨牙弱弱地看着她,结巴着说:“女施主……我方才好像听到令堂喊你……山海。”
闻言,她一拍脑袋:“对啊,我叫山海,温山海。”
“哦……山海小姐……”磨牙小心翼翼地说,“幸会幸会。”
“幸会,磨牙小和尚。”她笑眯眯地跟他并排坐下。
磨牙赶紧朝旁边挪了挪,连衣裳都不敢跟她挨上,眼里满是尴尬的警惕。
“你怕我?”她歪着脑袋瞅他。
磨牙摇摇头:“我怕身上这件衣裳。”
她又笑出来:“衣裳又不会吃了你。”
磨牙皱眉,突然转过身,用近乎哀求的姿态对她道:“山海小姐,你也看得清清楚楚,我是个货真价实的出家人,酒色财气哪样都不能碰,我如何做得你的新郎!求你看在佛祖面上,大慈大悲放我走吧!”说完干脆对着她磕了好几个头。
“你别拜我啊,我又不是你的菩萨。”温山海赶紧阻止他,为难地说,“我跟你都在这儿,我还想出去呢。”
磨牙一愣,反问:“你还想出去?”
温山海点头:“我都不知在这里头有多少时日了。”说着她又仔细将磨牙上下打量一番,又道,“也不记得见了多少个同你差不多的小和尚了。”
“跟我差不多的小和尚?”磨牙诧异地指着自己,“我不是第一个?”
温山海摇摇头,抬头看了看空****的四周,眼神里有刹那的茫然,说:“好些个了,都是同你差不多年纪的小和尚。”
听了这话,磨牙更是大吃一惊:“全是和尚?都是来跟你成亲的?”
她点头,苦笑:“都跟你一样穿着新郎的衣裳。”
“荒唐!”磨牙消散的力气霎时被急了回来,呼地站起来指着温山海道,“太胡闹了!世人皆知出家人不可婚配,为何你们一再强人所难?”
温山海看着急红了脸的他,无奈道:“我也不知。但事实就是如此。来到我身边的每个‘夫君’都是出家人。”
“阿弥陀佛,罪过罪过。”磨牙觉得自己简直遭受了人生里最大的耻辱,不念一百遍罪过根本活不下去。但是……等一下,照她所说,他不是她第一个“夫君”,那他之前的和尚们呢?
“山海小姐,”他看定她,“你说的之前的那些‘夫君’,他们如今人在何处?”
温山海沉默片刻,说:“被吃掉了。”
磨牙脚一软,冷汗从额头渗出来,连退了好几步:“吃……吃掉了?”
见他这副见了鬼的模样,温山海笑笑:“你以为是被我吃掉的?”
磨牙不说话。
她指了指房间里唯一的窗户,说:“是外头的玩意儿。”
“不是你?”磨牙越发糊涂起来,“外头的玩意儿?什么玩意儿?”
“反正你躲在这里就对了。”她往后挪了挪身子,缩到墙角里,蜷起腿,“别靠近窗户。”
磨牙看看她,又看看窗户,犹豫片刻,还是走到窗前,不过是一扇普通的木窗,木料还有些腐朽了,应该不难打开。
他回头对她道:“山海小姐,我不能留在这里。纵然外头刀山火海,我也得出去。”
温山海没说话。
他挽起袖子用力推下去,但看起来不堪一击的木窗始终纹丝不动。
不管他用多少力气,这条眼前唯一的出路也不肯卖个面子给他。
出家人本应戒绝贪嗔痴念,但此刻真的无法再控制自己的情绪,推不开窗户的怨气只能发泄在那件万恶的新郎装上。
磨牙突然疯了一样扯自己的衣裳,边扯边喊:“我不穿这样的东西!我是出家人,出家人!”
很快,红艳艳的新郎服被他连撕带拽地脱了下来,然后朝地上狠狠一掼,自己还跳上去连踩了好几脚,这几天积累的悲愤总算得了个出处。
踩够了他才喘着粗气停下来,抬手擦额头上的汗,然而,立刻又惊出了一身冷汗,盖住手掌的衣袖怎么还是红的?他低头看去,跟之前一模一样的新郎装依然好端端地裹在自己身上,地上被他踩烂的那件却已杳无踪迹。
他愣了愣,旋即不死心地又去扯又去脱,但不论他脱下多少次,身上始终还是穿着那件新郎装,无限循环。
“别白费力气了,那衣裳脱不下来的。”温山海同情地看着这个手忙脚乱的小光头,“在这场‘婚礼’结束之前,我们都只能这样。”
磨牙觉得头痛,头痛得要炸开。
“到底是怎么回事?”他扑到温山海面前,欲哭无泪道,“山海小姐,你我无冤无仇,何必如此愚弄我!”
温山海扶住他的肩膀:“不是我不想帮你,是我连自己都帮不了。”
磨牙满是眼泪鼻涕地抬起头,不解地看着她。
她站起身,缓缓解开了自己的喜服。
“你这是……”磨牙赶紧转过脸去,连声道,“非礼勿视非礼勿视!山海小姐自重!”
“磨牙小师父,你转过脸就知道我为何无法帮你了。”她轻声道,“我从没有愚弄你的意思。”
闻言,磨牙踌躇半晌,还是转回脸去,一手挡着自己的眼睛,从指缝里往外看她。
她确实敞开了自己的衣裳,但红色的喜服下并不是一个少女婀娜的身体,而是……什么都没有,从她的脖子往下,只有一片空气,若不是裹了衣裳,站在磨牙面前的大概就只是一个会说话的人头了。
还有比这更可怕的事了么,自己刚刚一直在跟一颗人头说话?
磨牙的眼泪活生生被吓了回去,他瘫坐在地,指着温山海:“你你……你的身子怎会是这般模样?”
温山海默默穿好衣裳,说:“我也好奇呢,都这样了还能撑起喜服,虽然看不见了,但身子好像还在,大约是要等我连头都不见了,我这个人才会彻底化为乌有吧。”
磨牙不知道该说什么了,一个看起来只剩个脑袋的姑娘,居然活生生地站在他面前。他受到了巨大的惊吓,但是,一看到温山海脸上自嘲与落寞的神情,他又觉得这姑娘可能不会伤害自己。他壮起胆子爬起来,走到她面前,抖着手去探她的鼻息。
“我是活的。”她举起被大袖遮住的手,挡开了他,“每来一位‘夫君’,我就会少一部分。”她低头看着自己,喃喃道,“这回,应该就是我的头了……”
磨牙拍了拍自己起伏不止的心口,煞白着一张脸问:“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话音未落,整个房间突然剧烈地抖动了一下。虽然看不见外头,但直觉告诉磨牙,房间外头出现了一个巨大的东西,它只要走一步,房间就会颤一下。
温山海脸色一变,一把捂住磨牙的嘴,拖着他缩到离窗户最远的墙角,示意他不要再说一句话,自己伸出双臂紧紧抱着他,用宽大的衣袖把他遮得严严实实的。
嗵!嗵!
房间外的东西在来回走动,地面与墙壁都随之震颤。
磨牙躲在她的怀里,大气都不敢出一口。黑暗中萦绕着的温热的气息,还有淡淡的来自少女身体的幽香,没来由地让磨牙那颗狂跳的心安稳下来。她在确实地保护着自己,磨牙突然相信了她说的每一句话,相信她没有愚弄自己,相信她是活的,即便她的身体已经是那样的状态。
不知过去了多少时间,外头的东西似乎走开了,世界又恢复了起初的安静。
她松开手,吁了口气:“它走了,但愿刚刚我遮住了你的味道,希望它不会再找来。”
磨牙通红着一张脸:“谢谢你,山海小姐。”
“你眼里对我的戒备好像没有了。”她看着他的眼睛,笑着摸了摸他的光头,“别叫我山海小姐了,就叫我山海,或者山海姐姐吧。”
“叫你姐姐?”磨牙脱口而出,“你怎么当得了我的姐姐。”
“你这小鬼,顶多七八岁不得了,我还当不得你的姐姐?”她瞪了他一眼,“我今年都十八岁了。”
磨牙叹气:“好好,我叫你山海。”
“要让我看起来像你妹子,起码你得再过十年呢。”她恢复了轻松的神态,旋即又垂眼一笑,“就是不知道我还能不能等十年。”
“山海,我现在很糊涂。我好好地跟我的同伴走在山路上,怎的就被你家的人给劫来这里了?”磨牙拉住她的袖子,“你有任何苦衷都可以跟我说,就算我不能帮你,只要让我找到我的同伴,他们一定可以。所以我们不能一直躲在这里,我们要想法子离开!”
温山海为难地看着窗户:“磨牙,出去就可能被吃掉的。那个东西在找你,它总是先吃掉小和尚,再来咬我,它一咬我我就会消失一部分。而我除了暂时帮你隐藏行踪,什么都做不了。”
磨牙皱眉:“你对你曾经的‘夫君’们,都说过同样的话,也做过同样的事吧。”
她愣了愣,似乎陷入了很远的一段回忆。
“好像是。”她轻声道。
“但他们还是被吃掉了不是吗?”磨牙直言,“所以你要我留在这里是行不通的,如果外头真有一个要吃我的怪物,那么不管我怎么躲,它都能吃掉我。”
“那该怎么办?”她发愁地看着他。
“不能坐以待毙。”他认真道,“我们出去!越宽广的地方,生机才会越多。”
“可是……”她还在犹豫。
“出去再说!”他抓住她的衣袖,“你信我。出家人不打诳语。”
她看着他坚定的眼睛,说:“磨牙,你看起来并不像一个小孩子。”
磨牙一怔,有些尴尬:“这个以后再讲吧。我再去试试打开窗户,你来帮我。”
他站起身,朝她伸出手。
她咬咬牙,隔着袖子抓住了他的手。
磨牙又一次跟窗户较上劲,这回,温山海跟他并排而立。
当两个人一起发力时,顽固的窗户突然变成了普通的窗户,一推就开。
刺眼的光线落下来,磨牙半眯起眼睛,也不管窗外是什么,对温山海道:“我先出去,安全的话你再出来。”
说罢,他爬上窗户,深吸了口气,“刷”一下跳了出去。
脚下踩到的是坚硬的地面,天知道自己是从多高的地方跳下来的,磨牙只觉得双脚震得发疼。
刺眼的光消失了,他看见地上落着自己斜斜的影子,抬头,蓝天白云暖阳,四周一片街市,大小道路阡陌纵横,房屋楼宇错落有致,看着眼熟,好像在被掳去温家的路上,黑衣人的马队曾经过这样的地方。所以,原来他们一直被关在离温家很近的集市里?
他从地上爬起来,回头朝窗户的位置看去,却立刻呆住了,身后只得一条看不见尽头的大路,空空如也,他就站在路中间,莫说窗户,连房子都没一间。
他慌了,忙对着空气大喊:“山海山海!你看见我没有?快出来啊!”
