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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鱼 正文 第12章 替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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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一打开圆形铁门,立刻就感到了「房间」里的变化。

    那卷丢掉的细麻绳乱七八糟地堆在褥子上。污浊的空气中残存着蜡油燃烧过的味道,仔细分辨,黑暗的角落里还有咀嚼饼干的咔嚓声。

    他关好铁门,在门口站了一会儿,慢慢地向那黑暗处靠近。

    烛光照射的范围内出现一双脏污不堪的赤脚,仿佛两只受惊的老鼠一般,快速向后回缩着。同时,两只灼灼发亮的眼睛也从幽暗中向他直盯过来。虽然看不清她的脸,但是从那不间断的咔嚓声来看,女孩还在不停地向嘴里塞着饼干。

    他又向前迈出一步。

    「你别过来!」

    含混不清的警告声从她塞满饼干渣的嘴里发出来。同时,他的眼前寒光一闪。他把蜡烛伸过去,看到女孩的右手里握着一个圆规,正向他挥舞着。

    他退回到褥子旁边,随便拿起一个酒瓶,把蜡烛插进瓶口。烛光在他身边形成一个暖色的光圈,中心明亮,外围逐渐黯淡。他从帆布挎包里掏出一个长条面包、一瓶水。想了想,他把长条面包一撕两半。然后,他蹲着挪到光圈的边缘,把面包和水瓶放在地上。

    对面的黑暗中先是一阵缄默。几秒钟后,衣服和地面摩擦的窸窣声传来。女孩在地上爬行的动作隐约可见。紧接着,面包和水瓶被同样污渍斑斑的手飞快地拖进黑暗中。

    他坐回到褥子上,拿起半个面包大口吃着。咀嚼声也在对面响起来,间或夹杂着咕嘟嘟的喝水声。

    两个人对坐在烛光与阴影中,彼此静默无言。蜡烛那可怜的照明范围形成了一堵墙,他看不清她的样子,只能感到她的饥渴难耐和狼吞虎咽。

    很明显,她的逃跑计划失败了。即使带着那一大卷细麻绳,她仍然没有走出这蛛网般的下水道。从时间上来看,她已经困在地底一天一夜了。能找回到这里,算是很走运了。

    虽然有烛光,但是这顿并不浪漫的晚餐只持续了几分钟。半个面包很快就被他塞进肚子里。他并没有吃饱,也感到口渴。咂咂嘴,他从褥子上爬起来,拎起墙角的几个空啤酒瓶挨个摇晃着,最后只在其中一个里倒出几滴变味儿的啤酒。

    这时,他听到背后传来轻微的沙沙声。随即,那个水瓶从黑暗中咕噜噜滚出来,撞在他的脚边,停住了。

    他弯腰捡起水瓶,晃了晃,拧开盖子,把剩余的小半瓶水一口气喝光。

    肚子里有了一点饱腹感,他把水瓶扔到一旁,在褥子上和衣躺倒。紧接着,他拿起「烛台」,噗的一口气吹灭。

    「房间」里再次陷入一团漆黑。烛光消失的一瞬间,女孩发出了一声短促的惊叫,随即又归于无声。

    他知道她正蜷缩在身后的黑暗中,目光灼灼地看着自己,或许手里还握着那个圆规。但是,这不能阻挡他迅速陷入沉睡中。

    这一睡,不知道又过了多久。在这幽暗的地底,白昼还是夜晚没有意义,时间以怎样的流速逝去也没有意义。

    准确地来说,他是饿醒的。昨晚的半个面包早就消化殆尽。他爬起来,从衣袋里掏出打火机,点燃身边的蜡烛。

    「房间」里亮起了小小的烛火,似乎变得更温暖了一些。他揉揉眼睛,下意识地向身后看去。幽暗的光线中,女孩的双眼依旧明亮,甚至连蹲坐的姿势都没有变,似乎压根就没睡过。

    他并不关心这个。既然睡醒了,就得出去干活。上次拿到的现金早就变成了墙角那些酒瓶。如果不捡点东西换钱,接下来就得饿肚子。

    他从衣袋里掏出一个皱皱巴巴的烟盒,从中抽出一根压扁的香烟,凑到蜡烛上点燃。随即,他拔出蜡烛,从地上捡起帆布挎包背在身上,起身迈上台阶,向门口走去。

    穿过管道,拉开圆形铁门,他沿着雨水主管道向右侧走去。管道里还有一些浅浅的积水,踩上去啪叽作响。走出十几步后,他听到身后传来同样的踩水声。

    他转过身,借着烛光,看到女孩正背着双肩书包,站在积水中一脸恐慌地看着自己。

    他沉默着再次转身向前走去。身后的踩水声又响起来,女孩和他保持着几米的距离,紧紧地跟着他。

    他又停下来,一言不发地看着女孩。

    女孩也看着他,悄悄地缩回手,似乎要将那个圆规藏起来。两个人对视了几秒钟之后,女孩仿佛鼓足了勇气,结结巴巴地开口说道:「你……你能不能带我出去?」

    吃过午饭,姜庭拿起一小瓶洗洁精,端着饭盒去了开水间。刷干净饭盒之后,她慢慢地沿着走廊往回走。刚走到教室门口,她就看到团委的周老师和班主任在讲台旁边聊天。看见她进来,班主任挥手叫住她:「姜庭,你等一下。」

