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矜是在临安城外送别容辞的,他们并排走在平坦宽阔的官道上,正值凡间秋夏时节,路旁草木繁盛,一眼望去,绿意无边
两人谁都没有说话,就这样静默着前行,一直走到长路尽头。
元矜停下步伐,侧身面向他,打破了这难言的沉寂:
“送君千里终须一别,我们就在这里分开吧。”
容辞稍稍偏首,眸光中蕴藏着几不可见的沉冷,可当他触及她温煦面容时,又恍惚回到很久以前,也是在尘世间,也正是此情此景,他们扮做成婚的凡人夫妇,不得已分开两地,竟长达悠悠数十载的岁月,横跨一个少壮轮回。
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
他狠狠皱了下眉,却不与她作应答,虚步踏上匍匐于地的白云,甩袖绝尘而去了。
“哼,主人,他居然不理你~”紧挨在元矜脚边的小狐貍哼哧一声,见缝插针般念叨某人坏话。
元矜收回目光转身往回走:“且不说他如何,你倒解释解释,那魔焰是怎么回事。”
虽说她不会随意处置小狐貍,但有些事还是弄清楚为好,容辞有一句话说得很对,这狐貍似魔非魔,却能如此完美地驾驭魔气,其后身世恐怕不简单。
“主人,那些火都被真儿吃了,真儿是不是很厉害?”小狐貍丝毫不隐瞒,一下跳进她怀中,满脸骄傲道。
元矜看着那求夸奖的小眼神,忍不住揉了揉它脑袋:“你吃完之后身体可有不适?”
“没有啊主人,可舒服了呢!”
“所以这几天,你一直都呆在魔域么?”
“不是的,”说到这里小狐貍的声音突然失落下来:“我等了主人好久也不见主人来接我,只能自己出去找主人,呜呜我还以为主人不要我了……”
小狐貍边说边哭唧唧,黑溜溜的眼珠子里挤出两滴泪,似乎当真委屈得不行。
元矜目光慢慢软下来,是了,当时她与卿良对战,身上又添新伤,不宜再御器前行,便去离此处最近的坊市买了张直通秦阳的船票,然后横渡冼海,准备接上真儿一起,谁知半道竟自发沉入冼海中休养生息,这才耽误了些许时日。
“是我失策了,我在去往魔域的路上失去了意识,没能及时找到你,对不起。”
小狐貍眼睛眨巴眨巴:“主人是受伤了么?”
元矜安抚般拍了拍它脊背:“些许小伤罢了。”
原本只能算小伤,不过她出关未久身体虚弱,前些日子又遭冥邪所侵,再加上最近心绪不宁,种种原因相合,自然就成了大问题。
她的确该好好休养了,去海中修行倒是个不错的选择,水源灵力可操纵水之规则,统御这世间一切江海河流,故而在水里养伤自然能有事半功倍的效果。
只可惜三山四海中的“四海”,大多位于偏远旮旯之地,鲜少出现在如容连那般繁华的修仙大陆。
所幸秦阳三面环海,于她再适合不过。
“对了真儿,”元矜忽然想起什么,低头试探道:“你……是不是可以化形了?”
她记得自己晕过去之前,隐约看见了一个模糊却无比美丽的面孔。
小狐貍被问得一愣,竟羞涩了一小下下,耳尖和尾巴都不由自主蜷缩起来,操着稚嫩的声音问:“主人看到了么?”
元矜见它如此,愈发确定自己所见并非幻象,眉眼漾开一抹温笑,抚着它后背道:
“看得并不真切,不过可以预见,我们家真儿化形后一定是个极为漂亮的小姑娘。”
……小姑娘???
本来心花怒放的某狐貍听完最后三个字彻底萎了。
你哪只眼睛看到老子是小姑娘了??
“哈哈哈哈哈哈……”纸人已经很不给面子地在神识里笑成一团:“珏珏,你,你是小姑娘哈哈哈……”
“闭嘴,”少年一个挑眼:“很好笑?”
纸人瞧见大魔王黑如锅底的脸,连忙清了清嗓子,一本正经道:“不,不好笑。”
“滚。”
这回纸人非但没自觉滚,反而飘近他叽叽歪歪掰扯:“哎呀珏珏,元矜这是夸你呢!”
“你想想看,一般男子能被认成小姑娘吗,那必须特别美,美得雌雄莫辨,才足够蛊惑人心啊!”
“是吗?”
“当然,珏珏,相信我,你就是天上地下最美的狐貍,不,是最美的男人!”
少年纤指摩挲着下巴若有所思,虽然这话听起来怪怪的,但好像也没毛病?
行吧,美就完事儿了。
全当她在夸他。
然而依旧很生气……
“真儿,你现在还能变回人形么?”元矜似乎察觉到了小狐貍的郁闷,以为它急缺一个展示的机会,便低头配合地问道。
岂料小狐貍脑袋撇向另一边,爪子无精打采耷拉下来,没好气咕噜一声:
“哼,不能。”
元矜倒也不恼,看似无奈地摇摇头:“小姑娘脾性还挺大。”
“……嗷呜。”
“真儿,不许咬人。”
“嗷~”
容辞驭云而去,没多久便回到了容连。
容拾春早已在门口候着,见着自家师兄连忙迎上去:
“师兄,你可算回来了,自从你走后,宁宁就一直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愣是不接受陵芜真君的诊治……”
容拾春叹了口气,宁宁自己给自己打下噬心咒,那作用恐怕是加倍的,看得出师兄表面冷淡,实际还是心疼宁宁的,不然怎会行在路上也不忘传音陵芜真君?
