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萱的婚事一直由亦泠有条不紊地安排着,谢衡之从未插手。
转眼又是一年初夏,距离谢萱出嫁不足五个月,这天傍晚,谢衡中回谢府后,终于过问了两句。
“物件都备好了,奁田也让人去余杭查看了。”
亦泠边想边说,“就是嫁妆里的七十二套新衣,请了锦缎楼最好的绣娘裁制,中途换了两次样式,恐怕还要两三个月才能备齐。”
谢衡之闻言,沉默半晌,突然说:“不行,太慢了。”
“怎么还指指点点上了?”
亦泠抱着双臂起身说道,“谢大人不满意就帮着一起绣吧。”
“……”
谢衡之垂着头,神色凝重,只是往下压了压手掌。
亦泠从他的神色上察觉一丝不对劲,重新坐了下来,问道:“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怕临到婚期了又……”
谢衡之想了想,说,“得把日子提前,最好是入秋前就成婚。”
“入秋前?!”
亦泠腾的一下又站了起来,“那没多少时间了,衣裳根本做不完的!”
但看着谢衡之委以重任的眼神,亦泠握紧了双拳,朝他点了点头——
两个月后,锦缎楼的绣娘将绣花针抡出了火星子,呈上了新衣只多不少。
六月底,苏家派人来上京接谢萱前往余杭。
她离京那日,一抬抬嫁妆自谢府而出,延绵十里,又有五皇子送其仪仗,蔚为壮观。街道上人头攒动,热闹似节庆日,一时风光无限。
然而就在谢萱成婚后不到半个月,谢府挂着的红绸和张贴的“囍”字还没来得及撤干净——
仁乐帝薨了-
自当初赤丘北伐,仁乐帝的身子就每况愈下,成日浑浑噩噩。
到了今年夏天,更是灯枯油尽,几l度游走在鬼门关前。
二十七日的丧期过后,新帝登基。
新政颁布的那一日,哀悼之感荡然无存,上京又恢复了繁华热闹。
改元建新之际,谢衡之每天忙得脚不沾地,亦泠也没闲着。
她的身影每日都出现在上京的大街小巷,有时乘坐马车,有时带着护卫步行。
将熟悉的景致印刻于心后,在一个突然下起了秋雨的午后,她在梨沁园的茶肆里坐了下来,眺望着濛濛雨幕里的亦府。
她知道留在上京的日子不长了,而这一次离去,是真正地拔了根,上京再不是她归家的方向。
不舍有之,但她心里更多的是憧憬和向往。
憧憬着名山大川,向往着自由自在。
突然,门外响起一道略微耳熟的声音。
飞鸳见亦泠扭头张望,便出去看了一眼。
她打开门的一瞬,亦泠瞧见了薛盛安的侧脸。
“薛大人?”
薛盛安闻言转过身,见是
()亦泠,躬身行礼道:“夫人也在此处躲雨?”
“是啊。”
亦泠看他四周,“你一个人?”
“属下一个人出来走走,没料到突然下起了雨,便也来此处躲雨。”
然后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结果大家都这样想,这茶肆竟然满座了。”
亦泠看了眼窗外的雨势,又打量着薛盛安的衣服……
“那薛大人就在我这包厢内坐坐吧。”亦泠说,“入秋了,染上风寒不划算。”
外头有护卫守着,门也没关。
飞鸳给薛盛安上了茶水,两人相对而坐,隔着案几l,谁都没有说话。
薛盛安的紧张是理所应当的,但他不理解亦泠在尴尬什么。
两人安静得像两尊石雕。
许久,亦泠终于清了清嗓子,努力打破沉寂。
“薛大人什么时候回的上京?”
“上个月刚回。”
薛盛安的声音略显局促,“本是回京复命,没想到……”
亦泠点点头,表示了解。
“薛大人是才出海回来?”
东南这些年安定,朝廷撤走了部分兵力,薛盛安便受命出海,访问各国,扩展贸易。
历时近三年,他沿途搜罗了不少奇珍异宝准备献给仁乐帝,不曾想全都变成了陪葬品。
不过这三年的见闻比那些珍宝更为丰富,回京这几l日他逢人就能说上几l个时辰。
到亦泠这里,已经是第七遍了,他依然口若悬河滔滔不绝。
亦泠也听得有滋有味,连雨什么时候停的都不知道。
案几l上的茶水也续了好几l道,瓜子碟都见了底,薛盛安才说到自己在爪哇国智斗劫匪一事。
“哇!”
亦泠惊叹不已,“听不懂语言还能与其谈判,薛大人当真英勇。”
“嘿嘿,夫人谬赞。”
薛盛安挠挠脑袋,一抬头,见日头都落下了。
他立即站了起来,说道:“竟然这么晚了,属下得回去了。”
亦泠听得还有些意犹未尽,恋恋不舍地说:“那薛大人得空了来谢府,我备上好酒好菜,再听听薛大人的奇闻。”
说罢她也起身,准备回府。
薛盛安退至一旁,等着亦泠先出去。
此时的茶肆已经冷清了下来,厅堂里早已经没有喧闹声。
亦泠刚跨出包厢门槛,就在门边看见了一道人影。
“呀!”
她吓了一跳,拍着胸口说,“你什么时候来的?”
“刚到。”
“噢。”
亦泠一边朝谢衡之伸手,一边说道,“怎么不进来?”
伸出去的手没有人牵,问的话也没有人答。
亦泠扭过头,看见谢衡之平视着前方,淡淡说道:“怕打扰你们。”
亦泠:“……”
正好薛盛安听见动静
走了出来(),亦泠立刻挽住谢衡之的手臂?()?『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并不着痕迹地掐了他一把。
“大人。”薛盛安乐呵呵地行了个礼,“来接夫人的?”