    姜庭有些莫名其妙,看到周老师上下打量她的样子,更是觉得不自在。

    「行,我带她去试试。」周老师拎起摆在讲台上的摄像机,冲姜庭摆摆手,「跟我走。」

    姜庭看向班主任,后者只是笑笑:「去吧,周老师要交给你一个重要任务。」

    这个「重要任务」是什么不得而知。周老师自顾自地在前方大步走着,似乎也没有解释的意思。姜庭只好老老实实地跟在他身后。

    两个人一前一后,行至走廊尽头,下楼,直到教学楼一层,又穿过一条长长的走廊。姜庭突然意识到他们的目的地所在,不由得放慢了脚步。

    周老师拉开礼堂的门,转过头,发现姜庭正站在十几米开外的地方,一脸惶恐。

    「愣着干吗啊,快进来。」

    姜庭向前走了两步,又停下:「周老师,你找我到底有什么事啊?」

    「救场。」周老师的表情颇不耐烦,「快点吧。」

    穿过成排的座椅,登上舞台,又绕到后台,排练厅出现在眼前。姜庭的手心里全是冷汗,恐惧的感觉在一点点放大。

    终于,排练厅的门被周老师推开,她一眼就看到了穿着白色纱裙,正在和另外两个女生嬉笑的马娜。

    马娜的表情同样惊诧,随即就充满了敌意。那个叫杨乐的男生倒是没表现出讶异,友好地冲她笑了笑。

    「都别闲着,换衣服去。」周老师看看手表,「咱们只有不到一个小时的排练时间了。」

    随即,他打开墙边的柜子,从成排的裙子里翻翻捡捡,嘴里似乎还在念念有词。

    「找到了。」他取下一条裙子,甩给姜庭,「去更衣室换上,两分钟后集合。」

    其他的女生们也纷纷起身去柜子里拿出自己的戏服,嘻嘻哈哈地涌进了更衣室。

    姜庭知道,这是英语节的压台大戏——英语剧《海的女儿》。演员们都是从高中部各个班级挑选的,其中有几个和自己熟识的,看到她不知所措的样子,纷纷过来帮忙。

    「后背有一条拉链,拉到腰那里。」

    「要是嫌费事,可以不脱裤子。」

    「不行,周老师要求高,每次都要求换好服装的——他说叫浸入性体验。」

    「你怎么那么笨啊,把裤脚拉起来不就得了,反正有裙子挡着,看不见。」

    同学们七嘴八舌,姜庭反而不知道该怎么办。她把视线投向手中的这条暗红色镶嵌白色蕾丝边的长裙,忽然发现在脖领的标签上有两个娟秀的小字。

    苏琳。

    姜庭最后一个走出更衣室。其他演员们,包括杨乐和马娜都围成一圈,站在排练厅中间。

    周老师从摄像机后探出头来,把一摞订好的打印纸递给她。

    「剧本。」周老师的眼睛始终盯着摄像机上的小屏幕,「你的角色是婢女C,台词不多,比较好记。你把头发散开。」

    姜庭把剧本夹在腋下,解开马尾辫上的橡皮筋,用手拢了拢披散在肩膀上的头发。

    「不错。」周老师离开摄像机,冲她笑笑,「你站到王子右手边第三个位置,他的斜前方。」

    姜庭照做,站好之后,再抬起头来,恰好遇见马娜冰冷的目光。她抖了一下,迅速垂下眼皮。

    「好,咱们今天从第四幕开始排练。」周老师拍拍手,「姜庭可以照着剧本念,其他人必须脱稿。」

    大家都打起精神,唯独马娜抱着肩膀,歪着头,狠狠地看着姜庭。

    「马……公主开始。」

    所有人都把视线投向马娜。可是她一言不发,连姿势都没有变。

    「怎么了?」周老师皱起眉头,「又忘词了?」

    「没有。」马娜扭过脸,「看着新来的不习惯,没感觉。」

    「适应一下就好了。」周老师撇撇嘴,「你将来不是要当女明星吗?这点小事都克服不了?」

    「少一个就少一个呗,乱加什么人啊。」马娜翻起白眼,「真是吃饱了撑的。」

    「苏琳退学了,必须找一个人顶替她的角色。」周老师开始不耐烦了,「否则舞台上的平衡就会被打破,看着很别扭。」

    「找就找呗,什么眼光?」马娜还在喋喋不休,「找了一个这么难看的。」

    姜庭猛地抬起头,脸红得仿佛要滴出血来,手里的剧本被她紧紧攥住,纸张哗啦作响。

    旁边的女生嘀咕道:「没当明星呢,先耍起大牌了。」

    「还有十几天就要演出了,不要影响排练!」周老师显然在克制情绪,「你把你那大小姐脾气给我收敛点!」

    「跟我们吆五喝六的,算什么能耐?」马娜一脸不屑,「回家喝你媳妇的洗脚水去吧。」

    宋爽和赵玲玲嘻嘻地笑起来。

    周老师的脸色一下子变得惨白。他从摄像机后直起腰来,直勾勾地看着马娜。

    「你再说一遍!」

    马娜有些慌乱,却仍旧不服气:「一个吃软饭的,嘚瑟什么?」

    「马娜!」杨乐突然开口了,「你要是不能演,就请你退出。别耽误大家的时间!」

    「公主」气鼓鼓地盯着「王子」,几秒钟后,忽然挥挥手:「行了,行了,赶快开始吧。」

    然而,没有人动,更没有人说话。周老师依旧看着马娜,五官扭曲,似乎随时会扑过去。

    这时,人群中传来一个平静的声音。

    「周老师,开始排练吧。」婢女C用手抚平皱褶的剧本,「我准备好了。」

    洋脊火山多分布于玄武质新洋壳生长的地方,喷发的熔岩表层在海底就被海水急速冷却,但内部仍是高热状态。

    姜庭想,哦,我是洋脊火山。

    抛开令人不悦的部分来讲,第一次排练还算顺利。特别是姜庭纯正的发音,让平复情绪后的周老师表扬了几句。换好校服,拿上剧本,姜庭淡定地离开了礼堂,和同学们搭伴回到教室里,看也没再看马娜一眼。

    下午是语文课、代数课、英语课和政治课。在其他人看来,姜庭和平时没有分别。安静、乖巧、认真听讲、仔细做笔记。

    只有她自己知道,整整一个下午,她都处于亢奋的状态。她的脑海中反复重现马娜那张因为尴尬、怨恨和恼怒而变得丑陋的脸。她用不卑不亢的态度、流利的台词小小地做出了反击——这让她手脚发热,全身的毛孔都微微张开,脸色始终微红。

    没错,就是要让你不能如愿,让你不舒服!

