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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周末,下午的课与晚上的课是连着上的。
快到五点半下课的时候,妈妈们一个接一个出现在楼道里。她们提着饭盒、菜盒、汤盒,坐在长椅上,轻声交流着培养孩子的心得。下课铃一响,神兽们一个接一个冲出来,享用妈妈带来的美食。标配是三菜一汤,四菜甚至五菜的都有,两菜的很少。妈妈们满意地看着自己的孩子吃完,掏出纸巾给他们把嘴擦干净,一个接一个地离去。八点钟,她们会再次出现,或者是换成爸爸,接孩子回家。
这天,我注意到有个叫小鹏的学生在别人吃饭的时候还待在教室,桌子上放着一盒牛奶,手里抓着一个面包。我说:“小鹏,不能在教室里吃饭的。”他看看牛奶,又望望我说:“许老师,这不是饭。”我指着面包说:“那也是饭。”他就乖乖地拿起牛奶离开了教室。
下一个星期,我看见小鹏站在楼道里喝牛奶,我说:“你妈妈怎么总是不给你送饭?天冷起来了,总是喝牛奶,不好。”他默默地望着我,不说话。到八点多钟他爸爸来接他,我说:“小鹏爸爸,你们家里最好还是送点热乎的饭过来,看别的孩子,都是三菜一汤呢。”小鹏爸爸说:“谢谢老师关心,没人做啊!”我说:“那也不能喝冷牛奶,孩子看着别人吃得那么热乎,他心里不好受呢。”小鹏爸爸叹息几声,不说话。我说:“你们大人少打几圈麻将就有了。”他说:“还有时间打麻将?公司加班呢。”我说:“两个人都加班,你们是好重要的人物啊!”他又叹息几声,不说话。我说:“下次就别让孩子喝冷牛奶了,我点两份快餐,我一份,小鹏一份。你把钱给我就行了。”他说:“那就太好了!”从钱包里掏出三百块钱递给我。我掐指说:“这个学期还有几次?算不清,多退少补。”他说:“说笑。时间我没有,难道别的什么都没有?”
又一个周末,晚上快下课的时候,我接到小鹏爸爸的电话,说:“我是彭先生呢。”我说:“小鹏爸爸,还没下课呢,快了。”他说:“路上跟别人的车剐蹭了,可能要晚点来。”我说:“能不能通知小鹏妈妈来接?”他说:“还是我来吧。”下了课老师同学都走了,小鹏在教室做作业,我就在前台看手机。小鹏不时跑过来问几个问题。九点多钟,他爸爸来了,说:“人呢?”我说:“在做作业,快做完了。”他说:“那就等他做完。你有事吗?”我说:“看几点了?有事也没事了。”他说:“怕你男朋友等得急呢。”我脱口说:“男朋友?没有,跑了。”他马上同情地说:“哦,他也跑了。”又说:“要不我给你介绍一个?我们公司理工男很多。”我说:“那你自己也是理工男?”说了这句话我觉得有点不对,还没想清楚,他说:“我以为只有女人喜欢跑呢。”这话有点意思,但是我不问。我说:“也许是人心不古吧!”他神情兴奋地说:“你也是这样想的?”这时小鹏过来了,他说:“我们走吧。”他拉着小鹏走到门口,我伸手去关灯。在摸到开关的那一刻,我注意到了彭先生的侧影,鼻子非常直挺,就停留了一下。这时,他突然侧过头来,冲着我笑了一下。我感到自己的目光被他捕捉到了,躲避已经来不及,像一个小偷被抓了现行。我马上按下开关,楼道黑了,我感觉躲进了一个安全的密室,头脑中浮现出灯光熄灭之前,小鹏爸爸笑脸的剪影。
走到外面,冷风从我脸上掠过,让我感到了双颊的灼热。我在心里悄悄骂了一声“发神经”,对彭先生说:“我去了,你开车小心点。”彭先生说:“有人接你吗?要不我送你吧。”我说:“走十几分钟就到了。”我转身离开,刚走几步,彭先生说:“我还没吃晚饭,要不你也一起吃点什么吧!”小鹏嚷道:“我要吃,许老师也要吃。”彭先生说:“看孩子请你呢。”我说:“我晚上不吃东西,怕发胖。”小鹏过来拉着我的手说:“许老师也去。”我在心里问了一声自己:去不去?还没来得及回答,脚步就向车那边挪了过去。
在车上我关切地谈起小鹏的学习,谈起现在的孩子竞争有多么激烈,彭先生说:“已经意识到了挑战的严峻性,实在是没有更多的精力投入到孩子身上。”我说:“你也可以少赚一点钱吧!”他说:“除非你下了这辆战车,上了车不拼尽全力是不行的。”我又谈到小鹏令人担忧的身体,同龄孩子都显得比他结实。当我们谈孩子谈得更多时,我忽然意识到,这不是我应该关心的事情,我没有这种身份,因此这些关心都显得有点虚伪。我不再说更多的话,有点后悔竟然上了车。彭先生一个人说了一阵,见我没有了反应,也沉默了。
我吃了半块牛排,就停在那里。彭先生确认我不再吃了之后,把剩下的半块端了过去。我伸手去阻拦,他做了一个没有关系的手势,我就把手缩回来了。我说:“我吃过的。”他说:“没有关系。”我说:“还是有点不好。”他说:“哪里有那么多不好?”
