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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宫令 第十一章 蓼蓼者莪 14.往事

所属书籍: 司宫令

    获悉柳洛微之死,蒖蒖带人去查看,收敛,清理现场,随即前往福宁殿,向官家禀报相关情况,一切处理得井井有条,无可指摘。一日之内经历幼子夭折、惊闻长子亡故真相、得知宠妾阴谋及死讯,官家亦是心力交瘁,急怒、悲愤与痛苦交织,一时竟哭也哭不出来,烛光中的他眼窝深陷,形容憔悴,颓然低首坐着,像是一日之间又老了几岁。默默听蒖蒖诉说完,他闭上发红的眼睛,半晌后挥手示意蒖蒖退去,但当蒖蒖欲转身离去时,他却又开口,问:“还有张云峤之事,你查清了么?他在哪里?”

    蒖蒖回身面对他,缓缓垂下眼帘,欠身道:“此事已有眉目,但详情还须询问菊夫人,妾这就去问她,明日清晨,可将一切奏知官家。”

    此刻子时已过,蒖蒖命人将秋娘带到尚食局厨房,然后屏退其余人,仅留秋娘与自己独处一室。

    待送秋娘入内的内侍关门避于远处,秋娘即回首看蒖蒖,目泛泪光轻唤了一声“蒖蒖”,而蒖蒖只是淡淡一笑,没有如秋娘期待的一般唤她“妈妈”,却只称她“菊夫人”。

    秋娘不难从她的语气中分辨出她欲保持的理性与疏离,遂暗淡了眼神,依旧恭敬行礼:“司宫令万福。”

    “菊夫人,我找到张国医了。”蒖蒖开诚布公地说,不出所料地发现了秋娘流露的惊异之色,顿了顿,继续冷静地道,“我找到他了,国医张云峤。我请他暂时在大石佛院等我们,你要不要去见他?”

    秋娘面色青白,咬了咬唇,没有作答。

    蒖蒖见状没有就此追问下去,目光转而投向厨房中一个养鱼的水缸,似乎换了个话题:“浙东路转运使进献了一些珍贵食材,其中有不少河豚,而尚食局是不会为贵人做河豚的,所以暂时把它们养在水缸里。菊夫人,宋婆婆说已经教会你做河豚了,你可以做一次给我看么?就用你当年烹饪河豚的方法。”

    秋娘沉默许久,然后缓步走到水缸边,看了看里面鲜活的河豚,终于回答:“好。”

    蒖蒖为她备好厨具,秋娘洗净手,从水缸中捞出一尾河豚,一手按着,另一手握刀熟练地切鱼鳍、鱼尾和鱼嘴,随后轻松剥下鱼皮,去除鱼目及内脏,以碗盛了,搁在远离砧板之处,然后冲洗鱼肉,并不忘彻底清洁砧板和刀具,另换一未曾接触到河豚的砧板及刀来处理鱼肉,继而鱼肉斫鲙,鱼骨炖汤,一切程序与宋婆婆教予蒖蒖的极其相似,并无任何纰漏。

    冰绡般的河豚鱼鲙被秋娘摆成昙花状,盛于琉璃盘中奉至蒖蒖面前,砂锅中白色汤汁汩汩翻滚,开始散发着鲜美的鱼香。秋娘端起盛内脏的碗,走至倒厨余杂物的木桶边,把内脏倒了,背对蒖蒖搁下碗后,忽然捂着嘴,一阵咳嗽。

    蒖蒖见夜深寒冷,怕她因此着凉,忙解下自己公服外罩的凉衫走过去为她披上,秋娘立即推辞,但蒖蒖不容拒绝地为她系上凉衫,秋娘也就默然接受了。待凉衫穿好,回去看看锅中汤色,等了等,觉得差不多了,便盛了两碗,一碗自己先行尝过,再把另一碗端给蒖蒖。

    她处理河豚的整个过程蒖蒖尽收眼底,知道没有问题,蒖蒖遂端起碗饮了一口,双目始终紧盯秋娘,观察她的表情。秋娘见状,勉强一笑,道:“你放心,不会有毒的。”

    蒖蒖搁下汤碗,取出一个小瓷盒推到秋娘面前,直视着她,镇定地问:“那么,张国医为何变成了一具白骨?”

