冥域
悠扬的箫声不断盘旋于暗空之上,晕染开一波又一波的冥力,震荡出截然不同的色彩。
放眼望去,是一片寻不到尽头的幽暗,充斥着无数怨煞亡魂,仅仅看一眼,便叫人毛骨悚然。
然而在这阴诡至极的地域之中,一道颀长暗影若无其事般迎风而立,夜衣微扬,掠起丝丝白发。
忽然间箫声戛然而止,一个披着斗篷的骷髅霎时闪现,弯身恭敬地行过一礼:
“王上。”
那人指骨微顿,慢慢放下骨箫,面具下方绯唇微动:
“何事。”
“禀王上,哨兵来报,容连峰不日将举办青云大会。”
半晌,只传来一个淡淡的“嗯”字,又过了一会儿,才听他开口:
“那只狐貍现下如何。”
骷髅睁着空洞的眼,如实道:“赤狐被元矜仙子带回了容连峰,至今再未踏出半步。”
修长指节间骨箫翻转:“知道了,下去吧。”
骷髅再次躬身,整具骨头隐没于黑袍中,化成一团雾气不见了踪影。
卿良眸光渐深,缓步轻踏于满地污秽之中,足屡却是不染分毫,似乎要与这幽暗融为一体,又仿佛孑孓独立于永夜之外。
他眼前掠过两张相似却又截然不同的脸,唇角微弯,竟是笑出了声。
那位神明当真有点意思,不过,这场交易应当也不会持续太久……
自上回献出三册话本后,接下来日子里,霍珏又再接再厉,陆续拿出类似书册,骗着元矜看完给他讲解。
虽然看上去没什么作用,但霍珏也不气馁,玩儿着这样的游戏乐此不疲,倒是神识中的云七,见几日下来收效甚微,便开始唧唧歪歪:
“珏珏,不然咱们换条路子吧,给他们制造点误会?”
“误会?”霍珏看白痴一样睨了它一眼:“误会解开后呢,好让他们更加恩爱?”
纸人觉得自己受到了鄙视,飘至少年面前不服气道:“可你现在做的,不也是无用功吗。”
霍珏挑了挑眉:“谁说是无用功,眼下看不到成效,不代表以后派不上用场。”
“你看着吧,一旦他们之间的信任出现裂缝,种下怀疑的种子,所有这些便会迅速滋养它生长壮大。”
云七仰着一张纸脸,发现自己竟然有点听不懂,只得讪讪问:“那什么时候才会种下怀疑的种子?”
“本君怎么知道,”少年慵懒地往后一靠,指骨抵额:“大不了创造机会咯。”
纸人双手环抱瞧着他,信心又回来了一点,这些天珏珏一直在研读话本,由此可见他对任务还是比较上心的。
“珏珏,小蓝皮好看么?”纸人不由好奇道。
“还行吧。”
少年半阖着眼,给出了个模棱两可的评价。他以前接触的大多是红皮话本,现今被迫看小蓝皮……比起缠绵悱恻,他还是更喜欢雄霸天下,最好是捅破天的那种,一刀捅死天道老头和容辞,简直爽不可言。
“珏珏,听说容连峰关于容辞的流言不在少数,利用好了比话本还管用呢。”云七自然不知他脑中各种危险的想法,很是认真地建议道。
霍珏擡了擡眼皮,这些当然会利用,但现在还不是时候。
“纸人,你有没有发现一件事。”
少年话锋忽转,倒让云七一愣:“什么?”
霍珏凤眼微眯,盯着院外禁制若有所思:“本君已经好几天没见过容辞踪影了。”
纸人先是一顿,而后仔细想想,还真是!
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容辞便鲜少出现在后院,上回匆匆回来一次,元衿也熟视无睹,离得远远的,一句话没与他说。
“此事颇为蹊跷,”霍珏又转头望向正精心饲养着蓝花的元矜,眉尖轻挑:“待本君一探究竟。”
毕竟若两人恩爱同心,不至于别扭成这幅样子,况且这女人如今愈发喜欢待在蓝花旁,时而凝目,时而晃神,一看就不正常。
霍珏现在几乎笃定,他二人之间必定闹了矛盾,只可恨那屋内夜夜都设下禁制,不然他早便知道了。
某狐貍吐了口浊气,随后迈开步伐蹦蹦跳跳向元矜奔去。
恰在这时,院中禁制忽动,一个清亮的声音突兀从外传来:“嫂嫂,你在吗嫂嫂?”
