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轻是哭着从裴府侧门跑出来的。
刚及笄的少女,身上只有一个瘪瘪的包袱。她一路擦着眼泪往城外走,顾不上路上行人纷纷投来的异样目光。
她想去找母亲。
裴轻哽咽着,出了城便往景山上去。每次在家中受了委屈,她便会去找母亲,看着母亲的牌位,亲手为母亲上一炷香,念着以往同母亲和姐姐在一起的日子,再大的委屈也能咽下去。
但这次,她不想咽下,也不想再回裴家了。
往山上走的路上,她闻着山间林叶的清香,心思平复了几分。没了母亲,就等同于没了父亲,为裴家生了儿子的姨娘把持后院,庶子庶女无不锦衣玉食,比她这个嫡出次女不知风光了多少倍。
裴轻不愿计较这些,她答应过母亲,要过得舒心。所以她从不把父亲的漠视和姨娘的凶蛮放在心上,亦不管庶弟庶妹去她房里抢了多少东西,她从来只安心看书写字,最宽心的事便是每月与姐姐的书信。
姐姐身为皇后,日子过得定比她好。只要想到这里,裴轻便觉得高兴。况且自姐姐嫁入宫中,她在裴府的日子也好过了不少。偶尔几句难听的话入耳,她也权当没有听见。
直到姨娘做主,要将她嫁给一个老员外做继室夫人时,一向没什么脾气的她断然拒绝了。父亲虽是国丈,但先前也不过是个五品官,即便姐姐登上后位百般受宠,陛下并未爱屋及乌地赐予裴家高官厚禄。
依德才论官职,这是前朝事,与后宫无关。
尽管如此,还是有络绎不绝的人来与裴家攀亲结交,结亲便是其中最常见的伎俩。家中适龄的女儿只有她与庶妹两人,姨娘打着庶妹出身低微的幌子,一脸慈爱地在父亲面前忍痛割爱,将高嫁之路“让”给了裴轻。
老员外虽年迈,还死了两任妻子,但诚意十足,来裴家求娶承诺一定给裴家女儿正室夫人的名分,且聘礼无数,日后整个员外府都任凭新夫人打理。
能让其如此豪掷千金的由头,除了裴家出了一位皇后的泼天荣耀之外,便是裴轻的美貌了。
自古便没有妾室出门上大宴的规矩,即便姨娘在府上百般得宠,但只要出了府门就无人会高看一眼。母亲过世后,姐姐作为嫡长女,便可应了帖子前去各府席宴。那时候,姐姐总会带着她,这是她们为数不多可以不用看人脸色的日子。
区区几次,大裴小裴姐妹两人的倾城容貌就家喻户晓。当初陛下要给姐姐后位,立时便在朝中惹出不少非议。当今圣上年少登基,多年来治国有方,是当之无愧的明君圣君。
陛下不好色,后宫也冷清。但裴家的女儿竟能勾得这样一位君主破例立后,当初不知有多少人眼红嫉妒得捶胸顿足,大骂裴家姐妹是狐狸精,红颜祸水。
尽管那些话难以入耳,裴轻却是高兴,有了陛下做姐夫,便再无人敢欺负姐姐了。后来每每通信,她都能从字里行间感受到姐姐过得很好。高兴之余她也羡慕,更大胆地想着会不会有一日,也会有位如意郎君,风光大娶,救她于水火。
只是没想到,等来的不是如意郎君,而是一个年近古稀的老员外。
父亲铁面,姨娘还欲软禁她逼嫁。裴轻第一次在家里撒了泼,哭着颤抖着顶撞了父亲,脸上挨了重重一巴掌。她不知自己哪儿来的勇气,竟径直冲回屋子草草收拾了便离家出走了。
天色昏暗,母亲长眠的寺庙也要到了。
冷静下来,她意识到自己遇到了难处。今夜要住在哪里?日后又怎么办?