谢衡之挑眉:“不然来接你的?”
亦泠:“……”
有些许丢人了。
在薛盛安反应过来之前,亦泠拉着谢衡之就走。
下了楼,两人前后进了马车。
亦泠看着谢衡之,清了清嗓子,正色道:“我和他上茶肆里躲雨遇上了,听他说了会儿出海的奇闻。”
谢衡之“哦”了声,“有趣吗?”
“一般吧。”
亦泠说,“没有谢大人的经历有趣。”
“不应该吧。”
谢衡之叹了口气,“我又没有智斗劫匪的英勇事迹。”
这男人。
亦泠的耐心有限,轻哼了声。
“那确实。”
转头看见谢衡之黑沉的脸色,倏地又有些心虚。
毕竟……薛盛安也是和她拜过堂的男人。
“但他再英勇又如何。”亦泠说,“十万个优点加起来也不及谢大人一分好看。”
这句夸奖乍一听很唬人,细想又哪哪都不对劲。
但是无所谓,反正亦泠看见谢衡之勾了勾唇角。
“肤浅。”
“我就是肤浅呀。”
亦泠挪到他那侧挤着他坐,顺势抱住了他的手臂,“你若是惹我生气,都不需要你来哄,我多看你两眼就消气了。”
谢衡之侧头看着她,扯了扯嘴角。
不需要哄?看两眼就消气?
她怎么说得出这种话。
亦泠也不管自己说得有没有可信度,她近日心情好,夸起自己夫君来毫不吝啬。
“而且谢大人才高八斗,足智多谋,又温柔体贴,知疼着热的,天底下找不到比你更好的男人了。”
斜眼睨向谢衡之,见他似笑非笑的,看起来好像有几l分得意,于是亦泠话锋一转,又说:“当然我也不差,我——”
声音戛然而止。
谢衡之等了会儿,问:“怎么不说了?”
亦泠僵硬地转头,看着谢衡之。
跟方才那些浮夸的词汇比起来,要夸奖自己时,突然词穷了。
才气嘛,是没有的。
谋略吧,是不存在的。
至于技艺……
主盘珠子拨得飞快,算吗?
是夜,亦泠站在窗边看着浓黑的夜色怀疑人生。
飞鸳端了一碗姜汤进来,说道:“夫人,今日下雨了,您喝点姜汤暖暖身子吧。”
“放着吧,我等会儿喝。”
亦泠转过头看了飞鸳一眼,“你也去喝点吧,今日清晨听见你咳嗽了。”
“好。”
飞鸳退出去后,亦泠没动那碗汤,继续盯着黑漆漆的夜空。
身后脚步声靠近,她
()没回头,冷不丁说:“不要靠近我。”
谢衡之刚抬起来的手僵在半空中。
斟酌片刻,把“又”字省略。
“怎么了?”
“哎。”
亦泠叹了口气,“我太没用了,浑身上下都找不到什么优点。”
说这话的时候,亦泠是期盼着谢衡之夸夸她的。
等了半晌,却听他道:“你才知道?”
亦泠:“……”
她转头看着谢衡之,指了指窗外。
谢衡之:“什么?”
“今晚你的住处在东厢房。”亦泠说,“你才知道吗?”
看见亦泠板着脸,谢衡之笑了起来,抬手揉了揉她的头。
“你在我眼里弥足珍贵,怎么会没有优点。”
听见这话,亦泠准备好狠狠挨夸了。
可是她仰着头等了半晌,只见谢衡之半眯着眼睛,似乎在努力地想。
“……实在想不出来就算了吧。”
亦泠扭头就要走。
“回来。”
谢衡之拽住她,摁着她的肩膀,低头凝望着她。
“我是在想,要怎么告诉你,你有多好。”
“那年我从庆阳回来,你还没搞清楚自己的处境,却急着替曹嬷嬷和锦葵说话。”
“在西山遇袭落水,死了几l个护卫和马夫,你拖着病恹恹的身子替他们做法事超度。”
“以为要去胡拔了,你把所有钱财给了曹嬷嬷和锦葵,让她们回江州去。”
“就连去闹着瘟疫的松远县,你也把锦葵留在了城外。”
……
好几l年的事情,谢衡之一件件细数着。
“深陷泥潭的千金大小姐,也从未视他人为草芥。”谢衡之拂开她鬓边碎发,“光是这颗心,满上京就无人能比。”
亦泠紧抿着唇,嘴角还是露出了笑意。
“也没有你说得那么厉害啦。”
她伸手抱住谢衡之,“那你可要珍惜这颗全天下无人能比的心。”
谢衡之笑着点头。
怎么还给自己扩大影响力呢-
这一年初冬,谢萱在余杭安定了下来,写信来京,想接谢老夫人去余杭养老。
一个年迈的眼盲老妇人要从上京搬迁至余杭不是容易事,旧住处的打点和一路的行程都需事无巨细地准备好,耗时长久。
起先旁人听说此事时,都惊诧不已,哪有出嫁的女儿把娘亲接去养老的道理。
在议论纷纷中,搬迁的事宜都井井有条地安排着,丝毫不受非议影响。
来年春,离京的车马出发了。
离开的人不止谢老夫人,还有谢衡之和亦泠。
他脱下了绣着禽纹的官袍,穿着一身朴素旧衣,和亦泠走出了上京的权力是非。
圣上依然相送出城,在高楼上眺望着他们的背影。
等着多年后,他们送上一张以双脚丈量的,至全至新的大梁舆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