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炎魔域外,一道身影自空中腾云而至,但见银冠之下青丝飞舞,一袭白衣翩跹如画,仰首望去便似神祇降临般,然所过之处却是冰寒凛冽,叫人丝毫不敢靠近,只能远远地顶礼膜拜。
祥云缓缓落地,在那人脚下融化成缕缕雾气,很快便消匿无踪了。
容辞看着眼前不大不小的野生魔域,眉心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据他掐指推算,阿衿大体上便应当是在这块地域。虽说推算之术并不如同心结那般能精准到一草一木,感知到细微末毫,但此法他早已修至十层,几乎从未出现过失误。
所以……阿衿来魔域做什么?
容辞驻足稍许,再次瞟了眼左右,最终还是擡步走了进去。
赤炎魔域大约诞生在三百多年前,横亘于冼海之南,生生阻断了通往南陆的去路,途经者若不想沾染魔域,便只能围其绕一大圈,不知拉长了多少脚程。若为修行之人,倒是能凌空而过,但如果修为不够,也同样容易被魔气吞噬,身陷囹圄。
然而当年,他便是徒步从这片魔域穿过,不惜历经千难万阻,只为早日抵达秦阳求娶阿衿。
现在想想,那当真是极其久远的记忆了,久远到甚至有那么一丝丝诡异的陌生。
容辞抿了抿唇,刻意掩去脑海中莫名其妙的距离感,凝神开始认真寻找阿衿。
魔域中魔物遍布,黑气弥漫,一旦陷进去便极容易迷失方向。只不过现下容辞周身冰雾缭绕,蕴散出阵阵寒气,倒也没几个魔物不怕死敢上前,纷纷识相地往旁退避,反而开拓出一条相对干净的康庄大道。
正擡目逡巡间,正前方似乎有些许动静,他脚步顿了顿,掌心寒气更甚,径直击穿挡在前头的暗黑魔气,移形掠影般往那边走去。
待行至尽头,却发现一处巨大的、已经熄灭的火坑。
容辞望着这一幕,不由敛了敛眸,他记得赤炎魔域诞生的起源便是燃烧于此处的熊熊魔焰,可现在莫说焰火,就连魔气也消失得一丝不剩,好似凭白被人吸干了精气一般。
即便是百年前被他灭杀的上一任魔君,也不见得有这等转化魔力的本事。
思及此容辞面色陡变,倘若魔域中果真有如此厉害的东西存在,那阿衿她……
正当他顾虑万千时,一道蓝影忽而自火坑底部直飞而上,点足轻踏,落地无声。
两人就在这样的猝不及防间,堪堪四目相对。
元矜瞬时怔愣了一下,她不久前才赶来赤炎魔域寻找真儿,却从没想过会在这里碰见容辞。
她本就是为避开他离开容连,眼下乍一相见,竟说不出一个字来。
连客套的寒暄都省去了,只能陷入无言以对的尴尬
若换做刚出关时,即便知晓他多年沉冷,两人分别日久几乎已无共同语言,元矜也通常会主动聊些什么,不至于太过难堪,但这次,最终还是容辞先行开口:
“阿衿,我担心你路上出事,便来找你了。”
元矜张了张嘴,却没发出声响来,又过了半晌,才颔首道:“多谢关心,我已经没有危险了。”
说完便是一阵长久的寂静,只剩下远方魔物乱窜的呼呼声。
容辞自然听得出她的疏离,黯了黯神,复又开口:
“阿衿,我送你回秦阳吧。”
“不用了,真儿不慎与我走丢,我正在找寻它。”元矜这回应答很快,却只字未提与卿良交战时的险状。
真儿?容辞适才想起那只红狐,修眉微动:“你确定它在魔域?”
元矜点头:“应当是。”
之前分开时,她便嘱咐真儿前往赤炎魔域,最后一次使用水晶球,亦显示它就在此处,只可惜水晶球仅能探测出大致方位,再细一点却是不够了,更何况她现下受了些伤,水晶球也不便多用。
“我同你一起找吧。”容辞思虑片刻,还是建议出声,虽然他并不怎么喜欢那只狐貍。
元矜斟酌片刻,道:“不如我们分头搜寻,这样更快一些。”
容辞闻言一顿,刚想说些什么,突然见她捂嘴轻咳起来,心中蓦地一紧,下意识上前搀扶:
“你受伤了?”
元矜压□□内作祟的邪气,不动声色退后几步,朝他轻轻摇头:
“小伤而已,不碍事。”
容辞被她这动作狠狠刺了一下,猛然想起前段时间,阿衿与他说过,在同卿良交手时,曾被他冥气所侵。
将将出关之人本就虚弱,当时他原打算慢慢为阿衿疗伤,后来因事务繁多竟全然忘却了,而她自那之后也再未向他提起过关于伤势的只言片语,所以她如今这症状,便是由于阴邪未除的缘故么?
“阿衿,你身体不舒服,我先渡些灵力给你,如何?”
