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4年6月某日,雨。
尽管我还在写,但是这大概出自一种惯性。而且,我已经放弃把它当作日记的想法了。搞不清楚日期,那还叫什么日记呢?更何况,我发现放弃并不是一件很难的事情。从小到大,我不是一直在我的生活中做减法吗?
此时此刻,我坐在下水道里写下这些,内心始终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似乎我过去、现在、将来一直都属于这里。我身上的某种牵绊——与头顶那个世界联结的——已经被彻底割断了。在我的生活中始终出现的减号,终于到了尽头,画上了等号。
零。
那个人带我爬上铁梯的一刹那,我很想哭,又很想笑。我没想到出口就在距离那个「房间」这么近的地方。当我举着蜡烛,在漆黑一片的下水道里横冲直撞的时候,回家的路近在咫尺。
他推开头顶的井盖,温暖的日光泼洒进来。同时,无数嘈杂的声音涌进我的耳朵。一时间,我的脑子里嗡嗡作响。
我究竟在黑暗和寂静中待了多久?
然而,我已经顾不得思考这些事情。他刚刚钻出下水井,我就手脚并用地爬出去。当我的手按在干燥的柏油马路上,呼吸着新鲜的空气,泪水夺眶而出。
紧接着,我就跑起来。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做,似乎想要证明我还活着,或者别的什么。跑出几十米后,我才想起身后的他。
我气喘吁吁地转过身。他还站在敞开的井口旁边,一动不动地看着我。这是我第一次在强烈的光线下看到他。
蓬乱虬结的头发、胡须遮住了大半张脸,辨不清颜色的军大衣模样的衣服,斜挎在身上的帆布包。
我向他挥挥手,「谢谢你」三个字却哽在了喉咙里。
他迟钝地抬起手,学着我的样子挥了挥。
我会回来看你。我会给你带很多好吃的。我会送你一件干净的衣服。我让爸爸带你去洗澡、剪个头发。等我长大了,我帮你找一个工作。
无数个念头出现在我的脑海中。然而,它们都不及一个念头强烈。
我要回家。
于是,我又转身跑起来。
这是一条并不长的街道。我很快就跑到了它和另一条大路的交叉口。这里更加热闹,车多,人也多。我站在十字路口,向四处张望着,惊喜地发现,我认识这条路!
很多人都在用诧异的目光打量着我。一个满身脏污恶臭的少女,穿着一双湿透的鞋子,每踏出一步都会在地上留下一个散发着难闻气味的脚印。但是,我已经顾不得这些。我辨明回家的方向,飞快地跑过去。
那些熟悉的街路。那些熟悉的建筑。那些熟悉的街边小吃的香气。
真好。
穿过街巷和楼群,远远地,我能看见自家那栋楼顶了。
然后,我哭了起来。在黑暗中心心念念了那么久的地方,就在眼前了。
可是,我没有力气了。
我扶住一棵树,弯下腰,大口喘息着,感到嗓子里像着了火似的。同时,汗水带着浓重的臭味升腾起来。我低下头,打量着自己。
我太脏了,像一块在污水坑里浸泡了半年的抹布。
我朝天上看看,现在大概是下午三点多,家附近应该不会有很多人在外面活动。我不能让别人看见老苏家的大女儿是这副模样。爸妈把脸面看得比什么都重要。我不想让他们太丢人现眼。
我勉强迈动双腿,尽可能避开大路,绕到小道上向家走去。
十几分钟后,我终于躲进了自家单元的楼道里。妈妈和弟弟应该在家,顾大爷也是。我屏住呼吸,悄悄地打开进户门,几步走到101室的门口,轻轻地叩了叩。
室内毫无回应。
我不甘心,又敲了几下,还是没有人出来应门。
钥匙已经不知道丢到哪里了。我想了想,又溜出去,绕到楼后。
即使隔着玻璃窗,看到熟悉的家,我仍然觉得无比亲切。妈妈和弟弟都不在房间里。他们一定出去找我了吧。
不知道他们看见我,会有多高兴。
