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珏几乎是片刻不停地赶往赤炎魔域。
因为他迫切地想知道踏进炎洞的人究竟是谁,是误闯魔域的路人,还是元矜那狠心的女人。
她真的没有丢下他么?她当真会来找他么?
霍珏突然想起自己刚出生的时候,是只还不足巴掌大小狐貍,刚刚睁眼便见到屋内打成一团的两个人,他知道那是他的爹爹和娘亲,他与他们血脉相连,他们就是他在这世上最亲的人,于是他张嘴咿咿呀呀叫唤:
“爹爹,娘,抱抱……”
正在缠斗的两人顿时停了下来,同时扭头看向他,黑漆漆的眼洞里却没有半丝作为父母的仁爱与怜慈,只剩下数不尽的算计和估量。
他们互相对视了一眼,争执道:
“我说了再养一养,它刚刚出生,神魔之心还未长成,你急什么?”
“呵呵,你以为待它魔心大成,我们还有机会下手吗?恐怕早不是它的对手了吧,神魔之心有多逆天,你不是不知道!”
空气沉默片刻,那阴媚男声再次响起:
“紫玉,我知道你在顾虑什么,它是我们的孩子,你于心不忍也情有可原,但你想想,只消我们吃了它的心,便极有可能突破壁垒,一举飞升神座,从此以后就能振兴我九尾一族,统领整个云澜大陆,难道你不期待吗?”
“我期待……”紫玉垂下眼:“可是它毕竟才出生啊,司延,我……我下不了手。”
“不用担心,我来动手,”司延低声诱哄:
“神魔之心我们一人一半,这孩子定是天道赐予我们的礼物,它宿命如此,紫玉,你莫要伤心了……”
小狐貍尚在牙牙学语,并不懂他们说了些什么,只看到男人慢慢朝它走过来,心里高兴极了,挥舞着四肢亲昵地滚进他怀里,却在下一秒,便骤然被利爪剖开胸口!
“嗷呜!”
小狐貍凄厉地尖啸一声,眼眶里泪水直流,它心脏处猛地绽放出一道强光,终是拼死逃过一劫。
可是它又受了很重很重的伤,同领地的妖怪都欺负它,见它一身赤红皮毛,便想剐下来做成自己的衣裳。
迫不得已,它只能四处流浪躲避,日日忍饥挨饿,悄悄跟在其他幼崽身后,等它们的爹爹娘亲送食物回来,然后偷偷舔一点残汁肉沫。
若不小心被发现,便又是一顿暴打,打得它满地乱叫,漂亮的狐貍皮也变得千疮百孔,这儿破一块,那儿缺一撮,活生生成了个小丑八怪。
后来,它拖着一口气躲进了凡间,这里的人都不懂法术,而它也因受过重伤迟迟无法化形,它便这样漫无目的游荡着,渐渐地,它学会了偷,学会了抢,也学会怎样博得别人的同情喜爱,从而获取更多食物,没有人教过它何为善恶,只不过在一次次的绝境中,为了生存下去,它必须使尽手段。
之后有一天,出现了一对凡人夫妇,他们日日在固定的时间,去固定的地方喂它吃食,最后竟商量说要收养它。
它简直不敢相信,原来这世上竟也有人愿意收留它么?
事实证明这不是做梦,那对夫妇当天晚上便把它抱回了家,他们喂它喝羊奶,替它洗去身上的污垢与灰尘,还给它取了个好听的名字:
随他们一起姓霍,名霍珏。
他们说从今以后它就是他们的孩子,一家人要开开心心在一起。
它高兴得满屋子滚来滚去,对着木板傻兮兮地笑,它也是有爹爹娘亲的人啦!
就这样他们渡过了一段很快乐的时光,小狐貍又乖又粘人,时常逗得霍氏夫妇开怀大笑,但有些时候他们又唉声叹气,始终心事重重。
原来两人年近不惑,却一直没有孩子,也正因如此,才收养了这看起来十分机灵的漂亮小狐貍。
小狐貍得知爹爹娘亲的心结后,一个人想了很久,最后狠了狠心,挤出一滴自己的精血混进了娘亲喝的药里,两个月后,娘亲果然诊出了喜脉!
霍氏夫妇高兴极了,他们原本不再做希望,没想到最后关头竟得上天厚赐!
小狐貍也很高兴,围着他们蹦蹦跳跳,爹爹娘亲的心愿总算达成啦。
然而,当这个孩子出生后不久,一家人其乐融融时,霍氏夫妇却满脸沉重地对它说:
“珏珏,你走吧,家里银钱不够,入不敷出,实在养不起你了……”
小狐貍一时呆愣住,怎么就……不够了呢?他们一家人不是生活得好好的么,它还帮家里多添了一个弟弟,它以为他们会一直开开心心在一起的!
小狐貍彻底慌了,低低“嗷呜”着哀求,半夜三更跑去各种地方找食物回来,试图证明自己不需要花多少银钱;
它还特意为小弟弟做了个平安符,那是它一根根拔下自己毛发攒成的,它把这些都捧到他们面前,一双泪汪汪的眸子似乎在说:
“爹爹,娘亲,我很有用,不要赶我走,不要不要我……”
可惜一切终是徒劳,霍氏夫妇越来越不喜欢它,最后甚至开始用扫帚驱打:
“别再回来了,小畜牲!”
