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轻哭够了才放开萧渊。
看着他背后衣裳湿了大片,她抬手擦了擦,却也没什么用。
萧渊转过身来,见裴轻脸蛋上还挂着泪,可怜巴巴地说:“把你衣裳弄脏了……”
“哭够了?”他问。
裴轻不好意思地点点头,声音还带着哭腔:“你怎么来了?你不是……朝着另一边走的吗?”
他怎么来了,还不是担心兔子被人宰了吃了。
分离时刚转身他就后悔了,生着一张狐狸精的脸,偏又傻里傻气谁的话都信,就这样放任她一个人上路,准保还没到下一城就被人拐了去。
他一路跟着,果不其然就看见她一脸感激地被那老婆子给诓骗住。
“你这问得够早的,哭了快半个时辰才想起问这个。”他语气含糊,“我不想往北走了,改道往东,往莅城去。”
裴轻面上立刻漾起惊喜,可张了张嘴,又没把话说出口。
“救你的恩情你可别忘了,日后可是要还的。”少年说着便迈了步子,“我先走了。”
裴轻忙跟上去,他腿长步子也大,她都得一路小跑才能跟上。
她跟得紧,惹得萧渊最终停下步子,居高临下地睨着她:“你打算像个小媳妇一样跟我到什么时候?”
裴轻被那三个字臊得往后退了一步,可没等萧渊说下一句话,她却又走了回来,一双干净的眸子真挚地望着他:“我能跟你一路吗?我也往东走,咱们是顺路的。”
“跟我?”俊美少年挑眉,“可我喜欢一个人。”
“啊……”裴轻垂眸,“那就算——”
“但谁叫我现在有伤在身,急需一个婢女贴身伺候着。”
裴轻眸中一亮:“我可以的,我什么都会做,我也很会照顾人!”
母亲病重之时,就是她和姐姐侍奉在侧,无微不至,却最终也没能留住母亲。若重来一次,她定竭尽所能,照顾好自己珍惜之人。
她百般殷切,像是生怕他不愿意。萧渊别过视线,不自然道:“那就先伺候两天瞧瞧。”
裴轻欢喜地跟着他,那样子完全不像是个刚被人骗光了盘缠的人。两人往下一城走着,身边有道娇柔的声音时不时地问他饿不饿,伤口疼不疼,要不要慢点走,让萧渊十分受用。
“你往东是要去哪里?”他顺手拿过她手上的包袱往身上一背。
裴轻手里一空,有些愣住。
她说:“还是我来拿吧,你身上有伤的。”
“我冷,借你包袱背着暖暖。”他看着已隐约看得见的莅城城门,“过了莅城继续往东,可就快到草原了。”
裴轻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有些迷茫。
“不如,就去草原看看吧。”她声音很轻,“反正我也没有可以去的地方。”
萧渊低头看她。即便不问,也大概猜得出,能让对生人说话都如此轻声细语的人离家出走,大概是受了天大的委屈吧。
到莅城时天已擦黑,趁着当铺还未打烊,萧渊一如初次那般将裴轻安置在外面等着。
“嗯,小公子这枚穗子倒的确是稀有之物,虽说样式简单,但质地不凡。”当铺掌柜的摸着小胡子,“公子真舍得?”
萧渊嗤笑一声:“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有何舍不得?我这还拖家带口等着填肚子呢。”
掌柜的了然一笑,正欲转身去取银子,就听见有道女声响起:
“劳烦伯伯帮我看下,这支钗值多少银子?”
掌柜的一瞧,小公子身后探出一颗脑袋。小姑娘看着年纪不大,却生得极美,活脱脱的美人坯子,竟叫人看得一时愣住。
萧渊侧身,正好阻断了他的视线。
裴轻说:“你身上的东西能当的东西本就没两样,我离家时走得急,只带了这支钗,不过它不是便宜物件,也能当一点银子的。”
萧渊一眼看穿她。那般匆忙都不忘这支钗,显然是珍贵之物。
他接过掌柜的递过来的银子,哄骗道:“那等这些银子用完了你再当这支钗,省得后面没银子花。”
这话说得有理,裴轻还真像个听话的小女使:“好。”
从当铺出来,萧渊把装银子的锦袋往裴轻手里一塞:“喏,好好管着,可别转眼又空了。”
这是在说她不该把银子都给那群乞儿,她也知道自己是善心大发得过了头,可那群小孩子瞧着实在可怜。若是再遇上同样的,她只怕也很难把他们都给赶走。
裴轻想了想,双手捧着银子还给他:“那要不,还是你来管吧?”
