努努书坊
返回 努努书坊目录
努努书坊 > 百妖谱(全集) > 第一部 第三章 庆忌

百妖谱(全集) 第一部 第三章 庆忌

所属书籍: 百妖谱(全集)

    楔子

    此一生,你未取我性命,我未负你承诺,无憾。

    *

    王小牛苦恼地看着蹲在面前的两个人与一只……长着兔尾巴的狐狸!

    “你们腿不麻吗?”他忍不住问。

    三个家伙齐齐摇头。

    褐色的木盆里,水光闪闪,几尾三四寸长的鲫鱼游来游去,吐着泡泡。

    滚滚的眼珠忠实追随着鲫鱼的轨迹,摇着土肥圆的尾巴绕着木盆走了无数圈,还时不时停下来,趴到盆边伸出爪子试图捞鱼,但都被磨牙及时阻止。

    “出家人不可沾荤腥,你既然跟从了我,也就是一只出家的狐狸了。”磨牙非常认真地告诫滚滚。

    “少来!你自己还不是吞了好多次口水了。”桃夭十分见不惯他一本正经胡说八道的样子,飞了他个白眼,“天晓得你心里还幻想过多少种吃这些鱼的方法,清蒸红烧油炸一样不少吧?”

    “罪过罪过,我只是想了,但并没有做。”磨牙急急辩解,“只怪我修行浅薄,还脱不了这红尘俗世的**,佛祖也是理解的,他不会怪我。”

    “说得你跟佛祖很熟似的。”桃夭切了一声,扭头看定王小牛,“我说你咋这么倔呢?几条鱼罢了,卖给我们有什么不行,大不了你再去钓呗。我们是外乡人,风尘仆仆走到利州,你就不能代表你的家乡给我们留个好客的好印象?”

    王小牛眨了眨小眼睛:“小姐姐,我说过了,这些鱼是专门给苗爷爷钓的哈。我每个月都来这里等他的哈。”

    桃夭左右环顾,微风过处,树影婆娑,田地成片,利州山好水好空气好,就是人不算多,从他们遇到王小牛到现在,只有一个樵夫路过。

    “太阳都要落山了,你说的那个爷爷还没来,兴许他今天不来了,趁着鱼还活着,你不如卖给我。”桃夭不死心道,“鱼死了就卖不了好价钱啦!”

    “可我刚明明听这位小师傅跟你说一点银子都没有了要饿死了……”王小牛认真地看着她。

    “小小年纪就跟我谈钱?现在的孩子究竟怎么了!”桃夭立刻露出鄙视的眼神,旋即把滚滚举到他面前,认真道,“我拿它跟你换好不?论斤两它也比你那几条鱼重呢,你赚啦!”

    “桃夭!”磨牙气得跳起来,一把将滚滚抢回来,“不是说好了要当一辈子的家人吗!你怎么一没钱就想着出卖家人?”

    “怪我咯?还不是你嘴不够甜才化不到缘!”

    “谁让你半路上跑去跟人赌钱!现在好了,身无分文!”

    “都怪你这个死光头跟在我旁边我才会输!”

    “把我早上化来的米饼吐出来!”

    “中午的野果子是我摘的,你也吐出来!”

    王小牛听得头昏脑胀,赶紧一挥手:“你们别吵了!”说罢,从怀里掏出一个油纸包,打开,露出一个飘着甜香的米糕,“你们拿去吃吧。我只有这个了。”

    “这怎么好意思呀。”桃夭咧嘴一笑,赶紧接过来,“你刚才说你叫王小牛是吧?”

    “是啊。”他点点头,“你叫桃夭,小师傅叫磨牙,狐狸叫滚滚,对吧?”

    “记性真好。”桃夭嘿嘿一笑,“顺便跟你打听个地方。”

    “哪里呀?”王小牛来了精神,拍心口道,“这附近没有我不知道的地方,我可是在这里出生长大的。”

    “镜花泽。”桃夭望了望前方,“应该不远了吧?”

    “不远不远,沿着这条小路再往前走个一里路,见到一棵歪脖树往右拐,那就是了。”王小牛转身指着身后那条埋在田间的小路,随即又不解道,“你们去那里干啥呀?现在就是一片烂泥塘了。听我奶奶说,早几十年前,那里倒是风景明秀,尤其镜花泽,一到三月,水面倒映岸边桃花,镜花水月,美不胜收。春夏之时,镜花泽还有夜市,人来人往,热闹得很。可惜我没机会见。但如今镜花泽水不成水,山不成山,破败得很,平日里几乎没有人再去了。其实利州还有好多别的好玩的地方,要不要我讲给你们听?”

    “不用啦。我就是要去镜花泽。”桃夭起身,忽然又问,“你每个月都到这里来送鱼?”

    “是啊,每月初三我都在这里等着。”

    “等那位爷爷?”桃夭朝他们身后不远处的树林里瞟了一眼,若无其事道,“为何对他这么好?”

    王小牛认真道:“三年前,我掉进后头那片林子里的一个枯井之中,是苗爷爷把我救出来的。我要他跟我回家,我奶奶做的饭可好吃啦,可他不肯,他说他只爱吃鱼。可惜镜花泽里的鱼都没了,要吃鱼得去很远的河里捉。所以我就跟他说,以后每月初三我都给他送鱼来。我家北面有条河,钓鱼也容易。”

    “三年,三十六个月,你一直给他送鱼?”桃夭眨了眨眼睛,“一个月都没断过?”

