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轻听了这话脸就更红了。
“即便如此也要留下?”萧渊凑近,又问了一句。
两人气息交缠,裴轻只穿着里衣,却觉得自己都要热得冒汗了。
“好吧。”他不等裴轻回答,自顾自地直起身,随手扯开了系在腰侧的带子。
裴轻呆呆地看着,萧渊随手将里衣往桌上一扔,朝屋里唯一的床榻走去:“过来。”
他背上有一条很长很狰狞的疤,虽愈合得很好,但看得出当时应该伤得很重,若非极度的皮肉绽开,那疤也不至于如此难看。
萧渊转过身来坐下,就见裴轻抱着包袱跟了过来,在离他还有三步远的地方停住。
他低头看了眼胸腹的伤,一番打斗又跑路,口子有些崩开,渗出的血与沐浴后尚未擦干的水混在一起,看起来有些脏。
算了,还是自己来。可还未开口,就见裴轻把包袱放下,去将那药膏和药纱端了过来。
她蹲下身,用一块干净的药纱将那些血水擦净,然后手指沾了药膏,上药之前,她抬头问:“是这样直接涂上去吗?”
她满眼认真。
“嗯,涂吧。”
“好,若是疼了你就告诉我。”干净的手指沾了白色的药膏,尽可能轻地顺着伤口涂药。每到一处都能感觉到伤口血肉的颤动,应该是很疼吧,裴轻不由得更轻更慢地为他上药。
这简直是种折磨。有人伺候上药,尤其还是难得一见的美人,这本该是件得意美事。然这美人太真挚了,凑得极近,一边替他上药一边轻轻帮他吹,生怕弄疼了他。
然而伤口疼不疼的萧渊已经感觉不到了,只闻到道她身上的香气,看得到那张精致绝美的脸蛋,再任由她这般上药,他恐是要忍不住了。
萧渊一把攥住裴轻的手腕将人拉起来,裴轻吓了一跳脚下不稳就往他身上倒去,他顺势扶住了她的腰,她则下意识地扶住了他的肩膀。
两人一坐一站,离得极近。
“怎……怎么了?是不是弄疼你了?”她语气里含着抱歉的意味。
“要不,还是你自己来吧,自己的手更有数些。”她将药膏放到他掌心,又说,“伤好之前,赚银子的事你就不要管了。”
“为何?”萧渊看着她走到旁边,从柜中翻找出被子。
裴轻转过头来,语气不善:“再多折腾两回,你的伤就彻底好不了了,万一不幸溃烂了,连性命都保不住。”
她眼眶都红了,背过身去将被子铺到了地上,瘦肩一颤一颤的。萧渊忙说:“我这伤就是看着吓人,而且这药膏不是普通药膏,是我家里秘制的,我随身携带,只要受伤后立刻就涂,不仅不会溃烂,连疤都不会留。”
骗人。
裴轻铺着被子,不理会他。明明后背有那么大一条疤,还能说出这番鬼话。
“哎,你说说话,你这样我有点心慌。”萧渊凑过去坐在她刚铺好的被子上。
裴轻见他已经自己涂好药,便起身将他的里衣拿来,声音闷闷道:“你经常受伤吗?为何还会随身带这种药膏?”
萧渊把衣裳穿好,听见她终于说话,唇角勾起:“这么好的药,要是不受伤涂一涂岂不可惜?”
