艳阳高照,春色正好。
水吟居院落里的花花草草纷纷探出枝叶,明媚的阳光透过院顶天蓝水幕,折射进灵气四溢的小院,远看上去好似水球里的世外桃源般,真正令人赏心悦目。
元矜便是在这一派宁静安详中和衾小憩,胸口倒扣着本尚未看完的蓝皮书,嘴角时不时漾开一抹温浅的弧度。
突然,她捏着书册的指尖一动,双眸蓦地睁开,直愣愣望向上空,黑瞳中满是怔忡和迷茫。
少倾,她逐渐回过神,不由环顾四望,直待彻底看清周围后,才敛了敛眼,深呼出一口气,慢慢从榻上坐了起来。
就在方才,她又梦见容辞了。
确切来说,是梦见从前,他们的从前。
那时候的他尚且年少,一人一剑,只身游历三川四海,一路除魔卫道,亦不忘救危扶贫。
虽不过下等仙品,却是神仙姿态,皎然若玉,如冰雪般清寒冷冽,又似光明洒落人间。
她初识他时,他便是这般无双模样。
白衣少年,青涩寡言。为报答恩情,默默陪同她走过千山万水,会在她危险时执剑而出,也会在她失落时相伴左右;会悄悄买下她留意过一眼的簪花,也会为她与旁人的“婚事”宿醉不醒。
终于,在一个细雨淅沥的午后,他似是卯足了勇气般上前,低着头问她:
“姑娘以为……在下如何?”
元矜至今仍记得当时的回答:
“静坐如画,站立如松,鬓眉如剪,星眸如夜……公子容貌气度,世间无人能出其二……”
她毫不吝啬自己的赞赏,给出了有生以来最华美的评价,却不料“唰”的一下,惹得少年耳根通红,原本还想说些什么,竟是一字也道不出来了,只顾匆忙转身,连施法也忘却,傻傻闯进外头潮湿雨幕中。
自那之后,又过了些许时日,一直不见踪影的少年总算肯露面,手捧一个绣工并不怎么精细的荷包,仍旧低着头:
“不知姑娘……可愿收下?”
当地习俗,若遇意中之人,则可赠予亲手所制之荷包,如对方欣然接受,自然促就一番良缘。
久久等不到她的回答,少年修长的指节颤了颤,连呼吸也变得局促起来,黑曜石般的眸子不复以往清淡,甚至流露出丝丝忐忑:
“你,你不愿意么?”
她目光盈盈,细细打量着那张生来出尘的脸,忽而展眉轻笑:“是又如何?”
少年霎时捏紧了手,抿唇良久后才默然擡头,状似控诉道:“你不是说,我的容貌气度,世间无人能出其二么?”
“所以?”
“所以,你为何不愿?”
她一时笑得更开:“你倒是替自己委屈上了。”
“那么仙上可知,这俗世情爱从来便与容貌气度无干?”她边笑边夺过他手中的荷包:“不过此物甚是有趣,小仙便暂且收下了。”
少年一愣,反应过来连忙追上姑娘的步伐:“你这是答应……”
“仙上一连失踪数日竟为了它么,啧啧公子技艺好生粗糙,敢问面上所绣何物?”
“是神兽鹣鹣,古语云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
“原来是比翼鸟啊,可未免也太难看了些。”
“那,那我以后再做更好的送给你!”
“真的么?”
“我不会骗你的,阿衿……”
就这样少年一直紧跟在心爱的姑娘身后,两道身影一白一蓝,晴空下愈行愈远……
元矜呼吸难抑,怔怔抚过盒子里一个个栩栩如生的小荷包,指尖无意识地来回游走。
突然不小心碰到了腿边的蓝皮册,她微微低头,却猛地一下捂住嘴,弯腰朝一旁呕吐起来:
“咳咳咳……”
这般动静惊醒了同样趴在榻旁休憩的狐貍,小家伙一个鲤鱼打挺站起来,几下蹿至元矜身边,仰起小脑袋关心道:“主人,你怎么了?”
