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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宫令 第十一章 蓼蓼者莪 15.彼此相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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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秋娘所说的真相对蒖蒖而言早已不是秘密,她虽然不愿接受,但这是理智已然令她默然的事实,可如今听秋娘说出,蒖蒖仍莫名地悲从心起,有种与母亲相依相偎的自己被某种不可抗拒的力量硬生生拽开的感觉。她担心秋娘看见自己流露的感情,更怕看见秋娘此刻必然更为深重的悲伤,于是转过头,提醒自己现在的职责,强迫自己镇定,好一会儿才再顾秋娘,语调如常地问她:“后来你们一起逃出临安?刘司膳是怎样被齐家发现带走的?当时你和张国医在场么?”

    秋娘垂下眼帘,黯然道:“我们先逃到绍兴附近的一个村庄里,隐姓埋名地过了数月,等蓂初生下了孩子。那村子很小,也没都城里的人来搜查过,日子长了,我们也不再像刚逃出来时那样警惕,张云峤开始应村民的请求出诊,我也时不时去附近的小镇上买一些村里没有的用品。你满月后几天,张云峤又去邻村给人看病,我准备再去镇上给你买几件新衣裳,蓂初忽然请我带她同去,说坐月子闷得慌,很想出去透透气。她一再请求,我见她一向健康,那时气色也不错,就答应了,于是雇了辆牛车,抱着你,带着她,一起去镇上。我怕她累着,逛了没多久,便让她带着你进一间茶坊休息,我继续出门买什物,不料在一家店门口看婴儿衣裳时,忽然有一位穿黄门公服的人骑马朝我驰来,一双眼睛紧盯着我,带着杀气。看那服色很像是程渊手下的人,我一时脑中轰鸣,撂下衣裳就跑……刚从临安住所中逃出来时,程渊曾亲自带着一些黄门追捕过我,也不知奉的是先帝之命还是太后之命。当时我躲在西湖边的花丛中,看着他的马飞驰而过,他当时的神色严肃中透着几分焦虑,紧锁着眉头,眼神看上去很是凌厉,令我不寒而栗,当时就想,宁死都不能落到他手中……”

    “那镇上追捕你的人,是程渊派来的么?”蒖蒖问。

    秋娘一叹:“当时我认定是这样,拼命逃避,好在那小镇街道曲折,有许多小巷,我七拐八拐地暂时甩开了那人,回到了茶坊。我告诉蓂初程渊手下的黄门要来抓我了,她立即抱起孩子准备跟我走,可是刚到门口便听见有马蹄声自远处传来,听声音这回还不止一人。我们又缩回来,躲到了茶坊楼上。我们动静太大,惊醒了沉睡中的你,你哇哇地大哭起来,我和蓂初更害怕了,担心你的哭声引起来者的注意,而随后马蹄声确实越来越近,眼见就要到茶坊了。蓂初这时忽然跟我说,她和程渊素日私交还不错,她从宫里逃出来时曾与他打过一照面,而他睁一眼闭一眼,没有阻拦她,所以如果来者是程渊的人,应该也会放过她,就算不放,待回头见到程渊,她恳求一番,程渊多半也会放她回来。说完这番话,那些骑马的人已经到了茶坊门前,有人下马,要入内查看。蓂初立即催我脱下外衣与她换了,然后把孩子塞到我怀中,自己穿着我的衣裳下了楼往外冲,果然吸引了那些人的目光,都掉头去追她,离开了茶坊。我躲在二楼的窗户后观察外面情形,忽然有一个人勒马朝茶坊回首,刹那间我发现那人竟是曾受齐栒派遣,护送我去他外宅教他女儿乐舞的侍卫……”

    蒖蒖亦听得心下一凛:“所以这些人是齐家派来的?”