以后几天,彭先生每天都给我发来几条信息,谈的是孩子的教育问题,顺势也表达了对我的关心,如天冷了要注意保暖之类。这本来是一种礼貌性的话,我还是感到了一点温暖。生活在麓城,我太孤独也太缺少关爱了,因此随意的一声问候,对我来说都很重要。
元旦那天,阳光很好。我本来想去秦芳那里,可她临时有事出去了。盈盈忙着约会,越是假日,她就越忙。上午我下楼在小区走了一圈,似乎想找点什么事关心一下,下了楼才知道,没有什么事是要我关心的。我有点失望地回到房间,在电脑上看麓城教学名师们的示范课。这时彭先生打电话来了,问我是不是愿意带小鹏去尖山公园玩一下。我想都没有想就答应了,心中有一种踏实的感觉。彭先生开车来接我,小鹏见了我,高兴得不得了,叫我“阿姨”。这个叫法让我有点难以接受,他以前是叫“老师”的。下了车小鹏拉着彭先生和我的手,我忽然意识到,自己现在扮演的角色有点暧昧。彭先生在一块草地上铺开塑胶地毯,放上零食和饮料,又在旁边撑起了一个小帐篷,小鹏就在帐篷中进进出出,非常兴奋。他把彭先生叫进帐篷,又叫道:“阿姨也进来。”叫了几次,我应付地探头进去看了看说:“会挤着你们。”彭先生马上把脚收拢,腾出一块地方。我假装没有意识到这个动作,回到地毯上坐下。
中午彭先生说去吃饭,小鹏不肯离开,就叫来三份外卖。两点多钟,小鹏在帐篷中睡着了,我和彭先生觉得有点难堪。彭先生说:“小鹏这孩子太可怜了,缺少关爱。”我说:“现在的小孩子都是珍珠宝贝,万千宠爱集于一身。”他说:“所以我觉得特别对不起孩子,欠他太多了。”我说:“怎么会呢?”这话说出去,连我自己也不知道到底想表达什么。彭先生说:“可能小鹏的情况有点特殊吧。”我说:“怎么会呢?”这一次我明白了自己想知道的是什么。彭先生说:“她妈妈到美国去了。”我问:“什么时候回来?”他悲伤地望着我,说:“什么时候?大概是永远。”这话有点答非所问,意思却是明确的。我说:“不会吧,自己的骨肉。不可能。”他说:“可能是不可能,也可能是可能。忽然她的大学男朋友就从美国回来找她了,忽然旧房子就起火扑不灭了,忽然就抛开一切去了。我们大人承受也就算了,让小鹏承受,我心里好痛啊!他只有一个童年。有时候觉得,人生太残酷了。”他双眼茫然地望着前方,有种想哭的神情。这句话一下子说到我的心里去了,我说:“是的。”我觉得没有必要就这个问题展开讨论,那不合适,又轻声说:“是的。”彭先生望着我,嘴唇微微张合了几下,终于也没有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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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几天我发现自己的心中在产生某种变化,没事就会想到小鹏,有事也会想到小鹏。在小鹏身上没停多久,心情就滑到彭先生身上去了。次数多了,我有点怀疑自己是在玩一场捉迷藏的心理游戏,小鹏只是过渡,心中真正的目标是彭先生。彭先生在黑灯前那个瞬间的影像,好像是一张照片紧贴在我的记忆中,不论自己怎么涂抹,都会更清晰地浮现,就像洗菜盆中的茄子,不论自己怎么用力摁下去,只要一松手,它就会顽强地蹿上来。
下一次彭先生说开车去郊区钓鱼,我停顿了几秒钟,还是答应了。答应之后,我对自己说,应该给小鹏一点温暖,他太可怜了。这样想了,我又觉得他其实并没有那么可怜,至少比农村的留守儿童好多了吧!自己那么深入地去体会他的痛苦,这是一种角色的混乱。我不是他的什么人,我没有特别的责任。天下那么多不幸的孩子,也不是我能够给予帮助的。这样对自己说了,还是没有用,对小鹏,我还是有一份关切,对彭先生,也有了一点心思。