话音未落,半空中飞下来一个人,不偏不倚砸到他身上,两人倒地,磨牙疼得直嚷嚷。
温山海从地上爬起来,愕然地环顾四周:“怎的是这里……”
磨牙揉着磕疼的脑袋,说:“你若是再重一些,也就不劳怪物来取我的命了。”
她四下打量一番,喃喃道:“这是天水镇的集市……”
“集市?”磨牙站起来,左看右看,越看越惶惑。
集市上,没有一个人。
空中也没有一只飞鸟,偌大的地方连一只蚊虫都不见,磨牙不甘心地往最近的几间店铺里钻,确实空无一人,无一例外。
整个世界都是空的,连声音都没有。
“这究竟是什么地方……”磨牙看着她。
“是天水镇的集市,没有错。”温山海站在一个面人摊前,插在木架上的面人颜色鲜艳,好像刚刚才做出来似的。她拿起一个憨态可掬的女娃娃,“这是面人刘的摊子,好多年了,一直在这里。后来面人刘死了,他的儿子天天坐在这里。”
“可是没有人。”磨牙嘀咕着。
“也没有怪物的踪影。”温山海忽然回过头,欣喜地说,“我们运气真好。兴许怪物去了离我们很远的地方。”
“是么?”磨牙有点不敢相信,但是放眼看去,四周确实一片宁静,没有任何危险的信号。
“好难得街上一个人都没有。”温山海举着面人,孩子一样跑过来,抓起磨牙的手道,“你陪我好好逛一逛吧,我好些日子没能舒舒服服地出来走走了。”
说罢,也不管磨牙同意与否,她带着他在集市里乱穿,一会儿跑到干杂铺里抓一把干果吃,吃完了又钻到铁铺里拿起铁锤胡敲乱打一通,打够了又溜达到首饰店里,把各种朱钗往头上挨着戴一遍,最后带着一脑袋发钗心满意足地离开。磨牙看出来了,她此刻的乐趣就是把各行各业挨着祸害一遍。
没有人指责,没有人叫骂,她玩得不亦乐乎,开心两个字简直写在了额头上,好像完全忘记了在小房间时有过的担忧与惶恐。
磨牙被她从这里拽到那里,所有的问题都被她突如其来的放松与欢乐给堵了回去。
“山海,我们……”
“你看这块布料如何,花纹颜色都好看吧?”
“好看好看,我是想说……”
“那边是卖书画的地方,有张暮色荷花画得特别好,我一直想买回去送给我娘。”
“山海啊,你……”
“快来看快来看!”
本来应该紧张压抑的气氛,变成了这样的对话。
但也奇怪,这么一闹,磨牙居然也不由自主地松弛下来,随遇而安的心情渐渐弥漫开来,至于那个只听见过声音的怪物,好像已经失去了令人恐惧的资格。
两个穿着喜服的家伙,成了街头唯一现鲜活的颜色。
从东到西,从南到北,温山海一路都没停过,任何地方她都有浓厚的兴趣,哪怕是个剃头的小摊子。磨牙只觉得自己把一辈子的集市都逛完了。
一直走到一条巷子里,温山海急不可耐的步伐才停了下来。
大门紧闭的宅子横在巷子的中间,青砖灰墙,几枝翠嫩的竹叶越过墙头,清幽雅致。
“清岚书院……”磨牙看着屋檐下的牌匾。
温山海起码在这座书院外站了半盏茶的工夫,她既不走,也不进去,就站在门口呆呆地看。
不过就是座小小的书院,何至于看得这么入神?
“山海,山海?!”磨牙拽了拽她的袖子,“你站在这儿好久了。”
温山海这才回过神来,说了声:“哦。”
“有什么有趣的东西在里头?”磨牙好奇地问。
“若麟在里头念书。”她依然看着书院大门,说出这个名字时,她红了脸。
“若麟……”磨牙见她这个神情,心头一揣摩,试探着问,“可是你心上人?”他相信她这样的姑娘一定是心有所属的,而且肯定不会是一个和尚。
她点点头,痴痴地看着面前紧闭的大门,好像一直盯着看,里头就能走出盼望的人似的。
“我也曾在这里念过书。”她忽然道,“书院的先生待我们很和气,就算我跟若麟作不出诗来,他也不责罚。”她像是回忆到了什么好事情,笑出来:“我们俩大约是先生教过的最笨的学生了。但若麟弹琴的本事,书院里谁都比不上。初夏的好些个傍晚,他在河畔柳下抚琴,我在琴声里念书识字,我们很少说话,但只要互看一眼,就知道对方此刻的心情。”她顿了顿,眼神黯然起来,“若麟说要娶我,要请媒人去我家提亲。”
表情跟事件不匹配,磨牙小心问道:“你娘不同意?”
她笑笑:“我娘把我锁起来了,不许我再见他。”
又是有钱丈母娘嫌弃穷女婿的老戏码?磨牙猜测道:“可是这位公子的家世……”
她忽然转过头,认真地看着磨牙的眼睛:“我娘跟我说,在你成为一个真正的人类之前,你没有资格拥有任何一段姻缘。而且,就算你现在是一个普通的姑娘,我也不允许你嫁给一个只剩半年性命的人。”
这两句话太复杂了……磨牙在心里来回琢磨了好几遍,才后知后觉地吓了一大跳,脱口而出:“你……你不是人类?”
温山海笑看着他:“我是媪姬的女儿,怎么可能是人类。”
“媪……媪姬?”磨牙结巴着,好像从没听过有这种妖怪?!
“传说中以亡者为食的妖怪。”她坦然地说,然后看着满脸一言难尽的磨牙,“你怕我了?”
磨牙摇头:“我不怕妖怪。并不是所有的妖怪都会伤害旁人。”
她的嘴唇扬起了一条好看的弧线:“谢谢你没有一溜烟逃走。”
“我好奇的是你娘阻止你的理由。”磨牙努力让自己忽高忽低的心情平复下来,“她自己不也是妖怪么?你爹也是妖怪?所以不许你跟人类通婚?”
“我爹是人类。”她苦笑,“但我没见过他。我娘说我出生前,他就离开我们出家当和尚去了。”
“啊?”磨牙脑子里立刻跳出了一场大戏,女妖怪因为情郎出家,于是迁怒全天下所有和尚,并用最匪夷所思的法子报复无辜小和尚,以此平复内心的愤怒?
“我娘说她一定要留着自己这条命,直到再见他一面,亲口听他说一句他不要他的妻子跟女儿。她永远不接受不告而别。”她叹气,“我娘本应是个柔软的女人,但执念会让人坚如铁石。”
“你爹还活着?”磨牙又问。
“我娘说他就在天水镇与襄阳城之间的云渡寺里。”她望着天空,眸子里飘过变幻着形状的云朵,“她说她抱着我在云渡寺外跪了七天七夜,可我爹还是不肯出来相见。她妖法不够,突破不了寺庙里设下的结界,只能等,等到第八天的傍晚,等到漫天落雪,等来的却只是一张纸,上头写了四句话——人妖殊途,缘尽于此。山水自在,苦海有边。我娘说她离开云渡寺的时候,一滴眼泪都没有了。”
磨牙听罢,连喊几声阿弥陀佛,摇头道:“纵然你爹跟我一样都成了出家人,我也不能偏帮他,你娘不过是想见他最后一面做个了断,他抵死不见又何必呢。身为男子,自该有男子的担当,不见又不断,这算什么呢。”
她看着磨牙,语气有些惊奇:“看你年纪不大,对世俗人情竟也有这般的见解。”
磨牙双手合十:“我身在空门,若不知众生之苦,又谈何救众生之苦。我行走人世这些年,见过的人跟事也算不少。你不要把我想得太蠢钝。”
她笑出来:“瞧你的口气,活像个上百岁的高僧似的。”
磨牙尴尬地笑笑,又问:“那你跟你的若麟后来怎样了?为何你娘要说他只得半年性命?”
她回过头,看着墙头那几枝翠竹发愣,半晌才说:“若麟半年后病故了。”
“啊?”磨牙瞪大眼睛。
“其实我早就知道他什么时候会离开这个世界。”她一动不动地看着那些轻轻摇晃的竹叶,“我是媪姬的女儿啊,媪姬最大的‘本事’,是能‘断人死时’。我们能看出人类还余下多少寿命,从无差错。这也是我们被视为不祥物的根本原因。人类厌恶我们的诚实,我们告诉他们的数字越少,他们越愤怒,好像我们不说,他们就不会死去一样。真有趣。”
磨牙皱眉,问:“你既然知道若麟只得半年性命,为何……”
“只剩下半年时间,我就该放弃他么?”她摇头一笑,“他能活多久,跟我想与他在一起的心意,一点关系都没有啊。”
磨牙沉默。
“我们最后一次相见,他送了我一盒胭脂,说等我们成亲之后,他要天天给我描眉添妆。”她平静地回忆着,黝黑的发丝在微风里摇动,“我娘关了我半年。知道他死讯的那天,我没有哭,只是把他送我的胭脂埋到了以前他常坐的柳树下。我看见他家出殡的队伍,纸钱洒得像下雪一样。我也没有想象中难过,只是觉得心里空得厉害。”
“山海……”她不难过,磨牙却没来由地心酸了一下。
“太阳快下山啦。”她突然又换回到轻松无比的神情,转身拉起磨牙,“我们去河边走走吧。”
磨牙默默跟在她身后,她身上红色的嫁衣在风里像蝴蝶一样飞舞着。
山海,你到底是个怎样的姑娘……
“放开她。”
雪亮的长剑直指着桃夭,清晨的白光透过窗户,落在了剑尖与它后头的面具上,盛夏的炎热,生生被压下去了。
“你来得好快呀。我都还没跟她打起来呢,你就听到动静了。”桃夭的手轻轻松松地搭在温夫人的左肩上,完全没有挟持人质的架势,而温夫人却一动都不敢动,咬紧牙关看着赶来的救兵。
“你情我愿做了买卖,拿了钱又舍不得人了?”黑衣男人冷冷道,“这可不是正经人该做的事。”
“我几时说过我很正经了?”桃夭嘻嘻一笑,“再说我是跟你做的买卖,小和尚卖给你不是卖给她的,如今她把小和尚弄走,我怎么琢磨都不对,所以不如把小和尚弄回来,咱们重新谈买卖吧。”
“看你小小年纪,说话如此无赖。再对我家夫人无礼,休怪我剑下无情。”黑衣男人的剑举了那么久,连一丝抖动都没有,他的手跟他的人一样稳。
“我呀,从来不跟人打架,你知道为什么吗?”桃夭依旧嬉皮笑脸,她越这样,温夫人越如临大敌,连呼吸都是乱的。
黑衣男人没说话。
见他没有搭理自己的意思,桃夭耸耸肩,摆出特别老实认真的神情,说:“因为通常在跟我动手之前,他们就死了。”
因为面具,看不到他的表情,只看到他垂在身侧的左手,暗暗捏成了拳头。
房间里陷入了短暂的死寂与僵持。
“你没想过动手。”黑衣男人突然开口,语气十分笃定,“至少到这一刻,你都没有动杀机。”
桃夭一笑:“这么了解我?”