    秋娘闭目颔首,良久后才又继续讲述:“后来我才想明白,齐家在宫中也有不少耳目,所以来追捕我们的宦者未必都是程渊的人,也混杂着齐家的鹰犬……好在那人只是看了看,又朝蓂初奔跑的方向去了。我待他们远离茶坊后,抱着你悄悄从后门逃走了……我知道蓂初这样跑是躲不过这么多人的追捕的,也没胆量去找她,就带着你一路逃回了村里……”

    蒖蒖想起殷琦所述,生母被齐家处死的惨状,一时悲愤交织,心好一阵绞痛,看着面前的养母,明白生母之死她应负一定责任,但念及她的身世与彼时处境,却也不忍苛责,最后只漠然问她:“你回去后如实告知张国医这事了么?”

    “我回去后心乱如麻,不知该怎样面对他,很快换下蓂初的衣裳,藏了起来。待张云峤回来,我跟他说了我们被追捕的事,但不敢全部如实说,只告诉他我抱着蒖蒖去买衣裳,蓂初独自留在茶坊休息,待我回茶坊时,远远地看见她被一些黄门带走……”秋娘道,“他听后疯了一样就要冲出去救蓂初,我怎么苦劝都不听,抛下我跟孩子就往临安去了。过了几天,他垂头丧气地回来,说他在临安城外的朋友处打听到了蓂初的消息……她已经被齐家处死了。”

    “所以,你就和他带着我继续逃亡?”蒖蒖问。

    “是的。那时齐栒死了没多久,齐家的势力盘根错节,一时无法清除,党羽还在继续追杀张云峤,他回不了临安,又怕上回抓走蓂初的人再次过来搜捕,只能和我带着你继续逃。”秋娘道,“我们换了个方向,一路逃到宣州,如今的宁国府,才安顿下来。”

    “宋婆婆跟我讲过当时的事,”蒖蒖告诉她,“说你不会烹饪,不知道该给我们父女做什么膳食,所以去向她学厨艺。”

    “没错。”秋娘苦笑,“逃亡前的我,从未进过厨房,哪知道怎么做饭……更没有带过孩子,甚至还很讨厌小孩,一听婴儿哭就很烦躁,恨不得塞块布堵住他的嘴。”

    蒖蒖有些诧异,忍不住道:“可是,我记忆中的你,一直是个很温柔的母亲,不仅对我,对适珍楼里的姐姐们都很好。”

    “因为你改变了我。”秋娘又抬首看蒖蒖,目蕴温情,唇角的那一抹浅笑却相当苦涩,“我深感愧对蓂初,所以一心想把你照顾好,可全没想到,养活一个婴儿是多么辛苦的事……你吃了睡,睡了吃,一个晚上要醒好几次,每次一醒就哭得惊天动地,表示饿了,要吃的,并且一瞬都不想等,总是把我活活吵醒,不得不半夜摸黑找羊乳或米汤温给你吃,足足一年没有睡过整觉……又听说婴儿仅仅喝羊乳和米汤长不好,所以每到一处,我便挨家挨户地问谁家媳妇在哺乳,可否喂你一点……有时候你喝完奶,我一抱你就把奶全呕了出来,后来听那些养过孩子的妇人说才知道,原来给婴儿喂奶后要竖抱着轻轻拍拍背,把嗝拍出来才不容易呕奶……除此之外,每天都有堆积如山的尿布和衣物要洗,起初那一阵,我每天都累得很想哭,有时忍不住想,看来真是因为蓂初的事造了很大孽才摊上这种大麻烦……直到有一天夜里……”

    想到那晚之事,她的语音更显柔和,微笑渐深:“那时你两个多月大,半夜醒来,我还是像往常那样迷迷糊糊地起身为你温奶。待你喝完奶,我坐在床头,半闭着眼竖抱着你,让你伏在我的肩上,为你拍嗝。拍着拍着,你开始打嗝,‘咯’地一声,听上去像小鸟叫……打完嗝,本来伏在我左肩的你,忽然双手按着我肩膀,尚未长硬的小脖子颤巍巍地支起头,睁开圆溜溜的黑眼睛与我对视一下,然后小胖脸滑向右边,头软趴趴地砸在我右肩上,酣然入睡。你就那样无心无思地把自己全然托付给我,亲密无间地依靠着我,我忽然心中一动,明明很欢喜,眼圈却热了,紧紧搂着你,感觉到了一种湿漉漉的幸福,坠得心里像要下雨。”