心思又乱了起来,但她横竖知道,姐姐即将临盆,不能让姐姐知晓这些平白操心。
以往跪在母亲牌位前说了许久的话之后,就会觉得心里好受许多。
但这次却越说越哽咽,不能见母亲,亦不能去找姐姐,更不能就这样回到裴家。断断续续的哭诉,惊动了常年在此修行佛道的师太。
“小施主。”
身后传来声音,裴轻连忙起身,双手合十向她行了礼:“静修师太。”她眼睛还红红的,“是不是我吵到了您了?您能允我将母亲牌位供奉于此已是仁义,我……我今日是……”
只见师太淡淡一笑:“并非是吵到何人。只是听见小施主哭得伤心,想来令堂若是还在,只怕是要心疼坏了。”
提及母亲,裴轻的眼泪便落个不停。
“家事难断,既不知你所遇何事,便不劝你大度原谅。望小施主明白,苦难向来是与福道相伴相生的,绝境之时,亦是新生之际。勿恼勿殇,且往后走走看。”
裴轻怔怔地听着师太所言,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师太怜爱地摸了摸她的头,又看向她脚边的包袱。
裴轻也低头看了眼,忽然想到了什么,她有些难为情地开口:“师太,今夜可不可以在此——”
只是话还没说完,外面便传来了吵嚷声,有位小师父匆匆走了进来:“师太,有个孩童发了癔症,我们几个不知该如何是好,还请师太快去看看。”
“是出了什么事吗?”裴轻仔细听了下,后院都是禅房本该安静,现在却传来许多孩子的声音。
“近日庙里收留了些逃难的孩子,他们同父母走散,亦不知该去哪儿,十几个孩子挤在后院那三间厢房中,也着实是委屈。小施主方才想说什么?”师太问。
“哦,没……没什么。”裴轻听着那声音尖锐,虽有些害怕却也还是说,“要不我也去帮帮忙吧?”
师太一笑:“不必了,小施主,其他孩子倒还好,就是有个小女童时不时会发癔症,抽搐寒战,须得服药才可缓解,你去了也帮不上什么。天色已晚,你回去时多加小心。”
“是。”裴轻目送师太和小师父离开,轻轻叹了口气。
本想求得师太在此住一晚,明日再走,眼下看来她留下反而会添乱。
裴轻从寺庙出来,有些茫然。
外面漆黑一片,她有些不敢走。可也知道不应在此久留,裴家若是派人来抓她回去,最先找的地方就是这间寺庙了。
尽管心里害怕,她还是走上了下山的路。她一边走,一边想着,深夜宵禁,各处城门已然关闭,此时应该有不少官兵在巡夜,若是看见她,少不得要盘问一番,若是就此被送回裴家那就糟了。
正皱着眉思虑万千,忽然山间传来怪异的叫声,裴轻当即脚步顿住不敢多动一步。
是狼吗?还是虎?
总之不是人的声音。
又是猛烈尖锐的一声,裴轻浑身一颤,忙拎起裙摆朝着与声音相反的方向跑去。山间没什么住户,放眼望去也只看得屋舍残垣,不知是被烧了还是被砸了,总之损毁严重。
裴轻跑了进去,躲在院中的墙角,紧紧抱着怀里的包袱绝不敢多出一丝声响。
那怪异的叫声不断,似乎还更近了。
极度的害怕让少女眼中再度噙满了泪。她只是不想被逼着嫁给一个老头儿,不想成为裴家获名获利的棋子才跑出来的,这有错吗?难道今夜她就要这样被凶残野兽撕扯吃掉吗?
越想越害怕,越想越委屈,漆黑的墙根下,传出了难以隐忍的呜咽哭声。
忽然,背靠的墙像是被人踹了一脚般猛地颤了下,颤得裴轻心里一抖,紧接着头顶似有什么东西飞过。裴轻闻到了难闻的血腥气,还未反应过来,只听一声闷响,她眼前便多出了一个人。
那人一身黑衣,离她极近。灼|热的呼吸喷洒到她脸上,她的心倏地收紧。
她感觉得出来,是一个男子。
“我……我没有钱。”
黑夜之中,危墙之下,传出了微颤的女声。
近身的男子手撑着墙,久久不动,裴轻亦不敢动,他生得高大,足以将她整个人都罩住。
听闻此言,耳边竟传来一声低笑。但这一笑,裴轻便听出此人很年轻,她微微侧头,这才看见他的侧颜。
这人……应该很好看吧。只一眼,她便生出这种想法。他鼻梁高挺,轮廓分明,连唇形都恰到好处。
下一刻,裴轻对上一双黑眸。
目似朗星,俊逸绝伦,大抵便是如此了。
而看到裴轻的第一眼,少年亦是怔住。
这脸蛋怕是还没他一个巴掌大,肌肤白|嫩唇色殷红,那双眸子灵动又勾人,眼下还噙着泪,哭得可怜巴巴,像只小兔儿。
如此仙女般的人儿,怎么跑这儿哭来了?