裴轻一噎,这又是什么新花样的鬼话!她有些后悔不该提卖艺赚银子的事,自己不仅没帮上什么,反倒害他伤口崩裂。
她垂眸,道:“早些歇息吧。”
萧渊赖在她铺的被子上,还摸了摸:“这摸起来还挺舒服。”
裴轻不明所以地看着他。
“你去睡床,我要睡这里。”他指了指床榻。
“那怎么行,地上湿气重,一个不好就要染风寒。”
“啧。”萧渊皱着眉头,“你这女使怎的脾气这么大,还敢不听公子使唤?不许仗着生得好看就恃宠而骄。去,把灯熄了睡觉。”
裴轻拧不过萧渊,只好将又去找被子单褥,能铺能盖的都盖到了萧渊身上。
萧渊好笑地说:“我看你就是想热死我,好把咱们赚得银子占为己有。”
裴轻还愁会不会不够,听他这么说,又无奈又好笑:“这主意好,姑且试试好了。”
她这一笑,笑得萧渊心神荡漾,赶紧闭上眼装睡,没再敢多看一眼。
他听见裴轻脚步极轻地在屋里走了一圈,吹熄了所有的烛火,最后上了榻,盖好了那被他扔回榻上的被子。
“若是冷,一定要说啊。”她不放心地叮嘱。
萧渊背对着床榻,懒懒地“嗯”了一声,心里软成了一片。
夜里安静,许是多了一人的陪伴,裴轻便觉这夜没有那般难挨了。被子松软厚实,盖在身上暖和得紧。她缩成小小一团,没一会儿就睡着了。
却未想睡到一半时,忽然身上一凉,紧接着一具炙热的身体靠了上来。
她猛地睁眼,尚未来得及开口,便被人从后面捂住了嘴。
得益于闻到的药味,裴轻知道身后之人是谁。
只是……深更半夜,他竟钻入她的被子,与她的身子紧紧相贴。裴轻浑身绷紧,男子灼|热的气息洒在耳边。
“有迷|药。”他低声说。
裴轻点了点头,又往被子里缩了一点,想用被子捂住口鼻。只是刚略动了一下,便听见“吱呀”一声,房门开了。她心头一惊,只觉环在身上的胳膊又紧了紧。
“不怕。”萧渊感受到她浑身的僵硬,顺势将她往怀里搂了搂。
屋里传来细微的脚步声,裴轻听见那脚步声越来越近,像是径直朝着床榻而来,她分毫不敢动,只紧紧地缩在萧渊怀里。
那脚步声在离他们只有几步的时候停住,来人往榻上看了几眼,又退了回去。
“啧,我说什么来着,他们果然不是一般的主仆。”一声嗤笑伴着窸窸窣窣翻找东西的声音。
“还真让你说准了,白日里瞧着公子奴婢规矩得很,夜里还不是滚到一张榻上去了。”另一人声音满是淫笑,“这小丫头生得这副脸蛋,哪个男的把持得住。受着伤逃命都不忘带着她,一瞧就是放不下那温柔乡的销魂滋味。”
“呵,本想着今夜弟兄们乐呵一番,可惜了。”说着,那人便又往床榻这边走来。
“哎,找到了!”
脚步声一顿,又折了回去。
“嚯,这么多银票。咱们开这破酒楼一年都赚不了这么多。”
“走了走了,再耽搁他们就该醒了。你把那包袱系上,别叫人看出来。”
又是一阵窸窸窣窣,最后房门关上,外面的脚步声走远。
裴轻感觉腰上的手臂一松,耳边传来萧渊的声音:“好了,他们走了。”
说着他便要起身,谁知怀里的人忽然转过身来抱住了他的腰,脸蛋埋在他胸前:“你……你别走。”
萧渊看不见她的脸,但清晰地感觉到胸前濡湿,知道她定然是被吓哭了。他轻轻抚着裴轻的后背,没再多说什么。
裴轻是后怕,今夜若非萧渊收留她,而是让她一个人住在对面的屋子,又有迷|药……那她的下场可想而知。又或者,萧渊没有发现异常,两人都吸入了迷烟,他若昏迷不醒,那些人便可能当着他的面就……
她不敢接着往下想,只抱着这个救了她清白的男子抽泣个不停。
裴轻哭着哭着,有些累了,萧渊不自然地轻咳一声:“哭够了?”
裴轻闻声仰起头来,湿漉漉的眸子对上他的目光。
萧渊喉头一紧,抚在她后背的手不由下滑至她衣襟边缘,指尖已略探入其中。
“谢谢你。”她的声音还带着哭腔,“没有你,我只怕要被他们——”
眼泪又大颗地滚落下来,砸得萧渊赶紧把那只不受控制的手从她身上拿开。
她正哭着,还将他当成恩人言谢,萧渊从未觉得“正人君子”这四字竟有如此之重,他忍着欲不碰她分毫,温声安慰道:“别哭了,好好睡一觉。明日我带你离开。”
裴轻哪里还睡得着,她擦着眼泪:“我们不能今晚就走吗?”