    王小牛摇头:“没有。答应人家的事就不能忘,我奶奶说的。”

    桃夭笑着摸了摸他的头:“谢谢你给我的米糕。”

    “不客气,你们路上小心,别掉到镜花泽里去,那里只剩淤泥,掉进去可爬不出来哈。”王小牛提醒道。

    “知道了。”桃夭咬了一口米糕,欢欢喜喜朝小路走去。

    “你给我留一半!不,一大半!滚滚也要吃!”磨牙赶紧抱着滚滚追过去。

    “吃光了。一会儿你们自己挖野菜吧。”

    “凭什么我们要吃野菜!”

    “就凭你们打不过我咯。”

    “……”

    “杵这儿干啥,快走!大不了一会儿我吃点亏帮你挖。”桃夭舔着嘴,一手摁在磨牙头上,“往前走啊,别回头,我知道你想回头。”

    磨牙一愣:“你看见啦?”

    “藏在树后的一只老花猫嘛,探头探脑往这边瞅,我又不瞎。”

    “不管啊?”磨牙有点担心,“小牛施主是个好孩子,万一……”

    “那猫妖没恶意。苗爷爷……喵爷爷才对吧。”桃夭噗嗤一笑,“我们不走,它是不敢过来的。”

    “它认出你啦?”磨牙疑惑道,“这妖怪也是胆大,大白天也敢乱跑。”

    “利州山明水秀,镜花泽附近又人丁稀薄,精怪们日子过得舒坦,自然不像别处的同类那么小心翼翼。”桃夭不以为然,“它未必认识我,但我们来自桃都,上了些年资的精怪应该能感应到我们身上异于常人的气息,能避则避吧。”

    “哦。”磨牙点点头,“不过咱们不是要去汴京么?”

    “一个方向,不耽搁。”桃夭看着前方的远山,“顺便去围观一个倒霉鬼。”

    天气越发不好,微微飘起了细雨,寒意倍增。

    桃夭把手里的石子儿用力扔进面前的泥沼之中,噗一声响,石头没入散发着怪味的淤泥里,很快无迹可寻。

    滚滚倒是高兴得很,沿着泥沼四周跑来跑去,对着偶尔飞过泥沼的鸟龇牙咧嘴,还不自量力地站起来挥着小短爪试图把人家抓下来,而磨牙就跟老妈子一样跟在它屁股后头,生怕这家伙一脑袋扎淤泥里。

    也只有滚滚这种没脑子的小狐狸会觉得这里是个好玩的地方。

    镜花泽……眼前所见实在辜负了这个名字,一片烂泥塘,岸边除了野草,便只得些参差不齐的桃树桩,毫无生机,一排破烂腐朽的凉棚式建筑摇摇欲坠地站立着,褪了色的彩旗与店招在风里摇晃,勉强证明这里的确有过一段热闹的时光,不远处的山上也是光秃一片,隐见一片房舍,死气沉沉,也是多年不住人的样子。

    真是个寂寞到死的地方呢,寒风侵来,桃夭哆嗦了一下。

    滚滚依然很兴奋,对飞鸟死心之后改为蹲在岸边拿爪子往淤泥里刨来刨去,仿佛淤泥里头藏着山珍海味,磨牙累得满头大汗,一屁股坐到岸边的大石头上,问桃夭:“这就是你要来的镜花泽?”

    “应该是了。”桃夭左右看看,摇头叹气,“这种鬼地方,没病也住出病来了。”

    磨牙四下环顾,疑惑道:“你的‘病人’住在这里!你究竟打算给什么治病啊?”

    桃夭站到一块石头上,深吸一口气,叉腰大喊:“庆忌!”

    在她喊出第三声“庆忌”时,回音之中突然响起一阵嘚嘚嘚的车马声——

    一辆翠绿色的马车,顶着绿色的华盖,被一匹翠绿色的小马拉着,自凉棚的角落里跑出来。

    桃夭跟磨牙循声望去,然后不约而同低下了头。

    这辆马车实在太小了,不超过一尺,不细看还以为是个会走动的绿盒子,被一只跟小老鼠一般大的小马拉着。

    马车颠颠簸簸地过来,停在桃夭脚下。

    嘎吱一声,车门打开,一个三寸多不到四寸的小人儿跳出来,绿冠绿袍绿鞋,连皮肤都是绿的,它抬头,松了一口气,说:“你总算来了,桃夭大人。”

    桃夭目瞪口呆地看着它,两秒钟后,她突然爆发出震天响的笑声,要不是嫌弃地上太脏,她肯定会躺上去滚个十几遍才能止住这发自灵魂的狂笑。

    “你……你怎么这么绿啊哈哈哈!你青蛙精附体吗哈哈哈!”桃夭指着小人儿笑得上气不接下气,“你不是黄色的吗?你变色你家里人答应吗哈哈哈!”

    完全不能理解她笑点所在的磨牙尴尬站在他二人中间,捻着佛珠连喊阿弥陀佛,如果这小绿人儿就是她此行的“病人”,她如此丧心病狂地嘲笑人家,真是作孽。不过话说回来,不“作孽”就不是鬼医桃夭了。她之所以被称“鬼医”,并非她跟“鬼”有何关系,而是她心性喜怒无常,行事神出鬼没,哪怕是跟她一起生活了这么多年的磨牙,都不敢说自己有多了解她,她似乎不是一个“固定”的人,前一秒对你笑,后一秒便要你的命,今天同你是仇人,明天说不定就拉你去吃火锅,她连吃饭的口味都是变化不断,今年喜甜,明年爱咸,总之,你以为你跟她很熟,但你始终抓不住她,认识再多年也没用。

    小绿人咳嗽几声,无奈道:“我中毒了。本以为不是大事,谁知毒素日积月累,加速了我的衰老。等我变成深绿色,我就老死了。”

    桃夭止住笑,揉着笑疼的肚子问:“据我所知,你们庆忌只要晒足日光月华就能存活,不需进食也不需饮水,就这样你还中毒?”她又用力吸了几口空气,说,“虽然这烂泥塘有点臭,但也不至于有毒气。你怎么过的日子?”