“你见过哪家的公子还亲自管银子的?”他径直朝着最大的酒楼走去。
见他不接,裴轻只好仔细地收好银子跟了上去,问:“我们要去哪里呀?”
萧渊朝着酒楼扬扬下巴:“有银子了自然是挥霍去。走,带你去吃好吃的。”
傍晚的酒楼最是热闹喧哗,更别提这莅城最大的酒楼。刚走进去裴轻就被里面热闹景象给惊住,觥筹交错歌舞升平,肆意言笑着的人们个个红光满面,醉态百出。
裴轻不由得离萧渊更近了一步。
“哟,二位客官是来咱们长安楼吃酒的吧?今儿个可有上好的西域美酒,是我们掌柜的亲自运回来的,二位可要尝尝?”
“找个安静点的地方。”
“好嘞客官!您二位就尽管高兴地吃喝,若是醉了咱们这儿还有上好的厢房。”店小二看了他身上的包袱,“想来二位是从外城来的,这莅城啊夜里宵禁严得很,没法赶路,您就在咱们这儿好好歇一晚,明个儿一早启程正合适!”
“那来两间厢房。”萧渊说得豪迈。
“两间?”小二怔了下,这么般配的男女,居然不是一对儿?这可真是看走了眼。
裴轻悄悄扯了下萧渊的袖子,他回过头来,只见裴轻小声问:“会不会很贵呀?”
那模样娇俏得紧,倒真像是精打细算的小娘子。店小二人精一样连忙道:“不贵不贵,您二位又是吃酒又是住店,还是两间厢房,我们掌柜的自然要多多替二位省银子的!尽管放心就是。”
裴轻这才点点头:“多谢。”
萧渊好笑地看着她:“现在能去吃酒了吗?”
裴轻不知他笑什么,不过她也的确有些饿了,便有礼道:“劳烦小哥带路。”
“哎,是是,姑娘客气了。”店小二走在前面,心里思忖着这难道真的不是小夫妻俩?可那公子连吃个酒都要问一声,难道不是被管得严了?
两人落座,刚点了几道招牌菜就见裴轻正眼巴巴地望着他,就差把“银子不够”写在脸上了。可有外人在,她也不好明说,萧渊会意地摆摆手:“得了,什么西域美酒就不必了,再给这位姑娘上碗补汤就是。”
菜上得很快,色香味俱全,裴轻小口小口吃着,渐渐地,脸上有了笑容。
“好吃吧?”他支着下巴,看她吃得脸颊鼓起。
裴轻立刻点头。
萧渊戏谑道:“好吃就都吃了,省得到了草原被风刮飞我还得找你去。”
裴轻一噎,赶紧喝了一口热汤压下去:“我哪有那么弱不禁风。”
两人临窗而坐,街上的喝彩与叫好声吸引了楼上人的目光。裴轻惊奇地看着卖艺人又是喷火又是碎石,舞剑舞得出神入化,都顾不上跟眼前人说话了。
对面的少年立刻蹙了眉,不咸不淡地评价:“就这点功夫还好意思出来卖艺。”
裴轻果然被吸引回来,说;“这还不算厉害吗?你瞧那人的剑速度极快,叫人眼花缭乱。”
“那个不难,我舞得比他好多了。”
话音未落,他得偿所愿地从她眼中看到了惊喜之色。
裴轻像是不信般地问:“你也会舞剑?”
“咳,何止会舞。”萧渊坐直,“本公子这从小练起来的功夫,可不是旁人随便比得的。”
“那我们也卖艺好不好?”
“……什么?”
裴轻指了指街上那人拿着满满一兜子的碎银子,笑得好看极了。
酒楼之上,一个俊美年轻的公子,正面无表情地听着面前姑娘说话。
听着听着,就皱起了眉头。
裴轻顿了下,问:“是不是……我说错了什么?”
萧渊语气不善:“你这意思,是你也要去卖艺?”
裴轻毫不犹豫地点头:“我会跳舞,也会唱曲子,还会弹琴的。不过我们一时寻不得琴,便算了。”
萧渊想都没想:“不妥。”
裴轻微怔,随即解释说:“我是想着,如今这样只进不出,光靠当东西是撑不了几日的。我们在富庶之地可以当东西和卖艺赚银子,待到了荒芜之地,没有当铺也没有那么多赏艺的人,便只有花银子的份了。”
说着,她看了看锦袋,温声劝道:“趁着还有银子,明日先去找郎中给你治伤好不好?”
她软声软气,平白叫人发不出脾气来。虽从没问过,可看她的言谈举止就知并非真的女使,少不得也是小官家的小姐出身,如何能这样毫无顾忌地上街卖艺?若是哪日被有心之人翻出来,将来还怎么议亲?