“金铃未响,阎王不到。”黑衣男人一字一句道,“之前来去匆忙,没能看出你的身份,是我疏忽了。”
“现在呢,觉得特别荣幸吧?”桃夭笑成了一只偷肉成功的狐狸,“不过,如果我不想你认出我,你永远都不会认识我。”她的笑容忽然冷下来,“你真是个称职的保镖,无时不刻不在关注着你家夫人,稍有风吹草动就能从天而降,能做到这一点不容易。”
话音刚落,却听“当啷”一声,手中长剑落了地。
黑衣男人单膝跪地,果断道:“我不是你的对手,所以我只能用这种屈辱的方式求你不要伤害我家夫人。”
“秦管家……”温夫人终于发出了声音,愤怒绝望、无可奈何都在这一声里了。
“把小和尚交出来,后面的事,咱们后面再说。”桃夭冷冷看着这个把自己主动从高处摔到地上的男人,这样的人物,得要多大的牵挂与担心才能放下自己的尊严。
他对这个女人,真是尽心。
“不行!”温夫人咬紧牙关,斩钉截铁地摇头,“你不能把他要回去。我不会告诉你他在哪里。”
桃夭沉下脸:“既已知晓我的来历,就该明白你在我这里没有拒绝的资格。”
“你杀了我吧。”温夫人深吸了口气。
“你也挺无赖的。”桃夭一笑,窗外天色已是大亮,明晃晃的阳光落到离她不远的地方,“我要是不高兴了,你们温家很可能就不存在了。”
“夫人,你……”黑衣男人焦急地看着她。
温夫人决然道:“秦管家,你跟随我多年,理应知道我最大的愿望。”
“桃夭真的会要了你的命。”黑衣男人的拳头攥得咯咯响,“她杀妖如麻……不会下不去手。”
“我只要你保持缄默。”温夫人镇定道。
闻言,桃夭半眯起眼睛:“媪姬,你真是个固执又不知轻重的妖怪。”
“不要!”黑衣男人觉察出不对,瞬时捡起自己的剑站起来。
剑拔弩张之际,一道青影自墙角而现。
柳公子一手捂着心口,一手扶着墙壁,脸色煞白地喘着大气。
桃夭嫌弃地看着他:“你怎么看起来跟难产似的……”
“难受,想吐。你的药还是不行。”柳公子冲她摆摆手,“我找到小和尚了。”
闻言,温夫人脸色骤变:“你是何人?”
“他是刚刚跟我一起被送进来的病号呀。”桃夭替柳公子说道,“你方才同我聊天聊得太专注,都没注意到后头床位上还有这么个喜欢在别人家里到处乱钻的家伙。”
“桃都的家伙什么时候也跟妖物为伍了。”黑衣男人冷冷打量着柳公子。
柳公子哼了一声,没搭理他。
“药是好药,我早提醒过你宜静不宜动。”桃夭一翻白眼,又朝柳公子身前身后瞄了瞄,“不是找到了么?人呢?”
柳公子虚弱地摇头:“带不出来。”
桃夭皱眉。
一听他这样说,温夫人突然从极度的紧张里松懈下来,嘴角竟然还泛起了笑意。
桃夭略一思忖,对柳公子道:“带路。”说罢又捏了捏温夫人的肩膀:“夫人也一道去吧,你不在我身边的话,我怕我一个不高兴就把手里那腐骨蚀肉的药沾到你……或者你身边人的身上了呢。”
温夫人咬牙不语。
“随我来,在地下很深的地方。”柳公子朝房门走去,“入口就在隔壁房间的东墙上。”
“你不需要搀扶吧?”桃夭看着他吃力的步伐。
“你少说两句废话,我感觉会好很多。”柳公子头也不回道。
桃夭笑笑,推了推温夫人:“走吧夫人。”
温夫人无奈,心不甘情不愿地挪动了步子。
5
能把密室设在这么深的地下,也算用心了……
宽敞古朴的房间,装饰精致,家具考究,房间外放置的长明灯,既不暗淡也不刺眼,把这个地底深处的世界笼罩在一个相当舒适的光线里——如果整个房间不全是红色的话,应该会让人更舒服。
所有的窗户上都贴了红彤彤的喜字,柜门上也是,刻意营造的喜气反而让人体会不到欢乐。
宽大的红木婚**,磨牙与个十七八岁的姑娘并肩躺在龙凤被下,双目紧闭沉睡不醒,两人露在外头的左右手,被一条半黑半红的丝线紧紧缠在一起,延伸出来的线头却又绑在一只青筋突出、老如树皮的左手上。这只手的主人如今正瘫坐在离婚床几步开外的地方,八十岁往上的老妪,穿了一身怪里怪气的红袍子,干瘦得像具尸体,被绳子五花大绑起来后就更像一块不好吃的腊肉了。老妪面前还摆着一张神案,奇形怪状的香炉下头压着各种颜色的符咒,香炉里也不知烧的什么,散发着令人不悦的焦臭。
桃夭推开温夫人,也没问这老妪是谁,几步走到床前,摸了摸磨牙的额头,又掀开他的眼皮瞅了瞅,当她的视线落在绑住两人的丝线上时,不禁皱起了眉头。
“磨牙!”她轻轻拍了拍他的脸。
回应她的只有磨牙微弱的呼吸声。
“叫不醒的。”柳公子摇摇头,“你看见他脸上的指印了没?刚刚我打的。”
“你也不怕打死他。”桃夭瞪他一眼,朝身后那老妪努努嘴,“你绑的?”
从他们进房间到现在,这老妪一直是清醒的,半开的眼皮下,一双浑浊到发灰的眸子用超乎寻常的镇定,观察着他们的每一个动作,一点都不惊慌,好像闯进来的只是几个走错路的小孩子。
“只能先绑起来。”柳公子冷冷看着老妪,“他们仨现在可是连在一块儿的,我看这满眼的红,还有磨牙跟姑娘身上的喜服,分明是合婚之术。但又总觉得哪里不对。你仔细看看她的左手食指。”
“食指?”桃夭低头看去,绑住磨牙他们的丝线从**蜿蜒而下,另一端乱七八糟地绕在老妪的左手上。她定睛细看,旋即微微变了脸色——那条丝线并不是单纯地绕在老妪手上而已,丝线的最末端,竟是从她食指指尖里“长”出来的。细细的丝线,从皮肉中钻出,绵延到无限长,又分叉成两股,把另两个本与她毫无牵连的人跟她绑在了一起。
桃夭起身,迅速回到磨牙身边,抓起他的胳膊一看,果然,凌乱叠绕的丝线并不止是缠绕,分叉出来的两条线头分别扎进了他与那姑娘的指尖。
她眉头一皱。
“公子,你把老婆子绑得太紧了,能松开么?”老妪突然开口,咧着没牙的嘴,朝柳公子露出难看的笑,“看起来你们也是懂行的,该知道若是我出了什么纰漏,**这对新人也会跟着遭罪的。”
桃夭厌恶地瞟了她一眼,走到温夫人面前,指着婚床:“这就是你替女儿举行的婚礼?”
温夫人笑:“这是唯一让山海过上好日子的办法。”
“我从不认为一个阴毒的老巫婆能带给人‘好日子’。”桃夭冷晲着这个自以为是的女人,“你是不是吃错药了?”
温夫人看着她:“你们桃都的人,应该从未被人当作猎物甚至玩物吧,东躲西藏,嫌弃排挤,肆意虐杀,伤心欲绝,这些词语从没在你桃夭的生命里出现过吧。”
桃夭没说话。
“所以我为女儿选一条远离悲伤的路,有什么错误?”温夫人看着婚床那边,眼神前所未有的温柔,“山海这样温驯善良的孩子,应该有一个跟她匹配的身份。但这个身份绝对不是媪姬的女儿。我要她做一个真正的人类,有血有肉,吃五谷杂粮,过春夏秋冬,眼睛里看到的是鲜花与心上人,而不是冷冰冰的死亡时间。她不能跟我一样,绝对不能。”
所有人都没有说话,只有她的声音在房间里回**。
“多好的娘亲哪。”老妪打破了沉默,嘶哑的声音像她的身材一样干瘦,没有一丝生命力,“姑娘你就体谅体谅温夫人的心情,就当什么都没看到吧。我的合婚之术一旦开始就没有办法结束了,你若杀了我,温小姐与小和尚也会同时没了活路。”
“合婚之术?”柳公子怒视着她,抬手指着温夫人,“老婆子,你骗骗那只蠢妖怪还行,想骗我,再修炼十辈子都未必成事。”说罢,他还气不过,一脚踹到老妪的背上,老家伙“哎哟”一声倒在地上,一丝不易察觉的慌张从她脸上闪过。
“你打死她也于事无补!”温夫人腾一下站起来,跑到老妪身边把她扶起来:“许婆婆你还好吧?”边说边不顾一切去解她身上的绳子,指甲劈开都不管,仿佛绳子捆住的不是老妪,而是她期待已久的即将实现的愿望。
“夫人你且安心,许婆婆答应你的事,一定办到。你不要管我。如今他们奈何不了我,只等这次合婚完成,山海小姐便再不是妖怪之身了。”被称为许婆婆的老妪压着嗓子劝慰她,“再等等……再等等。”
“夫人!”黑衣男人上前将她拉起来,抓住她的手道,“别再解了,别再做无用的事。”
“许婆婆年岁已大,经不起他们这样的折腾,你不是有剑吗?把绳子割开!”温夫人推开他,下了命令。
他迟疑片刻,并没有举剑,他不关心这个婆子难受不难受,看着身边的桃夭,他只问:“能不伤夫人与小姐的性命么?”
桃夭躬身,用指尖挑起躺在地上的丝线,凝视着丝线上红黑相交的颜色,说:“你问得太晚了。”
他一怔。
“如今你家小姐能不能活,已经不由我说了算了。”桃夭叹气,“你们上哪里找来的这个婆子?”
他想了想,说:“她是天水镇最出名的大夫,专治别人治不好的病,不但管人的事,还管妖的事,从无失手。好几年前她已退隐江湖,夫人与我在深山里寻了七天才寻到她的归隐处。”
桃夭斜睨了老妪一眼,揶揄道:“竟是个同行。既已退隐,你们如何说服她重出江湖。”
“并没有多说什么,也没有支付昂贵的报酬。”他回答,“夫人只说,希望她体谅一个母亲对女儿的珍爱。”
“然后她就同意了?”桃夭瞪大眼睛。
“她说,妖就是妖,人就是人,原本泾渭分明,再厉害的妖也只能是修成人形,成不了真正的人。但是,若有外力促成,也不是不可能。”他顿了顿,继续道,“夫人与她谈得十分投机,她句句话都说到了夫人心里。最后,她说她是个看中缘分的人,夫人与她有缘,她愿意助她一臂之力,让山海小姐摆脱身为妖怪的宿命。”
桃夭弹开手里的丝线,回头看着躺在**的磨牙,说:“这就是她的法子?”