    秋娘恻然不语,蒖蒖又道:“我请人从宋婆婆酒楼后院的金灯花花圃下挖出了他的遗骨,为避人耳目,委屈他暂时栖身于木箱中,带到了临安。如今他正在大石佛院,等待与你对质。”

    秋娘凝视那瓷盒片刻,伸手取来打开,见里面有两根已呈黄黑色的陈年鱼骨。

    “这是从张国医右手指骨处找到的,他临终前紧紧攥着这瓷盒,瓷盒密封甚好,所以里面的鱼骨能保存至今。”蒖蒖与她说明,再问,“这骨头是河豚鱼骨吧?宋婆婆说你离开宁国府时是春夏之交,那时,正是河豚最毒的时候。”

    秋娘依然不发一言。

    蒖蒖继续追问:“你为何突然离开宁国府?离开前夕,宋婆婆为何会听到你的哭声?这些年来,你为何不再烹制河豚?甚至提都不许他人提?宋婆婆说你处理河豚已经很熟练了,曾经给张国医做过多次。那么,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你在害怕什么?”

    “不要再问了,蒖蒖。”秋娘忽然抬起头,还如往日那般温柔地看着女儿,朝她浅笑,“你想知道的一切,我现在都可以告诉你。但这是个漫长的故事,希望你有耐心认真地听。”

    蒖蒖点点头,与秋娘相对而坐,凝神静待她随后的讲述。

    “我叫菊安,是一个无父无母的孤女,从小流转于不同的养母之间,受尽欺凌,好在我舞跳得还不错,获先帝青睐,成为了仙韶院的菊部头……”秋娘从容说起往事,语调平静,不露悲喜,仿佛说的是一个事不关己的遥远传说,“先帝对我很好,给我许多衣裳珠宝,但我最想要的是爱呀,而他对我总是若即若离,也不纳我为嫔御,我不确定他是否爱我,就一次次地试探,问他要洛阳的牡丹,扬州的琼花,要许多临安没有,又很难获得的物事。现在看来,这实在很幼稚,但我那时也不知如何才能探知他是否真正珍视我,只能这样幼稚地一次次提要求。他能找到的都会找来给我,但听我要琼花,就说运输劳民伤财,且运来也很难养活,何必多此一举。我就跟他怄气,那时的皇后,如今的太后趁机惩罚我,我便索性绝食,最后逼先帝亲自来看我,哄我……”

    “这事我略有耳闻。”蒖蒖道,“你与刘司膳,就是那时认识的?”

    “早就认识了,毕竟她也是先帝身边人。”秋娘答道,“不过是我绝食后先帝才让她来为我做膳食的。起初我不喜欢她,总是给她脸色看,但她性子有些像你,成天乐呵呵的,一见我就笑,像只兔子一样在我身边蹦来蹦去,问我想吃什么。我不理她,她就做出各种美食来诱惑我。后来她那傻乐的样子看多了,我倒也习惯了,她若有一日不来,还挺惦记她的。日复一日,我们之间说的话渐渐多了起来,我本来以为她像我一样喜欢先帝,熟识后才发现,原来她爱的人是张云峤。”

    “你那时也认识张国医吧?”蒖蒖问。

    秋娘颔首:“我跟先帝闹别扭,卧床不起,先帝便让他来诊治。别的太医对我都客客气气,甚至有几分恭敬,而这个人呢,与众不同,第一次给我诊断,就写了一首诗讽刺我为邀宠装病:‘空赐罗衣不赐恩,一薰香后一销魂。虽然舞袖何曾舞,常对春风裛泪痕。’我很恼火,要赶他出去,他也毫不示弱,直接告诫我要好好吃饭,否则他会把这首诗交给仙韶院其余歌舞伎传唱,说这是可以根治我的病的法子……仙韶院那些贱人,个个巴不得我失宠,若让她们见了这首诗还了得?我听他那样说真是气死了,但又没有反击的办法,后来在刘司膳的劝导下,饮食渐渐恢复如常。”

    遥想张云峤威胁菊夫人的样子,蒖蒖不禁有些想笑,但旋即又生一点疑惑:“你是不是由此注意到他,反而渐生爱意?”