议亲。
想到这里,他看了眼裴轻。
然而她却不知萧渊的思绪已与所谈之事相差甚远,见他似乎面色不悦,立刻想到气大伤身,他身上还有伤呢。
“我……就是同你商量,并非一定要这么做。横竖我还有一支钗,当了之后也能撑不少日子呢。”趁着汤还热,她盛了一碗放到萧渊面前,“这补汤没有药味,很好喝,你也尝尝。”
看她如此哄着,萧渊当知是心中莫名涌起的不悦被她看出来,他端起碗将她盛的汤一饮而尽,随后一笑:“卖艺可以,可要怎么卖须得听我的。”
“好,听你的。”裴轻笑得温柔。
“也不必去什么医馆,我的伤我清楚。干脆明日一早咱们就找个地方,我卖艺,你就在一旁好好收银子。”说着还指了指街上那个拿着兜子收银子的人,“那人不老实,私下昧了不少,你——”
“我当然不会那样的。”裴轻连忙说,神色十分真挚。
萧渊笑她:“本公子是让你看看他是怎么昧银子的,学着点,到时候用得上。”
裴轻不解,她这个收银子的若是昧了银钱,吃亏的岂不是他这个卖艺的?
夜色深了下来,裴轻当真在窗边看了半天,萧渊也陪着她看,直至裴轻自己困得打了呵欠,两人这才各自回了厢房之中。
可到了房中躺在床榻之上,裴轻却睡不着了。
她辗转反侧,一会儿下床去看看已经上了闩的房门,一会儿又坐起来瞧瞧紧闭的窗子。这是她第一次在裴府以外的地方过夜,离开了自己那间小小的屋子,在一个全然陌生的地方,尽管暖香宜人,她却没法真正入眠。
裴轻想到了裴绾,嫁入宫中坐上后位的姐姐。
那时她只顾着替姐姐高兴,现在想来,姐姐那时应该也是很难入眠吧。姐姐的寒宁宫她也去过一两次,里面样样都置办得齐全,冬日大雪纷飞之时用的都是金丝炭,暖和极了。
可惜每每去时,不是有嫔妃在请安,便是有各高门的夫人去拜见,想要像以往那般同姐姐躺在一个被窝里说私房话也成了奢望。即便是胞妹,也不可留宿皇后娘娘宫中。
就这样,她们便用书信代替。但算算日子,她们也有许久未通信了,自姐姐有孕,陛下便不让任何人打搅,只叫姐姐静养安胎。
想到这里,裴轻又有些欣慰。
姐姐能静养当然是最好的,姐夫的疼爱远比自己那些没什么用的书信有用多了。
裴轻闭上眼睛,带着丝丝羡慕入睡。
殊不知旁边的厢房之中,有人等着她这边彻底安静下来才熄了灯。那些细微的脚步声清晰地落在萧渊耳中,眼前甚至浮现出她小心翼翼检查房门的样子,吹熄了灯睡不着又起来重新点上,还险些打翻了烛台的样子……
少年懒懒地靠在床边,半睡半醒地听着隔壁的动静,直至天明。
清晨天刚蒙蒙亮,隔壁就传来细微的动静。
果然没一会儿,就有人轻轻叩门。萧渊打开房门,看到一张带着嫣然笑意的脸,好看得令他心头一颤。
她手里拿着已经收拾好的包袱,一双美眸含着雀跃,根本不像是要去大街上卖艺求生之人,想来就更不知道这艺也不是那么好卖的。
但看着她兴奋的模样,少年还是没把话说出来。
“走吧。”
出了酒楼一路向东,沿街除了早起出摊的早膳铺子,尚未有太多人。裴轻乖巧地跟在他身边,指了指一处宽敞的空地,问:“这里好不好?”
萧渊挑眉,地方不错,正对街口,临近晌午之时来往的人定然络绎不绝。好归好,但萧渊说:“这地方不成。”
裴轻正想问为何,但转念一想便明白过来,这么好的地方定然早就被人盯上了,如此绝佳的位置,只怕不管谁拿到都会引来红眼与嫉妒,初来乍到,当然不好太过显眼。
“那就再找找。”
两人一直沿街走着,渐渐出摊的人就多了起来。直至走到一处打铁铺子,萧渊才停下脚步。裴轻看过去,铁匠铺里只有一位老人,铁烧得红透,每一锤砸下去都火星四溅。
见到有人在摊前驻足,老人倒是没急着上来招待,随意道:“喜欢什么随便看,价钱好商量。”
裴轻忙回答:“好,谢谢伯伯。”
温婉的声音,引得老头儿又抬头看了眼。如此乖巧有礼的小娘子,叫人看了就喜欢。不像她旁边那个,上上下下把铺子看了个遍,最后扔出一句:“这些都不行。”
老人锤子砸得更重,眼看着火星子都有溅到萧渊脸上去了,他反而一笑:“你这老头儿怎么不经说啊,生铁掺了铜,从一开始就不行。你就是砸到天上玉帝那去,也铸不出好剑。”
“要买就买,不买走人!”老头儿像被人戳到了痛处,恶狠狠地盯着萧渊,“你懂什么!”
