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皑心知今夜审讯非同寻常,一直与张知北守候在尚食局厨房外,房内母女的对话大多听见了,最后听到蒖蒖放声痛哭,便疾步入内,检查了秋娘瞳孔与呼吸,明白无力回天,即让张知北请太医来检验,准备收殓。
他默默陪着蒖蒖,待她哭了好一阵,轻声建议道:“你今日太累了,这里的事交给我,菊夫人的口供我明日与官家说,你先去歇息吧。”
蒖蒖闻言一怔,旋即止住泣声,将怀中的秋娘轻轻放下,拭干泪痕,站起来,道:“我现在去把菊夫人的口供记录下来。”
赵皑欲再劝她,她一摆手,朝尚食局厅堂走去,留下一句话:“这是我的职责。”
午时,她把此前一日中审查的事件内容及相关口供笔录呈交给皇帝,并于未时如承诺的那样,除去冠服,身着素衣,在福宁殿前席藁待罪。
皇帝召她入殿,对她说:“珠钿虽是由你带至庄文太子眼前,但你对柳婕妤的阴谋并不知情,即便有过失,但你揭穿柳氏身世真相,阻止她与玉氏的窃国计划实施,等于摘下了悬于我头顶的剑,也算功过相抵了。何况,你是张云峤的女儿,当年他为国锄奸,付出了莫大代价,前程、名誉,英年早逝,也与此相关。你母亲刘蓂初若非向我透露齐栒阴谋,也不至于如此惨死。无论于情理,于道义,我都不能伤害他们的女儿。所以,那些涉及你的恩怨,都一笔勾销,你还是能过寻常人平静的生活。如果你愿意,你也可以留在宫里做女官,只是要正式做司宫令,资历毕竟太浅了,先从司膳做起吧。”
蒖蒖拜谢官家恩典,但又请求道:“望官家开恩,许我出宫,回到民间生活。”
“你要出宫?”皇帝略一沉吟,再问,“你是不是想与二哥在一起?恕我直言,若你与庄文太子没有那段情缘,我可以成全你与二哥,追封你父亲一个高品官衔,让二哥娶你为妻。但如今宗室贵戚,无人不知你曾服侍过庄文太子,你与二哥,是再不能做夫妻了。不过,宋桃笙在宁国府襄助魏王之事,我略有耳闻,二哥在外为官,有这样的贤内助,也堪称幸事。如果你跟他去明州,你还是信安郡夫人,宋桃笙。”
蒖蒖道:“我想出宫,不是为寻求姻缘,只是觉得相较九重宫阙的辉光,我更期待堤岸上的年年柳色。我喜欢看青苗苒苒,水车碌碌,喜欢看晨曦洒在田畦纵横的阡陌上,也喜欢看麦浪在夕阳下泛出鎏金的颜色……我生于乡野,可肆意策马陌上,迎接扑面而来的草木香,才是我希望拥有的生活。”
“策马陌上……”皇帝若有所思,渐渐露出一抹微笑,“当年我与云峤、林昱也曾一起策马陌上,在杨柳风中笑语不断。云峤做太医之前在民间救治过许多农夫,一路上有不少人认出他,纷纷捧出刚收获的蔬果送给他。我和林昱都感叹云峤悬壶济世,积下莫大功德,而我们只是书生,百无一用。云峤便说:‘其实你们也在悬壶济世,只不过我治病救人,而你们拯救的,是国运。’”
他轻叹一声,瞬了瞬目,将遥远的思绪收回,又看着蒖蒖,道:“我同意你出宫。你随后会去哪里?有何打算?”
蒖蒖回答:“我想将父亲遗骨与母亲合葬,让他留在临安。然后,送养母灵柩回浦江,葬在离适珍楼不远的地方。”
皇帝问:“适珍楼这名字是菊夫人取的?”
