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京今年的冬天来得格外早,才刚入了亥月,已经飘飘扬扬下了一场雪。
傍晚时分,一行官员从宫里出来,却并不打算径直回家。
冬日的第一场雪,这些文人自然要把酒言欢,吟诗作对。何况这些日子因为新税法之事大家都忙得脚不沾地,今日终于收了尾,怎么能不犒劳自己一番。
恰好五皇子府邸新落成,有一楼台最适合观雪,有他相邀,众人纷纷应和。
大家兴致高,步子一迈就要各自上马车前往五皇子府邸。
走了几步,才想起什么,纷纷回头看向谢衡之。
“那谢大人……”
“我就不去了。”谢衡之说,“今日良辰美景,各位尽兴。”
“哦哦好的。”
“谢大人慢走。”
大家对于谢衡之的不合群见怪不怪,问他一句也只是走个流程以表尊重。
唯有五皇子还想努力一把。
“这些日子大家伙都很是操劳,府中已经备上了美酒,大人不如一同前往吧。”
“谢殿下美意。”
谢衡之摇头道,“不过家中事务繁多,臣实在不能不顾。”
什么事务繁多,不就是回去陪夫人。
五皇子如今跟谢衡之也熟络了,笑道:“家中既有妻室,有什么事务是需要大人亲自处理的?”
谢衡之看了他一眼,笑道:“等殿下日后娶了妻就知道了。”
五皇子:“……”
回过头,众人都以一副“看吧你非要给自己找不痛快”的神情憋着笑。
然而这厢非要回家处理家务的谢衡之进了林枫院的月洞门后,却无人搭理他。
下人们在洒扫,亦泠就坐在檐下石凳上看账本。
听见谢衡之回来的动静也只是抬头看了他一眼,随即又继续和锦葵说话。
谢衡之在一旁站了好一会儿,亦泠依然没有要搭理他的意思。
片刻后,感觉到他还在看自己,亦泠甚至转过身背对着谢衡之。
但是她一人的无视没有用。
谢衡之一个眼神,利春立刻明白,这是要振夫纲了。
于是没多久,身边的下人全都跟着利春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就连锦葵也在感到一阵无声的压力后抱着账本就走。
霎时间,热热闹闹的林枫院变得鸦雀无声。
感觉到谢衡之靠近,就站在身后,亦泠还是拿后脑勺招待谢衡之,昂着头一言不发。
谢衡之也没说话,只是伸手摸了摸她的脸颊。
亦泠轻轻挥开。
“别烦我。”
“还生气?”
谢衡之的声音从头顶落了下来。
“没。”
谢衡之俯身来看,亦泠立刻把脸别开。
“谁敢生谢大人的气。”
谢衡之还想说什么,屋子里突然响起了动静。
他动作顿住,侧头看过去,发现是锦葵忘了带走她的猫。
这两年得了亦泠的纵容,她从一只猫养到了四只,一只镇守前院,一只驻扎林枫院,还有两只日常巡逻谢府。
而此刻,四只猫居然齐聚林枫院,并排坐在门槛边。
谢衡之叹了口气,在众猫睽睽下,半蹲了下来。
“那你看我一眼。”
亦泠没动,但是一双手却从背后环住了她的腰。
既挣扎不开,亦泠就慢悠悠地回过头,盯着谢衡之的脸打量了一圈。
“也不好看啊。”
谢衡之:“……”
一切都要从小小的荷包说起。
按日子来算,过了年关沈舒方就要临盆了,亦泠什么都想送去凌港庄,又怕东西贵重了太招摇,于是就打算亲手做些小衣裳以表心意。
由于某些众所周知的原因,亦泠找来了谢老夫人身边女红最好的婢女飞鸳每日陪着她做。
正好锦葵现在管家的事情做得风生水起,谢老夫人干脆就让飞鸳留在了亦泠身边。
飞鸳今年才刚满十五岁,长了一张小圆脸,但随便绣功堪比上京最好的绣娘,连谢萱认识的闺中小姐妹都常常来请教飞鸳。
在她的指点下,亦泠能勉勉强强绣出些花儿草儿,也算突飞猛进了。
本来亦泠知道自己尚需努力,可是左一个曹嬷嬷右一个飞鸳,看亦泠随便绣出个什么就能吹得天花乱坠,仿佛亦泠上辈子就是一根绣花针。
日子一长,亦泠的自信就在她们的浇灌下茁壮成长,就连谢衡之也听说亦泠现在绣的花草栩栩如生,若是夏日定能吸引蝴蝶。
于是亦泠就开始想要炫技。
花了半个月时间,亦泠给谢衡之做了足足十一只荷包,昨日下午才算彻底完工。
估算着谢衡之回来的时间,亦泠将那些荷包摆在寝居罗汉榻的案几上,等着他自己发现惊喜。
谁知道他昨日回得特别晚。
亦泠都等得睡着了,直到今日清晨,她被谢衡之起床的声音吵醒,才睁着惺忪的眼睛坐起来。
谢衡之已经在穿衣了。
看着他的背影,亦泠问:“你昨晚什么时候回来的?”
“快子时了。”
他说,“看你睡得沉了,便没吵醒你。”
“哦……”
其实亦泠知道谢衡之最近很忙,归家晚是常事,她也不会多问。
只是心里期盼着他看见荷包的反应,所以昨晚才十分着急。
感觉到亦泠有些失落,谢衡之回头看了她一眼。
“不开心了?”
