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颜颜和白轻泉从水吟居出来的时候,天色已经有些泛黄了。
与来时不同,现下两人皆是一脸严肃,只顾闷着头往前走,最后还是苏颜颜没忍住,主动戳了戳身旁少女,摸着下巴道:
“泉泉,你说……嫂嫂那些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白轻泉两只眼珠子瞟了她一眼,板正地吐出三字:“不知道。”
苏颜颜自顾自猜测:“嫂嫂情绪有些不对,她是不是在暗示我们些什么?”
虽然嫂嫂说那些话的时候,声音轻飘飘的,表情也十分平静,但总感觉有些不放心。
白轻泉认真想了想,很是顺溜道:“师娘可能在暗示您以后不要给她介绍话本了。”
“……”
某人怒目横视:“介绍话本怎么了?我推荐的书都是一流的好不好?”
少女皮笑肉不笑:“姨母说好就是好。”
“白轻泉!”
苏颜颜觉得自己长辈的威严受到了挑战,正准备恼羞成怒,忽见少女毕恭毕敬朝前方拱手:“拜见师尊。”
她连忙回头一看,果然见师兄白衣冽冽,一言不发地站在她们对面。
苏颜颜顿时觉得周遭温度都冰冻了下来,禁不住狠狠打了个寒颤。
她这师兄简直越来越难以捉摸了,尤其近几日,脸色一天比一天冷,浑身都透着一股子寒气,远远看上去似冰雕一般,吓得她连嫂嫂的消息都不敢多问,哼,难怪嫂嫂不想同他一起住。
苏颜颜这会儿倒是很愿意幸灾乐祸。
不过话说回来,嫂嫂之所以回水吟居,大抵是因为青云大会上修契一事,师兄那般心不在焉,最后更是撇下嫂嫂一人,换谁谁不生气?
说到底全都是师兄的错!
“师兄来这里做什么?”苏颜颜满心腹诽,语气自然也好不到哪儿去,话问出来便颇有些挑衅的意味。
容辞墨眸轻掠过两人一眼,动了动薄唇:“你们见到阿衿了?”
苏颜颜当即扬起下巴:“师兄这话说的,嫂嫂生你的气,难道还能不见我们不成?”
容辞目光微暗:“她果真还是心生芥蒂了么。”
“禀师尊,”这回白轻泉抢过话头:“师娘并未这样说,只不过看上去有些疲惫,疏于应付罢了。”
“疲惫?”容辞眉心一蹙:“她身体可有不适?”
“现在知道关心,早干什么去了?”苏颜颜双手环胸:“我若是嫂嫂,定要……”
她正说得起劲,猝不及防接收到一束冷光,顿时就蔫儿了下来,讪讪闭上嘴,只敢小声嘟囔:“本来就是嘛……”
容辞淡漠移开眼:“苏锐最近又来容连要人了,不如你选个日子,自行回苏家吧。”
乍听到“苏锐”这两字,苏颜颜“娇”躯一震,一张脸鼓成了河豚。
苏锐便是她那一毛不拔还管天管地的长兄,她早都跟他闹翻了好吗,一直处于离家出走的状态,怎么可能乖乖回去?
师兄这是赤/裸裸的威胁!
“春儿不会答应的。”好姑娘不能轻易认怂,苏颜颜理所当然搬出了容拾春。
“你与师弟尚未成婚,日日厮混在一起成何体统。”
“怎,怎么就不成体统了,春儿才不介意呢。”
“正因如此,本尊才应当肃清门户,你们都太放肆了。”
“……”
苏颜颜闭眼,深吸一口气让自己冷静了一下,很快咧开一个大大的笑容:
“哈哈师兄何必如此严肃,方才我不过开个玩笑而已。”
然而对方并未理会,只定定站在那处,眉目浅淡,不置可否。
“呜呜呜……”苏颜颜开始像模像样哭嚎:“我错了还不行嘛,师兄您大人不记小人过,继续收留你未来的弟媳吧……”
白轻泉见状幽幽瞥了她一眼,堪称一言难尽。
苏颜颜抹了把脸,不甘示弱瞪回去:“看什么看。”
“我只是在想,舅舅有那么可怕吗?”