    小绿人担忧地看了看眼前的泥塘,做了个请她蹲下来的姿势。

    “干啥?”她蹲下来,“想跟我说悄悄话?”

    “那里有坏东西……”小绿人指了指泥塘,踮起脚小声道,“原本我不住岸上,即便镜花泽干枯成泥,我也没有搬家的念头。可谁知两年前,来了一个自称秋王爷的家伙,非说镜花泽是他的地盘,把住在这里的精怪们都赶走了。你也知栖身于此的都是些小妖,胆小的一早便逃了,胆大的也不是那秋王爷的对手,跟他对抗的结果,不是重伤就是死。”小绿人叹气,伸出右胳膊,上头隐隐可见一排淡黑色的齿痕,“我被他咬伤,幸而跑得快,才捡回一条命。无奈之下,只得在岸边的旧凉棚中找一处角落,挖个洞住下来。身上的伤口虽然愈合,但痒痛仍在,且身体也一天天老下去。半年前,我总算遇到一只路过的好心兔精,把蚌精送我的宝珠交给它,请它帮我去元宝堂买了符纸。从我烧纸给你到现在,足足等了半年,桃夭大人你总算来了。”

    磨牙听得直摇头,说:“众生平等,都是妖怪怎能如此霸道!那秋王爷后来还欺负你了么?”

    “他彻底霸占镜花泽后,倒也不管岸上的事了。除了捕食就是睡觉。”小绿人皱眉道,“而且他只喜欢吃肉,常有路过的小兽被他卷了去。”说罢,它眼神一亮,抬手指着前面,“咦,看!就是那样!”

    磨牙跟桃夭同时回头,磨牙的脸顿时比小绿人还绿——

    滚滚不知几时扎进了淤泥里,只剩下后腿在外面用力蹬着。

    磨牙大叫着冲过去,却被桃夭拽住后衣领:“你也只是块肉而已。”

    “放手放手!再不去救它它就被吃掉了!”磨牙急得眼泪横飞,这小秃驴啥本事没有,就是哭功过人,收放自如……

    “谁让它傻兮兮地乱跑,吃点亏是应该的。”桃夭幸灾乐祸。

    “你没人性!”

    “你第二次骂我没人性了,等到第三次我就弄死你。”

    磨牙又急又气,情急之下一把扯开僧袍,从桃夭手下脱身而出,朝烂泥塘奔去,看样子是要不顾一切跳下去。

    “可不能跳啊!”小绿人大喊,旋即又跳到桃夭脚背上用力踩,“你快阻止这小和尚,镜花泽下深不可测,他掉下去可就没有活路了!”

    “溺死了正好。”桃夭干脆坐到石头上,耸耸肩,“反正是个没用的小秃驴,养着他又费钱又费神。”

    小绿人错愕:“我以为能跟从在桃夭大人身边的,一定是对你而言顶重要的人。”

    桃夭撇撇嘴,不作声。

    眼见那头的滚滚连后腿都看不见了,磨牙大喊着滚滚的名字,飞身跃起,往一片淤泥里砸下去。

    呼一阵怪风,差一点就挨到泥巴的磨牙居然停在了空中,被一股无形之力卷住腰身,一把甩回来,安全落到桃夭面前。

    紧跟着,空中隐现一道青影,闪电般钻入泥塘之下,很快,淤泥像烧开的水一样冒出密密麻麻的气泡,异常的震动从地下**出,小绿人站立不稳,从桃夭脚背上摔了下来,惶恐不已。

    突然,轰一声响,淤泥高溅,一条巨大的青蛇,睁着一对深红的眼睛,身上的细鳞寒光刺眼,自泥底飞升而出,口中似衔着什么东西。

    小绿人吓得赶紧躲到石头后。

    泥雨落地,青蛇也飞到了桃夭头顶,蛇口一张,两个泥团子滚下来。

    泥团之一睁开灰色的眼睛,吐着舌头,四脚朝天,哼哼唧唧。泥团之二却跟死了一样趴在那里,一动不动。

    “滚滚!”磨牙惊喜地扑过去,一把抱起满身泥的蠢狐狸,“你活着?你还活着?”滚滚眨了眨眼,似受了莫大的惊吓与委屈,赶紧往他怀里钻,生生把他也变成了半个泥人。

    小绿人张大了嘴,指着那条青蛇:“你……你……”

    青蛇落地,旋风乍起,再看,地上只站了个年轻轻的青袍公子,肤如白瓷,眉目若画,黑发似缎垂于腰间,纵然满面怒容,也是赏心悦目。

    “呀,你出来啦?好难得。”桃夭冲他嘻嘻一笑。

    青袍公子紧抿着嘴唇,似是憋住了天大的怒气。

    “我没请你出手,这次是你自愿,不算在你我的约定之中哟。”桃夭笑容不减。

    半晌,公子抛出两个字:“小人!”

    “谁看到我都知道我不是大人呀。”她冲他吐舌头。

    公子攥了攥拳头,说:“若非多年邻居的情分,我老早吞你下肚!”说罢,他又瞟了磨牙一眼,警告道:“小和尚,你下次再如此鲁莽,我便让你尝尝什么叫生不如死!”