萧渊也不恼:“你这剑反正也没人买,送我一把如何?”
敢情在这儿等着呢。老头儿把锤子一扔,教训:“年纪轻轻,脸皮倒是厚得很。”
裴轻忙拽了拽萧渊的衣袖,小声说:“咱们还有银子的。”
老伯这般年纪还如此辛苦,让人看了于心不忍。然而萧渊摇头,又说:“不送的话,借用一下行不行?我就在旁边舞两下,舞完还回来。”
铸剑辛苦,能被人用当然比挂在墙上蒙尘的好。满铺子的剑已许久无人问津,老头儿冷哼:“自己取!”
裴轻惊喜道:“多谢伯伯!”
老头儿面色缓了缓,说:“你这个小娘子倒是有礼得很。”
裴轻面色一红:“不是的,我只是婢女。”
老头儿眼睛一瞪,上上下下打量了下正在挑剑的萧渊,穿得破破烂烂还使婢女?萧渊正巧回过头来,穿得寒酸,却遮不住那股子纨绔傲气,那张脸生得俊美极了,不知道骗过多少未经世事的小姑娘。
见老头儿瞪他,萧渊晃了晃手中的剑:“反悔了?”
未等老头儿说话,只见他一跃而起,棚顶传来一声闷响,老头儿和裴轻皆是惊讶一瞬,两人匆匆出来,就看见上面的人动作敏捷,手中之剑像是被施了法术般花样百出,他三两步腾空踩到树上,枯叶纷飞如落雪,引来了街上小孩子们的惊呼——
“快看快看!那里有个大侠!”
“哇,好厉害啊!”
童稚的声音接连不断,相互追逐的孩童们三五成群地跑了过来,引得大人们也纷纷往这边看。铺子前渐渐人多了起来。
裴轻眼见着萧渊从摊顶到高树,又从高树到屋顶逛了个遍,直到挤满了围观的人,他才懒洋洋地朝这边看了眼,将剑一收,脚步极轻地踩着棚顶而下,连她这个外行都看得出来,他轻功出神入化,薄薄的棚顶被踩了个遍却没有一丝裂缝。
“哎……怎么不舞了?”见萧渊收剑落地,立刻就有人出声。
然而萧渊也不说话,拉着裴轻就要走。
“大侠,大侠!”一群小童围了上来,“我们要拜你为师!你也教我们去房顶上舞剑好不好?”
裴轻看向萧渊,后者还是冷傲得不行。
“看来这位高人是不轻易出手的,我愿奉上重金,请大侠再舞一次!”人群之中,有一穿戴豪奢的贵公子从马车上下来。
裴轻正看着那人,忽然手腕紧了紧,她回过头来,萧渊冲她眨了眨眼。
虽未明言,裴轻却立刻明白过来。
她有礼地朝来者行礼:“多谢公子抬爱,只是我家公子……”
那人看清裴轻的容貌,当即眸中一亮,如此美貌怎的做了人家婢女?原本只想一观高手武艺,下一刻那男子就变了心思。
“鄙人姓钱,姑娘不必多礼。我久居莅城,在这条街上不知见过多少卖艺舞剑之人,既是出来赚银子,他们必都身怀绝技。可今日这位公子的身手却是远高于过往所有人,想来世外高人不会为了区区银钱便卖弄武艺。”
钱公子走近,众人纷纷让开。
“不如就请公子与我的贴身护卫比试,若赢了,这锭黄金我双手奉上。”
那沉甸甸的黄金锭一拿出,众人惊呼连连,有些小贩竟是连生意都不做了匆匆跑了过来。
“不过若是输了,钱某也一并奉上此金锭,但……”他看向萧渊,“公子可否割爱,让我替这位姑娘赎身,让她跟我走?”
萧渊当即沉了脸。
出来卖个艺,居然也能碰上打她主意的狗东西。
裴轻没想到自己竟莫名成了赌注,旁人不知,她却知萧渊身上是有伤的,这个钱公子敢拿黄金做彩头,定然是对自家护卫极为相信的。那个护卫壮实如牛,一看就是身手不凡的练家子。
于是她想开口替萧渊婉拒,却没想萧渊笑了声:“既如此,在场诸位不妨都下上一注,就赌谁能赢。”
“不行……”裴轻一脸担心地看着他,本只是想按他说的那般耍些欲擒故纵的伎俩,多引人来看罢了,如何就变成了当众比武?