我坐在花坛里,面前是高耸的野草和野花,刚好可以把我挡得严严实实。我想,我就在这里等他们吧。没有人会看到这个鬼德行的苏家大女儿。我会在没人注意的时候,悄悄地从天而降。爸爸妈妈和弟弟一定会高兴得发狂。然后,我要好好洗个澡,美美地吃一顿,再狠狠地睡一觉。
然后,我就睡着了。
有一本书上说,睡眠其实是短暂的死亡。对于有些人来讲,睡着了,就再没醒过来,短暂变成了永恒。我的奶奶就是这样。
现在,我很羡慕她。
如果我躺在那些野花中长眠不醒……
如果我在这个没有人注意到的地方悄悄地停止呼吸……
如果我闭上眼睛,就永远不会再睁开……
我的身体就会腐化、分解,变成丰富的养分,滋养身下这些野花和野草。然后,我的灵魂就会附着在其中一朵花上,无知无觉,热烈绽放,默默凋零,等待着在下一个春天里破土而出。
我就不会听到他们的对话。
是的,他们。
醒来的时候,我蜷着身子,侧卧在花坛里。尽管费了很大的力气,尽管我不愿意去相信,但是,我还是弄清了一件事。
我被放弃了。
我的一切,换成了一个户口,一个合法的身份,一个可以去上学的孩子,或者,还有一笔不知道数目的钱。
嗯,就像他说的,「就当没养过她吧。」
我曾经以为她不喜欢我,原来,他也不喜欢我。
只是,弟弟哭着说要去找我的时候,我真的想冲出去。然而,我没有。我只是一动不动地蜷缩在花坛里,睁大眼睛,看着野草缝隙中透出的黑夜。
我已经死了。至少在他们心中,我已经死了。一个死人,是不应该动的。
好吧。好吧。如果我的死,能解决他们一直忧心的事情,那么,好吧。
弟弟,我摔坏了你的机器人。现在,姐姐补偿给你。
不必告别了吧。原本他们也没打算和我告别。但是……
我悄悄地爬起来,慢慢走到102室的窗口。
顾大爷背对着窗户坐在餐桌前,低着头,似乎在抽烟。
我张了张嘴巴,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随即,我抬起手,对着他的背影挥了挥。
为了那两个扣在一起的盘子。为了那些饥饿夜晚中的些许满足。
再见。
走在那些街路上的时候,我什么都没想。行尸走肉。对,就是这样。似乎一切都理所当然,顺理成我甚至连一点憎恨的感觉都没有,更不要提把我赶进下水道的马娜她们。我算什么呢?一个原本就不该存在的人,有什么理由憎恨这一切呢?
就连倾盆大雨落下的时候,我都没有感觉到。而且,没有人看到我吧。一个全身湿透,在大雨中踽踽独行的女生。
就这样,我一路走着,穿过那些灯火通明或者漆黑一团的地方。走着,只是走着。直到走回那条小路上。
仿佛是本能一般,我走到路中间,打开那个井盖,沿着铁梯爬下去。最后,我拉动井盖,让它在我眼前慢慢闭合。
在最后一丝昏黄的路灯光消失之前,我看到了井口的形状。
一个圆圆的,零。
乔允平教授的办公室和王宪江想象的差不多:光线较暗,墙上、地上、书桌上和椅子上到处都是书籍和各类资料。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霉味和烟气。原本还算宽敞的空间,因为物品摆放凌乱显得狭窄逼仄。
乔教授看上去五十多岁,花白的头发整齐地梳向脑后,眼镜片后透出的目光锐利。王宪江心想,他还真像一个整天和不正常人类打交道的模样。
乔教授搬开沙发上的几摞资料,招呼他们落座。随即,他又把一个烟灰缸放在茶几上。
「都抽烟吧?我这里可以随便点。」他拉过一把椅子坐在王宪江和邰伟对面,自己先点燃了一支烟。
「怎么样?上次小邰警官到我这里咨询了一起连环杀人案,有什么进展吗?」
邰伟拿出标记了重点排查地点的地图,递给他。乔教授看得很仔细,一边吸烟一边听邰伟的讲解,又思考了一会儿。
「嗯,我同意你们的判断。」他把地图还给邰伟,「接下来,就是找人了吧?」
「没错。」王宪江点点头,「这也是我们要向您请教的问题。」
「还有更多的资料吗?」
「没有。」邰伟撇撇嘴,「没有现场勘查报告,没有访问笔录,也没有物证检验结论。我们现在掌握的,只有那三具尸体和这张地图。」
