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韩珣来说,这登基大典算得上顺利,那些清明的臣子打心眼里是乐意韩珣登基的,如今又有了太后名义上的支持,也称得上名正言顺。登基大典过后,韩珣便召了二品以上的官员到御书房议事。
一朝天子一朝臣,兮兮知道,接下来,朝中会有一番大的人事变动,朝政也会有一些变革,总之皇宫里不会如以前那般沉寂下去了。但这些是韩珣该做的,已经和她无关了。
太后从慈宁宫搬到了宫中佛堂居住,说是要为新皇祈福。如今她失势了,将心思放在佛事上,倒不失一件幸事。
兮兮想到这段日子太后对她的宠信,心内一酸,便向宫中的佛堂去探望太后。
穿过重重宫闱,兮兮来到了宫中御花苑附近的佛堂。
佛堂外面只有两个小太监在守着,看到兮兮,一个小太监试图拦住她,大概以为兮兮要对太后不利,倒是一个忠心的奴才。兮兮轻声说道:“我只是来探望太后的,并无恶意。”
两个太监知道自己根本也拦不住兮兮,便不再阻拦。
兮兮轻轻跨进佛堂大门,见正中神龛上供着一人高的白玉观音。观音慈眉善目,气度雍容,佛像前香火缭绕,很是庄严。
太后就跪在神龛前的蒲团上,双手合十,双目紧闭,口中念念有词,正在许愿。
兮兮静静站在一边,待太后许愿完毕,便也给观音磕头,然后给太后见礼。太后见是兮兮,忧叹一声,悲凉地说道:“想不到你还来探望哀家。”
兮兮将太后搀了起来,扶着她走到佛堂一侧耳房内。这里只有一桌一榻,极其简陋。太后坐到榻上,看着兮兮道:“哀家待你不薄,你却为何要帮那韩珣,背叛哀家!”
原以为太后会恨她,如今看来,太后语气里没有恨,只有悲凉和沧桑。兮兮沉声道:“兮兮对不起太后。”
太后忧叹一声,良久不说话。不到五十岁,鬓边早已有了斑斑白发,脸上有了细密的皱纹。
兮兮继续说道:“但兮兮也知太后您也是有心令韩珣继位的,否则,就不会将他从西疆召回了。”
太后点点头道:“只是哀家最终没有下了决心,哀家是不愿输在良妃手上!”
兮兮知道太后口中的良妃,指的是韩珣的母妃。没想到这后宫里的女人,一辈子活在争斗里,就连对方死了,还要后辈们一决高低。
“太后,良妃早已化作一抔尘土,您又何必还要和她争斗。”兮兮道。
“哀家知道,成王败寇,哀家也认了。兮兮,你是个聪慧善良的女子,虽说你背叛了哀家,但是哀家还是提醒你,这后宫不适合你。如果可能,宁不做帝王妃!”太后哀婉地说道。
这大概是她一生悟出来的道理吧。
兮兮悲凉地看着太后,说道:“太后,兮兮不会留在宫里的。”
太后道:“你这般帮他,难道他没许你后位?”
兮兮道:“倒是许了,只是兮兮不会待在这里的。太后,您还有什么未了的心愿,兮兮会代你办到的。”
太后悠悠道:“韩珑毕竟是我亲生的孩儿,今日,我将他打入了大牢,其实是想保住他的性命。可是不知当今皇上是否肯放了他!”
“太后,我会去求皇上的,希望他能网开一面。”兮兮轻声道。
太后点点头,有些疲倦地闭上了眼睛。
兮兮向太后深施一礼,便从佛堂里退了出来。
门外艳阳高照,眼见得已经到了正午,兮兮向御书房走去,在出宫前,她要见他一面,替韩珑求求情,毕竟如今韩珑已不足威胁。
就在这时,迎面两个太监走了过来,到得兮兮面前,施礼道:“林姑娘,皇上令奴才来请姑娘到栖凤宫。”
“到栖凤宫?”兮兮微微颦眉,不过她也正好有事要见韩珣,便随着两名太监向栖凤宫而去。
一路上见得一些侍卫走来走去,气质浑然不似之前宫中那些侍卫的颓靡之气。
兮兮问身边的太监,“这些侍卫是新进宫的吧?”