    桃夭赶紧补充:“他意思是让你吃他做的饭。”

    公子冷哼一声:“知道我的厉害就好。”

    磨牙听了,松了口气,嘀咕:“还以为是要我听他作诗……那才是生不如死……”

    “你说什么?”公子质问。

    “没没,什么都没说。”磨牙赶紧摇头,并忙不迭致谢,“多谢柳公子救命之恩。”

    公子又冷哼一声,旋即垂头看着自己的袍子,面色痛苦至极:“好多泥!怎的这么多泥!”话音未落,他转身化风,狂奔而去。

    “他他……他是……”小绿人目瞪口呆。

    “柳公子是我们的老邻居。”磨牙顺口道,“我此番出来云游,柳公子也是形影不离。”

    小绿人合上嘴,心有余悸:“他是……蛇妖?”

    “一只立志当诗人的蛇妖,与李杜齐名是他最大的理想。”桃夭狡黠一笑。

    “那他那么匆忙是去……”

    “洗澡。他容不得身上有一丁点污秽之物,以前磨牙年幼时,不小心尿到他脚上,他狂奔到河里洗了三天澡。”桃夭撇撇嘴,看着地上那个泥团,“别说他了,先把这厮料理了是正经。”

    她走到泥团面前,伸脚踢了踢:“喂,这么容易就死啦?”

    泥团里睁开一双花生米一般大的眼睛,一条近尺长的大泥鳅从泥堆里露出来,无力地拍着尾巴。

    “这就是你说的秋王爷?”桃夭指着泥鳅问小绿人。

    “是的!”小绿人还是有些惧怕,躲在桃夭脚后头说,“只是他从前可比现在大多了,还有牙!”

    “修炼不多久的泥鳅精罢了,已被柳公子废了修为。话说精不如妖,你天生为妖,居然被一只泥鳅精欺负到无家可归性命不保……真是活着都没用呢。”桃夭不客气道。

    小绿人涨红了脸,小声分辩:“我不擅长争斗与殴打,何况我也不是狗,怎能随便咬人。”

    “你明明可以去更好的地方安居。”桃夭不解,指着四周,“这镜花泽空剩一个好名字,你看那山上,伐木过度已成秃瓢,再看你脚下,泽不成泽只剩烂泥,又没人拴着你,你非要留在这里被泥鳅欺负,怪谁?”

    小绿人沉默片刻,说:“我等人。”

    这一年的桃花开得特别久,风一吹便是一场纷纷扬扬的花瓣雨。

    马车停在路边,十三四岁的姑娘穿着粗布衣裙,红着眼睛,跟眼前那年纪相若的少年依依惜别。

    “多穿衣裳,北方冷。”少年递给她一个布包,“我娘做的棉袄,厚实得很,你拿着。”

    姑娘也不推脱,接过布包抱在怀里,杏核似的眼睛紧紧盯着他的脸:“我爹说,这一去怕是不会再回利州了,二叔在那边开了铺子,生意挺好,要我们一家也跟去享福。”

    他笑笑:“好事。”

    “二叔还在信里说,在那边替我寻了一门好亲事。”她低下头,把布包抱得更紧了。

    少年微怔,但很快又笑道:“好事。”

    姑娘咬了咬嘴唇:“那……我走了。你保重。”

    “你也是。”他看着她红扑扑的脸,轻轻拍掉沾在她肩头的花瓣,“好好过日子。”

    姑娘默默转身,走了没两步又突然折回来,直视着他的眼睛:“任何时候,只要你跟我讲一声,千山万水我都回来。”不等他说话,她扭头就跑,跳进了马车。

    车轮转动,尘土如烟,她从帘后伸出一只手,用力挥动着,一只雕花木镯在雪白的腕子上摇晃不止。

    马车越来越远,等到完全看不见时,少年抹了抹眼睛,转身离开。

    她去的地方是皇都,富庶繁华,人之向往,她又长得这般可爱,定能寻得如意郎君,子孙满堂,白首偕老。

    他觉得头有些疼,好多东西在脑子里发胀碰撞,心里也压得发慌。

    天色渐晚,沿着那条熟得不能再熟的小路前行,小贩们挑着担子说说笑笑地往回走。虽然并非节日,去镜花泽摆摊叫卖的人依然不少,谁让那里景色宜人,不但是踏青赏花的好地方,还能买到各式有趣的小物件。

    他走到镜花泽时,天已黑尽了,弯月如钩,被岸边的桃花簇拥着倒映于水面,青草与泥土的味道淡淡地氤在空气里,风过水摇,微声如歌。这样的夜晚,很适合有心事的人。

    人都走光了,最后离开的是在凉棚底下摆摊卖首饰的大叔,临走时,大叔还跟他打了个招呼。以前他常跟她来镜花泽玩,常来这里摆摊的人都混了个脸熟,去年中秋他在大叔那儿买了一支雕花木镯送给她,很便宜的东西,她一直戴着。

    “今天咋一个人来了呀?小姑娘呢?”大叔从他身边走过时问道。

    他笑笑:“她不住这里了。”

    “搬家啦?”大叔又问。

    他点头:“嗯。搬到特别远的地方去了。”

    “哦。那你以后也要常来啊,带别的小姑娘来照顾我生意,哈哈。”

    寒暄几句后,大叔的身影渐渐消失在夜色中。

    真安静,他看着眼前这光线旖旎的水面,镜花泽果然名不虚传,镜花水月,惹人遐思,只怕整个利州最美的地方就在这里了吧。不知千里之外的那座城池,是不是有一样美的景色?

    咕嘟咕嘟,离他最近的水面上突然冒出一串气泡。

    一辆小小的明黄色马车浮出水面,被一匹同样颜色的小马拉着,平平稳稳地浮在水上。车门打开,一个面如冠玉,身着黄袍,身高不足四寸的小公子钻了出来,爬到马车前坐下,横抱着手臂看他,问:“为何不留下小玉?她这一走,你再想见她就难了。”

    对于小公子的出现他一点都不惊讶,反有些气恼:“你跟踪我?”

