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春。
草长莺飞,花光柳影,正是踏青泛舟的好时节。
亦泠和谢衡之在漓江畔游玩了一整日,傍晚回府时,亦泠已经困得上下眼皮打架。
谢衡之再和她说话,她也只是“嗯嗯哦哦”地敷衍着,恨不得三两步就回到屋子里躺下打盹儿。
走着走着,谢衡之突然停了下来。
亦泠问:“你又怎么了?”
谢衡之没说话,回头看向影壁墙。
在他沉默的时候,亦泠也听到了后头的动静,似乎是有人来了。
于是也随着谢衡之的目光看过去,不一会儿,影壁墙后果然走出来一个人。
“丫丫?”
没等谢衡之开口,亦泠就问,“你今日出门了?”
谢萱慌乱地瞥了谢衡之一眼,随即点点头。
告诉亦泠,她出门玩儿了一会儿。
这种天气人人都想出门踏青,但亦泠没记错的话,谢萱昨日不小心崴了脚,这会儿该好好在家养伤,怎么跑出去玩儿了。
再看向她身后,两个婢女立刻说道:“小姐就是坐在马车出去看看风景,没有怎么走路。”
没有走路,那套新的鹅黄色裙角怎会沾上了泥?
看来不仅是走路了,还去了郊外。
这么明显的破绽,亦泠都懒得戳破。
夫妻俩就这么盯着谢萱,片刻后,她潦草地行了个礼,带着人一瘸一拐地走了。
谢萱这个情况已经不是第一回了。
自过了年关,她隔三岔五就要出门,说是去东市里新开的那家茶肆听人说书。
一开始也没人放在心上,直到亦泠在翻看谢府的账本时,发现向来不爱打扮的谢萱近两个月做了很多新衣裳新首饰。
如此行迹,亦泠和谢衡之都大致明白发生了什么。
但这也不是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事情,两人都想着再看看情况。
时至今日,亦泠和谢衡之都觉得是时候问清楚了。
于是等谢萱走远,两人对了个眼神。
亦泠便单独跟上了谢萱,步履匆匆,不再有丝毫困意。
这种事情,还是得她这个做嫂子的出马。
半个时辰后。
嫂子铩羽而归。
谢衡之坐在窗边榻上,慢条斯理地端起茶杯,正要喝下去,亦泠就三两步走过来夺走了他的茶杯,一饮而尽。
谢衡之:“……没问出来?”
“问不出来,你这妹妹嘴巴太紧了,什么都不说。”
亦泠放下茶杯,叹了口气,“她那屋子里光听见我一个人说话了,又哄又劝的,什么大道理都搬出来了,她就是红着脸不作答,真恼人,活像一颗蒸不烂煮不熟的铜豌豆!”
说完瞥了谢衡之一眼。
“也不知道跟谁学的。”
“反正不会是我。”
亦泠轻嗤了声,继续说道:“看来只能把她身边那两个丫头叫来问一问,不过她们俩一直跟着丫丫,三个人是一条心的,也不知道会不会说真话。若是说了,到时候丫丫怄气可怎么好?哎,也不知道她在害羞什么,我们问清楚情况了,若是合适,也会替她——”()
说到一半,亦泠见谢衡之起了身,似乎是要出去的样子,连忙问,“你做什么?”
谢衡之掸了掸衣襟,气定神闲地说:“我去问她。”
“不行!”
亦泠走过去拉住了他的袖子,“这种事情她怎么好意思跟你说?人家是个女孩子,脸皮薄,到时候你开了口,她说不定羞得更不肯透露了。这种事情急不得,慢慢来,等她伤好了,我带她出去逛一逛,她一定会告诉我的。”
对于亦泠的忧虑,谢衡之只说了一句话。
“用不着这么麻烦。”
如此自信,如此从容,那谢衡之必然是有什么出奇制胜的方法。
亦泠好奇又好学,立刻跟了上去。
花草繁茂的小院里,谢萱正埋着头踱步。
看见谢衡之来了,就像老鼠见了猫,拎着裙摆就心虚地躲进了屋子里。
“你看吧。”
亦泠摇摇头,“我说了她是不会告诉你的。”
谢衡之朝她一笑,随即朝谢萱屋子走进。
门没锁,但掩着。
谢衡之也没敲门,径直推门而入,把桌边的谢萱吓了一跳。
进来后谢衡之也没说话,环视一圈,目光落在书案上,随即便去取了纸和笔,放到谢萱面前。
他手指叩了两下桌面。
“叫什么,哪家的,写下来。”
亦泠:“……”
这就是他的方法?
还以为他有什么……怎么还真管用?!
亦泠眼睁睁看着谢萱涨红着脸,撇着嘴巴,战战兢兢地拿起笔,在纸上写了几个字。
亦泠:“……”
早知谢衡之一句话就能解决的事,她何苦花半个时辰说得口干舌燥。
看了眼谢萱写下的名字,谢衡之慢悠悠地将纸张折迭起来。
什么都没多说,带着亦泠回了林枫院-
谢萱的婚事一直是棘手事。
这些年上门提亲的人家其实不少,其中不乏高门大户的玉树芝兰,请媒人上门诚挚说亲。
但谢萱自小就不会说话,这是遮掩不了的缺陷。那些求娶她的人家打着什么心思,实在太明显了。
虽不是亲生兄妹,但谢衡之不想因为她天生不会说话就委屈了她。
婚嫁之事,门第是次要,真心对待她才是谢衡之看中的。
七日后的傍晚,谢衡之穿着一身银灰色旧衣袍,和亦泠一同踏入了元德堂。
暮色四合,医馆里早已没了客人,两个药童坐在门槛上打瞌睡,连亦泠和谢衡之进来都没注意到。
充斥着药材味儿的医馆内鸦雀无声。
一个年轻男子背对着大门坐在诊桌后把玩着一个蝴蝶状的九连环。
谢衡之和亦泠一步步走过去,他也没有半分反应。
直到两人站到了他面前。
“苏大夫?”