这担心的模样,缓了萧渊方才生出的怒气。他温声道:“没事,没什么好担心的。”
“可你还有伤呢。”裴轻拽着他的衣襟,一向温温柔柔的人儿居然也强硬起来,愣是不松手。
萧渊还是头一回见她这样,瞧着这小兔是以貌取人,拿他当绣花枕头了。
萧渊看了眼那高大壮实的护卫,唇角勾起——这种一看就是蛮力练出来的,就算让他一条胳膊他也赢不了。
萧渊摸了摸裴轻的头,随后挣开了她的手。
裴轻拧不过他,只能担心地叮嘱:“一定要小心,不要强撑。”
“你怕不怕?”他问。
裴轻看着他的眼睛,摇了摇头。不知为何,她觉得他不会输,又不知为何,她相信即便输了,他也不会把自己交出去。
那壮汉护卫已经走了过来,粗声粗气,手上拿着一柄大刀。刀锋锐利薄如蝉翼,日光下却泛着骇人的银光。萧渊手上的那把剑已有些年头,剑身略发乌,刃口则已有些钝了。那护卫上前二话不说便是一刀砍来,刀风猛烈,吓得大人立刻捂住了孩童的眼睛,怕他们看到血淋淋的场面。
却未想那锋利的刀口砍到萧渊脖颈的前一刻,他后倾半寸,以手中之剑抵住了那砍来的一刀。“嘭”的一声,剑身被砍成两半,一半握在萧渊手中,另一半则掉到地上,沾了不少尘土。
孩童们哈哈大笑起来,原来大侠不过如此啊。
剑身断裂的一刹那,裴轻的心猛地提了起来,可萧渊竟笑了,还朝那护卫说了声:“多谢!”
那护卫一愣,只见萧渊忽然眸色一凛,以断剑别住那柄刀,身形一闪从刀的另一侧直逼护卫身前,那护卫手中的刀难以挥动半分,眼见着那把只比匕首长不了多少的断剑,如毒蛇般侵袭而来——
“啊——啊!”被砍断的剑断口极为锋利,硬生生地划破了壮汉持刀的手腕,手筋当即翻出,大刀嘭地砸在地上,滴滴鲜血落在刀身。
这一见血便吓坏了不少人,那姓钱的公子面色不佳,护卫更是痛得狂怒嘶吼。他捂着自己的伤处怒目瞪圆,大喝一声猛地朝萧渊撞去。
众人惊呼,这一撞恐能把人五脏六腑都撞出来!
小童们惊奇地看见萧渊不紧不慢地理了理被血弄脏的衣衫,随后一脚蹬在土墙上腾空而起,从护卫头顶翻了过去。
那护卫受伤后便笨重不堪,不料对方身形轻盈敏捷,这一下撞空,整个人重重地砸在了墙上,整面土墙被撞得摇摇欲坠,还出现了裂缝,不待他回身,只觉后劲被一只大手捏住脑袋贴在墙上,他眼见着那把断剑朝着自己扎来,立时吓得尿了裤子。
残剑擦着他的鼻尖稳稳地没入土墙之中,仅剩一截剑柄留在外面。
“赢了,赢了!大侠赢了!”
“羞羞,这么大了还尿裤子!”
孩童的畏惧总是来得快去得也快,方才看见血后的害怕已经被抛诸脑后,一个个喊着大侠冲上去围着萧渊。
他被团团围住,眼睛却是看着裴轻的,见她又惊吓又欣慰,惹人怜爱。
见他有惊无险,裴轻望着她笑得好看。
萧渊朝她扬扬下巴:“小女使,替本公子收银子去!”