其中一个太监赔笑道:“姑娘果然好眼力,这是皇上方才封的宫中近卫军,是皇上从西疆带过来的!”
兮兮心中一凛,韩珣竟然从西疆带来了侍卫,要做近卫军,人数应该不少吧。难道这个皇位他早就有预谋了?难道一开始在自己面前拒绝皇位不过是惺惺作态?
韩珣何时心机如此深沉了?他不会就是冷月吧。
这个念头从兮兮脑中蹦出,吓了兮兮一跳。兮兮连连摇头,不应该的,温和淡定的韩珣怎么会是冷若冰霜阴冷狠绝的冷月?何况,韩珣名字里并没有瑜字,不可能是冷月。
可是兮兮心中仍有一丝不安在跳跃,想到烈风之前说的话:你可知你所帮的人,是什么样的人,你了解他吗?
是呀,她不了解他。但是他会成为一代明君的,这一点,兮兮觉得自己不会看错。
兮兮随着两个太监,途经坤宁宫,忽然被坤宁宫里传出来的琴声吸引住了。
兮兮知道,坤宁宫原来并无人居住,因为韩瑄一直不曾封后,所以这里一直是空着的。怎么如今却住上了人?而且还弹得如此美妙的琴声。
兮兮驻足聆听,只听琴声里还有清亮婉约的女子声音唱道:“水调数声持酒听,午醉醒来愁未醒。送春春去几时回?临晚镜,伤流景,往事后期空记省。沙上并禽池上鸣,云破月来花弄影。重重帘幕密遮灯,风不定,人初静,明日落红应满径。”
那声音中透着一丝凄婉一丝茫然还有一丝欣喜,这几种复杂的情绪融在歌声里,可见唱曲之人心境是复杂的。
她是谁呢?兮兮知道,坤宁宫不是谁想住就可以住的,只有皇后有这个资格。
兮兮转首问身边的太监,“你们可知坤宁宫中住的是何人?”
小太监道:“听说是叶启风将军失散多年的女儿。”
“叶将军有失散的女儿吗?他不是只有一个女儿叶从容吗?”兮兮疑惑地问道。
“这个奴才们也不知!”两个小太监摇头说道。
这时,那流淌的琴声突然停歇,只余那声音在轻轻吟唱着,愈发清晰地传到兮兮耳畔:风不定,人初静。
这声音何其熟悉。
记忆里,是曾经听过这样的声音的。柔和中还有一丝娇媚,糯糯的,好似甜而不腻的糕点的味道。
兮兮心中猛然一滞,这竟是久违了的叶从容的声音。
一瞬间,兮兮有些怀疑自己听错了,但是那声音不徐不疾随风送到耳畔,愈听愈是熟悉,愈听愈是心惊。
不是叶从容还有谁?
叶从容竟然住到了坤宁宫。
她记得那夜从烈风住处回来的路上,罗哈曾告诉她,叶从容被冷月的人救走了。可是,她却出现在这里,在韩珣登基的第一日住到了皇宫里。
那么,韩珣就是冷月,冷月就是韩珣?
这个认知令兮兮全身发冷,就连四月的骄阳也不能驱走她身上的寒意。
方才小太监说的什么叶将军失散的女儿,只怕根本就没有那档子事,那只是她的另一个身份,毕竟要再次嫁人,况且嫁的还是皇上,原有的采容公主的身份必不能再用了,因为,人人都知她已嫁到了北朝。
看来,冷月对叶从容是真心的,终于救回了她,她也终于要做他的皇后了。
有情人要终成眷属了,可是兮兮却忽觉心中空荡荡的,好似什么美好的东西被抽走了,令她苦涩难言。
那是她对韩珣的信任,是她对韩珣朦胧的情意,虽然还称不上是爱情,还有她对韩珣的欣赏,都一并消失得无影无踪。
她时时刻刻都在防着冷月,可是千防万防却发现他便是自己一心一意正在帮的人,真真是可笑。
或许是因为被韩珣就是儿时伙伴秦珣的身份迷住了眼睛,令她一叶障目,不见泰山,总之,她竟然没认出他。
怪她自己呀!