“小姑娘,或许你很有来头,能让温夫人秦管家都忌你三分。”坐在地上的许婆婆抬起皱纹纵横的老脸,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但你却不了解老婆子我的本事,普天之下可能只有我能救得了这个姑娘。唯极净之魂可绝妖身,加上我的赤玄绳,山海小姐为人之时指日可待。今日你若成全我们,便是成全了一条宝贵的人命。”
“极净之魂……”桃夭冷笑,“小和尚么?”
许婆婆也不隐瞒,直言道:“出家之男童,六根清净,心澄如镜,世间再没有比他们的魂魄更干净的了。我以合婚之术让山海小姐与小和尚心脉相连,小和尚的魂魄一旦入了山海小姐的身体,便可起‘清洗’之用,当她的妖魂被洗干净之后,她也就变成了真正的人类。当然,一个小和尚的魂魄是不够的,这一年来,为了替夫人完成愿望,全赖秦管家奔波劳累才能寻来足够数量的小师父们。必要的牺牲无法避免,大家都是为了山海小姐的幸福在努力啊。”
“清洗……”桃夭好像在听一个笑话,“我家磨牙果然是时运不济,一来这里就被你们看上了。”她转身看着温夫人:“你真的相信用一堆小和尚的性命就能让你的女儿变成人类?”
“我只知道,经过这一年的努力,山海身上的妖气已经越来越弱。”温夫人说罢,突然跪了下来,额头重重磕在地上,“你要怎么对付我我都认,只求你成全山海。我们母女所有的不幸,都来自我们是妖怪的事实,我要把山海好好地送到她父亲面前,我要让这个身为人类的男人亲眼看到他放弃的不是一只卑贱的妖怪,而是一个活生生的人,我要他好好抱抱山海,我要他明白他曾犯下多么大的错误。”
“夫人……”秦管家的声音有些哽咽,不知为何,跪在了她的面前。
柳公子坐在床边,伸手探了探磨牙的鼻息,低声说:“桃夭,磨牙的呼吸越来越弱了。”
听罢,桃夭没有露出任何担心的神情,她蹲下来,扶住温夫人的肩膀,让她抬头看着自己。
“温山海身上的妖气变弱是事实。”桃夭认真看着这个眼中带泪的女妖怪,“但这并不代表她快变成人类了。”
温夫人一惊:“你什么意思?”
桃夭叹气,瞟了许婆婆一眼:“你们啊,少信庸医多看书吧,心眼这么恶毒的婆子,你们这些不够聪明的寻常妖怪怎可能是她的对手。”
“你究竟在说什么?”秦管家不安地看着她。
桃夭吸了吸鼻子,说:“你们的山海小姐快死了。”
嗵!一颗石子儿砸进河水里,溅起亮晃晃的水花。
晚霞在天边烧成了一条条深深浅浅的红,落在水里的光线折射出旖旎的颜色。
温山海坐在一棵柳树下,又捡了颗石子儿扔进河里。
磨牙坐在她旁边,愣愣地看着河对岸。
“你看啥看得这么入神?”她伸出手在他面前晃了晃。
他指着对岸:“那里,是有一座寺庙吗?”
温山海顺着他的手指看过去,眼睛一亮:“好像是,咦,那里什么时候有一座寺庙了呢。难道……是云渡寺?”
“你爹在那里?”他问。
“不知道他长什么样子,我娘从来不说。”她笑笑。
“真像啊。”磨牙看着那座若隐若现的庙宇,神情有些怅然。
“像什么?”她好奇地问。
磨牙的嘴唇翕动了几下,喃喃道:“像……像金佛寺。”
“金佛寺是什么地方?”
“我长大的地方。”磨牙从记忆里找出最初的那一部分,“我没有爹娘,从小就在金佛寺里长大,那里有我的师父,还有师兄师弟,还有不爱笑的方丈。师父教我打坐念经,师兄教我怎么用水桶从井里汲水,每天我都跟师弟一起去溪水边洗衣裳,有一回我掉进水里,师弟费了好大力气才把我拉上来,但我的鞋子却漂走了。夏天的晚上,三师兄最爱领着我们去后山上看会发光的虫子,但不能抓蛐蛐,会被师父骂,说不能伤害生灵。吃饭的时候师兄会把最嫩的菜心分给我们这群小师弟,大师父做的菜真好吃。”
温山海笑道:“听起来,你过得很开心呢。”
磨牙点点头:“很开心。”
“你现在还呆在金佛寺里?”她随口问道。
磨牙的眼神黯淡下来:“没有了。世上再没有金佛寺了。”
她惊讶道:“出什么事了?”
“我也不知道。”磨牙苦笑,“我醒过来时,眼前漆黑一片,鼻子里闻到的只有烧焦的味道与浓郁的血腥气。直到有人拨开压在我身上的尸体,我才看到那天清晨的阳光。”他的眼神有些恍惚,“一只手伸到我面前,有人问我,你还没死吧?”
她听得着急:“怎么会这样?为何会有尸体?”
“我脑子一片空白,本能地伸出手,抓住了那只能把我拉出去的手。”他自顾自地说下去,“桃夭把我从尸堆里拉出来,第一件事就是把我扔到河里,她说我身上都是血,太脏了。金佛寺就在我身后,已经烧成一片废墟,我的师父、师兄弟,全部变成了废墟下的死尸,除了我,金佛寺中无一幸存。”
她诧异地捂住嘴,断不能将如此惨烈之事跟这个普通的小和尚联系在一起。
“桃夭收养了我。”他的神思渐渐聚拢回来,嘴角露出笑容,“我与她生活在桃都里,她脾气很怪的,喜怒无常。”
温山海有些糊涂:“桃夭?桃都?是一个镇子么?”
“桃都是另一个世界,既在人世之中,又游离于人世之外。”磨牙缓缓道,“人间之上,有天界,有昆仑,皆仙君神灵之地,共掌天地人世,而桃都跟哪里都不一样,它低调隐蔽地存在着,神仙的事它不管,人类的事它也不管,千万年来它只管一个物种——妖怪。天下的妖怪,都归桃都管理。离开金佛寺后,我跟桃夭一直生活在那里。”
“桃都……”她看着磨牙,“那你说的桃夭是什么人?”
“她是桃都里的大夫,专给妖怪治病。”他笑笑,“也是我的衣食父母,没有她的话,我应该早就死掉了。不过她经常欺负我,还总说我是个废物,嘴里一点情面都不留的。”
她想了想,问:“你说的同伴,就是这个人?”
“是的。”他点头。
“她那样骂你欺负你,你都不离开?”她不解道,“换作我,若有人骂我废物,我是不能同他做朋友的。”
磨牙笑着摇摇头:“我习惯啦。”说着,他入神地看着漾动的水面,又道:“她总是一个人,却装得好热闹的样子。我在的话,她才不会那么寂寞吧。”
“不懂你。”她撇撇嘴,“被人骂还愿意留下来。”
“我是要回去她身边的,你也一样,还是要回家的。”他起身,看看渐晚的天色,“你还这么年轻,还会遇见别人的。”
她笑看着他:“你真的不像一个小和尚。”
“我不小了。”他有些尴尬,“也不怕跟你说,被桃夭捡回去之后,我的身体再没有任何变化,所以这么多年过去,我还是当年的模样。其实我年岁比你大多了,所以无论如何都不能喊你姐姐。”
“你……”她诧异地打量他,“你说的是真的?”
“出家人不打诳语。”他认真道,“走吧,虽然我不知道我们现在究竟是在哪里,但始终得想法子离开。”
“这个地方……”温山海慢慢站起来,皱起眉头,“我是知道的。我肯定知道……可我想不起来。我在这里好久了,总是一个人……后来来了好些个小和尚,跟你差不多,他们每个都很怕我,怕这里的一切……他们到处乱跑,然后……”她的眉头锁得更紧了,“然后就被吃掉了。”
磨牙听得糊涂,见她脸色越来越痛苦,忙抓住她的胳膊:“你不要急,慢慢想。实在想不出就不想了,我们慢慢找出路就是了。”
“不……我知道的!”她甩开他的手,蹲在地上用力敲着自己的头,语无伦次道,“你们希望我消失……有人进来,有怪物……你们希望我消失……”
天色骤然黑尽了,狂风突来,平静的水面摇晃不止,河岸上的落叶四下翻飞。
“山海!不要再想那些奇怪的事了!”磨牙心知不妙,大声喊道,“想想刚才你拿过的面人儿,还有你吃的干果!想想我们在太阳下散步!”
温山海好像听不见他的话,依然蹲在那里痛苦地摇着头,嘴里反复说着:“你们希望我消失……我会消失……”
“不会的!你不会消失!”磨牙用力扶住她的肩膀,“你会好起来,我们会平安地回到我们想回的地方!”
突然,一阵令人心悸的脚步声,从身后传来。
每踏一步,天地就跟着震颤一下。
磨牙紧张地回过头,一个巨大的人影,没有五官,浑身缭绕着黑气,张牙舞爪地朝他们跑来。
这就是温山海说的怪物?好大一只,一定是打不过的,念经有用吗?算了还是跑吧……
“快起来!”他也不知哪来的力气,拖起温山海就跑。
可是他们的速度,实在比不了追兵。
磨牙突然跌倒了,只觉得自己的双脚像被什么东西粘住了一样,回头一看,一圈黑气像绳索一样套住了自己,怪物就在咫尺之外,从口中吐出了这条舌头般的黑气。
转眼之间,磨牙便被拽到了半空中。
“磨牙!”清醒过来的温山海大叫,用力拽住他的手,“不要!不要松手!”
两个人都悬在半空中。
“不要被他吃掉,求你了。”温山海泪如雨下,“我娘要我做一个人类,我不想这样,我不觉得当妖怪有什么可耻的!我不怕看见别人的死亡,那只会让我更珍惜和他们在一起的时间,我不怕别人嫌弃的眼光,总有人不会嫌弃我。我只怕我连自己都当不成!我不想消失,我不想被这个怪物占据身体,我不想忘记我有过的一切。”
磨牙愣了愣,旋即觉得手中一滑,眼见着温山海落回了地上。
“山海!”他大喊,再一回头,却见一张深不见底的大嘴就在眼前,那里面没有舌头也没有牙齿,只有一圈又一圈的漩涡,万劫不复的气味汹涌其中。
这条性命要交待在这里了?
桃夭又只能一个人了?
柳公子的愿望也要落空了?
