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矜愣愣立于树下,恍惚间听到一声呼喊:
“阿衿?”
她泠然一惊,涣散的思绪渐渐回拢,黑眸重新聚焦前方,落在那张清冷容颜之上。
望着眼前再熟悉不过的男子,有那么一瞬间,元矜竟生出一种拔腿而逃的冲动。
她舔了舔略为干枯唇瓣,言行似乎都有些不受控制:
“你们……”
“阿衿,”不待她说完,容辞已停在她跟前,嗓音一如即往般清沉:“我正要去找你。”
与方才的冰冷严肃相比,他面色分外和缓,甚至夹杂着因惊喜溢出的丝丝柔情,然而元矜却并未感觉到多少温暖,反而隐隐察觉出比表面冷酷更加刺骨的冰寒。
元矜指尖忽然抖了一下,同时又往后退了些许:“我还有事,先走一步。”
她说完直接移形至长阶外,头也不回地快步离去。
容辞心跳一顿,一个闪身追上,长臂横亘在她身前:“阿衿,你还是不肯原谅我么?”
他说着心念一动,掌心立时多出一个纯玉打造的盒子,兴致冲冲道:“阿衿你看,这是千年凝雾,与你的身体最为契合。”
元衿被迫止住脚步,看了眼玉盒,又看了眼他左臂尚未干涸的血迹,并没伸手去接。
良久,她终于慢慢擡头,定定直视他双目,干哑着道出掩藏已久的质问:
“你是不是……喜欢上别人了?”
容辞一愣,似是没反应过来:“什么?”
“我说,你是不是喜欢上别人了。”她一字一句复述,简单直白得不留一丝余地:
“如果是,请告诉我。”
霎时间连空气也停滞下来,容辞手臂就这样僵在半空,不知过了多久,才缓缓开口:
“我们发过誓的,生生世世唯有彼此。”
“我当然知道。”
她声音极轻,以至于即便站在她身前,也仿佛隔了万重山水。
容辞握着玉盒的手愈来愈紧,之后忽然垂下头,轻勾住她食指,嗓音低低沉沉:
“阿衿,这些天我的确总想起一些奇怪的画面,都是有关于宁儿的,那天晚上我便是梦见宁儿跃入万魔之窟,才会突然惊醒。”
“这件事十分诡异,直到现在也不知是为何故,又正巧赶上近日事务繁忙,等过阵子我会仔细查一查的。”
他顿了顿,一双眸子深凝着她:“这是全部的实话了。”
元矜眉间一动,看着他略带些小心翼翼的局促模样,蓦然想起那年他赤红着脸向她告白时的光景。
少年腼腆青涩,尚不知何为甜言蜜语,别别扭扭好不容易将亲手绣的比翼鸟荷包捧至她跟前,也不敢看她,半晌才偷偷瞄了她一眼,向来波澜不惊的俊脸上写满忐忑和期待:
“不知姑娘……可愿收下?”
元矜目光渐渐变得柔和,连眼前的面容也不知不觉模糊起来,一时竟分不清究竟是现下还是当年。
两人默然对视良久,她手指终究一点点弯曲,慢慢触碰上他冰冷指骨:
“好,我信你。”
最后一次。
心中沉石缓缓落下,她似乎不愿再多做纠缠,转而道:
“娘亲已经传音于我,大概后日便能抵达容连,到时你……”
“我们自然应当前去迎接母亲,”容辞迅速接过她的话,如画眉眼浮上些许愧色:
“母亲此来恰逢青云大会,不如留在容连小住一段时日,我们也好尽一番孝心。”
“我正有此意。”
他展颜而笑:“这算心有灵犀?”
元衿微微敛眸,并没有及时回应,想了想后,才道:“这些年,秦阳有劳你费心了。”
容辞笑意一滞,有些疑惑地望着她。
“我先前为秦阳所设的水源灵墙,并非谁都能完善修补,若不是你连年加固,父亲未必能支撑到现在。”
“这不是我应该做的么,”容辞长睫微眨:“你我之间,何必如此客套。”
“话虽如此,还是要谢谢你。”
“你若当真想谢我,不如多朝我笑一笑。”
“……”
玉桥边的少女看着两人渐行渐远的背影,听着那你侬我侬的对话,眼中尽是漠然。
果然是为白月光去的秘境,还真是体贴温柔啊……
不过,她也不在乎了。
霍珏这几日着实烦闷,因为自那女人和容辞一同回来后,两人又基本恢复到之前的状态,愣是叫人插不进半分。
至少表面上无懈可击。
想到这里,霍珏冷冷哼了一声,就因为这个,原本他循序渐进的“读书”计划也受到影响,搁浅着停滞不前。
依照眼下的情况,二人之前应当的确有过某种矛盾,但很显然,后来不知什么原因又和好如初了。
不知怎的,少年心中忽而“蹭”一下冒出几分火气,连脸色也显而易见地拉垮下来。
“珏珏,你怎么了?”纸人时刻关心大魔王状态,很是尽责地飘过去关心道。
霍珏从金色靠椅上直起身子,遽然伸出两指,猛地夹住飘来飘去的纸人:“本君只是……有些烦躁而已。”
少年眼尾轻勾,细长凤眸狠戾而妖冶。
云七缩在他手里瑟瑟发抖:“珏珏你千万别激动啊,怎么了吗,谁惹你生气了?”