    这种状态一直持续到晚上。姜玉淑也察觉到了女儿的异样。这段时间常常郁郁寡欢的姜庭今晚格外活跃。不仅跟自己有说有笑,写作业的时候还放着节奏欢快的音乐。尽管有些莫名其妙,姜玉淑还是不由自主地被她高涨的情绪感染。她切了一盘水果送到女儿的房间,看着她一边做数学题,一边跟着音乐的节奏晃动着肩膀,觉得更加好笑。

    「你给我老实点。」她拍了女儿的肩膀一下,「像个猴子似的。」

    姜庭叉起一块苹果塞进嘴里,顺便对她做了个鬼脸。

    「你这孩子,今天是怎么了?」姜玉淑坐在床边,「发生什么好事了?」

    「没有呀。」姜庭摇头晃脑,「猴子吃到水果就开心呀。」

    「小鬼头。」姜玉淑伸出指头,在她脑门上戳了一下,「跟变了一个人似的。好好写作业吧。」

    说罢,她就转身走出了卧室,带好房门。

    姜玉淑没看到女儿手里的笔停在作业本上不动了。她更不知道,女儿的脑海里真的出现了另一个婢女C。

    她什么都不知道,仍然沉浸在女儿带来的愉快心情里。于是,姜玉淑决定今晚也要让自己好好放松一下,暂时把那些令人劳神的账本扔到一旁。

    她洗了一个又大又红的苹果,舒舒服服地窝在沙发上,打开电视机。本地的电视台正在播放《过把瘾》,正好,片头曲刚刚响起。

    「过上一把瘾,说出我的心。天高莫忧愁,真意换真心……」

    然而,一曲尚未终了,门铃就响了。

    姜玉淑一边咬着苹果,一边哼着「爱就爱他个腾云驾雾」,轻快地走到门口,丝毫没去想深夜造访的会是谁。

    刚打开一条门缝,她的好心情就荡然无存,本能地要关门。孙伟明急忙伸进一只胳膊,语气恳切:「十分钟,就十分钟,行不行?」

    姜玉淑回头看看姜庭的卧室,犹豫了一下,冷着脸从门旁让开。

    孙伟明急忙钻进来,脱掉鞋子。看到姜玉淑已经坐到饭桌旁,他也跟过去,坐在她对面。

    「就给你十分钟。」姜玉淑发现自己手里还拿着那大半个苹果,就把它重重地放在桌面上,「有话快说。」

    「行,我也不跟你扯没用的。」孙伟明迅速组织了一下语言,「我要把庭庭带到北京去,你不同意,对吧?」

    姜玉淑面无表情地点点头:「没错。」

    「玉淑,你得承认一件事。咱们俩是过不下去了,但是孩子是无辜的,对不对?」

    「对。」

    「为人父母,这辈子都得为孩子考虑。我这么想没错吧?」

    「你到底想说什么?」

    「为了孩子的前途和未来,咱们当父母的,受点委屈,也是应该的。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姜玉淑不说话了,皱起眉头看着孙伟明。

    「关于孩子的事,我有两个方案,跟你商量一下。」孙伟明停顿了一下,见姜玉淑没有接话的意思,继续说下去,「第一个方案,你也跟我走,一起带着孩子去北京,你俩的生活我来负责。」

    「哈!」姜玉淑发出大声的嘲笑,仿佛孙伟明说了非常可笑的话,「你直接说第二个方案吧。」

    「明白了。」孙伟明丝毫没有表现出失望,似乎对姜玉淑的反应早有心理准备,「第二个方案,庭庭跟我去北京,参加完高考之后,去留由她来决定。你看行不行?」

    姜玉淑怔了一下,随即就恼怒起来。

    「孙伟明,别以为我看不出你那点花花肠子!」她站了起来,「你想来个既成事实,然后就死皮赖脸?」

    「我完全不是这个意思。」孙伟明一脸无辜地摊开手,「要不这样,庭庭拿着北京户口参加高考,寒暑假都回你身边,这总行了吧?」

    「你做梦!」

    「你是不是脑子有问题啊?」孙伟明也失去了耐心,「你能把孩子拴多长时间?顶多一年吧?她要是考上外地的大学,不是一样会离开你吗?」

    「那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现在明明有一个这么好的机会,让庭庭可以轻轻松松上北大、清华。你偏偏就那么顽固,为了你的一己私利毁了孩子的大好前途?」

    「对,我就是这么顽固!」姜玉淑气急了,忘了女儿就在卧室里,大吼起来,「因为那是我的女儿!不是你的!你他妈没资格做爸爸!」

    孙伟明的脸一下子变得惨白,嘴唇翕动着,说不出话来。

    「你想去北京,去吧!别打我女儿的主意!」姜玉淑已经歇斯底里,「带着你的小媳妇和那个崽子滚吧!安排你儿子上北大吧!」

    「那不是我儿子。」

    孙伟明的声音不高,却足以让姜玉淑瞬间就安静下来。

    她怔怔地看着孙伟明,半晌,才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你说什么?」

    孙伟明长叹一声,面色由白变黑,脸上的皮肤塌陷下去,身形也佝偻起来,仿佛一下子老了十几岁。

    「那孩子不是我的。」他捂住脸,「是我们厂长的。」

    姜玉淑重新坐回到餐桌旁:「怎么回事?」

    「她说自己是厂长的远房侄女,我信了。她说孩子早产,我也信了。」喑哑的声音从孙伟明的指缝里透出来,「孩子越长越像厂长,她说是表亲嘛,长得有点像也不奇怪,我他妈又信了。」