“林姑娘,我们还是快些走吧!”两个小太监见兮兮在那里怔怔发愣,便轻声提醒道。
兮兮轻轻嗯了一声,随着他们缓缓而去。既然韩珣有可能就是冷月,她没必要再在宫中待下去了,多待一刻,便多一分危险。趁着现在韩珣还对她没有防备,不如早些离开吧。
兮兮忽然甩开两个太监,步子轻盈地转了方向,向着宫外走去。这些日子在宫中走动,对皇宫已经很熟悉。
两个太监在她身后大声呼喊,前方迎面来了几十个侍卫,挡在了兮兮面前,为首的侍卫道:“林姑娘慢走!”
“怎么你要拦着我不成?”兮兮冷声说道。
那个侍卫垂首道:“属下是奉了皇上之命保护姑娘的,请姑娘不要妄动。还是随着两位公公回去吧!”
兮兮细细观察,发现这些侍卫就是方才自己无意遇上的那些,看样子他们是奉了韩珣的命令在监视着自己。
是怕她跑了吗?
兮兮知道,自己恐怕暂时出不去了,打败了这些侍卫,还有更多的侍卫上来。还是待夜晚再说吧,心中虽有些懊恼,但是面上却依旧沉静似水,不露声色。
两个太监气喘吁吁追了上来,“姑娘您走得好快,您这是要去哪里?”
兮兮淡淡一笑道:“方才想到一件事,不过不重要了,还是先到栖凤宫吧!”
栖凤宫是皇上后妃所住的宫殿,有一个主殿,两个侧殿。
院内倒是风景如画,假山池塘,一应俱全,兮兮却无心欣赏,随了两个太监,到了殿内。
殿内却早有一班太监和一众宫女在忙碌着打扫收拾,见到兮兮进来,呼啦啦跪了一片。
兮兮冷声说道:“这是做什么,我又不是娘娘,你们不必跪我,快些起来。”
宫女太监们站了起来,却依然对兮兮毕恭毕敬,兮兮微微冷笑,如今她已经是过了河的卒子,被韩珣利用完毕,倒是要看看他还要耍什么把戏。
兮兮一言不发坐在凳子上,早有宫女命人出去传膳,不一会便琳琅满目摆了一大桌,这皇家的饭菜果然是不同凡响,就是看着也令人眼馋。兮兮一大早匆匆从烈风船上赶来,不曾用饭,这时也觉有些腹饿,便吃了一些。
用罢饭,兮兮起身到院内花丛中走动,暗暗观察着院门口,韩珣的那些侍卫仍尽职尽责守在那里。
兮兮凝立在花丛中,微风徐来,扬起了她的长发,遮住了她的双目,迷乱了她的心绪。想着来到南朝后的一幕一幕,心好似被绞住了一般难受。
既然他是冷月,那么他也知道自己便是雪山圣女。叶从容既是他的人,那么他应该从她那里探知了自己此次来南朝的目的。
那么从一开始,他都是在故意接近她了,从清明节雨中偶遇,到御花苑偶然相逢,再到书房的轻薄,都是他精心设计的吧。想到自己做了这么长时间的棋子,兮兮心中有些义愤难平。
她不相信秦珣这个书呆子竟然变得这般心机深沉,小时候常常怪他呆,如今看来,还是呆些好。
暮色降临,风起了。
兮兮就这样凝立在院内,什么也不想,只是默默看着夕阳,一动也不动。
院门口传来一阵纷沓的脚步声,有太监尖细的声音大声通传:“皇上驾到。”
太监宫女迎上去,呼啦啦跪了一地。可是兮兮却毫不理睬,仍是怔怔站在那里。
韩珣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一身明黄色龙袍,更衬得他俊美无暇。他一眼便看到立在花丛中的兮兮,身畔的繁花愈发衬得她人如白莲般飘逸绝美。而她就那样静静地望着夕阳,玉脸上是那样平静,平静得好似深海的水,没有一丝波澜,却也让人看不透她的想法。