滚滚呢,不会从此变成一只流浪狐狸然后被人抓去吃掉吧?
阿弥陀佛。
他紧紧闭上了眼睛。
身体好像在飞快地旋转,说不清是热还是冷,一阵阵刺痛从脑子里扎出来,很快扩散到全身。
混沌的黑气之中,他蜷缩着身子,不断下沉,所有的画面与声音都在这一刻截断。
突然,他睁开了眼睛,一道绿光从眸子里闪过。
黑暗里的光越来越强,伴着巨大的轰鸣声,天空、街市、怪物、包括温山海,整个世界都被搅碎了……
许婆婆突然倒在地上,像吃了毒药的老鼠一样抽搐,灰暗的双眼瞬间胀满了血丝。
从她手指里长出来的丝线也在此刻四分五裂,落地成灰。
温夫人第一个被吓到,扑上去扶住她,连声道:“许婆婆你怎么了?你说话啊!”
秦管家虽然吃惊,但依然保持着镇定,只是站到温夫人背后,随时准备扶住可能会倒下来的她。
“桃夭,你来看看。”那边的柳公子,盯着**的两个人,朝桃夭勾了勾手指。
桃夭上前一看,温山海的眼角有泪水流下,但人还是没有醒转的迹象。
“怎会这样?”柳公子看着她,“你什么都不做?”
“我做不了。”桃夭坦白道,“等着吧,应该有什么事发生了。”
话音刚落,磨牙呼一下坐起来,大喊一声:“山海!”
柳公子吓得差点从床边掉下来,桃夭还好,稳如泰山地揪住他的耳朵,斥责道:“醒就醒了,鬼叫什么!”
“啊啊,疼!”磨牙捂住耳朵,龇牙咧嘴地看着他们,突然愣了片刻,旋即从**跳下来,一把抱住柳公子,眼泪鼻涕地号道,“是柳公子没错吧?是你们吧?你们来了!你们没把我卖了!”
“我的确是把你卖了,是你抱着的这个人非要把你弄回来。”桃夭若无其事道。
磨牙呜呜道:“柳公子我以后每天给你念十遍平安吉祥咒。”
柳公子皱着眉头把他从身上扒拉下来:“我只是不能忍受别人动我的口粮,更不能忍受你把鼻涕蹭到我衣裳上!”
“让我抱一会儿吧,我太激动了。”被扔开的磨牙拼命把身上的喜服扯下来,然后锲而不舍又扑上去,死活要抱着柳公子号啕大哭。
房间里的两种情绪对比鲜明,大难不死的喜悦与暴毙当场的意外。
许婆婆死了,有血从她的鼻子跟耳朵里流出来,干瘪的身体静止在一个狰狞的姿势里。
温夫人用近乎嘶吼的声音喊着许婆婆的名字,秦管家把她紧紧抱住,不让她再做出任何徒劳的动作。
听到温夫人撕心裂肺的喊叫,磨牙突然松开柳公子,大梦初醒般倒吸了一口凉气,旋即扑到床边,紧张地抱住毫无动静的温山海,边摇边喊:“山海!山海你醒醒!没事了!你睁眼看看我!”
没有任何作用,温山海连眼皮都没颤一下。
桃夭上前摸了摸她的额头与脉搏,又掀开眼皮看了看,淡淡道:“别摇了,死了。”
磨牙愣住,僵硬地转过头看着她。
“看我也没用。”桃夭看着温山海,“好在她有人的血统,不然连全尸都留不住。”
轻飘飘的话,传到歇斯底里的温夫人耳中,她骤然安静下来,惶惑地看向婚床那边:“秦管家,她在说什么?”
秦管家沉声道:“她说山海小姐死了。”
“不可能……”她喃喃着,突然疯了一样挣脱秦管家,冲到床边一把抱起自己的女儿:“山海!你看看娘!娘在这里,娘说过等你好了就带你去见你爹,你不是一直很想见他吗?!”
回应她的,只有温山海渐渐冰凉的皮肤。
她用力抱着女儿,想把自己的体温都给她似的,泪水夺眶而出:“山海,娘向你保证,一切都会好起来。你只要睁开眼睛就好!山海!”
“夫人……”秦管家的拳头攥得咯咯响,“山海小姐已经走了。”
“胡说!”温夫人突然尖叫出来,“你给我滚!”
一个滚字出口,她自己的灵魂仿佛也跟着滚远了,一口气堵在心头,天旋地转,再也无法支撑。
所有的期待与盼望,都碎了,每块碎片都成了割裂心脏的刀,刀刀见血。
秦管家抱住昏厥倒下的温夫人,坐在地上一言不发,比雕像还安静。
生死都来得太快了。
桃夭看着秦管家,说:“连我桃夭都不敢说有本事把妖变成人,你们太大意了。”
她瞟了许婆婆的尸体一眼,又道:“那老货实在玷污了大夫的名声。她说的赤玄绳根本不是什么神奇的法器,不过是用毒虫加蛊术炼成的邪物。这玩意儿根本不是丝绳,而是一条虫,一条从施术者身体里长出来的,可以蚕食魂魄的妖虫。她使出来的,压根不是合婚之术,而是鸠占鹊巢的邪术。”
秦管家缓缓抬起头:“鸠占鹊巢?”
“我看这老货从一开始就没想过帮你们。”桃夭撇撇嘴,“她看上的,是你们家山海小姐的躯体。人老了,多少是怕死的。纵然是许婆婆这般有‘本事’的人,也抵抗不了时间与死亡,谁不想重拥青春美貌与无限生命。你们当她是救星,把自家底细和盘托出,恐怕正合了她的意。这么好一具躯体,半人半妖,青春不老,只要稍微动动手脚,就能据为己有,何乐不为。”
秦管家愕然:“你……你是说她根本不是在为山海小姐清洗妖魂?”
“你当是脏衣服么,说洗就洗?”她白他一眼,“魂魄看似虚无,其实是世上最坚韧的东西。要把自己的魂魄放进新躯体的前提,是在不损伤躯体的情况下,让它失去主人。我也不是第一次遇到想偷人家身体的东西了,使出的伎俩也是大同小异。
温山海半人半妖,直接蚕食掉她的魂魄对老货这种凡人来说太难,所以她才编造名目,骗你们抓小和尚来,先将小和尚与温山海魂魄相连,以男童之魂的纯净与出家人的佛性抵消妖魂的一部分力量,而她则驱策妖虫进入温山海的身体,先吞掉小和尚,令妖虫力量更强大,再慢慢吞噬掉被弱化的温山海的魂魄。这不是一朝一夕能完成的事,一个小和尚的魂魄是不够的。简单说,老货想吞掉一个对她来说太大太坚硬的食物,所以她必须先用一件工具去软化甚至稀释食物,然后呢,把工具一起吃了,等更有力气了,再去啃东西就更容易了。”桃夭看向**的温山海,“老货比较聪明的是,她把邪术以合婚术的架势摆出来,骗过你们这些懂点术法但又半吊子的蠢东西。一旦温山海的魂被吃干净,老货就能取而代之。你们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是在让真正的温山海消失罢了。魂都没了,那个躯体还能算是你们的山海小姐么吗?”
秦管家沉默许久,低声道:“她不是这样说的……她怎能这样……夫人那么信任她……”
磨牙听罢,呆呆地看着桃夭:“我刚刚一直跟她在一起,我们从房间里逃出来,然后在天水镇的集市上聊天散步。她说,去到她那里的小和尚都被吃掉了。每吃掉一个,她的身体也会被怪物吃掉一部分。一个巨大的黑色怪物找到我们,我掉进它的嘴巴里……”
“你的魂魄一直在温山海身上,你所看见的一切都来自温山海的意识,她的意识千变万化,形成的世界也是千变万化。妖虫也潜伏在那里,可能以你说的怪物模样,或者是别的形态出现,先吃掉你,攒足了力气再去啃噬她的身体。”桃夭淡定道,“如果这回他们抓来的小和尚不是你,也许老货已经成功了。”
“不不,这些都不重要。”磨牙抓住桃夭的胳膊,“你把山海救回来行不行?!她怎么就死了呢?”
“不行。”桃夭直截了当,“说多了你也不懂,反正老货的法术被强行摧毁时,温山海就已经死了。除非时光倒流,一切重来,否则她永远都不会活过来。然而我只是个大夫,没这样的本事。”
磨牙的手垂下来,长长地叹了口气:“她跟我说,她不觉得当妖怪有什么可耻的……你们,难道从来没有问过她自己想过怎样的日子吗?”
柳公子皱眉扫视着着房间里的一切,说:“真是一塌糊涂。”
然后,冗长的沉默。
秦管家把昏迷不醒的温夫人抱起来放到**,跟温山海并排躺在一起,然后细心地替她们盖好被子。
做完这一切,他坐到床沿上,回头看着桃夭他们,语气里有莫名的释然:“我是很早就认识夫人的。”
盛夏的坟场里,磷火比萤火虫还好看。
这句话是惊蛰说的,他舒服地躺在草庐下,摸了摸她的头,说:“对吧?!”
幽蓝的磷火在不远处飞舞,她缩着身子坐在他身旁,瑟瑟发抖。
实在是没有心情去欣赏“美景”,作为一只刚刚差点灰飞烟灭的妖怪,她现在还是惊魂未定。
一个时辰前,她被绑在写满符咒的木桩上,一群男女嬉笑着站在她面前,有人拿着桃木剑,有人托着照妖镜,有人举着锋利的刀。
“一张网就抓住这玩意儿,我还没往上头下咒呢,媪姬真是给所有妖怪丢脸啊。”
“一点成就感都没有呢。算啦,凑个数吧,是九十八只了吧?”
“对。老涂老姜他们都输定了,他们这些小门小派怎么能跟我们比。”
“不过他们也不弱呢,前几天不是还在北教场那边烧死了三只猫妖吗?哎呀,那味道太销魂了。”
“好像是先把猫皮扒了才点的火吧,猫妖也真命硬,皮都没了还是活的,叫得那叫一个惨。”
“别扯那些了,这只怎么处理?”
“先挖了她的眼睛吧,媪姬这种不祥之物,专看别人的死期,恶心。”
“好啊,先挖她的眼睛。”
符咒像火一样缠绕着她的身体,她动弹不得,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她怎么了?她从有记忆起就安安分分地住在荒僻的乱葬岗里,除了觅食,她没有任何多余的活动,完全没有招惹他们的机会。这次不过是偷偷去市集里看看花灯会罢了,为什么抓她,还要挖她的眼睛?