霍珏冷笑一声:“老女人太不争气,本君不想伺候了。”
“别呀,珏珏!”
纸人就算再笨也明白了,前两日元矜又与容辞和好,珏珏肯定不高兴了,但珏珏平常不是总说不着急么?
“你想啊珏珏,你那些话本已经初见成效,元矜也愿意经常读阅,相信不久后,她一定会看清容辞真面目的。”
你千万不要撂挑子呀!
少年散漫着将两指松开,露出一个几近迷惑的表情:“她怎么就那么喜欢容辞?”
上辈子也是,即便是在那腥秽污浊的魔牢中,她也未有过多少怨言。
分明她自己也承认了——“曾经恩爱不再,夫妻之名形同虚设”,可当他问及她是否后悔为容连出战时,她的最后一句,却这样说道:
“我与子修,相识年少,曾共赴生死,许白首之约,纵使……他深情不再,我亦落子无悔,然则自此而始,我和容辞,都自由了。”
当的她被魔气侵蚀得遍体鳞伤,屈膝靠在墙边,呼吸极弱,嗓音沙哑微沉,但眸光却是那般明亮,温和而明亮,夹杂着淡蓝色的泪珠,自满面污血中蜿蜒而下,仿佛最后的星光,直至彻彻底底湮灭陨落。
那似乎……是他前世今生唯一一次见她流泪吧?
霍珏眉头狠狠一蹙,若非她亲眼所见容辞为另一个人披荆斩棘不顾一切,她是不是还会抱有一丝渺茫的期望?
真是个又固执又死板的老女人。
“珏珏,你也知道,元矜这人本就长情,所以才让你来解救她嘛,不然白白便宜了容辞那个疯批。”
霍珏逐渐敛神,斜眸睨向见缝插针的纸人:“看来你们天道着实被容辞坑得不轻,本君倒是好奇,后来究竟发生了什么。”
云七讪笑两声:“这个嘛,天机不可泄露。”
霍珏从金榻上豁然站起,重新拿捏住纸人:“少同本君来这套,今日你若是不说,本君便将你捏个粉碎。”
纸人惊惧得话都说不利索:“珏珏,你,你毁灭天道规则,是要遭天谴的!”
“你省省吧,云恒倒也罢了,好歹人家是万千规则之化身,可你不过区区半缕分则,也好意思惊动天谴?你什么段位自己心里没点儿数么?”
纸人欲哭无泪:“珏珏,我真不能说,说了我就灰飞烟灭啦!”
少年挑唇,正准备再吓唬吓唬纸人时,前方禁制骤开,屋中两道身影相继而出。
“子修,娘和星儿快到容连城外了,我们现在便去迎接吧。”元矜心情雀跃,眼角眉梢也跟着染上些许笑意。
这是她出关后第一次见家人,全然没了往日的矜持,高兴得如同小孩子一般。
说起来她也有百多载没回过秦阳了,当年魔族动乱,她和容辞连同几大门派竭力守护,除却为了守住容连,也是给秦阳一个保障,毕竟倘若中陆失守,谁知下一步会不会唇寒齿亡?
那时容辞虽意气风发,可终究并没有位及尊坐,故而他们一刻也不敢懈怠,战火纷飞几十年,他们便死撑了几十年,直至最后关头,她舍命护法,容辞冒死飞升,方才彻底击退邪魔。
如今天下已太平百年,终归盛世不易,他们日后必当更加珍惜,而她身为子女,也应当多陪陪家人才对。
“阿衿,母亲还未过关卡,咱们不必着急。”容辞见她这般愉悦,心中莫名平静不少,眉目渐渐疏朗开来,露出一个温和的笑颜。
“我知道,可我想早些去,”元矜仰头看向他,双目似繁星璀璨:“我已经等不及想见到他们了。”
容辞墨眸清浅,唇角含笑:“好,都依你。”
一旁狐貍见到这场面,嫌恶地撇了撇嘴,复又想起上一世眼前这疯批风轻云淡手撕他神魄的情形,不由全身毛发竖立,使劲抖了抖身子,如梦初醒般跟上已经走远的两人。
这边元矜倒是顾不上小狐貍,拉着容辞来到山脚下,一心直奔城门,却发现底下不远处似有弟子起了争执,阵仗还不小,围了一圈又一圈看热闹的闲人,其中最亮眼的莫过于江一岑了,容连大师兄无人不晓,一袭玄色长衣,贵气十足,身边环绕之人数不胜数。
容辞同样望向下方,眉心渐渐蹙拢:“宁儿?”