“今晚就走恐不会顺利,还是明日当作什么都不知道地离开比较稳妥。横竖他们都只想要银子,吃点哑巴亏,总比真同这些地头蛇动手为好。”
裴轻立刻想到他身上的伤,这才发现自己贴他太紧,忙松开手往后撤了几分:“有没有弄疼你?”
娇软的身子骤然离开,萧渊没出息地想往上凑,又见裴轻坐起来掀被子,他赶紧一把摁住她的手:“没有没有,我好得很。不必担心。你睡你的。”
“真的?”她吸吸鼻子,满脸真挚。
萧渊大概明白那些为了护住妻儿而投降认命的骁勇之人是何缘由了,刀砍在自己身上无妨,可若因此让至关重要之人陷入险境,他们便绝不会这么做。
若是以往,即便有伤他也是要出手的,生死有命,总比窝窝囊囊地躲着强。
可一路上他一忍再忍,他只知道自己不能有闪失,不能留她一个人面对这险恶的人世间。莫名地,从不曾当回事的“软肋”二字浮现眼前。
萧渊无奈地笑了笑,原来他这辈子也会生出软肋。
裴轻显然不知他所思,心头恐惧未散,她试探着双手握住了他的手,眼巴巴地看着他,提出了一个过分的要求——
“萧渊……你能不能陪我……”
娇娇软软的一声萧渊,差点把他叫得摔下床去。
他深吸口气,问道:“陪你什么?”
他知道她是什么意思,只是那话从她口中说出来不知又是如何一番滋味。
裴轻抿抿唇,不再扭捏:“陪我一起睡好不好?”
惊惧过后,裴轻窝在萧渊怀里,睡得很熟。
这夜未再有其他异样,除了某人心猿意马地睁眼至天明。
两人从客房出来,引来掌柜的和小二的目光,但见两人神色自然,不由得有些嘲讽地笑了起来。
待出了客栈,裴轻才真正松了口气。
见她略带愁容,萧渊摸了摸她的头发:“怎么了?”
裴轻低声:“若我把包袱藏好,或是在身上多藏些银票,也不至于现在身无分文了。”
还以为是什么大事,敢情是在自责。萧渊一笑:“咱们一进城就被盯上了。若是猜得没错,钱庄和酒楼是通着气的,咱们兑了多少银票,昨夜的人一清二楚,若是少了,说不定还要搜身。咱们既然装晕,便只能任由他们搜,你想被搜吗?”
裴轻毫不犹豫地摇头。
“那就是了。”萧渊接过她手上的包袱背在背上,“银钱本就是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没了再赚就是。”
这话说得有理,可裴轻想了想,又问:“钱庄和酒楼真的是一伙的吗?”
萧渊点头:“怪我一下兑了太多银票,招了贼惦记。钱庄的人知道却不好下手,若不是他们告知,酒楼里住店的并非只有你我二人,他们为何偏偏选中了咱们?包袱在何处他们一清二楚,明显是一直暗中盯着咱们。”
裴轻越听便越沉默,萧渊歪头看看她:“好了,不就是些银票,有本公子在,饿不着你这小女使。”
“为了赚那些银子,你伤口都裂了,到头来却……”
这下萧渊总算听明白,她不是心疼银子,是在心疼人呢。
萧渊盯着那张脸蛋,心头蠢蠢欲动。末了,他把包袱打开,说:“你先把这个换上。”
裴轻一看,竟不知何时包袱里多出了一套男子衣物,道:“这是……”
萧渊挑眉,说:“只许他们偷咱们,还不许咱们偷他们?我去那掌柜的屋里拿的,你换上后咱们就去赚银子。”说着,还上下打量了她,“还是扮成男子妥当些,不然太招眼。”
裴轻接过包袱,忽然抬头眼里亮晶晶的,道:“那你有没有偷点银票回来?”