乔教授的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只是扶扶眼镜:「就是你上次跟我介绍的那些,对吧?」
「是的。」
他不说话了,转脸看向窗外,一只手在膝盖上轻轻地叩击着。
邰伟和王宪江互相看了看,耐心地等待他开口。
几分钟后,乔教授缓缓说道:「所有被害人都是女性,且生前都被性侵,之后被铁丝类物品勒死,全身衣物及随身物品除尽,弃尸于下水道。」
邰伟看看他,不知道该不该接话。乔教授似乎也没想得到他们的回应,仍旧自顾自说下去:「首先,凶手不可能与死者在生活中有明显交集,否则很快就会查到他头上。你们没有在死者的社会关系上浪费时间是对的。」
邰伟得意扬扬地看了看王宪江,看到师父严肃的脸,急忙收敛了笑容。
「他需要以陌生人的身份和死者发生接触,并将她们带到合适作案的地点。」乔教授眯起眼睛,「这说明他至少要有一个令人容易产生信任感的外表。」
他停顿了一下,继续说道:「这样的人,受教育程度不会很低,而且拥有一份还算体面的职业。而且,结合被害人失踪的时间,他不会担任什么实职,工作时间弹性比较大。」
乔教授看看邰伟:「所以,你们判断他可能自驾车辆运尸、抛尸的思路也是对的。」
邰伟问道:「如果考虑凶手驾驶车辆的话,『缓冲区』要不要画得再大一些?」
「那倒没必要。」乔教授看看地图,「你们设定的区域范围已经不小了,够你们查的了。而且,车辆的价值更多在于运尸和抛尸,他会选择熟悉的地点,对缓冲区影响不大。」
王宪江面无表情。乔教授的分析和他们的判断基本一致,这并不能给侦查工作带来新的突破口。
「其次,咱们再从表象看看内里。从被害人的情况来看,经济条件都不足以让凶手产生劫财的想法,更不用在大白天与她们发生接触。因此,凶手的作案动机应该是满足性欲。」
「可是,如果凶手像您描述的那样,这家伙应该有很多满足性欲的渠道啊。」邰伟有些不解,「有钱、有闲,犯不着去杀人啊。」「这又是由里及外的问题了。」乔教授笑笑,「他实施强奸及杀人的地点应该是在室内,那么他应该满足独居的条件。」
邰伟眨眨眼睛:「光棍儿?所以就……」
「我们可以做这样一个假设,但是并非绝对肯定。」乔教授说道,「他完全可能另有一套住房,这不奇怪。」
邰伟蒙了:「我不明白。」
「你们推测凶手可能把三具尸体弃置于同一个雨水井内,这一点我赞同。」乔教授皱起眉头,「那么问题又来了,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邰伟一时语塞,看了看王宪江:「习……习惯?」
「他不太可能把尸体塞进雨水井了事。」乔教授摇摇头,「且不说雨水管道会定期检修、清淤,如果有人偶然打开那个雨水井盖,他的罪行立刻就会败露。」
王宪江想了想:「他会把尸体放在雨水管道里的某个特定地点吗?」
「有可能。」乔教授沉吟了一下,「我们不妨大胆设想,这家伙也许会时常回去拜访她们。」
邰伟怔怔地看着他,一脸难以置信的表情:「不会吧。他还要去……欣赏一下?」
「有这么干的。」王宪江若有所思,「我以前办过一个系列纵火的案子。嫌疑人放火之后,会留在现场观看。隔几天,还会去火灾现场转悠。就是因为他频繁出现在各个火场,才引起警方的注意,最终归案的。」
">邰伟哼了一声:「这是心理有毛病啊。」
「这起系列杀人案的凶手也有心理异常的表现。」乔教授又点燃一支烟,「或者说,他的心里有一个缺口。」
王宪江挑起眉毛:「缺口?」
「嗯。长期压抑且得不到满足的性欲,发泄在这些与他素不相识的女人身上。如果我们的推测是成立的,那么他会把尸体弃置在雨水管道里的同一个地点,时常去欣赏自己的所谓成就,回味自己的作案过程,甚至会摆弄她们的尸体。」
王宪江立刻问道:「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因为尸体听话,不会反抗,任由他糟蹋。」