    「你怎么发现的?」

    「撞见了。有一次我从班上回家取材料,一进门,她和厂长……」

    姜玉淑回头看看女儿紧闭的卧室房门,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你心里一定在偷着乐吧?报应啊,报应。是吧?」

    姜玉淑沉默了一会儿,摇摇头:「没有。」

    「我都觉得自己像个彻头彻尾的大傻子一样。」孙伟明把手从脸上拿开,「但是,我也不算太吃亏,先弄了个团委书记,现在又拿到北京户口了。」

    他突然嘎嘎地笑起来:「他敢不答应?不答应就鱼死网破,看看谁最后死得惨。」

    「以后怎么办?」

    「我下个月就去北京上任,总厂办公室副主任。老主任快退休了。再熬几年我就是正处级。」孙伟明用力搓搓脸,「一年后离婚,两地分居,感情不和。」

    「她和孩子呢?」

    「表叔再安排下家呗。」孙伟明阴阳怪气,「那和我就没有关系了。」

    姜玉淑突然笑了笑:「你还真是能屈能伸啊。」

    「你也别笑话我。」孙伟明听出她的嘲讽之意,「大丈夫做事,不能拘小节。」

    姜玉淑哼了一声:「我现在明白了。你想把姜庭弄到北京去,出发点并不是为了孩子的前途,而是你现在一无所有了,所以就想找补点什么回来,对吧?」

    孙伟明垂下眼睛:「也不能这么说……」

    「如果不是发现自己做了便宜爹,庭庭在你眼里就是个可有可无的孩子,对吧?」

    「能不能别把话说得这么难听?」

    「归根结底,庭庭就是那孩子的替代品,是不是?」

    「这怎么可能呢?」孙伟明急忙辩白,「庭庭身上也流着我的血啊。」

    「这正是我担心的事情。」

    孙伟明愣住了:「你什么意思?」

    「我的女儿要做一个堂堂正正的人。不欺负别人,但是,受了委屈,要打回去。」姜玉淑盯着孙伟明,「而不是夹着尾巴,觍着脸,拼了命也要再捞回点什么。」

    孙伟明顿时变得尴尬无比:「我……」

    「刚才,看你那可怜样儿,我真的有点同情你,甚至有那么一丝动摇。」姜玉淑一字一顿地说道,「但是,我不能让庭庭和你生活在一起,我不能让庭庭变成你这样的人。就算她身上流着你的血,我也要想办法把你那卑劣的基因清除掉,让她做个好人。」

    孙伟明紧紧地闭了一下眼睛,旋即睁开。

    「玉淑,再给我一次机会,我可以改。」

    「你改不了。」

    姜玉淑指指餐桌上的那大半个苹果,果肉已经氧化,变成黄褐色,看上去毫无食欲。

    「坏了就是坏了。无论如何,它都不是原来的样子了。」

    她拿起苹果,扔进脚边的垃圾桶。

    「不要再来骚扰我和庭庭。我说得够清楚了吧。」

    孙伟明向后靠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地看着姜玉淑。渐渐地,冷硬的表情出现在他的脸上。

    「行,那就没什么好说的了。」

    他转身向门口走去,换好鞋。拉开门之后,他又看了看始终坐在餐桌前的姜玉淑。

    「我绝不会放弃庭庭,咱们走着瞧。」

    王宪江坐在副驾驶座上,一边嘬着快要燃尽的烟头,一边看着手里的地图。「缓冲区」里已经标记了十几个小红圈,可以与透明硫酸绘图纸上的雨水井一一对应。

    他看得入神,直到嘴唇被灼痛才慌忙拔出烟头,扔出车窗。这时,他看见邰伟拎着两个塑料袋,一路小跑过来。

    「前面是死胡同,晚上这里人一定很少。」邰伟钻进驾驶室,指指前方,「马路这边是围墙,那边是临街商铺。我看了一下,基本上都是小吃店、日杂店之类的,还有几家卖塑钢窗和配钥匙的。」

    「这种店面基本都不会开业到很晚。」

    「没错,夜深人静的时候,这地方不会有人。」邰伟凑到地图前,查找一番,「师父,我看这个雨水井可以标记一下。」

    王宪江嗯了一声,掏出签字笔,在地图的某个位置上画了一个圈。

    「最后一个!」邰伟握拳挥动了一下,打开塑料袋,香气顿时盈满了整个驾驶室,「来,师父,咱俩庆祝一下。」

    「就拿几个破包子糊弄我啊。」王宪江笑骂道,「一点诚意都没有。」

    「条件有限,克服一下。」邰伟嬉皮笑脸,「案子破了,咱爷俩喝他三天三夜。」

    王宪江也是真饿了,拿起包子就往嘴里塞。两个人在车里沉默地吃着,四只眼睛却不约而同地瞟向标记着红圈的地图。

    干掉了四个包子之后,王宪江拿起一杯豆浆,把吸管插进去,吸得吱吱作响。

    「这一片,符合条件的雨水井最密集。」他指指地图,「其次是这里。」

    「龙江医院附近。」邰伟不假思索,「还有惠山路和南京街周边。」

    「排个序吧,先从龙江医院附近开始排查。」

    「问题是,」邰伟拿着签字笔,却开始挠头,「咱们要找的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三十到四十岁之间,独居,无业,或者工作时间比较自由。」

    「男的。」

    王宪江瞪了邰伟一眼:「废话!」

    邰伟嘿嘿笑,随即又严肃起来:「不过,师父,我觉得之前对嫌疑人的刻画应该改一改。」

    「比方说?」

    「我们之前推测嫌疑人是个低收入者,现在看,这个思路可能有点偏。」

    「为什么?」

    「那些被害人的尸体都是光着的。衣服和随身物品都没在卫红渠里发现。」邰伟想了想,「就算嫌疑人住在抛尸地点附近,大半夜出来抛尸,就算他用自行车带着,也不可能弄一具光溜溜的尸体满街跑啊。」