萧渊怔了下,随后笑得不行:“银票他们定然是随身放着,若将屋子翻乱咱们还能出来吗?”
裴轻一想也是。
两人拐去巷中,裴轻将那外袍套上,幸得掌柜的身材矮小,衣物穿起来也不算大得太多。萧渊顺手将她长发束起,评价道:“这袍子还是得好看的人穿才不算辱没,穿那掌柜的身上太可惜了。”
裴轻轻笑,任由他的手指在发间穿插。
小巷静谧,少有人来往。自然无人看见一个妙龄女子是如何变成文弱小书生的。再出巷子时,萧渊身旁跟着的便是一个身材纤瘦的小伙计了。
“你真不贴胡子?”他问。
裴轻被缠问得耳朵都红了,说:“我这年纪的男子哪有蓄胡子的呀,你为何非要我贴胡子?”
萧渊叹了口气,因为你这样还是很好看。
长发高束,纤腰长腿,虽身量不高,却胜在身形笔挺,仪态大方。扮上男装,眉宇间便多了些英气,即便瘦弱了些,想必还是能招来无数目光。
裴轻见他不说话,又问:“我们要去何处赚银子呀?”
这算是问道正事上,萧渊朝着巷子对面的扬扬下巴:“喏,到了。”
裴轻顺着他的目光看齐,“青柳妓馆”四个大字赫然映入眼帘。
“想在这穷乡僻壤赚银子,就得去唯一的销金窟。”他一拉裴轻的手腕,“走了。”
午前的妓馆生意不多,骤然看两位公子前来,乐得老鸨妈妈带着姑娘们就迎了出来。
“哟!这可了不得,二位公子人中龙凤莅临小店,那是咱家姑娘们的福气啊!来来,还愣着做什么?快迎公子们进去!”
裴轻还未反应过来便已被一群扑着浓重香粉的姐姐给围住,她被熏得打了个大大喷嚏,惹来娇笑声不断。相比裴轻,萧渊这边的姑娘便要少些。
妓馆的姑娘们迎来送往惯了,最喜欢的便是裴轻这种看着斯文的儒生,而像萧渊这种身量高大,一瞧就练过武的,纵然生得再英俊,却还是叫姑娘有些发怵。
莺莺燕燕挽上来,萧渊不像裴轻那般不好意思,反倒大剌剌地开口:“有劳妈妈和姐姐,我等是来寻个差事做伙计的!”
一听不是来花银子,而是来赚银子的,老鸨便不似方才那般热络了。
她上上下下打量了眼前两人,对着萧渊道:“你瞧着还有把子力气,来我这儿做个小厮打手倒也不算屈才。”说着她又看向裴轻,“你能干什么呀?女里女气的,瘦得身上没二两肉。”
裴轻忙说:“我会写字会理账,还会浆洗洒扫,哦,我还能帮姐姐们梳妆!”
她说的是真心话,然而边上的姑娘们全都被逗笑了。
裴轻显然忘了这话从姑娘口中说出来是样样能干,但若从一男子口中说出来,那便是……
“哟,没瞧出来你倒是个在我们这种地方常来常往的。也罢,难得有个懂梳妆的男人家,那你若帮着我家的姑娘们招来更多客人,我便将你长久留下。这云城各处小厮的月钱可都没有我这儿多。”
两位“难兄难弟”就这样被留了下来。裴轻不信萧渊说的是占了脸的便宜,愣是觉得遭遇种种之后,又遇上好心人了。
做工的头一日,萧渊去后院劈了一院子的柴,见他初来乍到却懂规矩,原先的伙计们喝茶的喝茶,歇脚的歇脚,都没为难他。临近午时放饭,人人都去了后厨领午膳,剩萧渊一个人码柴火。这点活于他而言权当舒展身手了,却不知有人一直担心。
身后传来脚步声,他抬臂擦了把汗转过头来,正看见裴轻四处张望着,一脸小心地朝他走来。
那模样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来偷偷幽会的。
“你怎么不去用午膳?”他问。
“我去过了,没见到你,那些人说你还在这里劈柴。”裴轻一边说着一边将手里的东西递给萧渊,“给。”
他接过来打开,是用油纸包的软糕,尚温热,且香气扑鼻。
“我这就要去了,你自己留着便是。”这一路也没碰上这么香软的糕点,她这是还惦记着自己是婢女,有点什么都想着他这公子呢。
“今日午膳的菜都有些辣,你身上有伤不能多食。先用这个垫垫吧。”她凑近又看了看,“热着的时候更松软,冷了便会有些腻。清莺姐姐是这么说的。”
“谁?”