得哄哄才是。这是萧渊初见裴轻时的第一个念头。
若非他闪身快,方才翻墙而入恐就是要踩到这颗圆圆的脑袋上了。只是往旁边闪身扯开了伤口,腹部疼得不行,愣是撑着墙好一会儿才缓过来。
不承想就被当成了打家劫舍的贼人?
裴轻不知他那笑是什么意思,以为是他不信,忙说:“我可以把包袱都给你,只要你……别伤害我。”
她连说话的气息都是柔柔香香的,香得人有点听不清声音了。萧渊轻咳一声,往后撤了一些。
裴轻见他不要包袱,还浑身血腥味,心头满上恐惧:“我看了你的脸……你不会放过我的对不对?”
哭声就这样慢慢大了起来。
“可是,是我……是我先来这里的,我也不是有意看到你的脸……”她泣不成声,“我还没同姐姐告别,还没看见小侄儿出生……”
萧渊本就疼得不行,耳边不停地传来呜呜咽咽的哭声,他正欲说话,只觉喉头一甜,瞬时一口鲜血吐了出来,溅到了裴轻的手指和衣衫上。
“你——咳咳咳,别哭了,我不是坏人。”
这话说出来他自己都不信。
然而为了哄眼前人,少年厚着脸皮解释:“我是来逃难的,咳咳,受了伤才一身血腥味,这血是我自己的,不是旁人的。”
“真的?”她怯怯地朝他手捂着的地方看去,“你都受伤了,怎么还要翻墙?”
“万一这破屋子有人,还是官兵的话我不就被瞧见了吗?我只想安安静静在这儿歇息一晚就走,这才翻墙。”
萧渊说得真挚,裴轻点点头,他刚松了口气,却见那豆大的泪珠又簌簌地滚下来。
大惊大惧过后,裴轻抱着包袱哭了个痛快。这眼泪中既有在家里受的委屈,有无家可归的无措,亦有遇到一人能在这充满怪叫的黑夜中与她做伴的欣慰。
“哎,你怎么又哭了?是不是我说错话了?”
裴轻肩膀一耸一耸地摇头。
“那你到底为什么哭啊,是不是有人欺负你?不是我吧,我……我应该没欺负你吧?”萧渊有点不确定,是不是因为刚才离她太近了?
听说北方的女子家规森严。只是他猜不到的是,除了母亲和姐姐,从来没人这般问个不休,问裴轻为什么哭,问她是不是受了欺负。
正在少年琢磨着她会不会就这样哭死过去时,裴轻哭累了。她擦了眼泪,安安静静地缩在墙角。
两人无话,还有点尴尬。
忽然又是一声怪叫,裴轻忙看向萧渊,眸中害怕不言而喻。
“是野猪的叫声。”他动了动,坐直了些,尽量不扯到伤口。
裴轻放下心来。
她坐在另一边,静下来后,她悄悄地看他。
即便是在夜色之中,也看得出他面色苍白。萧渊闭着眼,说:“你们北方的小娘子,都爱这般打量人吗?”
裴轻面色一红,道:“我尚未婚嫁,如何就成什么娘子了,你不要乱叫。”
萧渊睁眼:“在我们南边,刚出生的女婴都可叫小娘子。你们这边叫什么?”
裴轻说:“我们这边凡是未成亲的女子,都叫姑娘。你家在南边,为何来北方?是家里遭了灾吗?”
萧渊笑了下:“算是吧,一群人抢我的东西,我嫌烦就跑了。结果他们不依不饶地追我,我就跑来了这边。”
“那你的伤,也是那群抢你东西的人所为吗?”
“嗯。”
裴轻蹙眉,语气严肃道:“那他们也太不讲理了。”
这样听起来,两人算是同病相怜。
萧渊没想到她竟还打抱不平起来了,仿佛刚才哭得昏天黑地的人不是她一样。
“我叫萧渊。”
突如其来的自报家门,让裴轻有些吃惊,但他看着的确不像坏人。
见她犹犹豫豫,萧渊觉得有意思:“不想说便不说。萍水相逢,有个美貌的姑娘记得,也是美事一桩!”