乍又听到这个称呼,元矜不自觉眼皮一跳。
莫姑娘也在?
她再次往那边看去,果然就在江一岑的旁侧,人群中现出一个桃粉小点,并不如前者起眼,需得细细观察才能发现,不过容辞对徒弟自然比旁人熟悉,一眼认出倒也不足为奇。
“子修,内门弟子间有些争执实属寻常,况且有江师侄在,应当出不了什么大乱子,我们还是先去城门吧。”元矜停顿片刻,开口提议道。
她也不知底下究竟发生何事,但看架势并不激烈,更没有恶化的迹象。年轻人小打小闹无可厚非,当然最要紧的是她此刻只盼着快些去城外见到娘和星儿,其他事若非十分重要,暂且放一放也无妨。
只不过……容辞似乎有些迟疑。
他正凝眉俯瞰下头,不知思索着什么。
元矜偏首,恰对上一张清绝侧颜。
她恍惚想起许多年前那个细雨淅沥的午后,他抿唇坐立半晌,终是下定决心开口问她:“姑娘以为……在下如何?”
她思虑片刻,答:“仙上静坐如画,站立如松,鬓眉如剪,星眸如夜,以小仙平生所见,公子容貌气度,世间无人能出其二……”
不得不承认,无论过去多少年,她的子修依旧是如此风华绝代。
当褪去从前那些青涩懵懂,少年意气,如今的他亦愈显深沉,叫人止不住膜拜追随。
世人将他捧上神坛,他便承担着更多责任,高山之巅的尊贵淡漠,成就了众生敬仰的容辞仙尊,他的光环与魅力一如既往,历久弥新,吸引着无数人前仆后继。
可为什么,就在方才那一瞬间,她竟觉得眼前的面容是这样模糊……不,不是模糊,是遥远。
仿佛被冥冥中某种不知名的力量生生分割开来,他愈行愈远,而她仍旧等在原地,两人隔着时光的长河,一头一尾,站立两端,只能各自遥望彼岸之人。
“阿衿,我们走吧。”不知过了多久,身旁终于传来清冷的回音,祥云应声而起,容连峰瞬间被甩在身后,成了个小黑点。
一路上再未有过多言语,他们很快来到城门处,因青云大会开办在即,前方设置了关卡,寻常人不得随意进出,不过容辞身为城主,底下的人自然都认得,纷纷拜首作揖。
即将见到亲人的喜悦盖过一切,元衿不断眺首远望,满心想着母亲和星儿如今的模样,忍不住兴致勃勃问身旁之人:
“子修,你说娘会不会给我多带几株蓝姬过来,星儿是不是长成大孩子了?”
容辞似才敛神般看向她,唇角随即咧开一抹浅笑,微微点头:“或许吧。”
如此不走心的回答,元矜自然听得出端倪,事实上自离开宗峰后他便开始晃神了,或者说是心不在焉。
元矜张了张嘴,虽说那日和谈后,容辞待她更加悉心,她也正试图放下疑虑,但她总觉得,事情远远没有结束。
她不禁又忆起之前他们师徒间的异状,一瞬间心中似有什么念头疯狂生长,几欲脱口而出。
然她迟疑半晌,终究没有说出口。
元矜抿唇,一颗雀跃的心也渐渐沉敛下来,不再与他问这问那,只静静站在一旁,等待远方亲人的到来。
两人就这般在沉默中度过了将近半个钟头,关卡外终于闪现三道身影!