元矜放下捂着口鼻的手,只浅浅应了一声:“不用,我还好。”
因着炎洞里早没了火焰,使得周围更显森冷阴暗。
容辞此刻距她并不远,无非几步之遥,可当他真正望向她,看着那些许微弱光亮映照于她煞白脸侧,而她眼中再没有往日信赖至近乎绚烂的色彩,他心脏陡然像是空了一块。
他想到很久以前,当他们都还年少时,她是如何偎在他怀中温柔璨笑,他又是如何拥着她耳鬓厮磨。
但这样回忆很快又渐渐模糊了,仿佛盖上一层灰蒙蒙的尘屑,兀自蜷缩于冰山一角。
“这里我都找过了,不如你去那边看看吧。”元矜见他久久不言,主动指了指另一个地方,尝试着向他建议道。
容辞眸光幽暗,眼底尽是讳莫如深,良久,方才弹指在她身上留下一片冰麟:
“也好,你安心在此休息,我去去便回。”
“珏珏,你冷静一点,就算元矜不要你了,你也不能不要她呀,你任务还没完成呢!”
在某条去往迷雾森林的路上,纸人正围绕着红衣少年苦口婆心劝谏:“珏珏啊,我知道你从小被伤害,被抛弃,还被欺骗,特别可怜!但是如果你就这么甩手不干了,我怎么跟老大交代啊,我很难做的!”
少年眯了眯眼,纤指一下夹住喋喋不休的小纸人:“本君轮得着你可怜?”
“哎呦疼疼疼,珏珏轻点儿,轻点儿……”
“我管你怎么交代,本君现在要回魔宫,至于你们的狗屁任务,等什么时候本君心情好了,什么时候再说。”
纸人欲哭无泪:“珏珏你不要这样哇,你这种态度老大会生气的,老大一生气就罚人,咱们何必呢?”
霍珏冷笑:“那就让他罚好了,本君拭目以待。”
纸人:“……”
你倒是拭目以待了,主要罚我监管不力啊!呜呜以后再也不给你开小灶了!
“珏珏啊,你听我分析哈,”虽说大魔王槽多无口,该哄还是得哄的,而且必须顺着他的心思哄:
“元矜不一定就抛弃你了,要知道修仙界售卖的船票都是无限期的,元矜的确买了三日前的票,但她很可能买完票之后就去找你了,只不过你们一直没碰上面而已!”
少年步履微顿,扭头睨向飘来晃去的纸人:“船票是无限期的?”
“对啊!”纸人一听他的语气就知道这事儿有戏,连忙绞尽脑汁往这方面胡掰乱扯:
“你仔细想想,那卿良是谁?堂堂冥界之王炼狱之主,元矜在他手底下能落着好处?即便如你所说,她自有本事逃脱,可万一伤着碰着,路上耽搁了时间呢?所以咱们还是回去看看吧,最起码当面把事情问清楚呀!”
云七一口气编完,连自己都记不全自己说了些什么,算了,甭管怎么样,先把大魔王哄回去再说!
求求美丽的元矜仙女善良一点,至少不是故意丢掉珏珏,不然大魔王指不定作出什么幺蛾子来。
另一边的霍珏听完它这番话倒真停了停,精致眼眉渐渐软化,绯色唇瓣亦微微抿起,似乎若有所思,但没多久他目光又变得格外防备敏锐,话语中满是嘲讽:
“哼,她哪里会去找我,从一开始她就不想要我,这下可算称心如意了,居然还假惺惺地让我等她,嗤,真是一个恶毒又虚伪的女人!”
“……”
纸人实在听不下去了:“珏珏,你也太没良心了吧,这些天元矜日日给你买肉吃,对你又温柔又包容,还三番两次救你,危机关头让你先走,怎么就恶毒虚伪啦……”
“你闭嘴!”
少年骤然厉斥一声,目光尖锐地刺了过来,吓得纸人忙卷成一团滚远。
天呐怎么办,大魔王就不是个正常人,不懂道德,不讲道理,还偏执己见,一不高兴就凶它,呜呜它真的不想干了……
然而就在下一刻,却见大魔王眸光陡亮,而后竟不管不顾地转身,开始沿着原路御术飞奔!
纸人都看懵了,回过神后慌忙追上去,无不惊喜道:“珏珏,你想通啦?”
少年身上郁气不知何时已散去大半,眼尾轻扬,半晌才哼唧着吐出一句:
“有人进过炎洞了。”
……
赤炎魔域
元矜已在炎洞旁歇息多时,容辞说得不错,她确实被冥气伤得不轻,需要好好疗养,只是现在的她,并不想在他面前展露出自己软弱的一面,更不愿白白接受他因她软弱所给予的施舍帮助。
不论有意无意,她不想以任何方式,任何借口,搏得他眼中一次又一次的愧疚。
这会让她恍惚觉得,他们之间可能从来就没存在过真正的情爱,一切皆是恩情堆砌起来的义务与责任。
你我都不过是被道德绑架傀儡,数百年来徒担这所谓虚名。
“咳……”元矜紧紧捂住胸口,眸中慢慢恢复一丝清明。
她大概有些走火入魔了,总爱这样胡思乱想,他们不见面倒算了,一旦容辞出现,则愈发无法避免。
元矜垂眸收敛术法,起身准备再去别的地方看看,早些找到真儿,她们也能早些回秦阳。
只不过她将将站稳身子,便隐约见前方一袭红影直直朝这边奔来,暗黑浓雾侵袭而至,她意识瞬间模糊不清。
最后那一刻,她似乎倒进了一个陌生的怀抱中,擡头看到一张极美的脸,红唇张阖,在她耳畔不断轻唤着:“主人……”
可只在刹那间,身侧之人气息陡变,冰雪般的触感随之蔓延全身,她努力想要睁眼,堪堪瞧见白衣一角,以及那清冷凌冽的轮廓。
她下意识打了个寒颤,终究彻底失去知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