“我叫裴轻。”
她望着他,语气温柔:“裴回轻雪意,你这样记就好。”
此后的很多年,每每夜深人静落雪之时,萧渊便会想起这句“裴回轻雪意”。
一夜过去,清晨鸟儿的叫声唤醒了睡梦中的人。
梦里母亲和姐姐知道她受了委屈,特意来接她。握上母亲手的那一刻,裴轻万般心安,一时激动便哭得更厉害了。日子过得太久,她就快要记不清母亲的样子了。若是只能在梦里遇见,那她情愿这梦一辈子都不要醒。
可她还是醒了,鸟儿的叫声不断,她缓缓睁开了眼睛。
“醒了?”
裴轻一惊。活了十五年,头一次睡醒时身旁有个男子。
“小娘子醒了的话,可否松开在下的手?”
裴轻听了赶忙低头,自己竟然紧紧地握着他的手。
她赶忙松开,支吾道:“对……对不起,我以为是……”
“无妨无妨,你不必解释,梦见了你的情郎,错把我的手当成了他的手呗。”萧渊听了一晚上的哭唤,大概也明白这小兔同他一样,从小没有母亲在身边照料。昨晚听她呓语,本想叫醒她,没想被一把抓住了手,不知怎的,他莫名就是没有挣脱开,任由她握了一晚上。
“才不是,你别乱说。”裴轻耳朵红红的,“我可没有什么情郎,也不是什么娘子……”
“你为何就是不喜欢这称呼?”萧渊支着下巴。
“在我们这里,娘子都是……成亲后自己的郎君才能叫的。你这样唤我,会让人误会的。”裴轻低着头,看见自己手上的血,才想起眼前之人是有伤在身的。
她指了指萧渊的腹部,问:“你的伤好些了吗?”
“死不了。”僵坐了一夜,他起身时有些不稳。
“要不,还是去医馆瞧瞧吧?”裴轻跟着起身,见他身形不稳本欲扶一把,可一想到男女授受不亲,她又把手缩了回去。
于是萧渊的手僵在了半空。
他嗤笑一声:“昨夜你可没这么矜持啊,攥着我的手不放,还又哭又闹的,让我一个受了伤的人彻夜未眠。”
裴轻有些难为情地看着他。
“罢了罢了,你别再哭了就成。”他捂着伤处,往山下走。
下山的大路只有这一条,裴轻跟上来,在他身后小心翼翼地说:“受伤需要静养,你这样又翻墙又走路伤势会更严重。还是去找个郎中看看吧。”
萧渊头都没回:“我一个逃难的,哪有银子找郎中看伤,忍忍就过去了。
“我有钱……”身后又传来小小的声音。
少年脚下一顿,回过头来,幽幽道:“你昨晚不是说你没钱吗?还让我翻找你的包袱。”
“有一点的,没放在包袱里。”裴轻说,“也够看诊了。”
萧渊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目光毫不避讳地落在了她纤细的腰身处,问:“你把钱放身上了?”
那目光直白又灼|热,裴轻不由得后退两步,眸中警惕。
萧渊一噎,这是又拿他当贼人了。女人的脸还真是六月的天,说变就变。
“你先别急着防我,倒是看看那钱袋子还在不在。”
听了这话,裴轻有些疑惑,可当着他的面也不好查看,只得背过身去,在腰间摸了摸,还仔细翻找了下,竟真的没有找到钱袋子。
她不可置信地转过身来,萧渊挑眉。
昨夜翻墙落地之时不小心碰到她,那腰细得他一只手都能握过来,纤软至极,若是有银子这种硬物不可能感觉不到。
贴身钱袋子被偷了都全然不知,竟还想着施舍给旁人看病,这么出门还不得被人卖上八百回。
裴轻无措地站在那里,眼眶又红了。萧渊赶紧开口:“别哭别哭,我可没拿你的钱袋子,我若真拿了何必说出来,偷偷走掉便是。”
这话倒是真挚又有理,本来钱就不多,这下一个子都没有了。离家的第一日怎的就落到这般田地?