她的身影融在了朦胧的灯光里,美得如此遥远,美得令人心碎。
院子里静悄悄的,一众太监宫女暗暗心惊,她们明白这个女子即将成为皇上的妃子,因为毕竟不是任何人能随随便便住到这里来的。可是这位新娘娘好似不知皇宫里的规矩,见了皇上竟然不下跪,胆子也太大了。
但令他们惊异的是,皇上竟然根本就没有发怒,只是摆了摆手,轻声令他们退了下去。
韩珣一步步缓缓踱到兮兮身畔,轻声道:“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兮兮回首,目光触及到韩珣的脸,这张脸在斜阳映照下,焕发着令人窒息的俊美,令她有炫目的感觉。
兮兮望着他,一时之间有些恍惚。
这是谁?是儿时的伙伴秦书呆,还是阴狠的月神帮帮主冷月,抑或是高高在上的皇上。
原以为他纯粹如风,却不想他心机似海,笑语里不知藏有多少令人猜不透的心思。
她就那样看着他,没有反应,没有说话,眼眸好似清澈的流水,黛眉好似默默远山。夕阳为她如白玉般的脸涂了一层晕红的胭脂,如同初绽的鲜花,夺人心魄。
韩珣一双墨黑如宝石般的眼眸闪烁着耀眼的光辉,他深深凝视着兮兮,唇边扯开一抹醉人的笑意,“瞧你都要被晒成萝卜干了,还不回殿去!”
韩珣声音里竟隐隐透出宠溺的语气,令兮兮一震。
瞧你都要被晒成萝卜干了!这话如此熟悉,从遥远的记忆里脱轨而出,好似很久很久以前,久到她快要记不起来了,那时她经常在田埂上游玩,他也是这么说她的。
她本来是恨他的,可是他竟说了这样的话。
难道他已经知道了她看透了他的伪装?不像!否则他不会依然这么淡定地站在自己面前,兮兮决定装下去。
兮兮微笑道:“方才留恋着已逝的夕阳,竟没有留意到皇上驾到,真是罪过,奴婢见过皇上!”
兮兮说罢,作势要施礼。韩珣前走一步,扶住兮兮,微微笑道:“免礼了,朕不怪罪你,今日你可是立了大功,朕要好好奖赏你!”
朕!他终于做了九五至尊的皇上了,何其意气风发呀。
兮兮随着韩珣来到殿内,韩珣对身畔太监道:“把朕给姑娘的奖赏呈上来。”
太监出去通传,即刻便有太监捧着托盘,送进来一些珠宝衣物。
韩珣微笑着对兮兮道:“虽知道你不喜欢这些俗物,但是真还是收下吧,瞧你身上的衣衫都脏了。”兮兮身上的衫裙还是今日早上穿的,方才为了擒住太后,和侍卫们一番争斗,难免沾染了一些脏尘。
兮兮只是淡淡笑道:“谢过皇上,可是兮兮不想要什么奖赏,只有一个请求!”
韩珣笑了笑,“什么请求,只管说出来,朕定会答应你的。”
兮兮直视着韩珣,清声道:“请皇上饶韩珑一命吧。”
韩珣笑容渐敛,深深凝视着兮兮,“你去佛堂见了太后?”
“是,太后虽说以前专权跋扈,可毕竟年事已高,对之前之事又颇有悔改,还希望皇上能够宽容些。她已经失了权利,还是别让她再有失子之痛了。”
“宽容?”韩珣站起身来,在殿内踱着步,“你可知,韩珑之前做过多少恶事?失子之痛?你可知……可知朕的痛苦么?”好似想到了什么痛心之事,韩珣的脸色跟着阴沉起来。
“皇上,他毕竟是你的兄长,况且,现在,他对你毫无威胁。海纳百川,有容则大,还希望皇上三思。”兮兮的语气虽说温柔,但是却带着一丝不容拒绝的倔强。
他如今是皇上,可是这个女子好似对他的身份视而不见,这种语气,是在请求他吗?还是在强迫他?