    小公子耸耸肩:“你说小玉今天走,我好奇,所以跟着你去看看。”

    他皱眉:“你藏在哪里?为何我全无觉察?”

    “我是妖怪,想隐藏行踪还不容易?”小公子白他一眼,“我问你话呢,为何不留下她?”

    他沉默许久,说:“何必呢。”

    “啥意思?”小公子不解。

    “留下与远行,后者更容易让她幸福。”他笑笑。

    “你是觉得你没钱?”小公子作思考状,“好像确实没钱……”

    他笑出声,若不是隔得有些远,他忍不住要去敲这小家伙的脑袋。

    “不是钱。”他出神地望着在水中摇摆的月色,“她最想要的东西,我给不了。”

    “不是钱?”小公子挠头,“那一定是嫌你长得难看?”

    “我哪里难看了!”他翻了个白眼,无奈道,“反正你这妖怪是不会明白的,所以别问了。”

    小公子想了想,说:“万一有天你后悔了咋办?”

    后悔……他耳畔忽然响起她的声音——只要你跟我讲一声,千山万水我都回来。

    “小玉说,任何时候,只要我跟她说一声,她千山万水都回来。”月色在他眼中**漾,把淡淡的失落都摇了出来。

    闻言,小公子顿时来了精神,一下子站起来,拍着心口道:“找我啊找我啊!如果有一天你想她回来了,跟我说,路途再远我都能在一天之内把你的信儿带给她。”

    “我知道你等这天很久了。你是妖怪庆忌嘛,最擅长日行千里,通风报信。”他看着小公子,微笑,“再次多谢你,如果有一天我想念她了,会拜托你帮我传信的。”

    “这次说定了哟!”小公子认真道,“我等你。”

    “好。”他点头。

    没记错的话,他跟这个叫做“庆忌”的妖怪已经认识两年了。准确说,是他把这妖怪真真实实地带进这世界的。

    父亲说过镜花泽是灵气之地,青山依傍,绿水如镜,最易滋生精怪之地,且《管子·水地》篇亦有云——“谷之不徙,水之不竭者,生庆忌。”这天生驾着车马的小妖,可说是山水孕育之灵物,打他记事之时起,就不止一次在家中见过庆忌的身影。父亲每隔几年,就会从外头带回一只庆忌,养在家中的大水缸里。他说庆忌这种妖怪通常藏身于水泽之中,但须得靠人类叫出它的名字,方能自虚无化为实体。只不过随着时光推移,焚林而田,竭泽而渔的事越发频繁,加上战火四起,这世间的好山好水越来越少,庆忌的数量也越发稀少了。

    父亲为何知道这么多?因为,他是一个巫医。喜欢他的人喊他活神仙,不喜欢的人喊他神棍,他家祖祖辈辈以此为业,精怪之事自然耳熟能详。只怪他生来体弱,学不了半点跟家业有关的本事,顶多帮父亲去买些香烛纸钱。三年前父亲病逝,资质平庸的姐姐也没能继承衣钵,一家人只能靠母亲替人做衣裳度日,到了他们这一辈,祖业终是断了。

    记得那天是父亲的忌日,拜祭完父亲之后,他心中愁闷,独自去了镜花泽散心。那时已近深夜,四下无人,他望着满目碧水,不知怎的动了心念,对着镜花泽大喊了三声“庆忌”,本是无心之举,却不料真的引出了这只妖怪。

    看到水面上的小人小车小马时,他并未觉得害怕,毕竟早就见过这小东西,知道他们性情温良,于人无害,但惊奇是有的,原来庆忌真的是靠这种方式出现的。

    “你喊我呀?”一身黄袍的小公子从马车里钻出来,跳到前头的小黄马上,仰头看他。

    他一时间忘记该怎么说话,只用力点头。

    “哦。谢谢啦。”小公子高兴地甩甩手又动动腿,“我在镜花泽下飘了好些时候,总是没法子到水面上来,还担心永远都没人来喊我名字呢。”

    他拍了拍自己的脸,总算从失神状恢复过来,问:“你就是传说中的,生于水泽之中的妖怪……庆忌?”

    “是咧。”小公子点头。

    “那……为何我从前也在镜花泽喊过你的名字但你没有出现呢?”他确实不是第一次喊这名字,当年父亲也常去镜花泽,去时都喊过庆忌的名字,有几回他跟在父亲身后,也好奇地喊过,但从未得任何回应。父亲说,或许还差些机缘。只是彼时年幼,他并不太懂什么叫机缘。

    “因为我两年前才出生呀。”庆忌认真道,“好山好水总得持续多年,方有灵气集聚,积到足够的量,才会有我出世,然后我就像一条没有实体的鱼,在镜花泽下游来游去,没人喊我名字的话,我就得一直这样游下去,若有朝一日此处山水有变,灵气受损,没有实体支撑的我也会随之消失。所以呀,你是来得刚刚好,没有太早也没有太晚。”

    他恍然大悟,没有太早也没有太晚……大概,这就是父亲说过的“机缘”。

    “那你现在有实体了,可以离开这里了到处去玩了吧?”他瞅着这个面容和善的小家伙,原来每只庆忌都长得一个模样,他想起父亲曾经带回来的别的庆忌,也是驾着小马车,乖巧得像个玩偶。

    “是你喊了我的名字,所以,我一定要替你送一次信才会离开。”庆忌认真道,“日行千里,往返瞬间,是我天生的本事。”

    他愣了愣,说:“可我没有千里之外的需要送信的朋友呀。”