裴轻这才想起还有正事未干,她拿着荷包走到那位钱公子面前,微微欠身:“多谢公子的彩头。”
离近了看,便越被她的美貌所折服,奈何自家这护卫竟如此无用,他心有不甘地将那锭金子放到了荷包之中,本还想再多说句话,可她已经走开了。
一番热血又利索的打斗,争的还是黄金和美人,看得众人过瘾,纷纷挤上前去往荷包里放铜板和碎银子。一圈走下来,荷包满了又用布兜子,整整装了大半兜子。
热闹看过,午时也快到了,各家燃起炊烟。
饭食飘香,孩童们被大人牵着,恋恋不舍地离开。姓钱的公子输了金锭,连护卫的手也被废了,当着众人丢了脸面,却又不好当众反悔,只得愤而离去。
裴轻抱着布兜子回来:“你看,我们赚了好多银子。”
萧渊觉得她那笑颜比银子可好看多了,他侧头看了眼老头儿:“怎么着老爷子,你这剑卖不出去可怪不得旁人。”
老头儿看了眼那柄断剑,点了点头。
但无论如何,还是要多谢他能借剑一用。裴轻从布兜子里拿出些银子,递给老头儿:“多谢老伯借剑。”
老头儿连连摆手:“我老头子可不受嗟来之食,这些银子是你们赚的,方才那护卫可是下了死手,若非你家公子道高一行,别说是银子,保不齐他没了命,你也被当街抢走。快快收起来,露财招灾。”
他坚决不肯收,裴轻有些为难地看向萧渊。
萧渊觉得这老头儿话太多了,干脆走过去随便扯了块桌上的破布,又用黑煤铁渣在上面写了什么,最后草草一折,拿过来塞到老头儿手中,随后拉着裴轻就走,裴轻匆匆说了句“老伯再会”。
待拐入巷子,裴轻好奇地问:“你写的什么呀?”
“铸剑法。”他说,“千金不换的东西就这么给了那老头儿,现下想起来有点亏啊。”
裴轻知道他是在玩笑,顺着他的话说:“要不我们回去给要回来?”
“这有点难办。”刚出了巷口,萧渊便停下了脚步。
“为何——”话还没说完,就见一群面相凶狠的糙汉,三三两两地围了过来。而身后,也不知何时跟上来了一些三教九流的人,霎时变得进退两难。
“各位好汉,这大晌午的,诸位不去吃酒怎的在这儿等着?”萧渊笑道。
“吃酒?吃哪门子的酒!一上午的生意都被你们抢了,还大侠,今日便领教领教这是什么大侠!”
“哎哎,有话好说。”萧渊摆摆手,“这出来混口饭吃,抢旁人生意确实不对,不如我将今日的银子分给诸位,大伙都消消气。”
众人目光皆落在了裴轻怀里的布兜子,还有腰间坠着的荷包上。
那贪婪的目光令人不适,她不由得往萧渊身后藏了藏。
“你说真的?”
萧渊点头:“自然是真的。”说着,他就要将裴轻怀里的布兜子拿过来,可那两只白皙的手抓得紧紧的,一下竟没扯过来。
“哼,我看你家这小娘子是很不晓得规矩!你若是管不好,兄弟几个替你管管!”
七八个壮汉立时哈哈大笑,好作势要上来。
裴轻吓得松了手,任由萧渊将布兜子拿走。
“还有荷包!”为首的大汉大喝一声,“别以为我们没瞧见那金锭子就放在荷包里!”
“没有……”裴轻小声地反驳,可一见他们人多势众,也只得将剩下的话咽了回去。她不甘又委屈地解了荷包一并递给萧渊,眼泪吧嗒吧嗒地落下来。
“小娘子哭什么,要怪就怪你男人没本事!抢别人生意就得有能逃命能护住银子的本事!”那人一边说着一边走到萧渊面前,“给我!”
“等等!”方才在一旁看戏的大汉瞪着眼走了过来,“凭什么给你?”
“屠老五你什么意思?他们抢了我生意,我把银子要回来怎么了?”
“他们也抢了我们的生意,街上卖艺的可不止你一家!这银子我们当然要分!”
三言两语,那些壮汉就为分银子而争执起来。
萧渊挑眉,瞧准时机将布兜子和荷包随便往面前的大汉怀里一塞,牵起裴轻就跑。跑出好远回过头来看时,那边果然还在闹哄哄地打成一团。
两人躲躲藏藏,在各条小道窄巷中穿梭而行,眼见着快到出城之处,两人才在一处破败的凉棚里坐下歇脚。裴轻从包袱里拿出一方白色锦帕递给萧渊:“擦擦汗吧。”
萧渊拿过来,看见上面绣着一只兔子。他看了看兔子,又看了看裴轻,莫名就笑了。
裴轻不明白他笑什么,见他擦了汗,就要将锦帕拿回来,却没想他顺手放入怀中:“这都脏了,再买一块。”
“可是……”裴轻没好意思说出口,这是她自己绣的锦帕,而且是贴身之物,怎么能被男子放在心口揣着……
萧渊显然看不出女儿家的思虑,问道:“还剩多少?”