蒖蒖称是。
皇帝默然,须臾道:“食无定味,适口者珍——这是先帝常与身边人说的道理。”
见蒖蒖无语,皇帝又建议道:“将菊夫人葬在临安不好么?她生长在临安,一起葬在这里,你日后清明祭扫,也不必两地奔波。”
“我想她会更希望葬在浦江。”蒖蒖道,“她在那里度过了一生中最安宁的时光,而且那里有许多真心爱她和怀念她的人。”
“那么之后呢,你会做什么?”皇帝又问。
蒖蒖垂目,道:“还不确定,也许继续开酒楼,也有可能休息一阵,然后把我会的菜式记录下来,写成书,这样将来就算我离开了人世,也还会有人照着我的菜谱做,让这些厨艺技法流传下去。”
“这个想法不错。”皇帝含笑鼓励,“你写下来,印成书,署名‘司宫令张氏’,一定会有很多人看。”
“不。”蒖蒖抬眼看官家,坚定地说,“我会署名,浦江吴氏。”
柳婕妤自尽后,皇后将公主如婴养在身边,因为同情宋婆婆遭遇,命人在皇城外不远处寻了处宅子,给宋婆婆居住,又赐两名婢女给她,许她常入宫看望如婴。
蒖蒖出宫之前特意去坤宁殿拜谢皇后,皇后问她是否真不准备再做女官了,蒖蒖颔首肯定,皇后便一声叹息,屏退左右,对蒖蒖推心置腹地说:“凤仙自从做了太子妃,性情比以前烈了不少。太子昨日在东宫传了几名舞伎献舞,香梨儿跳得最好,他夸了两句,凤仙听说后就把香梨儿叫到她阁中去,让人用鞭子抽香梨儿小腿,打得她走不动路,还不许旁人搀扶,香梨儿自己爬出东宫,才有人把她送回了仙韶院……我听说后召凤仙过来问话,她还振振有辞,说此举是为震慑狐媚之人,以免她们诱惑太子沉湎于声色。她走后有人告诉我,她回外家那一年中,她父亲的几个妾接连丧生,有的自尽,有的意外横死……短短一年,死了这么多人,这也太巧了吧?唉,我有不祥之感,今后这宫中,怕是会不太平静。你与她做了多年姐妹,若能留在宫中,多加劝导,或许她还能收敛一二,若她所为过分,想必你也能想出法子助我加以管束。”
蒖蒖道:“如今她与我尊卑有别,我已不便以姐妹的身份规劝她,留在宫中,能做的也有限。皇后是她家姑,若她有错,皇后不妨直言,该罚就罚,切勿太过慈和,使她有了僭越犯上的胆量。我想,她虽要强,但权衡利弊是会的,不至于做出太过分之事。若当真有一天她掀起滔天巨浪,只要皇后召唤,我愿意回宫,助皇后一臂之力。”
蒖蒖刚从坤宁殿出来,便有东宫内侍趋近,请她前往东宫,说太子妃相邀一叙。
见了蒖蒖,凤仙笑容满面,嘘寒问暖,牵了蒖蒖手走到内室,才凝眸问她:“皇后召你去坤宁殿所为何事?是要你留下来做女官么?”
蒖蒖否认,道:“只是问问我出宫后的打算。”
凤仙道:“你我姐妹情深,我如今有了好前程,自不会忘了你。你大可留在我身边,咱们遇上什么事,齐心协力,一同解决。异日我若为后,一定会让你做司宫令,你我共掌这后宫的权柄。”
“姐妹……”蒖蒖重复这词,淡淡一笑,“太子妃当初把珠钿送出去时,便已忘记我们是姐妹了吧?”
凤仙幡然变色:“你说什么?你在怀疑我?若我知道那珠钿有毒,怎会去尝四哥递给我的那枚,以致身中剧毒,险些丧命!”
“是的,所有人都这样认为,包括我。”蒖蒖道,“在无意中听说你曾在四皇子和公主进殿之前打翻了头油,命人将地擦得光泽可鉴,足可滑倒苍蝇之前,我也这样认为。”
“你要跟官家说么?”凤仙冷笑,“这只是一个巧合。”
蒖蒖摆首:“我不会说。没有更多证据,这也只能是一个巧合。我要出宫了,从此天各一方,想必很难再有见面的机会。我心中的凤仙,仍然是适珍楼中那个爱护妹妹的姐姐。希望姐姐读过的千百册医书能让姐姐保有一颗医者仁心,而不仅仅是教会姐姐辨识毒物。”
她举手加额,拜别凤仙,然后徐徐退后,在凤仙无言的凝视中离开了东宫。
回到临安,赵皑自然又免不了被催婚的烦恼。皇帝处理完宫中大事,又亲自定下了赵皑的婚事,这回不由分说,直接给他纳聘,但稀奇的是,那家小娘子竟然提出要先见赵皑一面。
在皇后安排下,两人在小西湖中乘舟相见。赵皑乘一叶扁舟,百无聊赖地坐在舟头,在湖中荡了许久,才有一艘画舫缓缓靠近。赵皑侧首望去,见一头戴折上巾的白衣少年斜持一折叠扇,背对着他负手立于船舱外,直到两船几欲相碰,才转身朝他朗然一笑:“二大王,幸会呀。今日为何来此?”