    蒖蒖凝视着秋娘此刻含喜的眉梢,目中星芒般的微光,亦能感知她所述那一刻作为母亲所获得的那种“湿漉漉的幸福”,好容易才放弃了伸手与她相拥的念头,继续淡淡问她:“那时张国医呢?他不怎么带孩子么?”

    “他……”秋娘迟疑一下,才道,“起初他因为蓂初的事,心情不好,很消沉,我就尽量做所有家务,不用孩子的事去烦他。后来他振作起来,又开始给人看病,挣钱养家了,也就忙碌起来,没多少时间与孩子相处……我跟着宋五娘学厨艺,买了她的小院,与她做邻居。她平日里也常帮我带孩子。你两周岁时,有一天,五娘忽然当着我和张云峤的面问你:‘爹爹、妈妈和婆婆,你最喜欢谁呀?’你咯咯笑着,毫不犹豫地扑向我,说:‘妈妈。’……是的,你从开始说话起,便唤我‘妈妈’,其实我没刻意教过你,你却自然而然地,就这样唤我……五娘又问,‘一会儿你爹爹要去镇上玩,买好多糖,你要跟他去还是留在妈妈身边呀?’你还是笑着搂紧我,看都不看你爹爹,口中一迭声地说:‘妈妈,妈妈,妈妈……’”

    说到这里,秋娘薄露笑意,却低首拭去了眼角的泪,捂着口,须臾才又道:“那一刻,我忽然发现,我不再孤单,终于有一个人,全心全意地爱我了……你抱着我在笑,我却快乐得想痛哭,只能搂着你,埋下头,把泪默默流在你怀里。”

    蒖蒖难以抑制,引袖揾去涌出的泪,少顷再开口提问,却颇显喑哑:“那这种安宁的日子是怎么结束的呢?离开宁国府之前,你与张云峤之间,发生了什么?”

    秋娘沉默半晌,终于开始回答:“此前两年多,虽然我们一直处于同一屋檐下,但始终保持距离,分房而居。他本不是一个热情的人,又经历蓂初之事,更不爱说话,我们之间,除了必要说明的事,就再无话说。不过,相处久了,见我全心照顾孩子,他也对我颇信任,或者,视若家人,收的诊金都全部交给我,以供家用。我取一部分,其余想退给他,让他留一点用,他却还是一把推给我,说他平时没多少须用钱的时候,若真有需要,再问我要……他不会下厨,但有一天,当我把一件新缝制的衣裳送给他后,他似乎有些感动……那天下午,你在睡觉,我在厨房准备做晚膳,他忽然进来,默默地帮我切菜,但这不是他擅长的事,切了几下就切伤了手指。我忙取布来为他包扎,握着他的手包了许久,包好抬起头来时,发现他怔怔地盯着我,他从没用这种眼神看过我,我被他瞧得心慌意乱,转身想走,他却一把拉住我,亲了我……后来,后来……”

    见她一时说不下去,蒖蒖踟蹰着,还是问她:“你们成亲了?”

    秋娘暂未直接答,而换了种说法:“他是我第一个男人,也是最后一个……无论先帝还是程渊,都未与我同宿过……虽然程渊与我成婚,但婚礼那夜,他跟我说,我们的名字一起出现在婚书上他便心满意足了,他与先帝一样,近情情怯,不会冒犯我的。然后,他便离开了婚房。”

    “那我爹爹,没有给你一个婚礼?”蒖蒖想想又问,“你喜欢他么?”