    “也许以后会有呢?没事,我等你呗。”

    它说到做到,两年来哪里都没去。

    他没有告诉任何人庆忌的存在,包括小玉。夜深人静时,他偶尔会偷跑出来,往镜花泽去看看它。其实是怕它闷,想陪它说说话。可它每次都说一点都不闷,镜花泽下头有好些特别话多的鱼精螃蟹精,光是听它们谈天说地讲笑话就足够打发时间了。

    去年的七夕节,他领着小玉去镜花泽的花灯会上玩,遇上放焰火,五颜六色的烟花在夜空里绽放出绮丽的图案,引得无数男女驻足观赏,欢声笑语不断。身在热闹之中的他,无意中回了一下头,不远处的水面上,从不在人前露面的庆忌,顶着一片荷叶作掩护,骑在它的小马上,仰头看着漫天烟花,脸上是特别满足的笑容。

    岸边与水面,热闹跟寂寞也只差一步罢了。

    第二天晚上,他又去劝它离开,既有日行千里的本事,就更不该委屈自己栖身于小小的镜花泽。可这妖怪也是固执,非说自己许给他的承诺,不兑现是不行的。

    他觉得,自己不会有需要庆忌的那一天,因为他在意的人都在身边。关于未来他想过很多,唯独没有想到的,是小玉一家的离开。

    但她是应该走的。他在镜花泽边坐了一夜,也咳嗽了一夜。

    天将亮时,他跟庆忌道别,说娘亲给自己找了个师父,学习木工,以后怕是不能像从前那样常来看它了。庆忌表示理解,说不需要来看它,它等的只是他的拜托,为他奔赴千里,传信小玉。

    他慎重地给它鞠了个躬,慎重地说了一次谢谢。

    然后,如往常一样,它又一次沉入水中,岸上,他的背影越来越远,渐渐隐在如烟的晨雾里。

    一个月过去,他没来镜花泽。

    三个月过去,他没来镜花泽。

    一年过去,他没来镜花泽。

    直到两年都没再见过他,庆忌才觉得他一定是遇到了严厉的师父,不给他留一丁点空闲时间。

    它总共离开过三次镜花泽。一次是偷跟在他身后去了他居住的村子,他家的窗户上贴着好看的红色窗花;第二次是悄悄围观他跟小玉的道别,看着他红着眼睛离开;第三次就是这回,它趁夜又去了他的家。

    他家大门挂着铜锁,它从破掉的窗户溜进去,屋子里空空如也,没有人,也没有人居住的迹象,仅剩的几张桌椅柜子上落满灰尘。

    他搬走了!

    它没有变身的能力,无法扮作人类去询问他家的邻居,它在屋子里见到几只老鼠,可它又听不懂鼠语,几番比划之下,它大概猜出老鼠们的意思是住在这里的人已经搬走了。

    它闷闷回到了镜花泽。想来想去,也许是他的木工活学得好,师父把他带到城里去了?毕竟那里比这乡野之地要繁华得多,他不是还有娘亲跟姐姐么,身为家中唯一的男丁,有义务让她们过得好一些。

    嗯,一定是这样的。想到这些它便不再生气了,反正他肯定不会忘记自己,也不可能忘掉小玉,他总有一天会回来请自己帮忙的。

    那就等着吧,就在这镜花泽等着。

    桃夭撑着下巴,打了个呵欠,问:“你就这么干等着他回来啊?”

    “怎么能叫干等呢?以前的镜花泽里是有水的。”庆忌认真道,然后遗憾地指着那片秃山上的房舍,“多年前有人在那里盖起一座染坊,污水四溢,许多长了多年的树木也被人砍走,不知是伤到了这山水的哪里,此后的镜花泽也慢慢枯竭,成了一片烂泥塘。”

    磨牙连声叹息:“阿弥陀佛,糟蹋了糟蹋了。”

    “你等了他多久?”桃夭忽然问。

    庆忌想了想:“几十年了吧……”

    “从未动过离开的心思?”

    “我走,他回来便找不到我了。”庆忌挠了挠头,“万一他后悔了,没人给他送信就太糟糕了。”说着它跪下来,特别严肃地给桃夭磕了一个头,“所以我不能死,桃夭大人,你救救我。”

    磨牙赶紧把它拎起来:“你放心,她一定会救你的。解毒只不过小菜一碟。”

    “小菜?”桃夭拧了拧他的耳朵,“那你去做小菜呗!你说你除了话多还有啥用处?”

    “我会念经!”磨牙一手牵起念珠,一手抚摸着怀里的滚滚,“我还会照顾狐狸。”

    “一个废物照顾另一个废物有什么值得夸耀的吗?”桃夭不客气地戳了戳他的光头,旋即看着地上那半死不活的泥鳅精道,“这种货色的毒,倒是不难解,我瞧你的模样也没到会送命的地步。替你医治也可以,不过我的规矩还是得守着,我替你治好了身子,你就是我的‘药’,将来我需要你时,哪怕要割你的肉你也不能皱眉头,契约结成,不可反悔。”

    “行!”它毫不犹豫地点头,“不过,如果你要割我的肉,能不能等我替他送完信之后?我怕我万一疼死了,就没法兑现承诺了。”

    桃夭噗嗤一声笑出来,看着这个绿绿的小东西:“我也算见过无数精怪妖物的人了,但脑子像你这么简单愚蠢的妖怪,真不多。”她顿了顿,收起笑容,扭头看着这片已经被毁掉的镜花泽,“你有没有想过,他可能永远不回来了。”

    庆忌一怔,沉默良久,说:“万一他回来了又找不到我呢。”

    说了半天,又回到原点,这只小妖怪啊,脑子里装的大概都是泥巴。

    桃夭都不忍心骂它了。

    “手伸过来。”她自己也伸出手去,“盖个章。”

    大小两只手,一白一绿,在小和尚跟小狐狸的围观下,拍到了一起。

    翌日,年轻轻的红衣小姑娘,领着一个小和尚,出现在离镜花泽数里之外的王家村里。

    正在井边打水的王小牛老远就认出了他们。

    “桃夭姐姐?”王小牛吃惊不小,“你们死心吧,鱼已经给苗爷爷拿走了!话说你们咋知道我住这里?”