邰伟瞠目结舌:「这他妈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啊?」
「他在犯罪中满足了什么,就意味着他在生活中缺少了什么。强奸和杀人对他来讲,是一种补偿。」
乔教授深吸一口气:「我觉得,你们要找这样一个人:年龄在30至40岁之间,大学本科或以上学历,中等身材,衣着整洁,人际关系正常。在事业单位工作,非实职,经济状况较好,有收藏物件的癖好。」
他又沉吟了一下:「从婚姻状况来看,要么独居,曾有过非常不愉快的情感经历,他是受害一方;要么夫妻感情不佳,关系紧张,分居的可能性大,或者他另有一套住房。无子女,或者子女与其关系疏离。」
邰伟一一记录在记事本上。乔教授耐心地等他写完,抬起头:「还有什么能帮你们的吗?」王宪江看看邰伟,站起来:「暂时没有了,谢谢您的帮助。」
「别客气,如果我这边还有补充,会联系你们。」乔教授和王宪江、邰伟分别握手,「不过,有件事情我得提醒你们。」
「什么?」
「尽快破案。」乔教授一脸凝重,「从他的作案频率来看,我觉得他还会杀人。」
马东辰嘱咐司机把车停在校门口,又从后备厢里拿出两条中华烟,用黑色塑胶袋包好,穿过校门向教学楼走去。
校长办公室在四楼。一进门,马东辰就看见董校长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后,正在打电话。
董校长一手拿着话筒,一边示意他坐在办公桌对面的沙发上。
「明白,明白,这是好事……许局长您放心,我一定办好,找到这个学生之后,我跟您汇报。」
马东辰点烟的动作停了下来,竖起耳朵听着董校长通电话。
董校长很快结束了通话,向沙发走过来。他先看了看茶几上的黑色塑胶袋,坐在马东辰旁边。
「你看,你又这么客气。」董校长拍拍他的大腿,「你上次送我那个……挺贵的呢。」
「移动电话,也有人叫大哥大。」马东辰笑笑,「你业务多,有一个联系起来也方便。」
董校长哈哈一乐:「马总,真是不该把你折腾过来。不过,这次的事……的确有点棘手。」
「没事。」马东辰迫不及待地问道,「刚才您在电话里说要找一个学生?」
「教育局来的电话。」董校长漫不经心地挥挥手,「有一个女学生,学雷锋做好事了,教育局打算宣传一下。」
「哦,那是好事。」马东辰放下心来,「是不是马娜又捅娄子了?」
「怎么说呢?」董校长斟酌着词句,「马娜呢,是个不错的好孩子。热情、活泼……跟同学们的关系呢,也还可以。」
马东辰一脸诚恳地听着,连连点头,等着那个「但是」。
「但是呢,可能这孩子的个性太强——我倒不觉得这完全是件坏事,现在也在呼吁个性化教育嘛。」董校长又沉吟了一下,「她有时候会和同学们之间有些争执。或者是因为家庭条件的原因?她对别人……总是表现得不太尊重,当然,我说的不是对我。」
「那她绝对不敢!」马东辰的语气斩钉截铁,「我在家里不止一次跟她说过,一定要尊重老师和同学,特别是校长。」他话锋一转,「唉,都是我工作太忙,她妈妈还总惯着她。这孩子确实有点不像话。」
「都是为人父母,这个咱们都理解。」董校长拍拍他的膝盖,「要是和同学们有什么冲突吧,我觉得还好办。好几十个孩子凑在一起,都处在青春期,吵个架动个手什么的很正常。但是这次……」
马东辰瞪起眼睛:「她该不会对老师……」
「是啊。而且还不是个一般的老师。」董校长换了一副严肃的面孔,「学校的团委书记,姓周,商业厅一个副厅长的女婿。你知道,我也挺难办。商业厅虽然跟学校没有直接联系,但是也算个大衙门。我呢,想来想去,只好请你过来一趟。」
「这小兔崽子干什么了?」
「现在马娜不是参加了一个英语剧的演出嘛。」董校长搔搔头发,「在排练的时候,不知道什么原因,她当众辱骂了周书记,还涉及人家的夫妻关系什么的,搞得周书记很下不来台。这不,都告到我这里来了。」