彭先生开车来接我,小鹏见了我,欢呼着“阿姨”,从车后排座跳出来,拉着我的手,又钻了进去。这让我感到了被需要的愉悦,自己并不是一个没有意义的存在。
池塘里只有一些小鲫鱼,每钓上来一条,小鹏就兴奋地叫。我说:“轻点,轻点,等会儿鱼儿就不应人了。”彭先生叫我钓,我盯着浮标,半天都不动一下。我说:“鱼儿送死还选人吗?”就把钓竿还给彭先生。我带小鹏四处走走,问:“谁让你把许老师叫作‘阿姨’的呢?”他说:“爸爸。”我说:“狡猾。以后还是叫老师。”他说:“好的,阿姨。”我拍着他的脑袋说:“倔。”
中午的时候,我们就在农户家里烧鱼汤。大嫂过来说:“瞧这一家子,好幸福啊!”我有点不高兴,我有那么老吗?彭先生说:“别乱说,这是我的表妹。”这让我感受到了彭先生的细心,他知道我在想什么。大嫂退了出去,在门边轻声说:“都说是表妹。”喝着汤我说:“想不到彭经理还烧得一手好汤。”他说:“就是希望有人分享,有分享才有幸福。”我说:“小鹏,再过来分享一碗。”彭先生抿着嘴望我一眼,嘴角轻轻撇了一下,挤着眼一笑。
这样我跟彭先生就有了一点暧昧,他有时在边缘试探几句,说:“什么时候去我家分享一次大餐,让你欣赏一下我……我的厨艺?一个人最大的快乐就是被别人欣赏。”我说:“还早。”他很有耐心,不把事情说破。说破了又没有结果,那现在的局面都不能维持了。我没有想好,有时候想到半夜,正面反面,正面反面,来来回回,也没有一个结果。
想不明白我就去找秦芳商量。到了她新家,她正在跑步机上健身,见了我说:“在跟身上的赘肉做殊死搏斗。好羡慕你还没结婚啊!”我说:“你家小七呢?”她说:“放他奶奶家了。”我说:“你心到底有多硬?还没一岁就放奶奶家。”她说:“我妈还想带呢,两个老太太还要竞争上岗!”又说:“我正好今天要过去。”开车到了小吕家,秦芳对小吕的妈说:“妈,我今天又过来帮你带孙子了!”小吕出来了,我说:“正好小吕也在这里,给你们报告一件事。”他俩望着我,等着。我说:“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都有点不好说。”小吕说:“跟爹娘可能不好说,跟秦芳就没有什么不好说的。”我说:“幸亏我还有个什么都能说的地方。”就把彭先生的事情说了。秦芳说:“他开辆什么车?奔驰?宝马?”我说:“应该是辆大众。”秦芳有点失望,说:“那房子呢?几房几厅,是全款吗?”我说:“没去过他家,叫我过去欣赏他的厨艺,我才不去呢。”又说:“你怎么一开口就说房子车子?”她说:“不说房子车子,难道还说爱情?”我说:“小吕,你要多赚点钱回来,这里有一个钱迷。”小吕说:“压力好大。”秦芳说:“我觉得没什么搞头,如果你那样欣赏这个男人,那别人也没有办法。”小吕说:“有些女孩,别的资本不雄厚,最大的资本就是青春。趁着青春还在,找男朋友不能想太多,想太多就会把自己的资源不知不觉消耗掉,人生就被动了。”我说:“我可能是要抓紧了,不然就被动了。”小吕说:“我是泛泛而论,不针对具体的人。”我说:“知道你是好心呢。”秦芳说:“他那个嘴巴就是个没安龙头的自来水管。”小吕说:“不是你的铁杆闺密,我才不说呢。”我说:“我都没觉得他讲的有什么不对,你批评他干什么?”秦芳说:“这样的事情,你只能问你自己的心,小吕他敢给你敲个定局?”又说:“结过婚其实没什么,就是个名。