“你昨日都去了哪里,是不是去了人多的地方?”他走近问道。
裴轻点点头,说:“我从家里出来时街上集市未散,我穿过集市出了城,便径直上山去寺庙给母亲上香了,路上没有碰到别人。”
敢情是一出门就被人扒了钱袋子。
看她又茫然又委屈,实在是越看越像只被人偷了吃食的可怜兔子,萧渊一个没忍住就笑了出来。
这一笑后果可就严重了,裴轻不敢相信天底下竟有这般幸灾乐祸之人,竟当着面就嘲笑起来,亏她还想用自己的银子给他看伤。
她气不过,推开这挡道之人就往山下走。
“呃——”萧渊胸口的伤被人猝不及防给按了个正好,这猛一下疼得他冷汗都冒出来了。
裴轻看他脸色都变了,也怔住:“弄疼你了吗?抱歉,真的抱歉。我……”
萧渊咳了几声,总算缓过来,身上疼得厉害却还在那里笑:“你若真觉得抱歉,就扶我下山用个早膳如何?”
被自己误会了两次,还被推了一下的人要管自己的早膳,让裴轻有些愧疚。
不分青红皂白就怀疑别人,怎么还能有脸接受他的早膳?可肚子悄悄叫了好几次,她也实在是饿了。羞愧使然,下山的一路上裴轻格外细心地扶着萧渊。
“慢一点,这里石阶有些窄,当心摔着。”她声音柔柔糯糯,引得萧渊低头看她。
她正认真地低头盯着脚下,这样看过去,只能略看到半张脸蛋。发丝香气萦绕,被她的手轻轻扶住的地方有些痒,心头也有些痒。
许是感受到了他的目光,裴轻侧过头来,他立刻别开视线。
“是不是伤疼得厉害?要不还是先去看郎中,再吃早膳吧。”她认真道。
本是关心他,可他看见这般认真便想逗她:“我身上的钱也不多,去医馆和吃早膳只能选一样如何是好?”
“当然得先去看郎中。”她没多犹豫,“银子总会再有的。”
“听你这意思,你赚过银子?”萧渊随口一句话就戳穿了某人。
“我可以学,我能识字,会理账,还会洒扫浆洗,总不会饿死的。”裴轻不知哪儿来的笃定。
“算了,不去医馆,咱们换个地方。”到了山脚,萧渊指了指不远处的一处铺子,裴轻看过去,是一家当铺。
“你在外面等我,我很快出来。”萧渊将她安置在当铺外面。
“为什么?”裴轻抱着包袱,“说不定我这里也有可以当掉的东西,可以让掌柜的看一看选一选。”
“你这贴身包袱能给人随便翻的?里面就没几件小衣里衣的?”他大剌剌地一问,臊得眼前姑娘满脸通红,女子小衣怎可随意挂在嘴上说呀。
萧渊趁机长腿一迈就进了当铺,裴轻在外面没等多久就见他出来了。
裴轻好奇地问:“你当自己的东西怎的这般痛快,不会不舍吗?”
萧渊一笑:“谁说我当是自己的东西,路上随手捡了个玉扳指还换来好几两银子,这下可以痛快地吃早膳去了。”
他顺手握住裴轻的手腕,将人带进了当铺对面的客栈。
清晨时分里面没什么人,唯有一个老板娘正将算盘打得啪啪作响。一瞧见有人进来,她立刻喜笑颜开:“哟,两位客官,可是来用早膳的?”
“有劳掌柜的,给做些清淡的膳食才好。”
“好好,我们家的百合桂圆粥可是一绝,配上小菜,包管您吃得满意!来来,这边儿坐。”老板娘一走近,一眼便看到了裴轻衣衫上的血迹。
“哟,这小姑娘怎的这般大意,来来,快随我去收拾收拾。”
裴轻茫然地被拉了起来,老板娘低声问:“是不是身子不爽利了?可不能这样上街去。”
这么说了裴轻立刻脸红,支吾道:“不……不是的。”
小姑娘脸皮薄,老板娘是过来人,笑着将她往楼上牵:“好好,不是就不是,但你这裙子又是土又是血的可不好再穿了不是?来,随我换身衣裳去。”
虽素不相识,可裴轻被一只温热的手牵着,只觉一股暖流划过心底。
“喏,都是往日做姑娘时穿过的衣裳,舍不得丢,这花色如今也不适合再穿了,你啊,擦擦脸,再把衣裳换上。”
裴轻心怀感激,却也不好意思平白收人东西。
可还没等她开口,房门就已经被关上。她愣了愣,只好乖乖按照老板娘的意思,用温水擦洗了下,然后一件件穿上了干净的衣衫。
她仔细将旧衣裳叠好,刚打开房门就看见正欲敲门的萧渊。
他手上不知端了碗什么东西,还在冒着热气。
萧渊的目光落在她手上的衣服上,有些迟疑:“这个……是我的血吧?”