“这与他有何干系,我是好汉不吃眼前亏……”
“阿衿身体究竟如何。”清冷的声音再次响起,打断了她们的窃窃私语。
苏颜颜可不敢阴阳怪气了,摊手道:“泉泉说得没错,嫂嫂的确有些郁郁寡欢。”
她顿了顿,又贼兮兮补充一句:“人也瘦了一圈。”
容辞闻言抿起唇,擡眸眺望向不远处与世隔绝的水幕,兀自沉默稍许,最终招来天边祥云,正要离去时,又侧眸看向苏颜颜身旁的白轻泉:
“时候不早了,随为师回瑶光殿吧。”
“弟子遵命。”白轻泉规矩行过一礼,同苏颜颜告别后,便跃上了师尊的云朵。
容辞甫一挥袖,两人几乎眨眼便到了瑶光殿门前。
白轻泉看着脚底下聚散无形的白云,心中难免艳羡起来。需知寻常仙人出门通常借用坐骑,短距离亦可倚仗自身法器,修为至少六品仙君以上者,方能调动天地之力,自行乘云驾雾瞬息千里,而能如师尊这般收放自如之人,则更是绝无仅有了。
真不知她自己何时也能做到如此地步。
白轻泉边暗自期盼,边对着前方修影拱手道:“师尊若无其他吩咐,弟子先回屋修习了。”
“等等,”容辞转身唤住她:“泉儿,阿衿她……可有与你们谈论些什么?”
白轻泉一愣,似乎没料到师尊会突然发问。她思量半刻,并未将元矜最后那番话托出,只道:“师娘兴致缺缺,便没有多说,不过聊了些姨母喜欢的话本罢了。”
师娘青云大会后一连闭门多日,是为何故大家心知肚明,她虽没资格置喙师尊,却也着实不便多嘴。
然而她这边话音方落,瑶光殿内悠悠走出一人,正是前些日子被师尊救回来的师姐莫宁。
白轻泉与她对视一眼,干巴巴喊了句:“师姐。”勉强算打了个招呼。
她与这位同门师姐并不熟,以前没有过交集,这几天人又住去了瑶光殿养伤,更是没见着几面。
莫宁翘起眼尾,皮笑肉不笑:“师妹好。”
白轻泉出身修仙世族,前世便满心想拜她那师尊为师,一朝得偿所愿,破了仙尊只收她一人的特例,私下指不定怎么高兴。
听说这次拜师可又有白月光的一份功劳,若非白月光从旁尽心尽力劝谏,她那高冷师尊收不收徒还是另一说。
果然替身文里的白月光最有存在感了,这不,方才他们还在谈论白月光,近些天她的好师尊没少往水吟居跑。
莫宁冷漠地看着他迫不及待关心别人,不紧不慢从两人身边绕了过去。
“站住,”容辞蹙额:“伤养好了,便专心修炼,以后与你师妹同住一处,也好互相照应。”
莫宁一脸配合:“弟子谨遵师尊教诲。”说完继续往山下走,只不过没一会儿便被结界挡住去路。
“师尊这是何意?”
“你还不知错。”
莫宁转过身,像是明白过来什么般,煞有其事地朝他拜了一拜:“弟子知错,耽误了您的修契大典,是弟子不对。”
容辞脸色愈寒,半晌后冷道:“此次青云大会,你罔顾禁令,私自下山,从今日起,清扫学堂三个月,以示惩戒。”
莫宁心中呵呵几声,前脚哄白月光后脚折磨替身,不愧是虐文待遇。
“弟子领罚。”她生硬丢下一句,头也不回往自己的屋子走。
白轻泉默默看着这局面,自始至终一句话没插,像个没得感情木头人一般,末了才迅速道了句:“弟子告退。”
容辞点点头,望着瑶光殿旁的房屋,一瞬间脑海又开始隐隐作痛,他感受到阴阳双生契愈发稀薄了,字迹也一日比一日模糊,有几处甚至已然消蚀殆尽,戳出一个个黑漆漆的洞口。
再如此下去,恐怕这契约便真要消散了。
无数细密尖锐的刺痛骤然遍布心头,他忽而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惧,以至于他一刻也等不及地想要去找阿衿,想要立即马上补救他们曾经亲手写下的诺言!
然而与此同时,一祯祯画面又悄悄自那破碎的宣纸上浸透而出,他忍不住瞠开双目去看,万分焦急般似要证实什么,可是待到真正瞧清时,他却又颤抖着唇,止不住地呫嗫低语:
“不是她,不是……”
水吟居的院子里,一只小红狐貍懒懒趴在草地上,百无聊赖看着院子里专心侍弄蓝莲的女人,尾巴摆了又摆。
“珏珏,她在干什么呢?”纸人在他神识中悠悠晃荡着,很是不解地问道。
“谁知道,”少年背靠王座,一张脸生得艳色无双。他以手撑额,言语中不经意透出丝丝幽怨:
“这女人日日只知盯着那破花,难道本君连朵花都不如?”
云七秒懂大魔王的心思,立即附和道:“花当然比不上你,珏珏,你是六界最美的狐貍!”
霍珏眼尾一勾,嗯,对这个回答勉强满意。
“嘻嘻珏珏,咱们下一步做什么呀?”趁着大魔王心情不错,云七连忙询问任务进度,两人好不容易出现裂缝,他们得抓紧机会呀!
“急什么,”霍珏瞅了它一眼:“好戏才刚刚开始。”
“元矜不是已经离开容辞了么,”纸人认真分析:“而且她最近好像很喜欢看你准备的话本哎。”
“意料之中。”
“但是珏珏,你这些天除了搜集消息和话本,便没做其他事了,这个计划当真万无一失?”