现在的男人,没结过婚,其实基本上也是结过婚的。就是小孩夹在中间有点难受。”我说:“没有这个小孩,还不会有这回事呢。”又说:“这个孩子我还是能够接受的。”秦芳说:“这不是什么好事,你将来就知道了。自己屙出来的,那感觉是不一样的。”小吕说:“秦芳这句话你可以听听。”我说:“觉得他好可怜。”秦芳说:“天下可怜的人少吗?你都扛起来?”我说:“我不知道怎么就是扼杀不了自己的同情心。”秦芳说:“这是个坑啊,你将来就知道了。”小吕说:“秦芳这句话你也可以听听。”我说:“那我就算了。反正现在什么都没发生。”秦芳望小吕一眼,小吕说:“秦芳说的话,你只能参考。”秦芳说:“现在找个有感觉的男人,能够接受的男人,也不容易。你先不下结论,把他家里几室几厅,房贷还完没有搞清楚,再说别的。”我说:“已经算了,还去搞清干什么?”又说:“秦芳,你不要这么滑头,左边一句,右边一句。刚说了不行,又要我去侦察房子。”秦芳说:“那也是一件大事,可以少奋斗十年。十年,什么概念?就是一个女孩完整的青春呢。”
跟秦芳讨论了很多,还是没有结果。没有结果我就不再去强求,也许,自然而然地,事情自己就会走出一个明确的方向。又这么含含糊糊过了几个星期。有一天,彭先生打电话来说:“晚上带你去看电影。”我答应了。晚上九点多钟,他开车来优博接我,说:“快点,赶十点半的晚场。”上了车我发现小鹏不在,说:“他呢?”彭先生说:“他奶奶来了,他明天还要上学,不来了。”我说:“只怪我下课太晚了。”在商场的对面停了车,过马路时他来拉我的手,我让开了,他就拉着我的袖管。过马路时,彭先生闪到我的左手边,迎着车来的方向护着我。过了绿化带,又移到我的右手边,还是迎着车来的方向。我感到了他的细心,说:“我不会被撞着呢,这么大个人。”他说:“怕万一,怕万一。”我说:“真有万一,撞谁不都是撞吗?”他说:“男人身子骨硬一点。”上电梯去十楼放映场,我说:“小鹏奶奶来了,她住哪里?”彭先生说:“有三间房呢,两大一小,还有两个卫生间。”我说:“有这么大,那每个月还贷款也不是小数。”他说:“搞完了。”
看电影的时候,他一直抓着我的手,我感到了自己的脉搏在清晰地跳动,手掌也变得潮湿发热。我用力想把手抽回来,轻声说:“热。”他凑到我耳边说:“热一点不好吗?这么冷的天。”我挣了几下说:“都被你握出汗了。”他说:“那就更滋润了。”我都不知道银幕上放了什么故事,全部的注意力都在那只手上。散了电影我说:“我要去洗手间。”他松开我,我又不去了。他说:“狡猾的狐狸。”我说:“没你狡猾,故意一个人来。”开到半路他把车靠路边停了,我说:“怎么了?”他说:“机会太难得了。”突然一只手伸过来挽我的脖子,我挣开说:“我又不是你什么人。”他说:“昨天不是,今天还不是吗?”我把安全带松了,说:“我坐到后排去。”就从两张椅子中间穿过,到了后排,他马上也跟着要穿过来,我双手去推他,推不动。他坐到我身边说:“我看了这么久,你真的是个好女孩,现在麓城好女孩不多了。”我说:“谁说我是好女孩,我自己都不承认。”他说:“我三十三岁了,我不会看人吗?”这些话说到我心坎上了,自己做个好人,终于有人理解了。我说:“你这个人也不错。”他的胳膊挽着我的脖子,说:“错还是不错,我不在乎,我只在乎你。”他把我的头挽了过去,嘴唇凑过来,说:“你,你给我老实点,你给我老实点!”我想挣扎,忽然闻到了一种已经陌生的男人的气息,有一股潮湿的暖流在心中滑过,就屈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