    「看来这家伙应该有车啊。」王宪江沉吟了一会儿,「杨新倩和杜媛的失踪也能说得通。」

    「是啊。」邰伟学着他的样子摸摸下巴,「特别是杜媛。师父你想想,喝了点酒,又打不到车,这时候正好来了一辆顺风车……」

    「如果他们是这么接触上的,」王宪江点点头,「那凶手应该是一个外表斯文,至少不会令人反感的家伙。」

    「对,容易让人失去警惕的那种。」

    「不过,」王宪江皱起眉头,「按说这样的人应该不会缺乏异性缘啊,何必去强奸杀人呢?」

    邰伟眨眨眼睛:「心理变态。」

    说完,他就等着师父在他后脑勺上扇一巴掌。然而,老头儿却没有反驳他的意思。

    「如果是这样的话……」王宪江琢磨了一会儿,「你说的乔老师在哪个学校来着?」

    一大早,顾浩就起来打扫房间。洗衣服,换上干净的床单、被罩,清理烟灰缸,整理冰箱,把昨天买好的各种食材、调料准备好,擦干净家里的每一个角落。

    这一干就是大半天。终于收拾停当之后,顾浩一边擦汗,一边坐在床边抽烟。总觉得屋子里缺了点什么,浏览一圈之后,他把视线投向那个空酒瓶,起身出了门。

    绕过居民楼,顾浩直奔楼后的花坛。他看看第一个花坛里茁壮成长的生菜、小葱和茼蒿,径直走到自家窗户下的那个花坛。

    尽管没人打理,野花、野草们倒也长得郁郁葱葱,几乎要和窗台平齐了。顾浩打量着这些随风摇曳的红色、粉色、紫色和蓝色,正琢磨着要摘哪朵的时候,花丛中突然出现一张小男孩惊恐万状的脸。

    顾浩被吓了一跳。小男孩却松了口气,没精打采地打了个招呼:「顾大爷好。」

    是对门苏家那个小儿子。顾浩大为惊讶:「你在这里做什么啊?」

    随即,他就意识到不对:「你今天不是应该去上学了吗?」

    「我……我没去。」小男孩的嘴扁起来,声音也带了哭腔,「我在游戏厅待了一上午,钱花完了,没地方去……」

    顾浩伸手把小男孩从花丛里拉出来,又把他身上的泥土拍打掉,和他肩并肩坐在花坛上。

    「你没有家里的钥匙吗?」

    「有。」

    「怎么不回家?」

    「我不敢。」小男孩又要哭,「我妈知道我逃学会打我的。」

    「你妈好像没在家。」顾浩想了想,「我早上出去晒衣服的时候,看到她出去了。」

    「那我也不敢回去。」小男孩摇摇头,「她要是提前回家,就露馅了。」

    顾浩叹了口气:「为什么逃学?」

    小男孩低下头,摆弄着自己的手指:「老师讲的我听不懂,作业也不会写。」

    他抽抽搭搭地哭起来:「老师总批评我,同学们也笑话我。」

    顾浩看他哭得可怜,伸出一只手在他后背上摸了摸:「以前,不是你姐姐在家辅导你吗?」

    「是啊,但是我还是跟不上。」小男孩边哭边揉眼睛,「我姐按照课本讲的。老师都是提前讲,都讲到初二课程了……他们都会,就我不会。」

    「不行你就跟父母商量商量,再降一年级吧。」

    「我不想去上学了。」小男孩的哭声大起来,「一点都不好玩。老师可凶了,不像我姐,我姐教我的时候可耐心了……我想我姐……呜呜呜……」

    顾浩点燃一支烟,静静地听着小男孩哭。

    「为什么逼着我去上学啊?我就在家待着不行吗?谁也不陪我,天天就知道让我写作业……」

    「你姐姐去哪里了?」

    「去我表舅家了,她要读完大学才回来。」

    「哪个表舅,你见过吗?」

    「没有。」

    「你表舅住哪里啊?」

    「江……江苏。」

    「江苏哪里?」

    「不知道。」

    「你还说想姐姐。」顾浩笑了笑,「一问三不知。」

    「我爸妈什么都不跟我说啊。」小男孩瞪起两只泪汪汪的眼睛,「我姐也不跟我说,那天我醒来她就不在家了,然后就一直没回来。」

    顾浩沉默了一会儿:「真的想你姐姐?」

    「嗯。」泪水又从小男孩的眼眶里滚落出来,「我妈说,我姐会给我写信的。」

    「收到了吗?」

    「没有。」小男孩哭着摇头,「一封信都没有。」

    「你问问爸妈,表舅家的电话号码是多少,可以给姐姐打电话啊。」

    「我家没有电话。」

    「你把电话号码要来就行,可以去我家打。」

    「真的吗,顾大爷?」小男孩抓住顾浩的手,急切地看着他,「真的可以吗?」

    「当然可以。」顾浩扔掉烟头,「你中午吃饭了吗?」

    「没吃。」小男孩低下头,「午饭钱让我买币打游戏了。」

    「走吧。」顾浩随便摘了几朵花,拉起他,「先去大爷家躲躲。」

    一大碗鸡蛋面条被小男孩吃了个精光。顾浩让他不要出声,坐在床边看书,自己去公共厨房把一条五花肉切成小块。再返回房间的时候,小男孩已经靠在床头睡着了,课本也掉在了地上。