裴轻一笑:“就是今日曲子弹得最好听的那位姐姐,秦妈妈让我替她画眉,清莺姐姐觉得我画得好,便赏了糕点给我。”
萧渊起初以为她是为了留下而扯了谎,没想她还真懂那些胭脂水粉。
“你怎么不给自己画画?”他又把糕点放回裴轻怀中,转身去净手。
裴轻跟上去,将旁边干净的帕子递给他:“我现在可是男子。”
萧渊接过那方帕子,顺带着看了眼她嫩白的手背,若真是男子,生成她这般模样怕是也要被人盯上,否则怎的头一日便有人赏糕点?
这么想着,他干脆坐在了身后那堆柴火上。
裴轻不解道:“你不想吃这个吗?”
萧渊揉了揉胳膊:“劈了半日的柴,现下手臂酸软,罢了,你自己吃吧。”
裴轻怎么会自己吃,下一刻糕点就喂到了他唇边:“多少吃一点好不好?”
某人懒懒地张口,一副勉为其难地样子咬了她手中的糕点。
裴轻欢喜道:“怎么样,是不是很好吃?”
当真软香清甜,她眼里亮晶晶地望着他,萧渊心尖颤了下,抬手握住她的手腕将糕点送到她唇边:“你自己尝尝不就知道了。”
裴轻有些惊讶,呆呆地看着手里这块被咬了一口的糕点,两人同吃一块……
“你这是在嫌弃自家公子?”他睨着她,补了句,“又不是让你咬我咬过的地方。”
他连油纸一起拿过来,将没咬过的地方放到她唇边:“跟那群人一起吃能吃到什么?不过申时你就得饿。”
人太多,裴轻挤不过那群粗犷的汉子,的确只匆匆吃了几口。听见这话,她心里暖暖的,听话地低头咬了一小口。
柔软的唇瓣就这样触到了他的指尖,萧渊一僵,盯着那张殷红小嘴,喉头没忍住地吞咽了下。
裴轻全然不知,点点头道:“果然好吃。”
正欲低头再尝一口,却见萧渊拿过去三两口吃完了一整块,还大言不惭道:“你都吃过午膳了,尝尝就行。”
她没注意他别开了目光,还去倒了盏茶来怕他噎着。
萧渊到底是没去后厨,午时难得的安静,后院里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裴轻时不时的轻笑犹如清透泉水,一路划过心底,清了郁结已久的是非无奈。
午后做活的时候,萧渊觉出了不对劲。
后院伙计们瞧他的模样有些怪异,倒也不是要欺辱他这新来的,就是……一种明显的避而远之。
临近夜晚,前院便忙碌热闹了起来。有了客人,做活的小厮便不好久留姑娘房中,裴轻被老鸨使唤着去后厨帮手,送些菜肴美酒到各厢房为恩客助兴。
前院鱼龙混杂,萧渊见她还一脸高兴地来端菜,不由得“啧”了一声。裴轻端着酒菜敲了敲门,里面嬉笑声太大,没有人应她。但妈妈说必要将酒菜送进去,才好一并赚银子。她想了想,轻轻推开了门。
铺面而来的酒气与胭脂气熏得她有些晕,而里面的场面更是淫|乱不堪,一男二女衣衫不整,连最里面的赤色肚|兜都松松垮垮,男子肥头大耳,那双手不住地游走在女子身上,竟还探入裙摆伸向了……
被匆忙放到桌上的酒水险些洒出来,那人当即一瞪眼:“哪儿来的小厮手脚这样笨?还不快给爷斟酒!再乱看爷把你眼睛挖了喂狗!”