「这也太不像话了!」马东辰叫起来,「怎么能骂老师呢?这臭丫头,我这次准饶不了她!」
「你也别太生气。」董校长摆摆手,「孩子嘛,好好教育就行了。要不是这事影响挺恶劣的,我也不会劳动你的大驾。」
马东辰点头:「董校长,那您看,这事怎么处理比较合适?」
「周书记呢,也是觉得丢了面子,脸上不好看。」董校长想了想,「要不这样,我把马娜和周书记都叫过来,你让马娜好好给周书记道个歉。老师一般不会跟学生太计较的。态度诚恳点,这事也就这么过去了。」
「那没问题。」马东辰满口答应,「回头我专门请周书记吃个饭,认真给人家赔个罪。」
「那倒不至于。」董校长叫秘书进来,「咱们先说好啊,一会儿不许打孩子。」
「在您这儿绝对不会。」马东辰咬牙切齿,「回去我狠狠收拾她!」
十几分钟后,马娜晃荡着校服袖子走进了办公室,一看马东辰也在,先是一愣,随即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真他妈行。」她小声嘟囔道,「还学会四处喊冤告状了。叫他吃软饭的都是抬举他了。」
「你还敢满嘴喷粪!」马东辰腾的一下站起来,「谁给你的胆子骂老师?」
「他算个屁老师啊。他是懂文史地还是数理化啊?」马娜撇着嘴,「就知道整天拎个相机瞎晃悠,冒充艺术家。」
「你再胡说!」马东辰冲过去,抬手欲打。董校长急忙拦住他,连连劝解着。
「都说好了不许动手,马总你冷静点。」
「这他妈是什么孩子!」马东辰的额角青筋暴起,「你看看你还有个学生样吗?」
马娜白了他一眼,抱着肩膀,抖着腿,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
「一会儿周老师来了,你必须给我好好道歉。」马东辰更火了,「他妈的,我就不信治不了你。」
马娜没好气地回道:「我不。我又没说错。」
「马娜!人家周老师家里什么情况关你什么事?」董校长沉下脸,「你再这样下去就无法无天了!要不是我和你爸爸是朋友,上次你把同学打退学的事情,就够你吃不了兜着走了!」
「嘁!」马娜撇撇嘴,「大不了我也不念了呗。反正我明年就……」
「你他妈做梦!」马东辰指着她的鼻子,「你给我老老实实读到高三,否则什么美国、英国——你哪儿也别想去!」
马娜看了看马东辰,犹豫了一下,不耐烦地说道:「行了,行了,我道歉,行了吧?」
「你给我站好!」马东辰余怒未消,「一会儿态度一定要诚恳。如果你还是这副德行,我回去饶不了你!」
马娜站直身体,依旧梗着脖子,两眼望天。
「气死我了!」马东辰一屁股坐在沙发上,「我怎么生了你这么个东西!」
几分钟后,校长办公室的门又被敲响。随即,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年轻男子探进半个身子。
「校长,您找我?」
董校长冲他挥挥手:「周老师,快进来。」
周老师走到他的办公桌前,看到站在沙发旁边的马娜,脸色立刻阴沉下来。
「你上次反映的情况,事关师德尊严,学校很重视。」董校长从办公桌后绕出来,指指马东辰,「我让学生给你道个歉,让学生家长也拿出个态度来。」
马东辰立刻站起来,伸出手去:「周老师……周书记,我是马娜的爸爸。这次的事,没什么可说的,全是孩子的错。我作为家长,教女无方,我先跟您道个歉。」
周老师握着马东辰的手,表情淡然,一言不发。
马东辰有些尴尬地抽回手,冲马娜喝了一声:「过来!」
马娜哼了一声,不情不愿地走过来。
「向周书记道歉。」
马娜扭着头,飞快地吐出三个字:「对不起。」
周老师笑笑:「令千金都是这么道歉的吗?」
「没有,没有,您别生气。」马东辰火了,在马娜小腿上踢了一脚,「一个字一个字说,周老师,我错了,对不起,下次不敢了。」
马娜被踢了一个趔趄。她站稳身体,抬起眼睛,瞪着马东辰。