元矜擡手将盒子收进玉镯里,很快调整好自己的气息:“没事,冥气未消,略微有些不适罢了。”
“主人,”小狐崽跳进她怀里禀告:“一个时辰前,那个人来过一趟。”
“知道了。”元矜轻拍它毛茸茸的脑袋,起身来到植养蓝姬的灵田前,操纵着水源之力反复滋润沃土。
回到水吟居后,她便在周围设了层水墙,用以过滤灵气助蓝姬成长,顺便也图个清静。
这些天容辞来找她不下三次,都被她拒之门外,她大抵也知道他想说什么,无非便是解释那日为何弃她于不顾,但她不瞎也不傻,事已至此,如果她还能昧着良心相信他的一面之词,那就真是无可救药了。
她只不过,有些难以面对而已。
元矜手顿了顿,不消半刻,便使得蓝姬更为明亮动人,她见状收回法术,目光忍不住又瞟向那掉落在地的蓝皮册,顷刻后终是俯身捡起,接着上页继续默读。
这书是真儿拿给她的,也不知那小家伙从哪儿淘来这么多话本,起先日日央着她逐篇讲述,后来却是她自己读完一卷又一卷,如饮鸩止渴般停不下来,久而久之,竟给她一种与容辞原本不配的错觉。
是的,无论蓄意或巧合,几乎所有这些故事中,都阐述了一个似乎注定的事实:白月光大抵没好下场,旧爱大多为试情石。
其中有几本禁书还专程描述了替身/师徒/虐恋,不得不说与现下的状况当真贴合极了。
她甚至开始有意识地探听容辞师徒的往事,彻夜不眠琢磨真儿所说的宗门传言。
怀疑的种子刹那之间冲破云霄,撕扯开一条骇人的巨缝。
或许他早在不知不觉中喜欢上了别人,就连他自己都未能察觉。
所以他才会信誓旦旦承诺,才会对她愧疚且温柔……
元矜握着蓝皮册的手愈来愈抖,紧接着“咚”地一声,整本书落到了地上。
“主人,”一直关注着她动静的狐貍麻利跳过来:“主人不喜欢看么?真儿肚子里还有别的呢!”
它说着张大嘴巴,吐出一本又一本小蓝皮,然后欢快地围绕在元矜身旁叽叽喳喳:“主人,真儿今日又听说了好多仙尊的故事……”
“够了。”
元矜忽而弯身捡起地上书籍,僵硬着坐直身子,遽然打断了它兴致勃勃的描述。
小狐貍一顿,立刻乖乖蹲好,委委屈屈嘟囔道:“主人不是想听这些么?”
元矜尽力平复下自己杂乱的心跳,眸中微光渐敛:“以后不必了。”
哪怕还无法彻底做到断舍离,她也不能再如此下去了,她必须做些什么打破自己这诡异的状态,否则长此以往,恐会招致冥魔缠身。
“嫂嫂!嫂嫂你在里面吗?”
“嫂嫂……”
正在这时,外头忽然传来几声脆喊,元矜眉间一动,随即使出一个弹指,霎时水幕大开,现出苏颜颜满是惊喜的小脸:
“嫂嫂,你果然在水吟居!”师兄以为不告诉她,她就猜不到了吗?
与此同时,随她一起进来的少女中规中矩鞠了一躬:“弟子白轻泉见过师娘。”
元矜见状不由多看了女孩儿一眼,上前虚扶她一把:“白姑娘不必多礼。”
“我看你俩都挺多礼的,”苏颜颜笑望向她们,道:“嫂嫂,你可莫要太见外了,直接唤她轻泉就成。”
“姨母说得不错,”白轻泉罕见地接过苏颜颜话茬:“承蒙师娘不弃,弟子得幸拜入仙尊门下,日后必定潜心修炼,视师父师娘如再生父母,还望师娘莫要推拒。”
元矜大致明白这孩子是感念拜师时,她曾帮忙说话的情分,但如今仔细想想,容辞当真是因为她才松口么?