苏慎这才抬起头看了两人一眼,随即比了一个“请坐”的手势。
将九连环收进抽屉后,他问:“哪位看诊?”
“我。”
亦泠看了谢衡之一眼,随即说道,“我近日总是犯困,也吃不下饭,不知是不是——”
苏慎竖掌打断亦泠,又指指自己的耳朵,“我听不见,夫人见谅。”
又推了推脉枕,示意亦泠将手搭上去即可。
凝神号脉片刻,苏慎抬起眼打量亦泠的面容。
“夫人身体康健无恙,只是前些年受了冻,还有些寒症。”
说罢便收了手,“只是滋补亦需节制,平日里再多活动些,也就无大碍了。”
亦泠还想说什么,谢衡之却拉着她站了起来,作势要离开。
“既如此,劳烦大夫了。”
苏慎点点头,随即又继续摆弄起九连环,清脆作响。
这把蝴蝶状九连环,如果亦泠没记错的话,是谢衡之给谢萱的,她钻研了小半年都还没头绪。
而眼下,那苏慎似乎已经要解开了。
亦泠一步三回头地跟着谢衡之离开,到了门口,她问:“就这么走了?再多问几句啊。”
“没什么好问的了。”
谢衡之说,“既然听不见,我是不会同意谢萱和他来往的。”
话音落下,九连环的碰撞声戛然而止。
谢衡之徐徐回头,对上了苏慎愕然的目光。
“苏大夫又听得见了?”-
苏慎,余杭人士,出身杏林世家,三年前游学至上京,于元德堂坐馆。
“耳聋”并不影响他的诊断,望闻问切就能把人里里外外的毛病看透,本也无需患者多话。
他也不是天生耳聋,据说是十七岁那年意外受伤才导致听不见。
可是他们苏家在余杭颇有名气,代代为医,竟治不好他的耳聋?
前几日谢衡之派人去余杭苏家一打听,他的爹娘就全都交代了——
耳聋那几个月他觉得真是清净啊,浑身舒爽,还不用听患者强词夺理和爹娘的絮叨。
当然这些都是他爹娘猜测的,总之他们确定苏慎的耳朵早就康复了,但就是宣称自己还是听不见。
谢衡之对苏慎这行为不置可否,亦泠却太理解了。
不仅理解,她甚至偶尔还学着他装作听不见,谢衡之甚是无语。
总之,半年后,苏慎的父母从余杭赶来了上京,登门提亲。
谢老夫人对苏慎很满意,觉得他家世清白,医术精湛,能照顾好谢萱。装聋这个爱好虽然特别了些,但无伤大雅。
婚期定在一年后,那时上京也该入冬了。
想着谢萱要远嫁余杭,需准备得面面俱到,谢老夫人不免焦虑了起来。
亦泠主动将这个差事包揽到了自己身上——
在备嫁的经验上,她称第二没人敢称第一。
而且还有一年时间,她可以慢慢筹备。
这段时间,谢衡之也闲了下来,在家的时日比往常多了许多。
常常清晨进了宫,不到酉时就闪现谢府,偷懒偷得光明正大。
炎炎夏日,后院搭起了凉棚,谢衡之懒散地倚着软枕闭目养神,亦泠靠在他的腿上无所事事地玩发梢。
“唉。”她想到什么,突然叹了口气。
“怎么了?”
谢衡之闭着眼睛,伸手挠了挠她的下巴,“好端端地叹什么气。”
“等明年丫丫嫁去了余杭,这府里就更清静了。”
亦泠说,“想想真是不舍得。”
“是啊。”
谢衡之的声音也沉了下来,“日后若想见面,竟要跋涉千里了。”
亦泠仰起头,目光温柔地看着谢衡之。
小小年纪就遭遇了家破人亡的惨剧,好在上天锤炼,得老夫人收养。
美满的日子没过几年又要送自己看着长大的妹妹出嫁,真是可怜。
“妹妹要远嫁,你很不舍吧?”
亦泠问。
“嗯。”
谢衡之点点头,没有否认,“以后也听不见有人巴巴地叫我‘哥哥’了。”
听见他语气里淡淡的忧伤,亦泠的心软成了一片。
怎么这么可怜呢。
她靠到他怀里,低声说:“还有我呢。”
谢衡之睁了一只眼睛看她。
“那你先叫一声来听听。”
他显然是理解错了,但这种时候,亦泠就顺着他了。
她抬头蹭了蹭他的下巴,声若蚊蝇,“哥哥。”
谢衡之嘴角缓缓牵起。
“再叫一声。”
“哥哥,哥哥,瑾玄哥哥。”
大概是被安慰到了,谢衡之脸上那点肤浅的忧伤尽散,笑得还有些促狭。
他“嗯”了声,侧身把亦泠搂在怀里。
“好听。”
耳鬓厮磨间,亦泠觉得哪里不对,又说不出来。
从此之后,为了消解谢衡之的离愁,亦泠日日都忍着肉麻叫他“瑾玄哥哥”。
直到某天,她突然回过神——
以后也听不见有人巴巴地叫我“哥哥”了?
谢萱又不会说话,他怕不是梦里听见人家叫的“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