“没有。”
亦泠耷拉着眉眼说。
那就是不开心了。
不过这会儿谢衡之急着入宫,连吃早膳都来不及,也没办法多和她多说会儿话。
“今晚或许还是会回得晚,不必等我。”
亦泠嘟囔道:“谁等你了。”
同时往罗汉榻的案几瞥去。
十一个荷包还原样摆放着,看来谢衡之昨晚回来后根本没发现。
今早他也没注意到。
直到他穿好了朝服准备出去时,终于看向了窗边。
亦泠也随着坐直了,不看谢衡之,却竖着耳朵注意动静。
片刻后。
谢衡之:“你买的荷包?”
亦泠:“……”
“怎么买这么多?”
亦泠:“……随便买的。”
谢衡之一边扶着发冠,一边走向案几看了两眼。
“也不好看啊。”他随口说道,“哪里买的?”
亦泠:“……别管了。”
她咬着牙笑,“日理万机的谢大人快忙去吧,别为了这等小事耽误了大事。”
谢衡之听着亦泠阴阳怪气的语气,意识到了什么。
随即再次看向那堆荷包,震惊了许久。
这就是曹嬷嬷口中巧夺天工的绣功?
谢衡之挑出一个,说道:“这个……鸟头的绣纹倒是很别致。”
他看向亦泠,“很贵吧?”
……那是鸡头,她绣了十一生肖!
亦泠皮笑肉不笑。
“不值钱,扔了吧。”
谢衡之没再说话,拿着荷包走了出去。
留下曹嬷嬷和飞鸳对视一眼,心虚地埋下了头。
丢人,实在是太丢人了!
绣花针转世的亦泠躺倒在了床上,脑子里回荡着谢衡之那句“也不好看啊”。
他对出现在寝居里的东西向来持保守意见,能说出“不好看”三个字,那就是真的十分不好看!
再想到已经送往凌港庄的衣物……
这脸已经丢出上京了-
所以亦泠并不是完全是生谢衡之的气。
她更多的是气自己。
什么大风大浪都见识过了,怎么连小小一根绣花针都拿捏不了?还被曹嬷嬷和飞鸳哄得晕头转向,真以为自己心灵手巧了。
不过谢衡之这么忙,回家了还如此温柔地哄她,亦泠也就不跟自己生气了。
总归就是一些荷包,丢人也是丢在谢衡之和沈舒方面前,不要紧的。
于是亦泠叹了口气,正要起身,又听谢衡之道——
“好看。”
他说,“今日进了宫,不少人夸我荷包精美。”
亦泠闻言立即看向谢衡之的腰间。
他还真佩戴上了?!
亦泠两眼一黑。
这脸,竟然已经丢到了文武百官面前-
一想到见多识广的大官们看着谢衡之腰间那可笑的荷包还要强行夸赞的场面,亦泠是彻底好不了了。
耷拉着眉眼吃了饭,沐了浴,一屋子都是亦
泠的叹气声。
谢衡之穿着寝衣出来时,看见她还垂头丧气地坐在榻上。
于是谢衡之过去抱住了她。
“怎么又不高兴了?”
“我是不会告诉你的。”
亦泠说,“但是你得哄我。”
这一哄,就从榻上哄到了床上。
罗帏飘荡,衣衫凌乱。
这么久了,亦泠还是会沉沦在谢衡之的深吻里。
不需要说话,唇齿间的翻来覆去的厮磨仿佛就是世间最缠绵的交流。
但谢衡之显然不满足于唇齿间的交流。
当两人的衣衫一件件剥落时,谢衡之看着亦泠迷离的眼睛,轻喘着气,低声说:“别生气了。”
亦泠“嗯”了一声,伸手搂住他的脖子。
“我也不该在你这么忙的时候使小性子。”
“我也不好。”
谢衡之说,“以后我每日都会早些回来,不会让你再等到夜里了。”
亦泠:“……”
原来他还以为她是因为这件事儿生气啊!
亦泠咬紧了牙,忍了又忍,最后推开谢衡之,裹着被褥翻身背对着他。
“……”
这种时候中断,真的很不人道。
谢衡之很后悔自己干嘛非要逗她一嘴。
亦泠的脾气,他又不是第一天知道。
沉默片刻后,亦泠摁住了抚在她小腹上的手。
“我累了,要睡了。”
身后的男人气息很沉抑,
“别这样折磨我,很难受。”
亦泠冷漠地说:“那你报官吧。”
“我就是官,上哪儿报去。”
话音刚落,谢衡之突然顺势从她后背压了上来。
亦泠什么都没看清,闷哼了声,便将脸埋在了枕头里。
谢大人官威可真大。
亦泠恨恨地想着。
许久之后,她被大官抱了出来。
有气无力地进了浴桶里,她枕着手臂,蔫巴巴地说:“你这官还要当多久?”
耳边水声淋淋。
谢衡之正在帮她清洗,声音氲着水汽。
“再几年吧。”
亦泠本是随口一问,没想到谢衡之还认真地回答了起来。
她侧过头,看着谢衡之。
“你不是拘在后院绣花的人。”
谢衡之慢悠悠地说,“我也不是能扎根上京的人。”
看见亦泠惊讶的眼神,他往她脸上洒了点水。
“再过几年,我们就能过上真正自由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