裴轻起初还没听明白,当然是沾的他的血,难不成还能是她的血?好端端的她怎么会流血——想到这里,她立时羞得不行,这人怎么什么都问。
萧渊见她耳朵都红了,自以为明白了什么。他把手里的碗往她面前一送,说:“那你趁热把这热汤喝了,里面放了姜和甘草,还有……还有什么来着,总是掌柜的说喝了就不会腹痛。”
是乌药,裴轻知道。以往疼时,姐姐便会给她煮这个汤。
没想到离开姐姐身边,离开家,竟还能有这样一碗汤药热腾腾地送到眼前。
她接过来一饮而尽,末了抬头,软软地说了一句“谢谢”。
再下楼时,客栈的大堂里已坐了不少人。
他们三三两两地坐在一起,桌上的清粥冒着热气,几样小菜摆在一旁,伴着言谈说笑,诉着人间烟火气。这时掌柜的也来了堂前,夫妇二人一边上菜一边同客人热络地打招呼,这样看着,像是在招待着自亲戚。
裴轻看了看身上的衣裳,大概明白了为何这家店自清晨便生意兴隆了。原本只有银钱的买卖,被素不相识的情分给焐热了。若有可能,她也愿常来这里。
世间还是好人多,萍水相逢之人待她都比家里人待她好。
吃过早膳,老板娘又塞给裴轻几张饼,说:“来来,路上带着吃。”
裴轻连忙婉拒:“婶婶,不能再要您的东西了,平白拿了您的衣裳已经是受了很大的恩惠了。”
老板娘看了萧渊一眼:“你看你家这小娘子多懂事。”
萧渊靠在一旁,朝着裴轻挑眉,满脸写着:这可不是我叫的。
裴轻正要解释,就见老板娘摆摆手:“好了,一瞧就知道你们是逃难来的,年纪轻轻脸皮薄不好意思拿人东西。你都叫我一声婶婶了,那婶婶也告诉你,这人活在世上就是你欠我我欠你,相互帮衬的人情记在心里,这日子才过得下去。眼下是我帮你,若是哪天我这小店有了关口,你愿意来搭把手,我也感激不尽!”
裴轻满眼感激:“婶婶心地善良,生意一定会越做越大的。”
“哟,这话可说到婶婶心里了啊,行,那就借你吉言。白日好行路,你们早些走吧。”
裴轻点点头,还庄重认真地朝老板娘行了个礼。
走出客栈好久,抱着饼的少女还在恋恋不舍地回头看。看得一旁的少年觉得好笑:“你是不是头回出门啊,对着吃了顿早膳的客栈也能一步三回头。”
裴轻正沉浸在不舍之中,猛地被这句话搅扰,回头见萧渊一脸的云淡风轻,她又低头看了看手里的饼。也难怪他会如此,明明是自己花钱买的早膳,到头来恩惠却去了别人那里。
于是裴轻将手里的几张饼分开:“给你。”
萧渊看了眼,一共也就三张,还递过来两张。
“你就给自己留一张?”
裴轻点头:“我饭量小,这张饼能吃两日了。你受了伤,要多吃些,身子才好得快。”
“那两张也不够,要不你都给我吧。”他抱着胸,饶有趣味地睨着她。
“啊……”裴轻看他这人高马大的,想来两张饼也确实不够,于是把最后一张也包好,一并递给他,“那都给你吧。”
萧渊半分没犹豫地拿过来:“谢了。那我们就此别过吧。”
裴轻怔了怔,没想到分别来得这么快。
“怎么,春宵一夜舍不得了?”
裴轻一惊,赶紧看看四周,见有人看过来,也不知他们有没有听见刚才的话,她后退一步同萧渊拉开距离。
“那就就此别过,你多保重。”她话说得很快,声音也小,随后便转身要离开。
“等等。”身后传来声音。
裴轻回过头。
少年大步走近,把三张饼一同塞到她怀里,说:“我瞧了下,这饼太干了。”
说完头都不回便走了,连背影都写着——公子有钱,想吃什么吃不着?
裴轻一想,也是,他的玉扳指当了不少银子,接下来几日吃喝不成问题了。想到这里,她不由得蹙眉,自己竟还有闲心去操心旁人?