马东辰怒目圆睁,指指周老师:「你给我快点!」
马娜移开视线,转身看了周老师一眼,又低下头去:「周老师,我错了,对不起,下次不敢了。」
周老师盯着马娜看了几秒钟:「让你道歉,是为你好。家长和学校没教育好你,将来会有人好好教育你。到时候,可不是道歉就能解决的了。」
马娜低头不语。
董校长又过来打圆场:「周老师,你看……」
「就这样吧。」周老师还是一副似笑非笑的表情,「我接受她的道歉。」
「行。」董校长拍拍马娜的后背,「让孩子先上课去吧,别耽误学习。」马娜连招呼也不打,拔腿就走。
马东辰既无奈又恼火:「这孩子……」
周老师转向董校长:「校长,要是没别的事的话……」
「周老师,您先等等。」马东辰急忙开口,「今晚您方便吗?潮汕楼,我给您赔罪。这次真是太过意不去了……」
「不必了。」周老师摆摆手,「您有时间,多管教管教您家的大小姐吧。」
「一定,一定。」马东辰摸出名片,双手递给周老师,「我是做建材的,您家有什么需要,尽管来找我。」
周老师接过名片,扫了一眼,随手塞进衣袋里。
「校长,我回去上班了。」
随即,他冲马东辰微微颔首,转身出去了。
「行了,马总,这事就算解决了。」董校长摊开手,「你回去之后,真得好好管管这个马娜。」
「董校长,又让你费心了。」
马东辰一脸诚挚,心里在暗暗祈祷,送这个瘟神出国之前可千万别再出什么幺蛾子了。
老苏家大女儿苏琳并不像老苏所说的那样转学去南方,而是已经失踪,这是一个既定事实。
但是并不确定她已经死亡,否则老苏老婆不会每天都出去寻找她。
苏琳的失踪与一个姓马的人有关。
这个姓马的人倒是颇有一番能量,居然能说服苏家不再追究。当然,代价是给苏琳办理了退学,帮苏家小儿子上了户口,入了学,还给了一大笔钱。
然后,这孩子就可以当她死了。
顾浩把一张大白纸贴在电视机旁边的墙上,上面写着若干人名及横七竖八的连线。苏琳的名字格外醒目。旁边的「死亡」二字上画了一个问号。
自从那个雨夜开始,他就避免再和苏家人接触。一来,通过偷听苏家人的对话,他已经对整个事件的来龙去脉有了大致了解,再问下去,除了徒增不必要的敌意与猜疑之外,不会再有更多有价值的线索;二来,他怕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绪,会狠狠地揍老苏一顿。
他坐在床上,一边吸烟一边看着那张大白纸,视线始终在苏琳的名字和「死亡」二字上游移。
窗外依旧是一片阴沉,大雨转到中雨,再到小雨,淅淅沥沥地下了快两天。天空依然没有放晴的迹象。
他突然开始厌烦这个多雨的夏天,似乎每次下雨的时候,都会有不好的消息。
门上忽然传来急促的叩击声。顾浩已经猜到是谁来拜访,却坐着不动。这猴崽子就是学不会敲门的规矩,该让他长点记性。
不过,坚持了几秒钟之后,顾浩还是起身去开门。毕竟,他需要这小子帮忙。
邰伟一头闯了进来,嘴里还在嘟囔:「老头儿你还没起来啊,这都几点了?」
顾浩刚要骂他没大没小,却被他的德行惊了一下。
头发又长又乱,脸颊凹陷,细密的胡茬也冒了出来。
「你小子最近在忙什么?呼你也不回我电话。」顾浩关好门,拿起热水瓶,「怎么瘦成这个鬼样子?」
「卫红渠里那三具女尸的案子嘛。那天可能是呼机没电了。」邰伟扑倒在床上,「顾爹,有吃的吗?」
顾浩想了想,冰箱里还有杜倩做好的红烧肉焖蛋。
「有,你等着。」
米饭和红烧肉焖蛋很快就加热完毕。邰伟爬起来,毫不客气地开始大吃大喝。吃着吃着,这小子扑哧乐了。
坐在一旁吸烟的顾浩看看他:「你笑什么?」
「一尝就是我妈的手艺。」邰伟一脸坏笑,「老头儿你可以啊,什么时候和我妈联系上的?」
「闭嘴吧你。」
「不过我妈这两天好像不大开心啊。」邰伟拿着筷子指指顾浩,「你这老东西,是不是……」