    “鱼的事你就别担心了。我们还是决定吃素。”桃夭嗤嗤一笑,“我们也不知你住在这里,今天来也不是找你的。”

    王小牛这才放下心来,问:“你们不是外乡人么?咱村子里有你们认识的人?”

    桃夭看着前方的某间屋舍,说:“我来看看王大仙的旧居。”

    “王大仙?”王小牛不解道,“我从没听说过村子里有这号人物呢。”

    桃夭戳了一下他的脑袋:“你这般年纪,自然是不知道的。你家大人一定知道。”

    王小牛挠了挠头:“那我带你们去问问我奶奶。她是村子里年纪最大的人啦,她一定知道。”

    热情的王小牛将他们领到自家屋里,头发银白的老太太正在纳鞋底,难得一把年纪还耳聪目明。

    “你们说王大仙?”知道他们来意之后,老太太打开了话匣子,“他可不得了哟,会法术,会治病,听说还能降伏妖怪。咱们村子当年好多人都受过他家的恩惠。按说这样的好人,应有好命的,可惜年轻轻就没了,剩下孤儿寡妇艰难度日,更可惜的是,他儿子才十四岁就没了。”

    “没了?”桃夭一愣。

    老太太叹气:“生了病,没治好,那年冬天就走了。之后他娘亲带着他姐姐离开了王家村,再没回来。这丧夫丧子的伤心地,走了也好。”

    磨牙看了看桃夭,没说话,默默地捻起了念珠。

    桃夭想了想,问:“听说,他家儿子曾跟一个叫小玉的姑娘青梅竹马?”

    “小玉?”老太太连连点头,“是有这么个姑娘,当时我们村里最好看的一个。不过在他病逝前一年,小玉便举家迁往北方。一转眼都五十年啦。前几年,听外出做生意的人回来讲,小玉嫁了一个大官,生了三个孩子,日子过得很风光。”老太太摇摇头,说,“各有各的命呢。”

    桃夭笑笑,说:“我算是他家远房的亲戚,此次经过利州,顺便来看看。他们家一直空着?”

    “空着。咱们村子里的人一年比一年少,年轻人都喜欢去城里谋生,没有人愿意留在这乡下地方啦。”老太太嗤啦嗤啦地拉着鞋底上的麻线,“王大嫂离开前,把屋子托给我照顾,还有他家儿子念的一些书,说太重就不带走了,烧了又可惜,也留给我了,那会儿我刚生了我家老大,心想我虽不识字,留给他将来看看也好。哪知我家没有读书的命,四个儿子没一个喜欢念书的,大字都不识几个。哪像她家的孩子,三岁就能识字背诗,啧啧。你既是他家远亲,不如把这些书带走吧?留在我这儿也没用处。”

    他留下的书?!

    在王小牛家的角落里,桃夭在老太太的指挥下,从一堆杂物下拖出一只两尺见方的旧木箱。

    打开,一摞五花八门的书籍凌乱地散在里头,幸而老太太还算细心,往里放了几块樟木,书本虽然黄旧,但保存得还算完整。

    她逐一翻阅着,无非是一些闲书。但是,夹在其中的一本手札引起了她的注意。

    里头是他的笔迹吧,每个字都写得工工整整,记录的都是些日常的生活,还附着日期。

    她坐下来,一页一页地翻——

    “十月初七——阿爹又带回了一只庆忌,我记得这是来我家的第八只庆忌了。阿爹说如今战火纷乱,山水穷恶,能生出这妖怪的地方是越来越少了。它又被养在了水缸里,跟以前的庆忌一样,它把阿爹视为朋友,对我也友善。可是,它越对我好,我心里就越不舒服。”

    “十一月初二——阿爹让庆忌去替人送信了。阿爹高兴地说,这次是替一位大官给千里之外的儿子送信,急事,所以大官给的银两也多,今年是不会饿肚子了。晚上,庆忌回来了,驾着它的小马车。跟以前一样,它跟阿爹说:信已到。然后,它就死了。阿爹把它埋到了后院,跟它的同伴们在一起。阿爹说,庆忌善驰,正常奔走倒是无妨,可一旦动了妖力,使出那一日之内往返千里的本事,就没法活下来了。他还说,若这种妖怪数量能多一些就好了,毕竟世上有许多人有这样的需求,靠正常手段送信到远方,若是人命关天的大事,只怕信送到之后,人也没了。可是,我一看到那空****的水缸时,心里还是不舒服。阿爹为人送信是为银子,庆忌送信,却仅仅是因为它觉得应该要帮阿爹。我问阿爹,庆忌知道自己会因此死吗?阿爹说这种妖怪有些蠢,所以应该是不知道的,不然求生的本能会让它们拒绝人类的请求吧。”

    “六月初八——镜花泽里真的有一只庆忌!可惜阿爹看不到了,不过我也不希望他看到。”

    “三月二十三——小玉走了。我的病好像越来越重了。娘说,她怀着我时,阿爹曾被人寻仇,那人会法术,给她下了咒,说她腹中胎儿活不过十四岁。其实我并不太信,但我身子一直不好是事实。小玉喜欢我我知道,但万一我真的死了怎么办。我连一个跟她白首偕老的承诺都不敢做。还是让她走吧,等我能平安活过十四岁,再去找她。这些事,我谁都没说,包括庆忌。也是今天,我跟它告别了。最近咳嗽得越来越厉害。”

    “十二月二十——好久没去镜花泽了。吃的药都吐了,可能我真的快死了。昨晚我梦见小玉了,她长高了,更好看了。真想叫她回来呀,跟她说说话。要是今天还能梦见她就好了。庆忌说它一直等着我,要替我送信喊小玉回来……我看还是算了吧,它也是条命呢。”

    风平浪静的记录,到此为止。

    桃夭合上手札,对老太太道:“能把这本手札给我带走么?”