原本正悉心照料蓝姬元衿,蓦然听到这声喊叫,手中动作一顿,偏首看了看院外,起身打开了禁制。
苏颜颜带着白轻泉迫不及待走进来,见到元矜后立马扑过去:“嫂嫂,这些天我好想你~”
某狐貍脚步生生停在原地,面无表情看着恨不得贴到元矜身上的女人,呵,过于做作。
元矜淡定地扶稳她:“不过几日而已,何需这般夸张。”
苏颜颜越说越来劲:“我对嫂嫂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元矜忍俊不禁:“你站好。”
苏颜颜终于有了些正形,转而挽住她胳膊,笑嘻嘻道:“嫂嫂,上回你送我的书我都看完了,有几册很是香艳呢。”
元矜领着两人进屋,给她们分别沏了杯露水,不忘嘱咐:“你有空也要多练习练习功法,切记不可沉迷于此。”
“知道啦嫂嫂,”苏颜颜满口应下,一杯露水下肚,忽而瞟到桌角书架上几册蓝皮,不由斜眼啧啧:“嫂嫂,你竟还私藏了这些。”
元矜放下茶壶,兀自拢袖坐下:“都是真儿喜欢看的图画册子,我不过讲给它听罢了。”
“真儿?”苏颜颜想了好一会儿,待看到那蹦上桌面的小狐崽后,才反应过来嫂嫂口中所指,甚是迷惑道:
“狐貍也看得懂么?”
元矜纤手顺势抚上小狐崽滑顺的皮毛:“正是因为它不懂,才需要我讲给它听,你若愿意接手这差事,不如日后便由你来教它,如何?”
“呜呜不要……”不等苏颜颜答复,小狐貍便炸毛了,一下蹿进元矜怀里打滚:“我只要主人~”
苏颜颜见状撇撇嘴:“哼,撒娇精。”
小狐貍立刻转过头,抻长脖子朝她龇牙咧嘴,哪里还有方才那乖萌样?
元矜无奈,轻轻捏了捏它的狐貍耳朵,示意它安分下来。
苏颜颜瞧着那小毛团乖乖缩在嫂嫂怀里的模样,一时间又酸又慕,她也想抱嫂嫂,她也想薅狐貍!
然而她什么都没有。
怨念得不到纾解,苏颜颜只能拿过角落里的小蓝皮,自个儿默默看了起来,结果越看越精神:
“咦,嫂嫂,这些插画还怪好看的!”
元矜目色微垂,低低“嗯”了一声:“真儿也很是喜欢。”
苏颜颜不断翻着书页,口中忍不住碎碎念:“瞧瞧,全都是些小姑娘的素像,唉,话本界无我等老前辈的立足之地啊。”
元矜一手抚着小狐貍,擡眼温声道:“修仙之人讲求大道长生,你不也是小姑娘么?”
“不不不,”苏颜颜使劲摇头:“太不一样了,像我这种活了百多年的老姑娘,哪儿能同一二十岁的少女相比。”
元矜挑挑眉:“依照你的说法,我岂不是成了传说中的老太婆?”
“那怎么会,嫂嫂美若天仙,术法高强,岂是寻常人能及?”苏颜颜笑眯眯摇头:“不过,如嫂嫂这般条件,大概是当不了主角的。”
“哦?”元矜洗耳恭听:“为何?”
“嫂嫂一生顺遂,方方面面几乎都挑不出错处,实在是太完美啦。”
元矜听笑了:“你不如直接说我过于寡淡。”
她也的确就是这般平淡的女子。
“弟子倒不这么认为,”一直没什么存在感的白轻泉突然开口,她放下水杯,而后顿了顿,脸上仍旧是那副波澜不惊的表情,嘴里只挤出四字:“夫人很好。”
苏颜颜深以为然,点头附和:“你这小丫头倒会拍马屁,嫂嫂自然是最好的。”
“对了嫂嫂,”她放下小蓝皮,复看向元矜道:“今日师兄从秘境回来了,好像还受了些伤。”
元矜黛眉微蹙:“他去了秘境?什么时候到事?”