    顾浩帮他脱掉鞋,把他平放在床上,盖好毛毯。随即,他把那个空酒瓶冲洗干净,把野花插进去,看着墙上的时钟,静静地等待着。

    下午四点整,杜倩如约而至。一进门,刚来得及冲顾浩笑笑,她就被床上熟睡的小男孩惊得目瞪口呆。

    「他是……」

    「邻居家的孩子。」顾浩示意她降低音量,「逃学了,不敢回家,跑我这里避难来了。」

    杜倩吐吐舌头:「我还以为你这老家伙另有啥新情况呢。」

    「我能有啥新情况?」顾浩哑然失笑,「大伟一会儿也过来吗?」

    「他不来。」杜倩坐在床边的椅子上,掏出一条手绢来扇着风,「好几天看不着他了,不知道在忙什么案子。」

    香气四溢。顾浩的心也在怦怦乱跳。

    杜倩看到了酒瓶里的野花,面露喜色,上前摆弄了几下。

    「给我准备的?」

    「随便在后面的花坛里采的。」顾浩抓抓头发,「我估计你能喜欢这些花花草草。」

    「挺好看的。」杜倩凑过去闻了闻,「香。就是花瓶差点意思——回头我送你一个。」

    她挽起袖子,从挎包里拿出一瓶红酒,端端正正地放在饭桌上。

    「给我找条围裙。」她在顾浩肩膀上拍了一下,「我给你做好吃的。」

    两个人来到公共厨房里。杜倩先是夸奖了顾浩的刀工,随即就麻利地忙活起来。

    熬糖色。把五花肉下锅翻炒。添汤。加调料。

    杜倩手上不停。顾浩老老实实地站在旁边,根据她的指令打下手。两个人在狭窄的小厨房里来回穿梭,彼此说些不咸不淡的家常话。偶有身体接触,顾浩会本能地躲闪,杜倩却不以为意。渐渐地,顾浩也不再回避。

    从未有过这样的经历。特别是她在锅里翻炒的时候,顾浩在她旁边切着葱段。两个人的肩膀挨在一起,弹性十足的触感清晰地传递过来。「刀工不错」的顾浩切得心不在焉,差点把手指当成葱白。