    笔直的大路上,一个老汉赶着牛车前行。

    牛车上,磨牙抱着一个馒头吭哧吭哧地啃,滚滚嘴角挂着馒头渣,心满意足地躺在干草堆上睡得口水横流。

    桃夭瞪着磨牙,死死抱着怀里装着馒头的纸包,骂道:“你是猪啊?都吃四个了!告诉你,你的午饭已经包括了晚饭,晚上的份额没有了!”

    “你自己吃了五个!”磨牙不卑不亢地回敬一句。

    桃夭望天:“你数错了。”

    “桃夭,”磨牙突然问,“咱们这就走了呀?”

    “不然呢?留下来去那片烂泥里打个滚再走?”

    “你不安慰一下庆忌么?挺可怜的。”磨牙放下馒头,“一个人在那个地方孤单地呆了五十年,就为了守着一个承诺。如今,一直等待的那个人却永远都不可能再来了。”

    “杀妖怪我在行,救妖怪我也在行,但安慰妖怪……你什么时候见我干过这种无聊事?”桃夭不屑地睨了他一眼。

    “可是……”磨牙想了半天也没能憋出反驳她的话,只好气鼓鼓地把馒头塞回嘴里。

    牛车嘚嘚地往前走着,耳背的老汉大声唱起了当地的山歌。

    今天有太阳,最冷的时候怕是已经过去了吧。

    桃夭看着远去的山水与田地,说:“人们都以为妖怪无所不能,对它们又怕又恨,他们不知道,妖怪里也有许多跟庆忌差不多的家伙,它们微不足道,可能连一只嚣张的泥鳅精都打不过,它们甚至弱小到一生只能做一件事,但即便如此,它们还是愿意守着承诺,不肯敷衍,从生到死,对这个世界都毫无敌意。”

    磨牙吸了吸鼻子,有点想哭地嚼着馒头。

    见他这般模样,她笑笑:“所以这种小妖怪是最蠢的,也是最容易丢掉性命的。这就好比磨牙你在人类中的处境一样,若不是我救了你,照顾你保护你,你都不知被人吃掉多少回了!”

    淡淡的悲伤突然被奇怪的话打断了好吗?!磨牙瞪着她:“我掉进泥塘的时候,你不是说我溺死了才好吗?”

    桃夭吐了吐舌头:“反正柳公子会救你啊,我随便说着玩儿的。别这么记仇嘛。”

    磨牙重重哼了一声,又道:“那你说,庆忌知道自己只要动了瞬间往返千里的妖力就会死去这件事吗?”

    她躺到干草上,双手垫在脑后:“就算知道,它们也会遵守自己的承诺,愿意为第一次喊出它们名字的人奔赴千里,灯枯油尽。大概在这些蠢妖怪的心里,不负承诺才是活着的全部意义。”

    磨牙吞下最后一口馒头,若有所思道:“那王小牛也是个蠢孩子,每个月都给那老猫送鱼吃。”

    桃夭一笑:“是啊,这孩子也蠢得很。不过,好像也没什么不好的。”

    “啊,我们这样在背后说人是非很不好吧?好歹我们的馒头是王小牛给的呢。”

    “他又听不到。”

    “可佛祖会听到啊。”

    “佛祖也只会听到你说王小牛是个蠢孩子,我不信佛,佛祖听不见我。”

    “胡说八道!”

    “小师傅,你造口业了!”

    “阿弥陀佛……”

    尾

    这本手札太大了,庆忌趴在上头,看了好多天才看完。

    原来,他真的不会再回来了。

    它呆坐在手札的最后一页上,抹了抹眼睛。

    手札的最后一页上,有一段不属于他的笔迹,歪歪扭扭,难看之极——

    “你的身体如今归属于我,在得到我允许之前,不可再乱许承诺为人送信。这人间比一个镜花泽大了太多,去看看也并不吃亏。”

    那就……去看看吧?!

    它起身,走到已经毫无姿色的镜花泽前,几个泥泡冒出来,一条大泥鳅傻头傻脑地钻出来又钻回去。

    她说,泥鳅精罪不至死,被废了修行也就是条普通的泥鳅,就把这烂泥塘给它吧。

    都说桃都的桃夭大人性情狠绝,杀妖如麻……难道是传言有误?

    它挠了挠头,跳上马车。

    月光之下,一辆黄色的小马车奔出镜花泽,在夜色的掩护下,往从未去过的远方飞驰而去,了无牵挂,一身轻松。

    此一生,你未取我性命,我未负你承诺,无憾。

看过此书的人还喜欢

1《玫瑰的故事》作者:亦舒 2《颜心记》作者:时音 3《交错的场景》作者:松本清张 4《月升沧海》作者:关心则乱 5《梦华录》作者:关汉卿 6《在暴雪时分》作者:墨宝非宝 7《长相思第二季》作者:桐华 查看图书全部分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