只是宁宁这孩子当真倔得很,别人还真拿她没辙,也就师兄能治治她了,虽然近日他们师徒之间相处显然不如以往。唉,只希望宁宁听话一些,师兄也能省心点。
就是不知嫂嫂那边如何了,他给师兄报信时并没想那么多,也不晓得嫂嫂找着没有。
“师兄,嫂嫂安全了吗?”容拾春这样想着,忍不住顺口问道,不过既然师兄能这么快回来,他猜测嫂嫂应是无恙的。
然而容辞并未给他任何答复,只面无表情地大步往前,素来清冷的容颜此刻更显冰寒。
容拾春这才后知后觉到师兄的不对,发现本来就高冷的师兄貌似比往日更冷了,他不由默默打了个寒颤,瞧这架势,师兄不会和嫂嫂吵架了吧?
那可是稀奇事儿,谁不知他师兄与嫂嫂是云天最令人艳羡的神仙眷侣,恩爱百年,可谓生死相许,当年成了多少道侣的精神标杆,竟也免不了夫妻吵闹这等俗事?
好吧,就算吵架,也是师兄自找的。
容拾春一边毫不客气地揣测,一边老实地不再出声,跟着师兄快步行至瑶光殿外。
此时陵芜已经来了有一阵了,正悠闲地坐在殿内品茶,由白轻泉好生招待着。
冷不丁瞥见门外那袭素白修影,笑眯眯放下玉杯,起身拱手向前:“尊上回来了。”
站在一旁默不作声斟茶的白轻泉同样弯了个身,恭敬行礼:“弟子见过师尊,师叔。”
容拾春瞧着白轻泉稳重有礼的模样,心中可算安慰不少,不愧是颜颜最看重的后辈,果然十分懂事,且天赋异于常人,师兄又收了个好徒弟啊。
“怎么回事。”容辞夜眸扫过殿内两人,启唇简略道。
陵芜指了指外头:“你的小徒弟说什么也不肯接受诊治,这让我也很为难啊。”
容辞眉心凝着,片刻后对陵芜微微颔首:“有劳真君跑一趟,相关报酬师弟会与你结算,本尊便不留真君了。”
陵芜有些讶异地擡起眼皮:“这就不管了?”
容辞却不再多言,显然是默认的意思。
“好吧,”陵芜无谓地点点头:“不过我听说夫人因青云大会之事,一气之下跑回了娘家,却又久久没到秦阳,尊上此番出门便是为了找夫人吧?”
“看来夫人还是有些手段的。”
陵芜目光意味深长,如此以退为进,欲擒故纵,可不就是这类女人惯用的伎俩?
陵芜觉得自己抓住了精髓,还要说些什么,忽然间被人一撞,紧接着一小杯茶水不偏不倚泼在了他胸口。
“你……”陵芜脸色一变,怒看向身旁神色如常的少女。
却见少女不慌不忙捏了个净身诀,面不改色道:“十分抱歉,弟子一时手滑,得罪了。”
容拾春对自家外甥睁着眼睛说瞎话的本事表示十分敬佩,不忘及时站出来解围:
“轻泉这孩子什么都好,就是有点毛手毛脚,还望真君见谅。”
陵芜冷哼一声,拿起自己的东西拂袖而去。
容拾春还需结算对方银钱,便跟上去亲自相送:“真君这边请……”
直待两人走远,容辞方才瞟向若无其事的白轻泉,只淡淡道出四字:“下不为例。”
白轻泉脸上多了层敬色,双手交叠,深鞠一躬:“弟子遵命。”
容辞默然片刻,转身往瑶光殿旁的院子走去。
这会儿莫宁正受着噬心咒的折磨,当真宛如百爪挠心,整个人处于水深火热之中。
但她一点也不后悔,这伙人一沾上白月光就跟中了邪似的,脑子都不正常了,她可不奢望从他们那里得到什么偏爱。
她那师尊一听说白月光有事,不也急得什么都顾不上了么。
虐文替身就是这么惨,不过她现在看得很开,男主一心想着白月光,她就等个机会金蝉脱壳,走之前再坑一把这群狗东西。
莫宁正计划着,木门“吱呀”一声开了,哟,师尊竟然这么快回来了?
“宁儿,为何拒绝陵芜真君的诊治。”容辞轻扫了眼她额上汗水,清淡嗓音透着一股子冷肃。
莫宁笑着眯眼:“多谢师尊好意,弟子担不起。”
容辞眉宇未有一丝温度:“也罢,你这一阵闹够了,受点教训是应该的,日后再莫惹是生非。”
看着他一如既往冰凉的容颜,莫宁咬了咬唇。
从前的她一心痴恋师尊,自做他徒弟开始便满心爱慕于他,为了师尊她拼命努力委曲求全,想尽法子逗师尊开心,可又换来了什么呢,他的冷脸和与真爱的旧情复燃?
莫宁嘴角扭了一下:“谨遵师尊教诲。”。
容辞见状亦不再多加斥责,指尖冰凌闪过,只略施小法替她保住心脉,道:
“好好休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