    肉炖在锅里,发出响亮的咕嘟声。肉香很快就在公共厨房里弥漫开来。杜倩用汤勺尝了尝味道,满意地咂咂嘴。

    「不错。去拿四个生鸡蛋。」

    她的头发有一点乱,鼻尖上渗出了细

    密的汗珠。大概是因为蒸腾的水汽的缘故,她的脸颊绯红,眼中波光流转。

    顾浩怔怔地看着她,直到杜倩推了他一把,嗔怪「你发什么愣啊」才反应过来。

    他步履轻快地走回房间,一推门,就看到小男孩坐在床边,正在穿鞋。看见他进来,小男孩一脸惊恐地问道:「我妈回来了?」

    「没有,你不用害怕。」顾浩觉得好笑,「我做饭呢,看到她就给你通风报信。」

    小男孩放下心来,吸吸鼻子:「好香啊。」

    「红烧肉焖蛋。」顾浩打开冰箱,「做好后给你家送一碗。」

    小男孩顿时眉开眼笑:「谢谢顾大爷。」

    顾浩心说你小子心够大的,屁股蛋能不能保住还不一定呢。尽管如此,他还是从冰箱里拿出八个鸡蛋。随即,他愣了一下,又放回去一个鸡蛋。

    「平时你几点放学?」

    「五点。」小男孩眨眨眼睛,「五点半到家。」

    顾浩看看墙上的挂钟:「你小子就在房间里吧,别出声,也别出来。」

    小男孩拼命点头。

    顾浩用两只手抓着七个鸡蛋回到厨房里。杜倩瞪大了眼睛:「怎么拿了这么多?」

    「给对门带一份吧。」顾浩向旁边努努嘴,「一家三口。」

    「行,搞好邻里关系没坏处。」杜倩接过鸡蛋,「反正也炖得下。你再去拿个锅,把鸡蛋煮了。」

    顾浩应了一声,弯腰从橱柜里找出一个汤锅,刚直起身来,就听到大门被推开了。

    老苏老婆走进来,一脸倦色,看上去风尘仆仆的样子。看到扎着围裙的杜倩,她先是一愣,随即就跟顾浩打了个招呼。

    「顾大哥。」

    「回来了?」顾浩把汤锅放到燃气灶上,「这是我的朋友,来家里吃个饭。」

    杜倩冲她挥挥手:「你好。」

    老苏老婆的笑容勉强:「你好。」随即,她就打开101室的门,走了进去。

    杜倩转身对顾浩小声说道:「你这个邻居,好像不太好相处啊。」

    「别管她。」顾浩摇摇头,「他们家最近……事有点多。」

    杜倩好奇心起:「怎么了?」

    顾浩正要回答,就听见101室的门又开了。老苏老婆拿着一个茄子和两个土豆,拖着脚步走出来。

    她冲顾浩和杜倩点点头,就一言不发地开始做饭。

    「妹妹,今天别做太多菜。」杜倩指指冒着热气的铁锅,「红烧肉焖蛋,一会儿给你盛一碗过去。」

    老苏老婆放下菜刀,转身冲她笑笑:「那多不好意思。」

    「没事。」杜倩摆摆手,「我们就两个人,也吃不完。」

    「闻着就好吃,那我就不客气了。」老苏老婆吸吸鼻子,「正好我今天也累了,省事了。」

    她的确看上去疲惫不堪。茄子炖土豆下锅之后,她没精打采地搅拌着,似乎手里的长柄铁勺有十斤重。

    「妹妹,要是不舒服就进屋歇着吧。」杜倩看不下去了,「反正我也在厨房待着,我替你看着锅。」

    老苏老婆犹豫了一下,放下铁勺:「行,调料我都放好了,收完汤帮我关火就行。」

    她解下围裙,在手里揉作一团:「大姐,那就多麻烦你了。」

    「没事,放心吧。」

    老苏老婆向杜倩道谢后,晃晃悠悠地回了101室。

    顾浩看看手表:「差不多了,该把那个小家伙放回家了。」

    他走回102室,打开门,冲小男孩嘘了一声,又向门口摆摆头。

    小男孩心领神会,悄无声息地把书包背在身上,猫着腰要溜出门去。

    「谢谢顾大爷。」

    「别谢我。」顾浩板起脸,「就这一次啊,不许再逃学了,也别再指望我会掩护你。」

    小男孩做了个鬼脸:「知道了。」随即,他把门拉开,又关上,向101室走去。

    「妈,我回来了。」

    红烧肉焖蛋。煎带鱼。油炸花生米。清炒油麦菜。

    丰盛的晚餐已经准备好。杜倩关掉老苏家的燃气灶,盖好锅盖,又盛出一碗红烧肉外加三只焖蛋放在灶台上。

    顾浩把四个菜依次端到房间里的餐桌上,摆好碗筷。平时只能容纳一菜一饭的小餐桌上挤得满满当当。杜倩解下围裙,洗了一把脸,跟着他回了102室,回手关好了房门。

    她拿起酒瓶,吩咐顾浩再找出两个杯子。顾浩翻了半天,只找出两个普通水杯。

    「没有那种高脚杯,这个行吗?」

    「凑合用吧。」杜倩把酒瓶递给他,「来,爷们发挥作用的时刻到了。」

    两只杯子里倒满了暗红色的液体。顾浩和杜倩对坐在餐桌的两端。杜倩端起酒杯,笑吟吟地看着他:「不说两句?」

    顾浩也端起杯子,想了一会儿:「要不还是你来吧?」

    杜倩又笑:「你是主人啊,哪有让客人致辞的?」

    「我还真不大会这个。」顾浩抓了抓头发,「那就祝咱们的晚年生活开开心心,平平安安吧。」

    「你啊。」杜倩和他碰了碰杯子,喝了一口酒,「还是那副笨口拙舌的样子。」

    美酒醇厚,菜也有滋有味。两个人慢慢地吃喝,低声聊着。话题不外乎过去的生活,邰伟的现状。杜倩似乎谈兴很浓。大多数时候,都是她在说,顾浩静静地听。不知不觉中,酒瓶已经空了一大半。顾浩渐渐地恍惚起来,似乎这样的场景并不是第一次,而是习以为常。他和杜倩把酒对饮,似乎不是难得的老友重逢,而是天长地久。