这话让裴轻回过神来,她不再纠结锦帕,而是从包袱里,还有自己身上拿出了不少锦袋,归拢到一起不用拿都知道沉甸甸的。
“还剩了不少呢。”她眸中亮晶晶的,“都是悄悄藏下的。”
剩下不少的银子,看来是昨日晚膳后学的那些尽数排上了用场。
“难怪你要我照着学那些昧银子的法子,原是早就料到赚了银子后会有人来抢吗?”裴轻把所有银子都归拢到一起。
“莅城富庶,就是因为人人眼里都只有银子,没有多年的博弈和争夺,不可能有街上那番平静的样子。咱们初来乍到没知会任何人一声就做起了生意,少不得是要惹上麻烦的。”
他看着她将银子一一倒出,忽然笑了声:“你还挺懂行。”
剩下的都是些碎银子和铜板,相比起金锭银锭,这些花销起来最不会引人注目。
听了这话,裴轻一笑:“将近一半都给了人家,我还以为你会不高兴呢。”是她没跟他商量一下,便擅自做主将金锭银锭都交了出去。
“这有什么可不高兴的,花钱免灾,剩下这些就可以安心使了。不然那群人眼红眼热的紧追不舍,少不得要打上几架。”
一听这话,裴轻立刻点点头,赞同得不能再赞同。
“话说回来,你装得还挺像那么回事。”萧渊看着她湿漉漉的眼睫,“不过下回要用嘴说,不许掉眼泪。”
裴轻想着,若是大大方方就舍弃了赚来的银子,一定会让那些人起疑心,万一他们要搜身,身上藏的这些可就被发现了。唯有百般不情愿却在敌众我寡的局势下不得不交,才最能令人信服。
殊不知萧渊看见她哭了,一副委屈至极的样子,让他险些没忍住地要出手。
“知道了。”她温声应着,又低头看了看怀里的银子,沉甸甸的,倒让她有些犯难。
“这些太重,待到下一城就换成银票,带在身上也轻便。”他说着,朝她伸手。
裴轻听话地把银子放到包袱里,连同包袱一起给他,从外面看,一点也瞧不出里面有一包银子。
萧渊拿过包袱,忽然问了一句:“我有本事吗?”
“当然有啊。”裴轻没多想,“没有你,哪来这些银子呀。”
说完她就见萧渊挑了挑眉,眸中满是戏谑。
裴轻一怔,恍然想起了刚才那抢银子的壮汉的那句:“要怪就怪你男人没本事!”
“走了。”他起身,把包袱背上,顺势拉住了裴轻的手腕。
裴轻的脸红得发热,手腕更热。他的掌心干燥又灼|热,一路烧到少女的心里去。出城路上的人很多,双双对对的夫妻满大街都是,谁也不曾多看一眼。可裴轻羞得不行:“那个……我不会跟丢的。”
萧渊侧头看她,见她整个人都粉粉的,忍笑道:“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们方才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他左右都不放手,还出言嘲笑,裴轻瞪他。
这一眼瞪得萧渊心神荡漾,他轻咳一声别开目光,看向前方城门口盘查出城之人的守卫,说:“看见那些独身出城的女子了吗?要么得有家里的出城文书,要么得有主人家给得释奴文书,没有文书者,出不了城门。你有吗?”
她当然没有。
裴轻仔细地看着,他们果然会对独身女子进行盘问。可对于独身男子,却是不管不问,任由其出城。与之一样不会被盘问的,便是与男子同行的女子,或为妻女,或为奴仆,看上去不过都是男子随身携带的物件罢了。
裴轻微微垂眸。
临到城门口,裴轻感到自己手腕一松,正有些惊讶,就感到手心一热,他握住了她的手。
“有我在,不必害怕。”
他感觉得到她的低落,以为她是害怕了。
怕被拦下盘问,怕自己出不了城门,怕……不能再与他同路。想到这里,裴轻微微仰头,看见他的侧颜。
这张脸瞧上去是极为好看的,可好看里还带着邪里邪气的恣意,叫人挪不开眼,却也不敢随意放到心上。
可手心的灼|热让她觉得暖热又安定。
裴轻不再看他,低着头跟着他走,只是手上悄悄回握了一下。
极轻极快的一下,可萧渊立刻便感受到了。
出城后天已经要黑了,幸得下一城离得不远,路上并未有太多停留,进了云城,已经到了晚膳时分。
相比于上一城,云城显然只是个小地方,这里的屋舍街道远没有莅城那般繁华,零零散散的行人穿着粗布衣裳,走了一路也没看见一辆像样的马车经过。
这地方很小,还很穷。以至于萧渊去换银票,那钱庄掌柜的和店里伙计忙活了好一阵,才堪堪凑齐了银票递给了这位眼生的客官。
从钱庄出来,包袱便又回到了裴轻身上,这回轻了不少。裴轻见他两手空空一张也没留在身上,想了想,低声说:“要不要去吃酒?”