元矜眼前一亮,几乎瞬间便认出那是娘亲和星儿,还有一个看上去三四岁的小女孩儿,被娘和星儿一人牵一只手,迈着小步子往这边跑来。
“娘!”元矜立刻迎上前去,守着关卡的弟子见状连忙放行,任由几人穿越阵法而入。
“阿姐!”母亲还未有动作,便见星儿飞奔着跑过来,给了她一个大大的拥抱。
这么多年过去,星儿也从以前的小小少年长成了如今玉树临风的翩翩公子,只不过还是那般小孩子心性,抱着她便不肯撒手。
“好了星儿,没见你阿姐气都喘不过来了么,还不快松开。”明殷夫人脸上笑开了花,她虽在修仙界中已属高龄,容貌却依旧年轻,风韵犹存,与几个孩子看起来就像姐弟一般。
元星这才恋恋不舍地放手:“阿姐,这些年我们都很想你。”
“阿姐也想你们,”元矜笑颜灿烂,看向明殷夫人,眼睛一酸:“娘一点都没变,还是这么漂亮。”
明殷夫人年轻时便是秦阳赫赫有名的美人,眼界颇高,性子也泼辣,即便当时身为秦阳少主的元胤,也是追了许久才抱得佳人归。
元矜对自家爹娘的风流韵事可谓了如指掌,在她心里,娘永远是最美的女子。
“母亲。”清沉的声音忽而响起,容辞从后走出,对着明殷夫人微微躬身,很是客气地见了个礼。
明殷这才瞧见容辞,笑容瞬时收敛,却也极为得体回了个礼:“尊上。”
虽明面上说乘龙快婿,但人家到底是中陆第一宗门之首,位及七品七阶的云天仙尊,正所谓仙阶有别,再加上矜儿闭关百年,而自那件事后,这位尊上也有近十年未曾踏足秦阳,他们自然不好摆出多么熟络的模样。
元矜左右看了看,显然也察觉到了双方不同寻常的氛围,她悄然垂眼,目光转而投向娘手中牵着的小朋友。
小家伙扎着两条细细的麻辫,脸上肉呼呼的,小嘴粉嘟嘟,黑溜溜的圆眼睛正一眨不眨望着她。
“哎呦,瞧我这记性,”明殷抚上小家伙头顶一阵□□:“矜儿,这是你新添的妹妹,名唤元鹊。”
说完又看向小家伙,一脸宠溺道:“鹊儿,你不是日日念叨大姐姐么,还不快喊人。”
小元鹊似是如梦初醒般,一下挣开明殷的手,迈着小短腿“蹬蹬蹬”朝元矜跑来,甜甜糯糯喊道:“大姐姐……”
元矜被扑了个满怀,一下抱住小人儿,无不惊喜道:“想不到爹娘福气这般深厚……”
与此同时又难免想到当年失去的那个孩子,一时间感慨万千,就连容辞也眉心隐动,眸光慢慢柔软下来。
明殷一眼便看出自家女儿在想些什么,心中暗叹一声,上前轻拍她后背:“放心吧,都会好起来的,年轻人有的是机会。”
元矜一瞬间哭笑不得:“娘,哪儿有您这么安慰人的。”
明殷夫人美目一瞪:“怎么啦,我说得不对么?”
元矜赶紧顺着她:“行行行,您说得都对,这里不是叙旧的地方,咱们先回去吧。”
她说着侧首望向一直没怎么说话的容辞:“子修,我们走吧。”
容辞略微点头,甫一挥袖,几人便都凌空而起,眨眼飞在云端了。
元星第一次站在天空俯瞰中陆,看什么都觉着新奇,一路上指着下头的风景不停叽叽喳喳,与抱在元矜怀里的小元鹊一样闹腾。
兄妹俩玩闹着,一行人很快抵达宗门,容辞向下瞟了一眼,只见来时那处的人群仍未散去,吵吵嚷嚷的也不知在争些什么,其中那桃粉衣服的小姑娘位置更为显眼,站在人前与他人对峙。
容辞周身气蕴愈显清寒,素衣飘然凌空,恰如皑皑白雪。
元矜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俯身放下小元鹊,走至他身边:
“你若不放心,便下去瞧瞧吧,娘和弟妹这边我来安排就可以了。”
容辞转身,蹙眉扣住她:“母亲远道而来,我怎能半途而别。”
元矜却是摇头,抽出自己的手,淡色道:“你既如此放心不下,便亲自去处理吧。”
否则心事重重,强留又有什么意思?
话落不待容辞反应,便挥袖放出妄空绫,与他脚下白云一分为二。
容辞孤身长立于云巅,眼瞧着她越退越远,她却是冲着他笑,甚至摆摆手,就像当年无数次他们告别时,她总会对他说:
“你放心出战,容连一切有我。”
那时的他们前路未卜,把每一次分离都当做诀别,可从未有一刻,如同今日这般让他感到真真切切的悲凉。
仿佛经此一去,便当真注定他们的背道而驰,往后亦永无圆满。
所以阿衿啊,你为何要放开我……
薄影定定僵在原地,他苍白手指一点点抚上自己胸口,四周澎湃的气流翛忽间消失不见。
半晌,只余一道白光向下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