裴轻被吼得身子一抖,忙拿起酒壶要给男子倒酒。而这期间男子肆意地伸舌舔弄在姑娘白皙的肌肤上,裴轻离得近,尽管已经尽力低着头,余光却还是能瞥见种种。
一股恶心涌上心头。她强忍着倒了一盏酒就准备出去,却未想身后人刁难道:“不给爷递过来就想走?青柳妓馆连个使唤小厮都这么大的谱啊?”
裴轻闭了闭眼,深吸口气,转过身来:“这就来。”
裴轻端起酒盏送到那人面前,他这才勉强将手从姑娘的衣衫中拿出来,拿过酒盏的时候手指毫不意外地触到了裴轻的手,裴轻心头一颤,再也忍不住地跑了出去。
那人还欲发难,两位姑娘发了话:“爷,那就是个新来的,年纪小没见识,见了爷这般人物自然是害怕的呀。何必跟‘他’计较呢。”
“哟,这么说,你俩也怕爷?”
里面的娇笑声大了起来:“爷最是怜香惜玉了,我们姐妹可不怕您。”
裴轻跌跌撞撞地跑出来,在拐角处猛地撞上一人,她连忙躬身行了一礼便想下楼去。谁知胳膊被人攥住,她抬起头来对上一双好看的眸子。
看见裴轻一脸惊慌,眼眶也红红的,萧渊沉声:“房里人欺负你了?碰了哪里?”
裴轻攥着手指,摇了摇头。她现在是男子装扮,自然没人觊觎,反倒是身板瘦弱,让人更看不上眼了。
房内的娇笑声渐渐变成了喘息和媚喊,一声接一声清晰地传了出来。眼前的人儿耳朵都红透了,萧渊也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她一个连“小娘子”都听不得的人,如何看得了活生生的春宫图。
来妓馆赚银子这事,考虑得欠妥了。
将人弄得这般泪汪汪的,萧渊说:“后厨缺人搬柴烧水,你去那边帮手吧。酒菜我来送。”
这在裴轻听来是最好的活了,她忙点点头,正要随萧渊下楼去,就听见一声哭叫。紧接着,一道房门打开,一名美貌的女子被一高大粗犷的男人攥着手腕扯了出来。
后边跟着老鸨,那老鸨急得不行:“我的大爷哟,这清莺姑娘只能闺中待客,没有去府上服侍的道理,您就大人有大量,别为难我们这小小的妓馆可好啊?”
那人蛮横道:“大爷我付了银子,买她的清白之身,你这老婆子收了银子要反悔不成?”
“大爷您可是误会了,您这就是买了清莺一夜,可您将她带回府上就是另外一回事了。若是您硬将她留在府上,您可让我们青柳妓馆怎么活呀!”
那名叫清莺的姑娘满脸泪水,被拖得摔在地上,手腕青紫,脸色苍白。
“不管怎么说,人我今日要定了!谁敢阻大爷的路试试!”
“爷,咱云城也有云城生意的规矩,您可别为难人。”老鸨说着便招了招手。
妓馆中立刻涌出十几个打手模样的小厮,将那人和清莺给围了起来。
“喂,新来的,愣着作甚!没瞧见有人耍横吗,快随我来!”此时有一人拍了下萧渊。
这也是一开始便讲好的分内之事,萧渊只得揉了揉裴轻的头,说:“你先去后厨吧。”
裴轻怔怔地点点头,见萧渊往那处去,还是开口道:“你要小心。”
裴轻在后厨烧水,她坐在灶前,有些担心。
前院的吵嚷声渐渐大了起来,盖过了眼前沸水翻腾的声音。
“没看出来你小子身手不错啊,学过武?那人膀大腰圆的怎么就被你掀翻在地了?”裴轻听见声音起身望过去,正看见一群伙计正勾肩搭背地回来,不同于之前的是,他们把萧渊围在中间。
“哎,你领了赏钱打算做什么?”为首的伙计问。
萧渊一笑:“自然是请弟兄们喝酒呗。我这初来乍到的,全靠诸位相帮了。”
他扯了腰间的锦袋,大方地到了一半往那人手里一放:“不过我就不去了,身上有伤喝不了酒。”
见他如此识趣,头先那些流言蜚语被他们抛诸脑后。
“既如此就不强拉着你了,待你好了再喝就是!”