“有些事看得多了,听得多了,自然就会想得多,”霍珏难得有耐心与它聊天:“尤其当心生疑虑时,则更是如此,待时长日久,潜移默化,总有一天会见到成效。”
云七端着张纸脸琢磨了好一会儿,深以为然地摇晃着脑袋,忽然一个激灵:“哎呀珏珏,咱们的书是不是被那什么颜颜顺走了?真是可恶!”
霍珏抻了个懒腰:“话本有的是,总要给她些喘息的机会……”
就在两人交谈的当口,元矜已经为蓝姬凝结上了一层厚厚的水罩,足以保它三月灵气不失。
之后她又走向躺在草丛中一动不动的狐貍,蹲身唤道:“真儿。”
小狐貍很快睁开眼睛,调皮地滚向她脚边:“主人~”
元矜摸了摸它的尖耳朵,温声道:“真儿,我可能需回秦阳一段时间,你想同我一起去么?”
小狐貍顿时扬起脑袋:“回秦阳?”
元矜点点头:“此处距秦阳万里之遥,你若不愿奔波,我便托付颜颜,请她代为照顾你。”
小狐貍即刻拱进她怀中:“主人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元矜抱着它哑然一笑:“好,我们今日便出发。”
“主人,那我们什么时候回来呀?”小狐貍黑眼珠滴滴溜溜,歪着头天真地问道。
元矜一时沉默下来,半晌才轻轻开口:“不知道,应该很快吧。”
原本她并没打算就这样离开,毕竟她与容辞,总要有个了断,但她发现自己竟完全不愿面对容辞,不愿见他,不愿与他说话,最好彼此连名字都不要提。
是的,她在逃避。
或许暂时离开才是最好的选择。
躲得远一点,再远一点,她便能看得更加清楚,慢慢从龟缩的壳中探出头来。
待她渡过心魔,自会回来与他彻底理清这件事情。
元矜深呼一口气,最后看了眼笼罩在透明水幕中小院,抱着狐貍径直往山下去了。
“嫂嫂?”正从外地赶回来的容拾春远远见着她身影,无不惊讶地上前作揖:“嫂嫂久未出门,今日是想下山逛逛么,要不要颜颜陪嫂嫂一起?”
这么多天了,嫂嫂终于肯露面,师兄知道了一定很高兴!
“不用麻烦,”元矜张了张嘴:“我打算回秦阳一趟,劳烦师弟代为转告。”
说完人便化作一束蓝光,瞬间不见了踪影。
“不是,嫂……”容拾春眼睁睁看着人消失,如梦初醒般御剑直往主峰瑶光殿去:
“师兄,不好了,嫂嫂跑啦……”
另一边元矜已行出容连地界,与小狐貍一同站在妄空绫上,俯瞰底下修仙大陆。
此次青云大会,容连又吸纳了不少天资卓绝之辈,整个地域光芒更甚,不愧为各大宗门之首。
“主人,我们就这样飞回去么?多久能到呀?”小狐貍乖乖蹲在她身边,任由风刮拂着自己毛发。
元矜垂眸看它:“使用法器飞跃山海,虽辛苦危险一些,不过两三天便能到了。”
若是如娘亲那般乘坐专门的仙船,大约六至十天才可抵达;倘若不使用仙力,仅靠双腿或是凡间车马,恐怕得行个一年半载,且途中危机重重,隔山跨海,不知要经历多少艰险。
可容辞当年便是卸下所有术法,排除万难,硬生生一步步从容连走到秦阳,向父亲求娶她的。
元矜指尖微动,眺目望向远处斑斓天光。
“阿衿!”却在这时,一声清喊忽至,那人脚踏祥云,眨眼已落在她身前。
长风猎猎,卷起他若雪白衣。
元矜似被他寒气所震,竟下意识后退半步。
容辞稍稍凝眉,及时收敛身上气息,而后启唇轻道:“阿衿,你这是为何?”
元矜不动声色错开与他相视的目光,站在原地一言未发。
容辞薄唇紧抿,半晌方才道:“我陪你一起回秦阳。”
她嘴皮动了动:“不用。”
容辞看着她这般模样,复又想起先前之事,面上流露出些许愧色,道:
“阿衿,你是不是还在为修契一事生气?抱歉阿衿,错全在我,当时宁……”
然而话还未说完,便见她猛地擡起手,一双眸子如临大敌般惊惧地看向他,蠕动着唇迟迟不曾言语。
不知过了多久,那黑瞳中微光渐散,仿佛蕴纳无尽悲允,最终却蓦地咧开唇角,发出分外轻飘的声响:
“那么,你以后可不可以……不要再对我说抱歉了?”
别再说抱歉,别再说对不起,别再用那样愧疚的眼神望着我……
“可以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