“嫂嫂不知道么?”苏颜颜亦是惊奇:“就在几天前,师兄带着宁宁和几个内门弟子一同去了秘境。”
她早得知嫂嫂住进了瑶光殿,还以为嫂嫂全都知晓了呢,想来应当是师兄害怕嫂嫂担心,才故意瞒着吧。
“嫂嫂,师兄已经许久不曾攻入秘境了,听说这次去,是为了收集千年凝雾,”苏颜颜说到这里一脸恍然:
“凝雾贴合水源之力,是修复灵脉的良药,嫂嫂,师兄肯定是想给你一个惊喜!”
元衿闻言并未有多少喜悦之色,兀自寂然半晌,方才开口道,“他的伤势如何。”
“嫂嫂不必忧虑,师兄不过受了些小伤,秘境之行倒十分顺利,只是不知为何,师兄又训斥了宁宁一顿,师徒俩直到现在都犟着,谁也不让谁,”苏颜颜叹了口气:
“嫂嫂若得空,不如从中劝说一二,师兄这人便是太端着了,宁宁虽犯了错,但一个小姑娘哪儿受得了他那高冷模样……”
苏颜颜正絮絮叨叨,元矜却突然放下狐貍,起身一个人朝外走去。
“哎……嫂嫂,你上哪儿啊?”
“我出去走走,颜颜,你暂时帮我带一带真儿。”
说完她也不等身后人反应,顷刻便出了后院,直到行至峰林深处,才堪堪有了些喘息的空间。
她自然不会如颜颜所说那般从中相劝,别人或许不知,但她心里明白,她既不适合,也没有立场。
况且她始终在意的,不过是她与容辞两人而已。
尽管自出关以来,她一直告诉自己要坚信他们的情感,然而事实却让她所做的一切,更像是自欺欺人。
她不知道别的女子遇上这种事会如何处置,就她自己而言,心中……很难受,就像嵌入了一根细刺,久入不下又尖锐凌然。
她终究接受不了他日夜牵挂着别的女子,哪怕他说那个人只是他的徒弟。
这几天她无数次地想要说服自己,那不过是个意外,她无需如此在意,她也曾反思过,是不是因为她太过敏感,无端怀疑,才导致了如今这近乎冷硬的局面。
但只消一想到那晚月色下流泻的冰冷,她整颗心便彻底僵硬冻结。
元衿深吸了一口气,暂时听不到他们师徒的消息,她总算缓缓沉静下来。
其实她也清楚,继续僵持下去并不能解决任何问题,无论事实如何,总要求得一个结果。
更何况母亲和弟弟不日便会赶来容连,至少不能让他们为她忧心……
元衿边思索边漫无目地行走着,天边夕阳挥洒,隐约为前方玉桥渡上一层血色残影。
突然间一道白光闪过,她下意识往后一退,瞬间大半个身子都隐于繁茂枝叶之下。
而当她再擡眸时,目之所及,却是两人。
一白一粉,一个尊贵冰冷,一个鲜嫩灵动。
“宁儿,你可知错。”
少女见跑不掉,索性咧唇,笑得很是无辜:“弟子何错之有?”
他面色愈发冰寒:“你私自潜入秘境,差点酿成大祸。”
“师尊放宽心,弟子不会给您惹祸,您也不用管弟子,任由弟子自生自灭不好么?”
容辞修眉微蹙:“你是我的徒弟,我岂会任你自生自灭。”
女孩儿笑得更加灿烂,却忽而上前几步凑近他,娇声道:“师尊可真是弟子的好师尊呢~”
她仰着头,巴掌大的小脸与他下颚不过咫尺之遥。
感受到少女鲜活的气息,容辞额心越蹙越深,半晌后寒下眼,猛然退开,转身拂袖而去:
“目无师长,你回去好好闭门……。”
然而话至一半,阒然而止,他见到树干旁那抹熟悉的蓝影,却也正定定看着他。
刹那间他竟有种无所遁形的错觉。
然后时空不断交错变幻,仿佛站在那里的是她又不是她,而此时此刻的自己亦并非自己。
他呼吸渐促,略压下心底那莫名其妙的悸恸,如玉面容浮上些许愧色,敛袍直直朝她走去,薄唇亦微微轻阖:
“阿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