一群人哈哈大笑各自散开,萧渊已经朝着灶台走来。
“给,好好收着。”剩下的半袋子赏钱塞到了裴轻手上。
“这是……”
“妈妈给的赏钱呗,方才我可是保住了她精心调|教出的花魁娘子。叫什么来着,什么莺。你提过的那个名字。”
“清莺姐姐,就是她给了我糕点。”裴轻数了数里面的散钱,即便刚才分出去了一些也还剩不少,她顿了下,抬头看着萧渊。
也不知是不是在一路待得久了,萧渊不必多想就明白她的意思。
“估摸着今儿个这人有点来头。一边是赚银子的花魁,一边又是惹不起之人,到时候若是人家回来报复,估摸着我就是那替罪羊了。”萧渊挑眉,“那块糕点可真够贵的。”
“你是因为这个才……”
“那块糕点还清了,咱们不欠她情了记住没?”萧渊顺手把她手中的锦袋系好,“若是再丢,本公子只能把你这女使卖了换银子使了啊。”
裴轻这回把锦袋贴身带着,除了沐浴更衣,她绝不解开。
曲乐的声音越来越大,萧渊看看四周,俯身凑到裴轻耳边:“这地方明日不能来了,两个时辰后下工,该做什么就做什么,别叫人瞧出端倪。不过你得乖乖在这儿待着,别乱跑。”
还没等裴轻应,前院的管事便急匆匆地往后院来了。
“哟,还有坐着站着白话的呢?恩客都满了这茶水怎的还不上啊?烧水的做什么呢!”
裴轻连忙说:“这便好了,水已经烧好了。”
“烧好了还不快送过去!”
“我来。”萧渊接过那滚水。
“哎,那正好,清莺姑娘的屋子里被砸得乱七八糟,桌子凳子都掀了个遍地,你去给收拾出来。都是上好的东西,仔细着些啊。”
裴轻很听话地守在原地,看着萧渊去了前院的背影。
清莺茫然地坐在房中,看着一地狼藉,安静地掉着眼泪。此时外面传来敲门声:“清莺姑娘,管事命我来收拾屋子。”
心头猛地颤了下,清莺抬手擦掉眼泪,起身快步走了过去。
房门打开,露出的是男子高大的身躯和俊逸的面容。
身处青楼妓馆,她见过无数男子,高门显贵家的公子老爷数不胜数,可穿着粗布衣衫还如此气度的男子,她还是第一次见。
方才他不费吹灰之力将那人掀翻在地,一把将她拉到身后时,他掌心的灼|热让清莺原本麻木的心竟有了异样的涟漪。
她侧身让开,垂眸道:“我……我不敢让其他男子进来,便求管事的叫你来……有劳你了。”
“分内之事。”萧渊进来将掀翻的桌椅尽数归为原位,外面嘈杂声太大,又因着是花魁娘子的屋子,总有些眼睛往里瞧。
萧渊正将地上的碎瓷片捡起来,清莺便自己走过去将房门关上。
阻隔了外面的酒味,屋里的香味便越发明晰起来。这香气本是清幽的,再说女人家的屋子香一些也是情理之中。以往他还觉得好闻,但跟裴轻待得久了,只闻得惯她身上的那股淡淡的香味,屋里这香过于浓了些。
他动作利索,很快收拾好了屋子。
“外面人手不够,这些水迹酒迹劳烦姑娘自己擦净。”
清莺仍站在门边,听见这话她低低地应了声“好”。
萧渊便打算出去,只是手还未触到门,便觉一股香气袭来,一具娇软的身子从后面贴上来,白皙的手臂紧紧抱住了他的腰。
“求你……”她带着哭腔,“求你再帮帮我。”
这种事萧渊不是头回遇到了,生成他这样的男子,便是什么都不做,也有女子会贴上来。
他扯开环在腰上的那双手,说:“清莺姑娘自重。你是花魁,满妓馆最值钱的姑娘,在下没那个能耐将你救出去。”