身旁的人脚步一顿,低头看她。
上次在莅城的酒楼他就想喝酒来着,奈何荷包吃紧,他在那双漂亮眸子的委婉提醒下,把西域名酒换成了补汤。
见萧渊盯着她,裴轻拍拍包袱:“吃得起呢。”
萧渊一笑:“那走吧。”
这里的最大的酒楼里也不过只有十几个人在用饭,掌柜的和小二一瞧有新客官进来,当即喜笑颜开:“来来,二位里面请!小店酒菜是咱们云城最好的,瞧着两位是外地来的,那可一定要尝尝我们云城的蒸云糕!”
这回裴轻任由萧渊说了一堆菜名,掌柜的欢喜得合不拢嘴,待他张罗着去备菜时,裴轻才问:“不喝酒了吗?”
萧渊指了指店里放酒的地方:“一看就是掌柜的自己酿的,肯定不好喝。”
裴轻轻笑,原来这位是只喝名贵的酒。
小店的菜倒做得的确不错,一顿吃下来也没花多少银子。外面的天已经彻底黑了,两人便去了离酒楼最近的一家客栈。
“掌柜的,两间上等房,再备些热水沐浴。”
“好嘞客官!二位且跟小的来!”
两人的屋子是相对的,中间隔得还有些远。裴轻抱着包袱:“那……我先去进去了。”
“窗子关严实,免得着凉。”萧渊看着她,后面跟了一句,“若是睡不着,可以过来找我。”
旁边还有人在,他忽然就没脸没皮起来,裴轻赶紧关上门,这才缓了缓面上泛起的绯红。
外面的脚步声渐远,屋里屏风后冒着热气,裴轻将身上的包袱放到桌上,可看了眼没有门闩的房门,又拿起来抱到了屏风里面。
里面装的可是他们两人所有的盘缠,还是在眼前看着更心安些。
热水洗去周身疲乏,裴轻闭着眼睛,有些困意。忽然她听见一声异响,心当即提了起来:“谁?”
没有回应,也没有异响了。裴轻赶紧穿好衣衫出来,屋内一切如旧,看着并未有任何不妥。她又看了一眼房门,那里紧紧闭着,也无不妥。
难不成是她听错了?
她坐在镜前将头发擦得大半干,房内也不知是什么地方漏风,将烛光吹得左右摇晃,放下木梳准备去歇息,她却手一顿,从镜中看去,门外分明有黑影闪过。
裴轻心中猛地颤了下,下一刻她已顾不上自己仍只穿着里衣,匆匆抱起包袱便开门跑了出去。
萧渊方沐浴完,衣裳都还来不及穿,就听见急促的敲门声。
只是还未等他去开门,门就已经从外面推开了,他看见一张苍白又惊惧的脸蛋,只穿着里衣,散着长发,泪汪汪地抱着包袱。
男子裸着的上半身骤然映入眼中,裴轻惊得一时忘了自己该做什么。片刻缓过来,她才立刻转过身去:“对……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的……”
那单薄的背影微微发颤,想来是吓坏了。萧渊回想起上次住客栈时她的百般不安,问道:“害怕一个人住?”
这可算是问到她心坎里了,她道:“嗯……没有门闩,总觉得有人会闯进来。”
说着,她便看见了旁边桌上的药膏和药纱,眼前立刻划过方才那一眼看见的伤处。
她缓缓转过身来,萧渊已经将衣裳穿好了,正若有所思地看着她。
裴轻抿抿唇,说:“我……我帮你上药吧。”
萧渊看她一脸别有所图的模样,挑眉道:“上药之后呢?”
裴轻不好意思看他眼睛,微微退了一步,一手背到身后,当着他的面把门给关上了。
萧渊就那么看着她,她抱着包袱的手紧了紧,鼓足勇气对上那双眸子:“我今晚能在这里睡吗?”
憋了半天,终于说出实话来了。
裴轻说完就低下头,就算他不愿意,她也不会走的,她就坐在门边凑合一晚,总比一个人在对面那间屋子要好得多。
“睡我这里?”萧渊慢悠悠的走到裴轻面前,忽然一手撑在她身后的门上,低头看她。
灼|热的气息将她环绕,裴轻缩了缩身子,用点头作为回应。
离近了看,她白皙嫩滑的肌肤毫无瑕疵,鼻头小巧唇瓣殷红,连墨色发丝都柔顺好看,还散着淡淡香气。他莫名地将一缕青丝绕上指尖。
“小娘子,你知道深更半夜又衣衫不整地跑到男人屋里睡觉,会是什么后果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