锐利雪亮的尖刀在一个年轻姑娘的手里晃动,她长得很不好看,看向自己的眼睛里除了嫌弃与鄙夷,还有微妙的妒忌。
她的身子在发抖,刀尖离她越来越近,为什么人类要惧怕妖怪,她真的不明白,不是所有妖怪都有本事吃人,像她这样的,连飞天遁地都不会,连觅食都得偷偷摸摸。她知道自己早晚也是会死的,但从没想过会这么莫名其妙的地死掉。
“别闹了。这只媪姬是我的。”
有人在说话,姑娘手里的刀停在离她很近的地方。
惊蛰拎着一瓶酒,懒洋洋地走出来,头发还是那么乱七八糟,衣裳也是破破烂烂的,挂在心口的拳头大小的护心镜也跟喝醉了酒似的摇摇晃晃。
所有人都微微变了脸色,面面相觑。
“这是我们抓到的,自然由我们处置。”为首的年轻人壮起胆子站出来,“惊蛰,这不关你的事。”
他喝了一口酒,说:“这些日子你们为了争个高下,互相攀比谁杀的妖怪更多,这种无聊事我不管。但你们要杀她,我不同意。”
年轻人冷笑:“惊蛰,你也是术师,杀妖是术师的职责,你今天为难我们,莫非是对这妖怪动了什么心思?”
他又喝了一口酒,自顾自地朝她走过去,边走边说:“反正你们也打不过我,她我带走了,我还赶着回去休息呢。”
年轻人脸上挂不住了,追过去抽出腰间佩剑搁在了他的脖子旁。
他停住,侧目看了看分毫之外的剑锋。
“我们不是你的对手,全襄阳城的术师加起来也不是你的对手么?”年轻人恼羞成怒,“你今天若敢救下一只妖怪,我保证你明天就是整个术师界乃至整个襄阳城的敌人!”
“说得好吓人。”他笑出来,“那么,我要给个什么理由,你们才能不杀她呢。”
“呵呵,除非那是你娘子,我们就放过她。”执刀的姑娘冷笑一声。
所有人都发出了不怀好意的笑声。
“哦。”他点点头,用手指移开年轻人的剑,不慌不忙走到她面前,手指一划,绳子便断成几截,她无力地落下来,被他稳稳抱住。
转身,他突然拉着她跪下来,对着天空半弯的明月道:“天地为证,我惊蛰与媪姬结为夫妻,护其安危,守其生死。”
然后,他拽着发呆的她慎重地磕了三个头。
“行了,以后你就是我娘子。”他把她拉起来,把沾在她头上的一片落叶摘下来,又替她理了理乱七八糟的头发,“你们再对她出手,我就真不高兴了。”
所有人都傻了。
“简直疯了!”
“我们回去跟师父说!”
“一定要给这个家伙点颜色看看!”
他们一边骂着,一边飞快地跑了。
惊蛰太疯了。这个人天生降妖除魔的好本事,别人要画符做法设结界,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能对付的妖魔,他只要赤手空拳就能办到,任何妖法对他都是无效的,他的存在就是妖物最大的忌讳,它们怕他的拳头,甚至怕他的气息,也许他就是它们所谓的克星。世上只有他不想对付的妖,没有对付不了的。就是这么厉害,厉害得不像真的。
“我……我没招惹他们。”她低下头,嚅嗫着,“谢谢你。”
今天之前,他们的关系应该算是邻居?!
她住在坟地的东头,他住在西头,没记错的话,这样的日子起码有十年了吧。
刚开始的时候她是害怕的,这个人身上散发的气息像刀一样,冷而锋利,她一点都不敢靠近他。原本她还有一个邻居的,一只上了年岁的老鼠精,他一来,老鼠精连夜搬家了,临走时老鼠跟她说这个人是襄阳城里最厉害的术师,一旦妖怪落在他手里,除非他大发慈悲,否则不可能有活路。他没有门派,独来独往,名字叫惊蛰。
她也要搬家吗?要去哪里呢?住了这么多年,对这里最熟悉,不舍得走啊。
她远远地躲在坟堆后,观察了他好几天。
他总是早出晚归,一回来就干活,一手一脚搭出了一间草庐,草庐里铺上干草,然后弄了好几坛酒摆在里头。
好好一个人为啥要住到这里来,她天天都在好奇。
他很爱喝酒,跟喝水似的,喝够了倒下就睡,没一会儿就呼噜连天,醒了就随便擦把脸,再拿破布擦一擦那块挂在心口上的镜子一样的玩意儿,嘴里还会嘟囔几句,像跟它说话似的。
虽然他看起来有点怪,但并没有他们说的那么凶恶呢。她渐渐放下了心,可能他根本没发现自己?还是不搬家了吧,反正自己一贯老老实实,只要不招惹他,他应该不会怎样的。
不知道是第几天,反正那天晚上,月亮大得惊人,空气里有桂花的甜味。
他还是坐在草庐里喝酒,她照例躲在暗处看他,越看越无聊,索性坐下来,有这么大的月亮的夜晚好像还是头回见到呢。
突然,有人挡住了她头上的月色。
他举着酒壶,盯着她:“你会喝酒吗?”
“妈呀!”她吓得连滚带爬地跑开,脚下却没留神,“扑通”一下摔在地上,沾了一嘴的泥。
她惊惶地坐起来,一边“呸呸”吐着口里的泥巴,一边求饶:“你别杀我,我就是一只媪姬,我在这儿住得比你久,你如果看不惯我,我马上搬走。我不会飞也不会打架,我还怕疼,我……”
一只大手放到她头顶,揉了揉她乱七八糟的头发:“我只是问你会不会喝酒。”
她身子一缩,啥?他说啥?
她紧张地抬起头,月光下这个年轻的男人,奇怪地看着她,眼神表情都没有半点要对付她的意思。
“我……我没喝过酒。”她小声说。
“来来,陪我喝点。”他不由分说地拉起她的手,把她带到了自己的草庐下。
好辣!酒就是这样的味道么吗?
她被呛得咳嗽不止。
他好笑地看着她:“好喝吗?”
“不好喝。”她摇头,使劲扇着自己的舌头。
他哈哈一笑,看着她的窘迫模样,说:“但你是唯一一个愿意跟我喝酒的家伙呢。”
“你的朋友都不喝酒么?”她问。
“我只有一个朋友。”他笑,然后拈起心口的镜子摇了摇,“但它连嘴巴都没有。”
“你骗我。”她眨了眨黑亮的眼睛,“人类怎么可能没有朋友。”
他只笑,没回答,喝完酒之后倒头就睡了,似乎完全忘记了在他身边还坐着一只妖怪。
她松了口气,看来真的不用搬家了,这个人没有说得那么可怕呢。
之后的日子,确实相安无事。他每天回来除了喝酒就是睡觉,有时候会拉她喝两杯酒,有时候一个人看着夜空发呆。
唯一一件比较热闹的事,是有一次坟地里来了一只狡猾的狐狸,不但狡猾,还很凶悍,看中了她睡觉的地洞,硬是把她赶了出来,自己舒舒服服地睡了进去。她吵又吵不过它,打又打不赢,于是只好在洞外睡了一夜。天快亮时偏又下了大雨,她想往他的草庐去避一避,虽然他那晚并没有回来,但她还是打消了念头,毕竟那是他的地盘,最后她冒雨寻了一块比较大的石头,回到洞口,心想等狐狸出来,她要用石头打破它的脑袋!
天亮雨停,事情却跟她想的完全相反,鸠占鹊巢的狐狸不但没有被她打破头,她反而被它打了一顿,不但挨揍,还被狐狸耻笑说她是妖怪里最没用的、什么都不会的废物。
挨完揍,狐狸趾高气昂地去觅食了,她缩在坟堆后,委屈地揉着被打红的脸,更心疼的,是那个被打碎的瓷瓶,那里头装的是她好不容易得来的食物呢。
关于媪姬的传说,大部分都是它们是以亡者为食的妖怪,还能看到人的死期。可事实上她并不是真的吃死人啊,媪姬的食物,是人死前吐出的最后一口气。她只要想看,就能看到人类还剩下多少寿命,平日偷偷摸摸往人多的地方去,并不是为了好玩,只是为了看看谁快死了,然后记下对方的住处,时间一到就赶过去,隐了身形,拿这瓷瓶收了濒死之人的最后一口气,就算是大功告成,一口气够她吃很久呢。
不过也遇到过麻烦,只怪她的隐身之术实在太弱,有一回还没等到那口气,她就现了身形,把守在病榻前的老少吓个半死,当儿子的直接拿了一把菜刀来砍她,吓得她落荒而逃,好久都不敢再去城中。
这就是她的生活,这么多年没什么改变。
瓷瓶里起码还剩下半口气呢,被狐狸弄没了,下一个食物,起码还得等一个月呢,她沮丧地收拾着地上的碎片。
那天傍晚,带着酒回来的他,皱眉看着一身狼狈的她。
狐狸被他从洞里拖了出来,没有反抗的机会,他只是皱了皱眉头,火焰就从他掐着狐狸脖子的右手下蔓延出来,三两下便将狐狸烧成了一堆焦炭。
她捂住嘴,吓得不敢发出一点声音。
现在她相信老鼠精对他的描述了,他杀一只妖怪,就像拍死苍蝇一样容易。
他拍拍手,看了看她身上受的伤,说:“我没有朋友,是因为我太强,你没有朋友,是因为你太弱。”
这句话,她到现在都不能忘。
今天,他又帮了自己。
草庐之下,她低声说:“惊蛰,如果没有遇到你,我应该早就死了。不是死在妖怪手里,就是今天那样的人手里。”
“我也会死的。”他笑了笑。
她一愣。
他回头:“你不是能看到人的死吗?看看我的。”
“不要!”她猛地退后,用力摇头,“我不看!”
十年邻居,岁月安宁,她渐渐学会了喝酒,也敢跟他开开玩笑,谈天说地了,即便是落雪的冬夜,也不觉得有多落寞了。然而她恰恰忽略了一点——他是人类,至多百年寿命。
不看,她绝对不看他还剩下多久的生命。
见她这副少有的激动模样,他笑着摇摇头,起身牵起她的手:“不如跟我回家吧,你是我妻子,总得带你去见我爹娘。”
妻子?这不是刚刚他跟别人开的一个玩笑吗?
然而,她真的被他带回了城里一间久无人居的宅子,他对着一对牌位上香鞠躬,说:“爹、娘,儿子成亲了,带儿媳回来拜见你们。”
直到这一刻,她才意识到,他可能不是开玩笑。
“十年前,我爹娘被人毒杀。”他用袖口小心擦着牌位上的灰尘,“有人往我家水井里投了毒,偏那天我一早就离家办事。妒忌是比任何妖怪都可怕的妖怪。我要了凶手的命,那是城中一个有名的术师。杀妖没事,杀人犯法,官府查了一阵子,没头绪,我本想投案,又嫌牢房住着不舒服,于是作罢,也不想再留在旧居,索性跟你做了邻居。”
她瞪大眼睛,咬紧了嘴唇。
“我出生时有个和尚给我批过命,说我‘命带凶桀,神鬼难侵。’,不能留在父母身边,越早出家越好,否则恐有大难。还说我……”他突然打住,回头对她一笑,“我父母舍不得我,结果还真应了那和尚的话。”
她不知该说什么好,一直沉默着。
“我爹娘最大的愿望就是看我娶妻生子。”他看着她的眼睛,“你愿意同我做夫妻吗?不愿意的话,我不勉强。”
她吓得哆嗦了一下,指着自己道:“我是媪姬,不是你们人类。你这样的人,怎么可以找我做妻子?!”