身上只有一个瘪瘪的包袱和三张饼,还不知能撑到什么时候呢。
即便如此,自己也不会回去的。裴轻一边想着,一边想将包好的饼放到包袱里,却未想忽然有个锦袋掉到脚边,她觉得那锦袋眼熟。
她捡起来打开,里面装着半袋银子。
这是……她倏地抬头,却已不见他的身影。
裴轻有些茫然地在街上走着,不知该去何处,也不知往后的路上还会不会遇到好心人同行。
冬日里的日头虽大,风却还是冷的,她拢了拢衣裳,朝着下一城走去。
沿途酒肆不少,亦有行色匆匆的商人和伙计。
她独身一人走在路上,引来注视纷纷。
裴轻感觉得到,不由得攥紧了手上的包袱。忽然腰后传来异样,她身子一僵,回过头来。
“姐姐……能施舍点银子吗?”
看着眼前的小童,裴轻松了口气,随即又有些怜悯。
女童身上穿着单薄的粗布衣裳,袖口衣领处都磨破不少,许是在寒风中待得久了,脸上皲裂,捧着破碗的手上全是冻疮。
可女童眸子很亮,黑黝黝地望着她。
裴轻想起了客栈老板娘的话——活在这世上都是你欠我我欠你,将人情记挂在心里这日子才过得下去。
于是她笑了笑:“你等等。”
说着,她便将包袱打开一个小角,拿出里面的锦袋,将一点银子放在了女童的破碗里。
“谢谢姐姐!谢谢姐姐!你一定好人有好报!”
可紧接着,便有很多的小乞丐围了上来,他们个个抱着破碗,伸着小手,可怜巴巴地喊着“姐姐”。一人一点点,原本沉甸甸的锦袋不知不觉间空了。
“没有了,我也没有银子了。”裴轻温声解释。
“哇,好香啊。”离她最近一个小男孩凑近闻了闻裴轻的包袱,“姐姐……你有吃的吗?”
他骨瘦如柴,满眼期冀又紧张。
此话一出,其他乞儿便像狗儿一般纷纷凑上来闻,甚至拉着裴轻的手,小心翼翼地摇了摇:“姐姐,你行行好,可怜可怜我们吧!我们没有爹娘了,每天都好饿好冷……”
几只小手都又脏又冷,裴轻于心不忍,只好将包袱中用油纸包好的三张饼拿了出来,可刚拿出来,小童们便蜂拥从她手上抢了过去。
裴轻被吓到:“你们……能不能给我留一块……”
可十几个孩子已经为了三张饼抢成一团,没人理会她这个好心人再说什么。
“哟,姑娘,你可真是心善。身上的银子饼子都分完了,瞧着你像是要出门,接下来的路可怎么走啊?”此时一位年迈的老妇人上前,握住了裴轻的手。
裴轻见老妇人满脸慈爱,方才的惊慌也缓了缓,只柔声道:“多谢嬷嬷关怀,再往前就是莅城了,听说那里繁华,我总可以找到点营生养活自己的。天气冷,您快回家吧。”
老妇人惊喜道:“姑娘你都会些什么?算账理事、浆洗洒扫可都会?”
裴轻点点头。
“哟,那可巧了。我老婆子也是出来给主人家物色女使的,我家老爷新娶了二夫人,正是缺人手的时候。你不妨来做个几日工,待银子赚够了在上路可好?这莅城说远不远,说近也不近啊,你这身无分文的哪里能赶路呢。”
裴轻觉得她说得有些道理,可又有些迟疑道:“既然是做女使,真的可以只做几日吗?”