「你吃不吃?」顾浩的脸上挂不住了,「不吃就滚!」「吃吃吃。」邰伟不敢再开玩笑,埋头吃喝,很快就把饭菜一扫而空。吃完饭,他端着碗盘要去公共厨房,被顾浩拦住了。
「我来。」顾浩指指床铺,「你去躺会儿。」
顾浩把碗盘刷洗干净,起身返回房间,看见邰伟并没有老老实实休息,而是叼着烟,眯着眼睛,凑在那张白纸前仔细看着。
「顾爹,这是什么?」见他进来,邰伟在白纸上指了指,「这个苏琳我还记得,『死亡』是怎么回事?」
顾浩擦擦手,拉过一把椅子坐下:「这就是我今天找你来的原因。」
邰伟看他态度郑重,自己也严肃起来:「你说。」
「两件事。」顾浩扳起指头,「第一,你去帮我查一查,最近在本市范围内有没有出现无名尸体,十六七岁的女孩;第二,去收容站看看,被收容的无家可归人员中,有没有这样的人。」
「长什么样?」
「一米六五左右,瘦,长头发。」顾浩想了想,「尖脸,单眼皮。」
「好。」邰伟皱起眉头,又看看那张白纸,「顾爹,我还是有点糊涂,这到底是怎么一码子事啊?」
顾浩犹豫了一下,还是把整个事发经过以及自己的推测说了一遍。邰伟听他说完,眼睛越瞪越大。
「他妈的!」邰伟看向门口,「你这邻居一家够可以的。孩子生死未卜,下落不明,他就这么忍气吞声了?」「你不懂。梦寐以求的东西送到你面前,难保不会动心。」顾浩摇摇头,「再说,从日常表现来看,老苏家确实没把大女儿当回事,儿子才是宝贝。」
「我确实不懂。为了一个带把儿的,可以连自己的女儿都舍了。」邰伟哼了一声,「顾爹,你打算怎么做?」
「很简单,我要找到这孩子。」
「顾爹,你得有个心理准备。」邰伟斟酌着词句,「如果她还活着,早就回家了。所以……」
「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行,这事交给我。」邰伟点点头,「你老就歇着吧。」
「不用,你负责帮我查那两件事就行。你忙你的案子,其他的我自己来。」
「你可得了吧。」邰伟不以为然,「你一个退休老头儿,能干什么啊?找点别的事打发时间吧,哪怕你在我妈那边多用用心呢。」
顾浩盯着他看了几秒钟,平静地说道:「你是不是也觉得我是闲着没事,自寻烦恼呢?」
「我不是那个意思。」邰伟有些慌了,「我是说……」
「你说得没错。我就是一个退休老头儿,没权没势,但我有的是时间。」顾浩打断了他的话,「这孩子跟我无亲无故,也谈不上有什么交情。但是,她叫我一声顾大爷……」
「还给你送过一些花花草草。」「对。因为那些花花草草,这事就跟我有关系。」顾浩提高了音量,「小姑娘来到这个世界上,没人疼,没人爱,这和我不挨着。但是,就算拔掉一根草,地上还得留个坑——我不能让她这么不明不白地就没了。」
他说得气喘,不得不停顿了一下:「我得找到个人给我说清楚,你为什么拔,怎么拔的,拔掉之后他妈的给我扔到哪儿去了!」
「顾爹你消消气。」邰伟急忙伸出手去拍他的肩膀,「这事咱管到底,我帮你,行不行?」
顾浩甩掉他的手:「我交代你办的两件事,记清楚没有?」
邰伟连连点头:「记清楚了,有消息我就通知你。」
顾浩嗯了一声,指指门口:「你去忙你的吧。」
邰伟乖乖地走到门口,又转过身:「不过,顾爹,你老有时间的时候,跟我妈联系一下。」
顾浩抬起头,一言不发地看着他。
「老太太的心思,你也清楚。别冷着她。都这么大岁数了,没多少好日子可过了。」邰伟想了想,脸上的表情一本正经,「我这也是为你好,长期压抑且得不到满足的话,人容易变态。」
顾浩瞪起眼睛:「你说谁变态?」
「不是我说的啊,一个心理学家说的。」邰伟辩白道,「你得相信科学啊。」
顾浩直奔墙角的拖布:「我现在就让你知道知道什么叫变态。」你看你,说着说着又急眼。邰伟慌忙打开门,逃之夭夭,你等我电话啊。
滚!顾浩冲着门外吼了一嗓子,把拖布放回原味,心里不由得又想起杜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