    秋娘淡淡一笑:“相处久了,感情多少总是有一些的吧,不过,当他拥抱我时,我心中首先闪过的念头竟然是:这样也不错,我可以真的成为蒖蒖的母亲了……”

    蒖蒖无言以对,默然垂目。秋娘又道:“他是想给我一个婚礼的,不过我觉得这些年来外人见我们一起过日子,早已认定我们是夫妇,若再举行婚礼,必然会引人猜疑询问,易生事端,不如就默默过下去算了。他想了想说,无论如何,应该有个仪式,我们可以自己在家拜天地。我同意了,我们便决定三天以后拜堂……此后两天,他每天都兴冲冲地外出买婚服和相关什物,我也采买了许多上好的食材,准备自己做一次丰盛的婚宴……其中,就有他爱吃的河豚……”

    蒖蒖心一沉,仍暗含希望地问秋娘:“你那天是烹饪失误了,不是成心的,对吧?”

    秋娘凄然一笑,道:“婚礼前一天,我想起蓂初,又觉得非常对不起她,我拥有的女儿、丈夫,其实都是她的……趁着你爹爹外出,我取出蓂初当年换给我的衣裳,在后院拜祭她,向她致歉,说因为我的缘故,害她离开人世,但我会竭尽所能照顾好她的家人,请她安心,早日投生,请允许我把那件衣裳烧给她,此后我会将这个秘密深藏心中,用我余生来偿还曾经的过失……可这时张云峤忽然从我身后冲过来,夺走了那件衣裳……他提前回来了,听见了我对蓂初说的话。”

    蒖蒖不禁睁大双眼,能想象到父亲当时的愤怒:“他以为是你出卖了我母亲?”

    秋娘颔首:“他怒不可遏地斥责我,说我心如蛇蝎,肯定是故意引诱蓂初出门,把她交给齐家的人……我求他听我解释,但他并不听,一径问我是不是嫉妒蓂初,是嫉妒先帝宠信她还是因为想把他从蓂初身边夺过来……”

    忆及此处,秋娘不由冷笑一声:“听见这个猜测,我真是哭笑不得,原来我这些年来对他的悉心照料,后来的委身,都成了我爱他,想把他从蓂初身边夺走,继而害死蓂初的证据!”

    “所以……”蒖蒖问,“他的臆断令你委屈,然后起了杀心?”

    “不是因为这个。”秋娘一叹,“那时我满心委屈、愤懑,然而倒也没有恨到想杀他,只想到婚礼是不会有了,没有就没有吧,我也不在乎……但是,你爹爹很快进屋里,抱着你就要往外走,我才吓得失魂落魄,奔过去拦着他,问他要带你去哪里。他说他不会允许害死他妻子的人再碰他的女儿,他要带着你离开此地,永远不让我再见你……”

    秋娘说至此处,瞬间泪如泉涌,道:“我拉着他袖子跪下,求他不要让我们分离,我可以为奴为婢来赎罪,只要让我继续陪着你。可是他完全听不进去,摆脱我手就要走,而你吓得大哭起来,拼命向我伸手,不停地叫着‘妈妈’……你哭得撕心裂肺,我拼尽全力把你从他手中夺过来,问他有没有完整地带过你一天,知不知道你爱吃什么不爱吃什么,喜欢什么怕什么,什么不能碰,碰了会起红疹……他答不上来,却还是企图夺你回去。我只得哭着对他说蒖蒖饿了,就算要走,也等我好好为你们做一顿饭,你们好歹收拾一下行李,过了这一宿再走。你爹爹见你那时伤心之极,紧紧抱着我不撒手,只得妥协,答应留这一夜,次日再走。”

    蒖蒖目光投向窗外酽酽夜色,只觉此刻手足冰凉,声音也有些发颤:“所以,你为他做河豚,故意没去尽毒素……”