他笑:“因为我只跟你熟啊。”
她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死。
可是,她更惊恐的发现,自己根本不想拒绝他。
做一个人类的妻子,从此有了夫君,有了依傍,这是多么不敢想象的好事,何况,她也只跟他熟啊,只有他从没欺负过自己。
降妖除魔的术师就这样娶了一个妖怪当妻子,看似荒唐至极,却又顺理成章。
他带着她在坟地附近盖了一座小屋,跟天下所有夫妻一样,他白天出去干活赚钱,赚了银子便会给她带回布料与朱钗。她则学着人类女子的模样,为他洗衣缝补,照着菜谱在厨房里忙碌,日子在炊烟与相守中平静而过。
第二年,他们有了个女儿。
他给她起名山海。
她嗔怪他怎么给女儿起了个男孩儿的名字。
他说山水自在,苦海有边。
她不太懂这句话的意思,但既然他喜欢,山海就山海吧。看着孩子红扑扑的小脸,她所有的担心都化为乌有,原来人类跟妖怪是可以有后代的。这种感觉既不安又幸福。
那天,他抱着女儿看窗外飘过的雪花,出神地说:“此生若能自在如此,再多的苦也不是苦了。”
她靠在他的肩膀上,笑道:“我们要是刚认识就成亲该多好,这样就能多做十年夫妻。”
他低头看着她,眼神忽然复杂起来。
她没有想到的是,初冬的这个午后,是他们一家三口最后的时光。
跪在云渡寺外冰凉的雪地上,她还在思考自己是哪里做错了,为何他说走就走,说出家就出家了。
这个男人她终究还是不够了解啊,可以不顾一切娶她为妻,也可以不顾一切弃她而去。他不要自己没关系,可是女儿还这么小,他怎么能不要她呢?!
她从平静到癫狂,疯了一样硬往寺庙里冲,却被结界拒之门外,纵然她撞破了头弄伤了手,云渡寺的大门还是坚决地挡住了她。
七天七夜,她抱着女儿跪在云渡寺外,一声声喊着他的名字。
第八天的清晨,一个和尚走出来,将一张纸交给她,纸上是他的笔迹,四句话——
人妖殊途,缘尽于此。山水自在,苦海有边。
她几乎要将这张纸看烂了,最后眼中只看得见“人妖殊途”四个字……人妖殊途……他离开的最终原因,竟然还是因为自己是一只妖怪。
她强撑着站起来,默默看着那座隔开了一切的云渡寺,怀里的婴儿哇哇大哭,她咬紧牙关,说:“你的女儿,不会再是妖怪。”
说罢,她转身踉跄而去。
云渡寺的院墙上,飘着一道淡淡的黑影。
轻烟缭绕的僧舍内,他躺在**,脸色青灰。
年迈的方丈坐在一旁,闭目捻着佛珠。
他缓缓开口:“老和尚,我要是早些来你这里,我身边的人是否会过得好一些?”
“命有定数,你来或不来,该走的总要走。勿再多想了。”方丈道,“只是你明知你只得三十年寿,又何苦与那女妖怪……唉,孽缘。”
他虚弱地笑出来:“我怎知你这老和尚说的是真是假。不过现在我知道你没撒谎。你以后,别老去看人家的命行不行,看了也别说出来啊。”
“当年你父母于我有赠饭之恩,我也是好心提醒。你命格有异,此生际遇坎坷,若能早入空门,起码能走得了无牵挂。”方丈叹气,“歇着吧。阿弥陀佛。”
方丈离开后,他望着天花板,眼前总晃着她们的影子。
墙缝里,忽然钻进一道黑影,在空中打了个旋儿,落进了他挂在心口上的护心镜里。
“她抱着孩子走了。”镜子里传出声音,“你一定要那样吗?其实我可以……”
“照海,你跟着我有二十年了吧?”他打断对方。
“二十二年。”镜子说,“你八岁时从一只蚌精口中救了我。”
他深吸了口气,道:“你说过,你可以给人一条生路。”
“一生一人一条路。”
“好,这样很好。”他吃力地坐起来,解下这块跟了他二十二年的镜子,捧在手里。
它只得两个鸡蛋大小,外圈被斑斓黑石所围,浑圆的镜面似玉似晶,光彩照目,说是镜子,镜中却照不出任何东西。
他突然咬破了手指,在镜面上画起了奇怪的符咒。
“你做什么?”镜子大喊。
“以后,你替我照看她们。”
他的眼神突然凶狠起来,将手指狠狠压在镜面上,仿佛要将自己的灵魂都压进去一样。
一道白光闪过,镜子“当啷”落地,光芒散去,地上蜷缩了一个浑身漆黑,脸部没有五官,只得一片晶亮镜面的男人。
他吐出一口血来,脸已经白成了一张纸,看着地上的男人,他笑出来:“若我再多些力气,你的人形或许会好看些。”
男人慢慢爬起来,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身体,一言不发。
“我的死讯,能瞒多久是多久。”他挪动身体,盘腿而坐。
“为何要这样……”男人似乎还不习惯自己的身体,说话也很迟钝。
“她的软弱是致命的。”他看着窗外,“憎恨与想念能让她活下去。”
“她早晚会知道。”
“是的,但还有你在。”
“我……”
“还有一件东西,你带给她们。”他让男人靠过来,对他附耳几句。
男人骤然后退,连声道:“不行,这绝对不行!”
“我还是会在她们身边的。”他笑了笑,闭上了眼睛,“刚刚我骗了老和尚,我不是不相信他的话,只是想在余下的生命里感受一下被温柔相待的滋味,她出现的正是时候罢了。我是个自私的人,所以别想念我。”
不等那男人再开口,一团火焰突然从他身上冒出,金红的光芒照亮了整个房间,也吞噬了中间那面容安详的人……
如果时光可以倒流,一切可以重来,他还是不想当和尚,他还是愿意跟一只妖怪在坟地里当邻居,跟她喝酒说话,替她教训恶人,然后娶她为妻,生儿育女……
房间里的烛光跳动着,秦管家慢慢取下脸上的面具。
面具下不是人脸,而是一片闪亮的镜面,似玉似晶,光华潋滟。
虽然已经猜到了七八分,桃夭还是皱了皱眉头。
“围绕在温家的香气,你应该早就知道是什么。”秦管家看着桃夭。
“寄魂香。”桃夭道,“术法高深者,若起舍身为人之意,以火焚身,可得寄魂香,又称活香,状如木炭,燃之有异香,可驱妖魔,护家宅。”
“主人离开后,我带着寄魂香离开了云渡寺。”秦管家重新戴好面具,“等我回到小屋时,媪姬跟孩子已经不见了。我寻了她们半年,才在离襄阳几百里外的小城中找到她们。那时的她,已然是城中首富温老爷的夫人,模样虽无变化,可脾性已然与从前大不相同,进退得当、稳健沉着。可惜温老爷新婚不到一月就意外身故,只留下万贯家财以及她这个遗孀。我想,这也是她选中他做夫君的原因吧。”他苦笑一声,“之后我日夜潜伏在温府之中,却不敢轻易接近她与山海,她一介女流,坐拥大笔财产,心生邪念的人自不会少,一天她带山海外出,夜归之时遇歹人劫持,我出手相救,受到惊吓的她大为感激,说府中正缺一个细心忠直的管家,于是我终于得了去到她们母子身边的机会。次年,她说不愿再留在此地,想去离襄阳城近些的地方安家,于是她变卖家产,带着山海来到了天水镇。”他叹气,“我想,她是不愿回襄阳,却又想离云渡寺近些吧。”
“定居之后,你就用寄魂香把整个宅子都包裹起来,令到妖物不得接近她们母子。”桃夭看了柳公子一眼,“确实厉害,连我们柳公子都被熏到有气无力了。”
柳公子回瞪她,不屑道:“该放倒的不放倒,那老货心肠歹毒,倒不见这破香有什么用处了!”说着,他突然想起了什么,又道,“那天我入府之前,在马车里见到了一个鬼玩意儿,双手合十,全身雪白地飘在半空,眨眼又不见了。”
“你被吓到了?”桃夭一笑,“寄魂香只对妖物有用,那老货是人类,不会受影响。”她嗅了嗅鼻子,“活香价值连城,百年未必有一块。毕竟愿意为别人把自己放到火里的人太少了,修为再高的人也未必能舍身至此。”
秦管家沉默片刻,道:“他大概还想着当年她被狐妖欺负的事吧。”
“但她永远不会知道她憎恨的那个人,其实一直没有离开过。”她看着**那一死一昏的母女,“你的主人也不会知道,最后的结果会变成这样。”
秦管家望着温夫人:“虽然她的性子变了,但她从不是个怪物。”
“把病人当作货物买卖,还不算怪物?”柳公子质问。
“她是媪姬,山海也是,哪怕只是一半。她们需要进食。”秦管家道,“收购病人,是因为他们的寿命往往最短。你们忘记她可以看到人的死期么。但凡寿命还长的,她不会伤害他们,无亲无故的,她会找人家收留,有家的,送回原处。至于命不久矣的,她才会取气为食。如果这也有错,那么最错的,是那些把亲人卖掉的家伙,因为病重,因为缺钱,仅仅这些理由就可以放弃家人,那还真不如一只妖怪。最起码,夫人一直在为山海努力。她不想山海再背负妖怪的命运。”
“可你家夫人从来没有问过山海自己的意愿。”磨牙有些生气,“所谓的自在,不就是哪怕当一只妖怪也很坦然吗?为什么你们觉得一定要当人才能幸福?能走自己想走的路,才能山水自在苦海有边不是吗?!山海的爹也不对!就算生命要终结了又怎样,凭什么要用这么难受的法子去让别人‘强大’,他就好好留在妻女身边走完最后一天不行吗?他明明到死都爱着她们,为什么非要搞得自己看似很伟大实际上很混蛋呢?!”
连混蛋两个字都出来了,从没见磨牙为了谁这么激动过。
说着说着,他突然一屁股坐在地上,“呜呜”地哭出来:“山海明明还有很多未来的,都被你们弄没了!”