    “并没有。”秋娘道,“那时就是很讨厌他,也不明白蓂初为何会喜欢他,见她爱他爱得死去活来,甚至故意尝毒,就为了有让他医治的机会,我便痛骂过她,说了不知道多少张云峤的坏话,可蓂初丝毫听不进去,后来我只好放弃了,随他们怎样吧,只要蓂初开心就好,甚至会找理由找张云峤来诊治,以便让他们见面,与张云峤的关系倒也因此逐渐缓和……先帝此前曾说我穿红衣跳梁州舞时披帛回旋,衣袂飘然,像一朵盛开的曼殊沙华,我不知道那花长什么样,见张云峤学识渊博,便向他打听。张云峤说他也没见过,但会为我寻找这种花……蓂初尝毒差点身亡,张云峤把她救回来了,他们本来就相互爱慕,这下便忍不住相互表白,私定终身,却被先帝发现了。他们在皇子,也就是如今官家的协助下私奔,躲在一个山中的小院里。而我那时因为屡次顶撞太后,被频频责罚,便自请出宫,以求清静。先帝答应了,赐了个园子给我居住,承诺会时不时去看我……我出宫后,渐渐与蓂初联络上,时不时互通讯息。后来,张云峤与皇子密谋,假装因与刘司膳私奔,要投靠齐栒以求庇护,齐栒让他害死谏官林昱以示忠诚,事成后果然接纳了他,让他为自己治病,结果张云峤趁机治死了齐栒,这便导致他和蓂初遭到齐家的追杀。而我……”

    说到这里,秋娘神思恍惚,目色黯淡,沉吟良久方才继续说了下去:“有一次我去灵隐寺进香,遇见太后,因为没向她行礼而遭到她身边宦者的责打,我朝太后冷笑,说我身上的每一道伤痕都会成为官家厌恶她的理由。太后便让人把我带到一间禅房中,私下问我:‘你知道他为何一直不纳你么?’我不答,她又问:‘他是不是跟你说过,他待你,如妹妹?’我很惊讶,因为先帝确实这样说过,太后就嘲讽地对我笑,在我耳边说:‘他说的是真的,他只是把你,当妹妹。’”

    “妹妹?”蒖蒖想了想,再忆及裴尚食以前提起过的先帝在长公主订婚前夕醉酒之事,有些明白了,“太后的意思是,先帝把你视作长公主的替身?”

    秋娘苦涩一笑,道:“我遇见先帝之时,长公主早已去世多年,据说她只是一个民间女子,为求富贵而假冒战乱中消失在北方的长公主,因此被杖毙。但是,先帝身边近侍,偶尔提起她仍称她为长公主,说她气品高雅,一身傲骨如梅花,言辞间并不认为她是假冒的……我也是听太后那样说才想到,我与那位长公主,在他人看来,也许确有一些相似处……太后见我瞬间愣怔了,就得意地挑明,说:‘你以为你集万千宠爱于一身,是他心里眼里的珍宝,殊不知,你只是个毫无价值的赝品。你没有父母,没有地位,没有权势,曾经以为拥有的爱也不过是一场笑话,从头到尾,始终一无所有。而我以前是贵妃,如今是皇后,将来会是皇太后,千秋万代,受臣民尊重,宗庙供奉,你有什么资格嘲笑我?有什么底气威胁我?’”

    蒖蒖霎时明白,这便是此前太后与自己提及的,她说与菊夫人听的诛心之语了。见菊夫人如今忆及神色仍戚戚,不难猜到这话当年对她的打击是何等沉重。

    秋娘黯然垂目,继续道:“我万念俱灰,只觉以往曾经以为拥有的宠爱不过是梦幻泡影,被她一戳,就破了……我再也不想见先帝,恰逢蓂初离开临安之前来向我道别,我便恳求她带我同行,而她也同意了,说服张云峤带我一起走……那时,她已经怀孕了……”

    秋娘抬起含泪的双目,看向蒖蒖那酷似蓂初的眼睛,微笑道:“是的,蓂初腹中的孩子就是你,她才是你的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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