    就在此地,102室内,两个人仿佛已经一起生活了一辈子。

    这个念头让他本能地警惕起来,却又不愿意从中抽离。一个声音告诉他不行,而另一个声音却懒洋洋地拉着他,让他只想沉浸于此。

    杜倩又把自己的杯子倒满,抿了一口。随即,她就以手托腮,歪着头看着他:「你怎么不说话啊?」

    顾浩点燃一支烟,笑笑:「想不到你的酒量还不错啊。」

    「嗨!你想不到的事情多了。」杜倩摆摆手,「以前你去我家的时候,都是你和志亮边喝边吹牛,哪有我出场的份儿。」

    提到这个名字,顾浩耳边的其中一个声音骤然放大。

    「我这辈子就这么一个好朋友。」他深吸了一口气,「我也就跟他在一起的时候,才有那么多话想说。」

    「是啊。」杜倩笑笑,眼中水汽弥漫,「要不是他说漏了嘴,打死我也不相信那些信是你写的。」

    她忽然冷下脸:「你说,你是不是骗子?」

    顾浩咧咧嘴:「你喝多了啊。」

    「你是不是?」

    「是是是。」顾浩举起双手做投降状,「我是大骗子,行了吧?」

    杜倩把手里的酒杯递过去:「那你把它喝了。」

    顾浩拗不过她,只好接过杯子,一饮而尽。

    杜倩看他龇牙咧嘴的样子,哈哈地笑起来。

    「你啊,就该找个人归置归置你。」

    「找什么啊?」顾浩夹起一粒花生米塞进嘴里,「我都这岁数了。」

    「拿出你那骗人的本事啊。」杜倩凑过去,定定地看着他,「是个女人就会上钩的。」

    顾浩的心头一荡,急忙掩饰道:「你可别扯了。喝酒喝酒。」

    他拿起酒瓶,却被杜倩一把夺过。「你说实话,为什么不结婚?」

    顾浩看着她。杜倩的眼神专注,仿佛一只蓄势待发的猎隼,带着灼热的温度。

    「没……没遇到合适的。」

    「我要听实话!」

    顾浩彻底慌乱起来,几乎想起身逃走。这时,外面的铁门发出咣当一声。随即,沉重的脚步声响起。

    「邻居回来了。」顾浩总算找到了一个勉强说得过去的理由,「我把红烧肉给他送去。」

    杜倩眯起眼睛。这模样更让顾浩感到心慌。他站起来,不敢再看她,拉开门去了厨房。

    老苏还穿着工作服,一身煤灰,眉眼都辨别不清。顾浩叫住他:「老苏,我给你家留了一碗红烧肉焖蛋。」

    老苏只是哦了一声,就急匆匆地推开101室的门:「苏哲回来没有?」

    「回来了啊。」老苏老婆的声音传出来,「在屋里写作业呢。我去把菜热一下……哎,你这是干吗啊?」

    乒乒乓乓的声音响起来。随即,小男孩的哭号声夹杂着老苏的怒骂声传到走廊里。

    「你他妈还敢逃学!要不是老师打电话,我还以为你乖乖地在学校上课呢!」

    「怎么回事啊?老苏你先别打他……苏哲你今天没去上学?」

    责问声。劝说声。小男孩断断续续的辩解声。

    顾浩站在101室门口,端着一碗红烧肉进退两难。想了想,他转身回了102室。

    杜倩显然也听到了争闹声,见他进来,投以询问的目光。

    「小家伙逃学的事情露馅了。」顾浩苦笑着摇摇头,「他爸妈正收拾他呢。」

    杜倩也笑笑:「你这个包庇犯怕不怕引火烧身啊?」

    「我能怎么办,总不能让那小家伙饿着肚子在外面闲晃。」顾浩把那碗红烧肉放在饭桌上,「等他家消停了再说吧。」

    他坐回到桌旁,始终垂着眼皮。他知道杜倩还在盯着他看,脸上依旧是那副不问清楚不罢休的模样。

    果真,沉默了几秒钟之后,杜倩又开口了。

    「你还没回答……」

    「菜是不是有点凉了?」顾浩抢着说道,「我去厨房热一下。」说罢,他就伸手去拿菜盘。

    冷不防,杜倩一声低喝:「你给我坐下!」

    顾浩身子一震,缩回了手。

    又是一阵尴尬的沉默之后,杜倩轻轻地叹了口气。

    「老顾,我是个女人。有些事,我这辈子可能只做这么一次。有些话,我也只会问一遍。」

    顾浩低下头,不说话。

    「你不傻。我心里的想法,你一定知道。」杜倩的声音低沉,却很清晰,「你到底怎么想的,不妨说出来。」

    「我……」

    「一个男人,婆婆妈妈的。」杜倩坐直了身体,「好歹也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别让我一个女人瞧不起你。」

    顾浩一下下捋着头发,嗫嚅了半天,终于鼓起了勇气。

    「杜倩,从一开始,我就……」

    突然,门外传来巨大的碰撞声,似乎是101室的门被用力推开了。紧接着,小男孩的哭声在走廊里响起。

    「我去找我姐,呜呜呜……我不跟你们好了。」

    老苏暴怒的声音又响起:「你还有脸找你姐,要不是她,你能有户口?你能上学?」

    杜倩拍拍顾浩的手:「你继续说……」

    顾浩却甩开她,示意她不要说话,一脸凝重地看着门口。

    「我不想上学!呜呜呜……我要我姐回来!」

    「你给我回家!找什么你姐,你找不着了!」

    顾浩腾的一下站起来,直奔门口,拉开门冲了出去。

    小男孩的脸上还有清晰的掌印,双手扳着入户门的门框,大声哭号着。老苏拽着他的衣领,用力向101室的方向拖着。

    「你对得起你姐吗?她舍了自己才给你换了户口,你还逃学?你……」

    看到顾浩出来,老苏的责骂声戛然而止,手上却更加用力。

    「你给我回去!再犟嘴我就打死你!」

    顾浩上前拉开他:「老苏,你这是干吗?」

    小男孩顺势躲到顾浩身后。老苏余怒未消,胸口急剧地起伏着:「小兔崽子逃学!我他妈今天卸了一天货。老师都把电话打到我们车间了!我他妈下了班,碰见调度员才知道!」

    「小孩子好好管教,你这么打,会把孩子打坏的。」

    「老子费了多大的劲才把他户口落上。」老苏伸手去抓小男孩,「早知道你他妈是这块料,我都不能留着你!」

    小男孩拼命向顾浩身后躲着。顾浩一只手挡住老苏,另一只手护着小男孩,不停地劝着。这时,老苏老婆从室内冲出来,一言不发地走到顾浩身边,拽起小男孩的衣领就拖了回去。

    她的动作迅速又坚决,小男孩只来得及挣扎踢打了几下就消失在101室的门口。老苏愣在原地,叉着腰喘了一会儿,勉强冲顾浩笑笑。

    「顾大哥,让你笑话了。」

    「没事,家家有本难念的经。」顾浩摆摆手,「回去跟孩子好好讲道理。」

    「行,那我先回去了。」

    老苏转身走进101室,关好房门。

    顾浩悄悄地走近几步,竖起耳朵听着室内的声音。

    责骂声、拍打声和小男孩的哭声不时传出来。随即,他大声保证再也不逃学,好好上课。然后,他被赶回房间。

    「今晚别吃饭了,饿着吧。」

    事情看来告一段落了。接着就是老苏两口子的对话。

    「你别整天出去逛了。从明天开始,早上送他去学校,晚上再把他接回来。」

    老苏老婆的声音很低,听上去模糊不清,似乎在辩解着什么。

    「还找什么?她要是还活着,早就回家了。别干那些没用的事了。」

    老苏老婆呜咽起来。

    「你就听我的!让你干啥你就干啥!」老苏又吼起来,「这事就这么过去了,别再提了,就当没养过她吧。」

    老苏老婆的声音清晰了一些:「……那也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啊。」

    「儿子就不是了?就算你能找到她,咱家还能占理吗?老马家能甘心吗?儿子的户口怎么办?那些钱怎么办?」

    老苏老婆的声音又听不清了,似乎在指责他。紧接着,就是踹翻椅子的咣当声。

    「我能怎么办?你说,我能怎么办?你别做梦了,孩子没了就是没了。拼个鱼死网破有意义吗?你不为儿子的前途着想吗?」

    老苏老婆的哭声更大。

    「别号了,该吃饭就吃饭吧。我他妈的……这一天天也不知道是图个啥!」

    顾浩听得浑身发凉,双手紧握成拳,几乎想破门而入。这时,身后的102室门开了。

    杜倩穿好了外套,胳膊上挂着皮包,快步走了出来。

    顾浩愣住了:「你这是……」

    「我先回去了。」她看也不看顾浩,拉开入户的铁门,「你也挺忙的,不打扰了。」

    「我没有……」顾浩急忙去拉她,「这不是……」

    杜倩甩开他的手,径直走了出去,重重地摔上了铁门。

    顾浩在紧闭的门口站了一会儿,慢慢地踱回家里。

    餐桌上的菜还剩下大半。顾浩拿起酒瓶,仰头喝光,又点燃了一支烟。

    思绪如麻。顾浩连抽了几根烟,却丝毫理不出头绪。他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想杜倩还是那个失踪的女孩。脑子已经乱成一锅粥,沸腾、翻滚。胸口始终憋着一股气,却无从发泄。

    他闭上眼睛,连做了几个深呼吸,只觉得满口都是苦涩的味道。

    突然,他觉得背后有人在看着自己。

    急速转过身去,眼前却依然是空荡荡的房间以及窗外漆黑如墨的夜色。

    远方,雷声隆隆。暴雨将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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