    “起初我并没想到用河豚害他,处理河豚过程中一直都很小心,像往常一样。”秋娘道,“但当我做好河豚汤,将要端出去时,发现他正在收拾你的物件,我为你一针一线缝制的衣物和鞋,你每日所用的小碗小勺,我抱着你上街,让你自己挑的布偶、拨浪鼓……都从我们一起生活的屋里被他放进了行囊里……你怯生生地看着他一脸冷酷地做着这些事,一直朝我身后躲,哭兮兮地叫着‘妈妈’……看着他一点点从屋里抹去你的痕迹,想着你最终也要被他从我身边带走,让我此生再也见不到你,我真的快疯了,于是回转身,端起盛河豚内脏的碗,沥出一些血,滴进了汤里。”

    秋娘双手掩面,遮住泪眼,也避免看见蒖蒖此时的表情,少顷又道:“那一夜,我们还算平静地共进了晚膳。以前我们每次吃河豚,我都会自己先喝汤,稍等片刻没异状再让他进食,而那天,我没有先尝,他也不觉得奇怪,自己默默喝了汤,也吃了点河豚肉。进膳之后你先睡了,他继续收拾他的行李,又过了一会儿,他忽然踉跄着闯进我的房间,问我给他吃的河豚是不是有毒,我没有回答,只是躲避他的靠近,他愤怒地想抓住我,我关上门奔了出去。稍后回来,发现他倒在地上,已然没了气息,但双手握拳,青筋凸现,眼睛未闭上,还在直瞪着我,可见是恨极了我吧……”

    “他握拳,倒也不全是表示愤怒。”蒖蒖提醒秋娘看此前展示过的小瓷盒,向她说明一个事实,“他把这看上去是盛药丸的小瓷盒捏在掌心,里面密封了两根河豚鱼骨,保留了让人推断他死因的证据。”

    “呵,”秋娘冷笑,“不愧是张国医,命悬一线时也能想到保留证据。”

    “他死后,你难过么?”蒖蒖又问,“宋婆婆说那夜听到你的哭声,你哭,是因为悲伤,还是害怕?”

    “看见他尸身时,我有点害怕,但并没有哭,只是觉得一片茫然,不知道该做什么。我回到他的屋里,把他收拾好的你的物件一件件取出来,忽然发现,在这个行囊旁,还有一个木匣,以前没见过,应该是他那天带回来的。我打开一看,里面是几枚植物球茎,匣中另有一纸笺,上面绘着一株红色的金灯花,旁边写着四个字——曼殊沙华。那时,我才明白,原来当年我问他曼殊沙华是什么花,他一直记着,默默为我寻找,如今终于寻到了,本来是想婚礼前送给我,作为礼物的吧……我百感交集,只觉造化弄人,为什么让我遇到这样一场阴错阳差的感情……我在那一夜的风雨中大哭一场,然后挖开花圃,把他拖进去后,将那几枚曼殊沙华的根茎放在了他胸口上,再覆土掩埋。”

    “那里后来长出了一片艳红似血的曼殊沙华,”蒖蒖道,“就像后来我在适安园见到的那片一样妖冶。”

    “适安园……”秋娘喃喃道,“是的,程渊也一直在为我找曼殊沙华……当年在宫里,我就能觉察到他对我不寻常的关注,但我只觉得不安,从未回应过他。后来被他囚禁,我也一直没给他好脸色,直到知道你因庄文太子之事有可能被处死,才以婚事做交易,恳求他设法救你。为了取得他的信任,我与他说了这些年发生的事,包括你爹爹的死因,他见我连这等事都与他说,才放下戒心,救出了你,还允许我,见你一面……

    秋娘旋即恻然一笑:“有了这个把柄,他自然不怕我与你多说话,要你设法带我离他而去,否则他可以告诉你父亲之死的真相,那才是能导致你彻底离开我的原因。”

    蒖蒖凝视着秋娘双眸,问:“那你为何现在如此坦率地告诉我这一切?”

    秋娘亦看着她,含笑徐徐问:“你都猜到了大半……请问……司宫令……你将如何……处置我?”