不见得啊……谁又知道他冰冷容颜之下,究竟隐藏着怎样的心思呢?
“嫂嫂?”苏颜颜见她半晌不应,以为是心情不佳,也不敢多说,只得小心翼翼呼喊一声。
元矜蓦然回神,有些失力地垂下双手,又开始了……无时无刻不在臆想,无时无刻不在怀疑,那种几近爆裂的痛苦,简直如同诅咒一般无孔不入,跗骨随行。
“既然如此,日后我便唤你泉儿吧。”她僵硬着扯开一抹笑,连声音也透着不可察觉的苍哑。
苏颜颜可算看出了些端倪,原本想替师兄劝一劝嫂嫂的计划亦随之而止,现下这情况莫说劝一劝了,即便是提也不敢提的。
话说之前离开时她便极为担心嫂嫂,一连几日不敢打扰,没想到却是愈发消沉了。
唉,都怪师兄!
苏颜颜暗地骂了师兄无数遍,又将目光瞄向一旁的小蓝皮,顿时双眸一亮,试图转移话题:“咦,嫂嫂,你最近也在看话本么?”
苏颜颜边说边兴冲冲拿起最上头的几本翻了翻,然而越翻越窒息,这都从哪儿贩来的二手书,来来回回几种套路也就罢了,最要紧的是,其间夹杂各类替身虐恋,师徒禁忌,好家伙,这节骨眼上,嫂嫂看多了之后铁定胡思乱想啊!
苏颜颜秀眉皱成一团,眼珠子转了几圈,悄摸将榻上小蓝皮全收进自己的储物袋,又从中拿出另一摞书摆上,对着元矜笑眯眯道:“嫂嫂,你那些本子都不好看,赶巧我前儿个买了许多典藏书籍,便都送给嫂嫂啦。”
元矜瞟了眼她的小动作,却是默然不语。
苏颜颜继续保持笑容,随意抽出一册介绍道:“嫂嫂不信看这本,男女主人公原本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后来却因身世分开,两人各自飘零,最后破镜重圆,有情人终成眷属,多感人呐。”
“轻泉,是吧?”苏颜颜连连朝白轻泉使眼色,谁知后者面色无比端正,规规矩矩答出两字:
“不是。”
“……你好好说话”
“姨母,这书中男主前期十分花心,直到后来女主重新出现,才开始改邪归正,太轻浮了。”
苏颜颜默了默:“你不是不看这些?”
白轻泉面无表情:“拜姨母您所赐,第一本,精准踩雷。”
“……”怪我咯?
“就算男主表面上渣了些,但他对女主始终掏心掏肺,所谓花心不过是个人设罢了,岂不闻浪子回头金不换?”
“那又如何,总之虐了一箩筐,一点也不感动。”
苏颜颜骑虎难下,只能硬着头皮争辩:
“小屁孩就爱较劲,你知道真正的虐是什么吗,我告诉你……”
“我知道。”
忽而,晦涩的嗓音遽然响起,伴随着微风轻轻飘荡在后院中。
整个场面顿时阒静下来,几双眼睛齐刷刷望向冷不丁开口的元矜。
只见她动了动枯白的唇,霎时间声若鸿羽:
“是愧疚。”
“是当他隐约快要爱上别人的时候,对她的愧疚。”
“明知前路渺茫,万劫不复,也抵不过自己内心深处的欲念。”
“纵然同床异梦,掩耳盗铃,也要逼迫自己相信表面深情。”
“于是,他一面拼命悔恨,又一面身不由己;一面苦苦挣扎,又一面深陷吸引。”
罂粟般的诱惑啊。
“直到他用最温柔又最歉疚的语气说出那句:‘对不起’……”
多么别样的残忍。
“杀人诛心,不过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