小畜牲……
小狐貍眼中光亮渐渐暗淡下去,呵,善变,欺骗,抛弃,谎言,人性本就如此啊……
所以元矜啊,你究竟有没有骗我呢?
“珏珏,你怎么不走啦?”纸人见大魔王一直停在魔域外,很是不解地催促。
霍珏墨玉般的瞳眸散发出幽幽光泽,顷刻间化作一团雾气扎进魔域之中。
他直奔魔域深处的炎洞,周围所有魔气都随着他翻飞起舞,涌成一团一团伴他左右。
神识中的云七目瞪口呆:“珏珏你控制一下,这里的魔物都快被你吸过来了……”
少年却是充耳不闻,他在魔域中畅通无阻,有如神助,不一会儿便来到曾经燃着魔焰的洞坑附近。
“咚,咚,咚……”
他仿佛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一下,又一下。
红衣萧飒的少年举目四望,然目之所及,皆是暗色茫然,他舔了舔绯色薄唇,慢慢握紧双拳。
而后,却只在一瞬回眸间,他蓦地瞧见前方不远处隔绝于暗夜之外的微弱蓝光!
荧荧点点,恍若仙神。
他竟是愣了愣,眼眶似有涩然。
无数魔物与他一起翻飞涌动,齐齐冲向那触手可及的光明。
“主人……”
“珏珏,你别太兴奋了,这么强的魔气,会伤到她的!”云七止不住提醒。
少年遽然一惊,嗤鼻嫌弃般震开所有魔物,堪堪抱住即将倒下的纤细蓝影。
“主人,主人……”
却不料一下瞬寒冰忽至,猛地袭上他手臂,抢过怀里已然昏厥过去的女子。
“你是那只狐貍?”容辞蹙了蹙额心,虽是疑问,语气却近乎肯定。
霍珏眯眼看向他揽在女人腰间的手,尖俏下颚微擡:“是又怎样,你来做什么。”
容辞目光极冷,有如实质落在他身上:“此处魔焰是否为你所食。”
“呵,你猜啊。”
容辞轻轻放下怀中之人,又在她身上设了层结界,方才亮出寒光剑,霎时间光亮如昼,那剑锋淬着万年玄冰之气,直直向他刺来!
霍珏瞳眸一紧,调动起周边魔物,准备与容辞过招缠斗。
“珏珏,不行啊,你眼下不是容辞的对手,即使身在魔域,你也很难打过他的!”纸人着急地喊道。
少年不耐烦地瞟了它一眼:“那怎么办。”
他现在可更烦容辞这疯批了。
纸人哪里想得出什么好法子,只会团团转,忽然它额顶金光一亮,连声道:
“珏珏你看,元矜快醒啦!”
霍珏下意识摇身一变,转眼又成了只小红狐,几下跳到元矜的结界外叫唤:“主人,救我!”
元矜此时将将睁眼,便见容辞手执长剑,星眸冷冷扫向这边,冰凉凛冽,直叫人不寒而栗。
她来不及做任何思考,一手拎起小狐貍,本能般翻身而退,向后远离数步,直至停下时,心中仍是“砰砰”直跳。
简直太荒谬了,就在刚才某一个瞬间,她竟当真觉得容辞想要杀了她!
这感觉真切到仿佛就存在于她的某一段记忆中,他注定因为另一个人,恨不得将她千刀万剐,几欲杀之后快……
可是怎么会呢,纵然深情不再,应当也……不至于此吧?
“阿衿,”容辞收回寒剑锋芒,几步上前:“这狐貍有问题。”
“它似魔非魔,却能食尽魔气,太过危险了。”
小狐貍理直气壮辩解:“我喜欢魔气又怎么了,主人说过不介意我是妖是魔,对不对呀主人?”
它说完亲昵地舔了舔她手腕,一副乖宝宝模样,看得容辞修眉紧皱,动手便要将狐貍打落下来。
元矜却轻轻抚上它脑袋,挡去了多半寒戾。
她平复下自己的心跳,擡眸定定道:“此事我自有打算,如今真儿既然已经找到,不如你早些回容连,你事务繁忙,实在不便久离。”
容辞额心皱得更紧,半晌薄唇轻启:“阿衿,它绝非善类,把它交给我,我会妥善处理。”
“呜呜主人你看,总有坏人觊觎我……”
元矜扫了眼怀里的小东西,拢手捏了捏它耳尖,低声训斥:“你安静些。”
狐貍立刻老实了,委委屈屈闭上嘴,而后眯起眼睛往她手心蹭了蹭,蓬松的大尾巴一摇一摆。
“你不信我?”容辞捏着剑柄的手动了动,指骨泛白,眸色渐凉。
“我明白你的意思,”元矜面色淡淡:“只不过当初既然答应了收留它,又怎能如此草率地摆弄它的命运,我从未见过有人生来为恶,若它日后果真无可救药,我会亲自动手。”
她话音方落,容辞腰间玉牌忽然发亮,这回传来容拾春清朗的嗓音:
“师兄,陵芜真君到访,说是应你的吩咐来为宁宁诊治……”
突兀的声响令元矜微微一顿,随即又很快擡头:
“你该回去了,容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