韩珣负手在屋内踱来踱去,脸色在宫灯的映照下,不断变幻,良久,他的面色归于平静,停驻在兮兮面前,沉声道:“也罢,朕就看在你的面子上,饶他一命,只是,活罪是难逃了,他这一生是要在监牢中度过了。”
兮兮心中一喜,起身谢道:“谢过皇上。”
总算是留了一条命,这样于太后而言,也是安慰。其实兮兮这次求情,是没有把握的,没想到韩珣真的饶了韩珑的性命。
夜色不知不觉降临,明月高升,淡淡的月光从窗内泻入。
兮兮道:“皇上,若是没什么事,兮兮要告退了,回去晚了,姑母是要担心的。”
韩珣蓦然回身凝视着兮兮,试图从兮兮清眸中看出她的思绪。他缓缓地却极其清晰地说道:“朕已经派人通传,说你宿在宫中了!”烛火辉映,他安静的黑眸里,好似飞奔着汹涌的情绪。
留她在宫里,韩珣究竟要做什么?难道利用完毕,要过河弃卒?她倒要看看,他要如何留住她。
“兮兮何其身份,哪敢宿在宫中,还是及早回去吧。”兮兮说着,便站起身来,步伐轻盈地向院外走去。
她一直期待着这一日的到来,期待着他登基后,告诉他自己便是那个疯丫头,可是如今,她没了那个兴致,也没了那个必要,终其一生,都不会告诉他了。
明月当空,清辉满院,院内花木沐浴在蒙蒙月色下,带着朦胧的美丽。
夜风缭绕,透着清凉,夹着轻寒,拂过兮兮的脸颊。
兮兮抬头望月,皓月无声,她算是完成圣师的任务了吗?冷月会是一个明君吗?
天行有常,冥冥中自有定数。她做的是对还是错,终会验证。
兮兮就这样义无反顾地向门口走去,明月将她的身影投在石子路上,和身畔的花木的影子融在一起,透着一丝寂寞的美丽。
门口的侍卫拦住了兮兮,“姑娘,皇上有令,您不能出去!”
兮兮回身望去,韩珣依然凝立在殿门口,并没有追上来,脸色沉沉静静,令人看不住他的想法,此时的他,倒是回复到了冷月的深沉和冷漠。
他是什么意思,是想放了自己,还是不想放自己,抑或是在犹豫?不管如何,这都是一个机会,兮兮微微冷笑,身形飘移,如同迷雾般从门口一晃而出,那些侍卫只觉得眼前一花,而兮兮已经从门内到了门外。
出了栖凤宫,兮兮施展轻功,身姿轻盈地从屋檐上飞跃而过,身后没有侍卫追来,兮兮略略放心,看来韩珣没有自己想象的那般阴狠,或者他真的是打算将自己放走了。然而,不及兮兮想罢,前方的琉璃瓦上,一个挺拔的清影翩翩凝立在白色苍茫的月色下,阻住了兮兮的去路。
不是韩珣又是谁?
一双漆黑温润的眼眸好似夜空星辰,深远、安宁,就那样直视着兮兮,淡淡地却又好似有千钧压力凛然扑来。
兮兮忽觉胸口一恸,如遭重创,浑身绵软无力。她缓缓倒在屋檐上,清冷的风拂过脸颊,透过发丝的缝隙,看到天空一轮皓月,浑圆如玉盘,那样皎洁,那样悠远。
四月十五,韩珣登基。
十五,月圆之夜,碎心之毒发作。
这么重要的日子,她竟然忘记了。
一直忙于韩珣登基,竟忘了自己身上的毒。
难道是天要亡她?
脸沉沉贴到冰凉的瓦面上,阴凉的寒意让她稍稍清醒了些,但是胸臆间那一波波的痛楚却如潮水般袭来。隐隐约约间,兮兮看到韩珣急急奔到她身边,俯下身来,抱起了她。
他修长的手,带着一丝颤抖握住了兮兮的手腕,他掌心内的暖意如流水般渗入,她试图抽出自己的手,可是他握得很紧,而她,全身的力气只足以令眼睛不闭上。
迷迷糊糊中,兮兮又回到了栖凤宫,躺到了那张不应属于自己的床榻上。
室内所有的宫灯都点亮了,兮兮隐约感到一个接一个的手指抚在她的腕上,聆听她的脉搏。
是宫里的御医吧!