    “你杀害朝廷命官,这罪行已经超过了司宫令所能处罚的范围。”蒖蒖冷静地盯着养母说出了自己的决定,“明日我会向官家禀明此事,先将你从宫籍中除名,再将此案交给御史台或刑部审理。你的罪,将由他们来定。”

    秋娘依然保持着微笑,瞬了瞬目:“好。”

    “对不起,”蒖蒖向她致歉,再说明,“我此前向官家发过誓,身为司宫令,必须秉公审理,不违律法,不徇私情,不谋私利。此时的我们,不是母女,我只能按宫规行事。”

    “我……明白……你做得,对……”秋娘带笑道,然而声音断断续续地,语音也变得有些含糊不清,似乎有些晕眩,身体也开始晃动。

    蒖蒖觉出异状,疾步过去,在秋娘将要倒下之时一把搂住了她。

    “妈妈,你怎么了?”一阵不祥预感袭来,她终于抛开所有桎梏,像以前那样唤秋娘,焦虑地打量着她。

    秋娘微笑着伸手摸了摸蒖蒖的脸,努力控制着渐趋麻木的口舌,道:“我刚才,吞下了……一块……胆囊……”

    胆囊!蒖蒖忽然想起秋娘之前那一阵咳嗽,顿时明白了那时她背对自己,悄然从内脏碗里取出河豚胆囊吞了下去,而现在,她服下的毒已经开始发作。

    蒖蒖轻轻放下她,惶然站起,在厨房中四处翻找:“菘菜,蒌蒿,芦芽……你等等,宋婆婆说这几种菜和河豚煮不会中毒,我帮你找来解毒!”

    “没用的,别找了……”秋娘伸手向蒖蒖,“让我这样……赎罪……挺好……”

    如今不是蒌蒿和芦芽的时令,蒖蒖慌乱翻找后一无所获,也只得回到秋娘身边,流着泪抱起她。

    “我不想……你为难……”秋娘想为蒖蒖拭泪,然而手抬起一点即软软地垂下,显然已逐渐失去了对四肢的控制,连呼吸也变得艰难起来。

    蒖蒖看着怀中养母那血色散去的面庞,感觉到她身体一点点变得僵硬,仿佛自己也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咽喉,痛到即将窒息。

    宫烛焰火跃动着,光影在凌晨的冷风敲击窗棂的声音中忽明忽暗,蒖蒖闭上泪眼,一幕幕妈妈与自己相处的画面浮上心头:夏日她躺在竹席上小寐,妈妈举着团扇,仔细地寻找每一只细小的蚊蝇,将它们赶出帐外……冬天她乐呵呵地跟着同学上学去,妈妈追出来,把一个暖暖的小手炉塞到她手里……妈妈吹着兀自散发着热气的粥,一勺勺喂到病床上的她口中……她在起火的厨房中惊慌哭喊,妈妈冲进火海,一把抱起女儿……她在适安园的小楼中抱着妈妈诉说爱人逝去的悲伤,妈妈还以温暖的拥抱,给了她活下去的勇气……

    “妈妈,妈妈,我不是想要你死……”蒖蒖紧抱着秋娘,懊悔着刚才对她表现出的无情,泣不成声,“现在我是司宫令,我只能谨遵律法道义,对你做出那样的安排。可是,今日午时之后,我就卸任了,脱去这身公服,我还是你的女儿蒖蒖,我会恳求官家宽恕你,求皇后、二大王、沈参政,求所有我认识的人为你说情。如果御史台、刑部还是不肯放过你,判你死罪,哪怕是劫狱,我也会拼了命去救你,然后带着你去广州,去崖州,去没有人认识我们的地方,我们重新做母女……”

    “不必了……”秋娘已经无法牵动唇角向蒖蒖露出笑意,但目光仍温柔,看着满面泪痕的女儿勉力说出了最后的遗言:“谢谢你,陪了我……十六年……十六年,我们……彼此……相爱,心无旁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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