桃夭跟柳公子对视一眼,从没见过小和尚这么伤心过,真正的伤心。
秦管家走到桃夭面前,郑重地说:“我是一只照海。”
桃夭看着他:“生于深海,能照生路,成人形后迅捷如鬼魅,善寻逃路,追之不得。若自碎成粉,不论生死,但凡肉身仍在,食之可归初,稀世之妖也。”
“所以,你愿意把山海救回来吗?”他问她。
她想了想,转身对柳公子道:“你把磨牙先带出去吧。”
柳公子也没多问,上去把磨牙拉起来,带出了密室。
房间里只剩下她跟秦管家。
“我挺不愿意你这样的,毕竟你是很有用的妖怪。把你带在身边,以后我躲债主的时候就能第一时间知道应该往哪条路逃跑才是生路。”她煞有介事地拍拍他的肩膀。
“我们照海的终极用处,是替人找到‘生路’,不过真正的生路,我们一生只能为一个人找一次。”他认真道,“如果这个人是山海,我愿意。”
“你爱她。”桃夭看着他一成不变的面具。
“我爱他们每一个人。”他坦白,“惊蛰是我的主人,他救了我,从此把我放在他的心口上,我跟着他四处游**,穿风过雨,感受着他的孤独与悲喜,即便他没有把我看成朋友而只是一个可以信赖的工具,我也很爱他。媪姬是我见过最柔弱的妖怪,看到她被欺负,不光是惊蛰,连我都想保护她,也因为她,我跟惊蛰有十年的时光不曾寂寞。至于山海,她就像我的女儿一样,我当然爱她。”他顿了顿,声音有轻微的哽咽,“有家人的感觉,比一个人好多了,所以我总想多些时间留在他们身边。”
桃夭没说话。
“哦,那只狐狸,我把它关在了卧室的笼子里。”他突然说道。
“你为什么要带走它?”
“有时候回到自己的房间,没人说话,也怪冷清的。”
“这只狐狸没你想的那么善解人意,你不如养只狗。”
“不需要了,我得走了。你能帮我照顾她们母子吗?”
“不能。经过这样的事如果她们还不能明白真正的自在,那么谁都照顾不了她们。”
一声叹息。
“你给我的珠子,我不还你了啊。”
“……”
此后,房间里再听不到任何声音。
片刻之后,有五彩光芒骤然亮起……
纱窗外的夕阳金红一片,盛夏的灼热仍在整间卧室里弥漫。
一直盘踞在后院房间里的病魔也失踪了。几个将死之人被妥善安置到别处,请了大夫替他们诊治,即便救不了命,也让他们走得舒服些。至于其他还有救的病人,按照桃夭的意思,全部送回天鲜楼,命令老板夫妇好生照顾。
此刻,温夫人坐在**,怀里抱着一个“咯咯”笑着的女婴,她的泪水像断了线一样掉在孩子幼嫩的脸上。
滚滚傻乎乎地站在磨牙脚边,磨牙傻乎乎地站在温夫人面前,犹豫了半天,才小声说:“我能抱抱她吗?”
温夫人点点头,把女婴小心地送到他怀里。
抱着这个小不点,磨牙激动地又哭又笑:“山海啊,你很快又会长大啦,你要做一个幸福的姑娘,管他妖怪还是人类呢。磨牙叔叔以后会来看你的。”
温夫人下了床,对桃夭道:“谢谢你们。”
“我们没有做什么。”桃夭朝她摆摆手,“谢谢你的秦管家才是。”
温夫人红了眼眶,点点头。
“时光倒流,重归于初。”桃夭摸了摸小女娃的脸,“不是谁都有这样的造化,以后不要乱来了。妖就是妖,人就是人,人可以活得像妖怪,妖怪也可以活得像人呀。”
说罢,她敲了敲磨牙的脑袋:“走啦,耽搁好久了,什么时候才能到京城啊!”
磨牙恋恋不舍地把小不点还给了温夫人,双手合十:“告辞。”说完他抱起滚滚,飞快地朝桃夭跟柳公子追去。
踏出温家大门的刹那,桃夭回头看去,一个浑身雪白的人影,双手合十地飘在院子里,一闪而逝。
惊蛰说过,他还是会在他们身边的。
这时候,好像也没必要去计较谁对谁错了,一切重新来过吧。
她回头,对着前头的柳公子道:“我们一会儿吃啥?”
“我要一碗素面。”
“你都当过人家女婿了,还吃素啊?”
“阿弥陀佛,桃夭你又造口业!”
“不服你放滚滚来咬我啊,咬我啊!”
尾
傍晚,天水镇的河边,柳树随风摇摆。
磨牙坐在柳荫之下,入神地看着波光粼粼的河面,滚滚则欢乐地在河边跑来跑去捞鱼玩。
桃夭与柳公子站在离他老远的地方,柳公子看着磨牙的背影,说:“不知道有什么可看的,一条小河罢了。对面也是光秃秃的。”
“也许是在回味什么。”桃夭耸耸肩,“由他吧。”
“不过桃夭,”柳公子突然看定她,“有件事我不明白。”
“什么事?”她问。
柳公子半眯起细长的眼睛:“为何磨牙能全身而退?”
“他傻人有傻福呗。”桃夭吐吐舌头。
“我认真的。”柳公子拽住她的胳膊。
“那老货把磨牙的魂魄困在温山海的身体里,你也知道施术之人本身相当于通道,她送走的东西只能靠她送回来,如果中间她突然死了,磨牙的魂魄很可能永远都回不来。所以我不敢杀她。但是,如果施术之人被她的目标反噬,那么施术者与所有被她牵连的别的目标都会被干干净净地摧毁,而反噬的那一方会随着这种彻底的摧毁而物归原处。懂了吗?”桃夭拍了拍柳公子的头。
柳公子诧异道:“你意思是,如果一个法术里不论牵扯了几个目标,只要其中一个目标有反噬的能力,那么施术者以及其他被困的目标都会被摧毁,只有反噬者能安然无恙?”
桃夭点头。
“所以,磨牙是这场战斗里的……反噬者?”柳公子瞪大了眼睛,“不可能啊,磨牙有这种本事?”
桃夭一笑:“你不是老早就知道磨牙有九世佛缘吗?不然你也不会心心念要吃掉他替你增加修为了。一个磨牙起码能让你多三千年的修为吧?”
“这个我知道。”柳公子白她一眼,“可九世佛缘不过就是当九辈子的和尚而已,也确实有助于我们修炼,但这跟反噬扯不上关系。”
“磨牙的身体一直是孩童的模样。”桃夭看着远处的磨牙,“那个人说过,磨牙有九世佛缘,但是,九世佛缘之下,大概藏了别的东西吧。”
“你什么意思?”柳公子道。
“磨牙不是第一次大难不死了。”她的目光深邃起来,“虽然我不知道其中原因,但我想,应该跟他的九世佛缘有关吧。”
柳公子皱起了眉头:“所以当磨牙被掳走时,你一点都不担心?看见他被老货弄到生死不明时,你也不担心?你可想过,一切只是你的猜测,如果这次他没有大难不死……”
她看着柳公子的眼睛,微笑:“那我又得一个人玩了。”
柳公子狠狠瞪了她一眼。
“人各有命,何时相遇,何时分离,没必要强求。”她踢开脚下的一个石子儿,“走吧,天都快黑了。”
柳公子突然拽住她的手腕。
“干吗?”她疑惑地看着他。
“你为什么离开桃都?”他直视着她的眼睛,“我知道你不可能为了陪磨牙才出来的。”
她咂咂嘴,左右看看,最后万般无奈地对柳公子附耳几句。
说罢,柳公子立刻变了脸色,见了鬼一样看着她:“《百妖谱》不见了?”
她赶紧捂住他的嘴:“小声点小声点!谁知道附近有没有偷听的妖怪!”
柳公子拉下她的手,压低声音道:“《百妖谱》一直是你在看守,怎可能不见了?!”
“不见了就是不见了啊,我有啥办法。年前我去跟人赌了一把骰子回来,就不见了。”桃夭垂头丧气,“我找遍桃都都没有它的踪迹,十之八九是出来了。”
“谁有这本事把它带出桃都?”柳公子咬牙切齿。
“谁带走的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我得在那个人回来前赶紧把它找回来。”她用力挠了挠头,“要是被那个人知道了,我只能主动找棵树吊死算了。”
柳公子指着她:“你……你怎么能犯这种错误?!”
“你急什么,跟你有什么关系!有事也是我扛着。”桃夭白他一眼。
“我蛇妖也在《百妖谱》上!”柳公子气得要吐血,“一旦从《百妖谱》上抹掉蛇妖,整个蛇妖一族,包括我在内,就都不存在了!你好意思说跟我无关?!”
“你冷静,冷静。”桃夭赶紧拍了拍他的胸口,“我这不是在想办法嘛。”
“你有什么办法?”
“慢慢找呗,总有蛛丝马迹。”她倒是镇定得很,“反正那个人不会那么快回来,我们还有很多时间。”
“我真想吃了你。”柳公子用力拍着自己的心口,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不要发火不要发火,做一个安静的美男子。”
“放轻松一点嘛。”她笑眯眯道,“你越是想找一个东西,越找不着,你不找了吧,它可能自己就跳出来了。”
“你不要跟我说话!我现在很生气,我消失!”说完,他“刷”一下没了踪影。
桃夭耸耸肩,慢悠悠地朝磨牙那边走去,边走边喊:“磨牙,该走了。”
喊了几声,磨牙才回过神来,却没起来的意思,他低下头:“桃夭……”
“干啥?”她停在他身后。
“山海以后还会想起我吗?”
“不会。”她直言。
“她一直想保护我的。”磨牙捡起一个石子儿,扔到河里,“照海也不会回来了吗?”
“都碎成粉喂到山海肚子里了,怎么回来。”她叹气,“可惜了,这么稀少的妖怪。”
他沉默片刻,说:“我们稍晚点再动身吧。”
晚风吹过河面,水声悠悠,他闭上眼睛,盘腿而坐,一边捻动佛珠一边诵念经文。
桃夭很想跟他说,就算给照海念一百遍经文也没用的,他的过去与未来都在他决定给温山海一条“生路”的时候终止了,但是她还是不阻止他了,毕竟不做点什么又总觉得心头不舒服。
一生一人一条路,给了最爱的人,也不算遗憾。
念完经,已是繁星当空。
磨牙起身道:“我们去哪里?”
“当然是京城啊。”桃夭立刻眉飞色舞道,“那里可比我们沿途走过的小地方好玩多了!”
磨牙点点头,把滚滚喊过来,抱在怀里。
柳公子不知什么时候又“刷”一下出现在桃夭身边,仍是一脸不悦。
桃夭碰了碰他的胳膊:“别这样啦,开心点,京城有好多好吃的还有好多美人哟!”
“不要跟我说话!”柳公子扭过头去。
“柳公子你怎么啦?”磨牙关心地问道。
“我没事。”
“没事为什么绷着个脸?”
“绷着脸不容易长皱纹!”
“哦。”
“走啦走啦。”
暮色笼罩的河岸上,三人一狐叽叽喳喳地朝前走去。
天子脚下,应该比之前哪里都热闹吧。
一定是这样的。
百妖谱·卷一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