官宦人家也好,商贾人家也罢,既是要用女使,都是要长期侍奉的,这种到大街上物色,还只做个几日的倒是闻所未闻。
老妇人笑着点点头:“以往自是不行的,这不是二夫人是带着身子进门的,着急用人伺候。天大地大,总归是老爷的子嗣最大,也不瞒姑娘笑话,大夫人的人,二夫人是决计不敢用的。宁可差我来街上物色。”
这么一说,裴轻就懂了。后宅女人的恩怨,家家户户大抵都是差不多的。
她这才点点头:“那劳烦嬷嬷同二夫人禀明,我只做个五六日便要离开的。”
“好好,姑娘你可真是帮了老身大忙啊。来,我这就带你去见主家夫人。”老妇人指了指不远处的巷子,“穿过那条巷子便到了。也不是什么高门大户,姑娘不必拘谨。”
裴轻点点头,跟在老妇人身后。
但即将进入巷子时,身后忽然响起一道邪里邪气的声音:“小娘子,可别被骗了。”
裴轻脚步一顿,回头看过去,正对上一双玩味的俊眸。
看到裴轻惊讶又欣喜的神情,方才看着她傻乎乎被骗想要呵斥的话,尽数咽了回去。
“你不是走了吗?”裴轻迎上去,手上还拿着空锦袋,“我……把你的银子用光了,但我很快便赚回来。我刚找到了一份活计,就是——”
裴轻回头,老妇人却已不见踪影。
“怎么……”
“你这就是传说中的被人卖了还帮着数钱吧?”萧渊戏谑,“你知道你跟着她进了巷子会是什么后果吗?”
他不等裴轻说话便已经握住了她的手腕,将人带了进去,裴轻看到了地上的东西,脸瞬时白了。
粗木棍、麻袋、帕子、绳子,甚至还有匕首。
萧渊捡起地上那块帕子,说:“不用闻都知道上面有迷|药,倘若这伎俩不灵,便会将你敲晕了装在麻袋里扛走。三五个壮汉等在这里,别说你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姑娘,就算你也是个壮汉,也是双拳难敌四手。”
裴轻目中满是震惊,更有极度不解——为什么?
萧渊颇为无奈地指了指:“你是不是不知道自己是个大美人?”
“生着这样一张脸蛋的婢女,你满天下去问问哪家的夫人敢用,给自己找不痛快吗?”萧渊说,“就连那群乞儿都同那老婆子是一伙的,分明是瞧准了你孤身一人,先是诓骗你的银钱干粮,等你身无分文的时候再给点甜头,让你心甘情愿地往火坑里跳。”
“那他们……要把我卖到哪里?”裴轻怯怯地问。
望着这张布满失望的干净脸蛋,那两个字竟有些说不出口,然而不说,她却根本不明白这世间人心有多险恶。
萧渊叹了口气,实话实说:“十有八九是青楼。”
这两个字对于曾饱读诗书又是官宦人家出身的裴轻来说,只是听到,便已觉得不堪入耳,更别提要被卖入其中,还要日日衣衫不整地迎来送往……
眼眶倏地红了,她以为自己做了一回善人救济了那些可怜的孩子,紧接着又遇到了慈爱的嬷嬷施以援手,甚至以为往后的路也不会有多难走了。
竟没想到……原来有人可以如此面不改色、满眼笑意地做着那般歹毒的事。
她竟以为家中的姨娘和庶弟庶妹已是最坏的人了。若不是被及时叫住,恐怕这辈子就因为一次善念和轻信而断送了。
后怕,又百般庆幸,裴轻觉得自己极笨,强忍着不想让眼泪掉下来,却又压抑不住心中的震惊与惧怕,瘦肩一颤一颤的,连眼睫都已湿漉漉。
这模样落在萧渊眼里,简直可怜得不行。
“你……”他想了想,背过身去,“想哭就哭吧,我不看。”说着又用双手把自己耳朵给捂住,“也不会偷听的,你放心,只管哭你的。”
这样看过去,他整个人挺拔玉立,还能将她牢牢遮住,叫旁人瞧不见她此时身无分文又险些被卖的狼狈样子。
裴轻一忍再忍,还是没忍住。
萧渊只觉后背一热腰上一紧,一双细细的胳膊环上来,呜呜咽咽的哭声传入耳中。
即便隔着衣裳,也感觉得到他身体的灼|热。曾经母亲的怀抱亦是这样暖和,她和姐姐一边一个抱着母亲,缠着她哼歌唱曲哄她们睡觉。有时被父亲训斥责罚了,也要去母亲怀里,听她温声轻哄,直至缓缓睡去。
只是那个会永远护着她哄着她的人再也不会有了。
眼泪将萧渊后背的衣裳浸湿了一大片,被她手碰到的伤处隐隐作痛,萧渊却感觉不到,只知道腰上背上酥酥麻麻,还热热的、香香的,叫他不敢多动一下。
刚告诉了她人心的毒恶,转眼就如此信任地抱着他哭,萧渊不禁有些头疼。
这还真是拿他萧渊当君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