那是卫清浔。
赵皑瞥他一眼,没好气地说:“相亲。”
“真巧,我也是。”卫清浔笑意悠扬。
赵皑犹疑地盯着她的笑容看了看,忽然惊跳起来:“竟然是你!”
那舟甚小,他这陡然起身令舟失了平衡,剧烈地晃了几晃,赵皑足下不稳,趔趄一下,险些跌落湖中。
卫清浔笑着向他伸出折扇:“来我船上,虽然不大,但两人叙谈,倒也不至于逼仄。”
赵皑淡淡一顾身后撑船的内侍,示意他靠拢画舫,然后自己一跃上船,并不碰卫清浔的折扇。
赵皑自顾自地进船舱坐下,卫清浔也缓步入内,在他对面坐了,道:“我们都是行事爽快之人,废话不必多说。我知道大王不想娶除蒖蒖以外的女人,而我也不愿嫁给任何男人,但我们父亲都要逼我们成婚,我想了想,或许这两难之事有望化作两全之计。”
“如何两全?”赵皑问。
卫清浔道:“将来的婚礼我们还是如期举行,但婚礼之后,你去明州,我回宁国府,若逢年过节须回临安,我们一同归来,入宫赴宴之类的,我一定配合,让人见了都会道一声‘贤伉俪’,然后我们还是分开过。现在定下婚事,还会有一年半载才能完婚,这期间你大可去娶蒖蒖,我不会管。我只有一个要求,我们婚后,任何时候,你都不能与我同宿,即便婚礼那夜,我们不得不同处一室,你也不能与我同榻而眠,我睡榻上,你睡榻下。”
“同榻而眠也没事。”赵皑忍不住笑起来,“你在我眼中,比林泓还像男人,我不会碰你的。”
卫清浔也不以为意,问:“那就说定了?”
“但有一个问题,”赵皑迟疑道,“你做了我名义上的正室,以后蒖蒖若生了孩子,必须称你为‘妈妈’或‘孃孃’,却只能称她‘姐姐’……”
“没关系,”卫清浔不紧不慢地轻摇折扇,道,“孩儿们可以叫蒖蒖‘妈妈’,叫我‘爹爹’。”
赵皑大睁双目,道:“岂有此理!叫你‘爹爹’,那叫我什么?”
“叫你‘父亲’呀,不妨事。”卫清浔笑道,“大王,我也有产业需要人继承,让孩子叫我爹爹只有益处没害处。”
见赵皑沉默,卫清浔催促道:“大王同不同意?我这样大度的正室上哪找去?若再犹豫,我可就悔婚了。”
“其实,称呼都是小事。”赵皑抬起头,真诚地看着她道,“你若嫁给我,又不是做真夫妻,岂不耽误了你一生?”
“我没有嫁给你。”卫清浔正色道,“我嫁的,和你娶的,都是自由。”
赵皑思忖一番,又对她道:“就按你的意思行事。不过我向你承诺,将来你若有意中人了,我随时可给你放妻书,让你与意中人成婚。”
“你们为什么总不肯相信,有一部分人,是不需要婚姻的?”卫清浔道,“我母亲那样的豪门贵妇生涯,一眼望得到头,无非是争宠,生子,算计他人或被他人算计,从来不是我想要的。”
见赵皑听得神色黯然,她又展露笑颜,提起桌上酒注子,斟了两杯蔷薇露,将一杯递至赵皑面前,道:“来,这亲相得如此顺意,当浮一大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