清莺见他要走,立刻跪在了他脚边,眼泪顺着精致的脸蛋落下来。
“我……我知道。我也不求你救我出去,只求……”她一点点触碰到了萧渊的手指,乞求地说,“我不愿将清白之身给外面那些男人,若非要如此,我宁愿……宁愿给一个救过我的男子……”
话说到这个份上已是很明显了,清莺见他沉默,以为是他默许了。
白皙干净的手指扯开了衣衫带子,外衫顺势滑落,露出香肩。她脸上还挂着泪,整个人楚楚可怜,轻易就能勾起男子怜悯又直白的欲望。
她跪在地上,去解萧渊的腰带,然而手还未触及他,手腕就被攥住。
萧渊低头,面无表情地看着她,说:“我有心上人,若非因为她,我不会出手帮任何人。”
清莺有些疑惑,下一刻便想起了白日里曾为她画过眉的小伙计。回想到对方纤瘦身材、姣好的脸蛋,清莺当时就有过怀疑,只是未多想多问罢了。
此刻想来,大抵……就是她了。
“她要是知道这事,估计会不高兴。她若不高兴,我就想杀人。”萧渊松开清莺的手,转而捏住了她的脸,俯身凑近,“命重要,还是清白重要?”
清莺没想到他是这样的人,方才外面的豪爽样子明明那般真切,可转眼独处之时,他便冷了模样,字字薄情。
但即便如此,却也能让女子为之神魂颠倒。
清莺直视着他,声音颤抖道:“能死在你手里,也……我也愿——”
只是话还没说完就被打断。
“呵,可在下不愿意。”
听了这话清莺本心头一喜,却没想下一句萧渊说:“我这双手还得替她绾发,不能沾人命。”
门被无情地打开又关上,清莺坐在冰冷的地上,满心沉寂,原先的麻木一点点回来,她如同一个美得不可方物的木偶,眸中再无光亮。
直至天都快要泛白,彻夜笙歌的妓馆终于静了下来。后院的人三三两两地去喝酒吃肉,裴轻则早早地等在角落,萧渊回来看见黑暗里的她和包袱,忽然笑出来——那紧张的模样任谁看了都知道是要偷偷溜走。
裴轻见萧渊回来赶紧招手,萧渊走过去。
“清莺姐姐还好吗?”
她开口就问了这么一句,问得萧渊皱眉。人家随手的一块破糕点,她就如此放在心上,殊不知对方可都觊觎起她的公子了。
“不清楚。”他随口道。
“怎么了?方才不是去了清莺姐姐的屋子吗?”她不信他不清楚。
女人可真麻烦,总挑不好说的事情问个不停。萧渊“啧”了一声:“人家是花魁,方才受了欺负多少人护着?能不好到哪里去,你不如担心担心我。”
裴轻面上一惊,问:“伤口崩开了吗?有没有哪里疼呀?”
这模样立马哄得某人顺了毛,他懒懒道:“有点。一会儿你替我上点药。”
裴轻立刻点头。
萧渊一笑:“那走吧。”
这回裴轻走得没有任何留恋,若要做工赚银钱,她宁可去那些赚得少的地方,也不想在此多留一刻了。
云城城门的守卫不似其他城池那般严苛,后半夜本就是人最为疲惫之时,城门守卫尽数睡得东倒西歪,无人知道有两道身影轻轻经过。然而出了城门,两人却下了官道,往旁边的荒山走去。
裴轻一双大眼睛看着他,就差把“为什么”三个字写在脸上了。
但她没有问出口,只知他会这么走,一定有他的道理。
果不其然,萧渊说:“今晚的人若明日来闹事,发现咱们不在必然一路追出城,咱们绕点路,省得被他们追上。这荒山不高,翻过去就离草原不远了。”
“好。”裴轻毫不犹豫地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