兮兮想说,没用的,我这是中了毒。
她想烈风是她的克星,是他让她喝下了毒药。而韩珣,更是她的灾星,每一次面对他,她就会毒发,然后落到他的手中。
兮兮朝着灯影里那个明黄色的人影微微一笑,终于熬不过痛楚的煎熬,昏了过去。
宫中资格最老的御医陈儒向韩珣跪拜后,道:“皇上,这位姑娘是中了毒。”
韩珣沉声道:“朕知道她中了毒,朕问你她中的是什么毒?”
“老臣多年行医,从未见过,怕是江湖上的邪毒。”陈儒战战兢兢说道,他还摸不透新皇的脾气。不过看样子,这位姑娘对皇上而言,是极其重要的。
“你说你能不能解毒?”韩珣的声音里隐隐透出一丝不耐烦,向来镇静的他此刻竟焦躁不安,很想大发雷霆。
“这个……”陈儒和身畔其他的御医面面相觑后,说道:“虽不能彻底解毒,但能解她一时之痛。然后,请皇上再容老臣和其他御医研究良方。”
韩珣暗暗松了一口气,“既是如此,那便快些开药吧。”
几名御医为兮兮开好药方,自有宫女前去煎药熬药。不一会,药汁熬好,两名小宫女,一个搀扶着兮兮,一个喂药。喂罢药,韩珣吩咐御医们暂且退下。
太监总管冯英低声道:“皇上,夜已深,您该回寝殿了!明日还要早朝。”
韩珣凝眉沉声道:“无妨,朕今夜就宿在这里,你令人搬一个卧榻过来。”
冯英一怔,“皇上,这可万万舍不得啊,皇上龙体要紧。”
韩珣原本阴暗的脸又笼上了一层寒霜,他沉声道:“有什么舍不得,快去!”
冯英施了一礼,无奈地退了下去,慌慌张张地吩咐太监搬了一个卧榻过来。
韩珣摒退所有太监和宫女,仰身斜倚在卧榻上,默默望着床榻上的兮兮。
室内的大灯全部撤去,只余一盏小灯亮着橘黄的光芒,和窗子里泻入的月光融在一起,交织着映在兮兮的苍白的玉脸上。
夜已深,栖凤宫内一片寂静。
韩珣不及褪去龙袍,依然一身明黄色袍服,腰间系着金玉琥珀带,他就那样合身斜倚在卧榻上,俊美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好似波澜不兴的深海。
外殿,候着他的贴身宦官,聚集着一班宫中御医,还有大批近卫军侍卫在负责把守,于着静夜中凭添了几分紧张。
他记得第一次遇见她时,她便是中毒昏倒,否则他是擒不住她的。只是那一次,她很快就挺了过来,可是这一次,她可以吗?他知道,江湖上有些毒,是一次比一次发作得厉害的。
是谁?使她中了如此霸道的毒药?
韩珣百思不得其解。
月色如水,殿内静悄悄的,韩珣觉得自己的心跳得越来越快,觉得今夜如此漫长,如此难熬。
这样漫长难熬的夜晚,在他的记忆里,是曾经有过的。
第一次,是娘亲逝去的那夜,那夜也是如今夜一般的好月光,本应是团圆的日子,可是她的娘亲,他一直不愿称母妃,躺在御花苑简陋的床榻上,姣美的脸在灯光下是那样惨白。
娘亲牵着他的手,柔声说道:“珣儿,出宫去,不要再做皇子。”
她知道,娘亲本不愿进宫,是父皇硬逼她进宫的,可是进了宫,父皇却又无能力保护她。他知道娘亲的死是那个人做的手脚,他恨那个人,也恨父皇。
他依然记得娘亲逝去前的那抹笑意,是那样令人心碎。他知道,娘亲是不放心他,不放心他一个人在皇宫里。所以他发誓要好好活着,坚强地活着。
可是娘亲去了,他的世界只余他一个人。
来到皇宫后,忽然多出来的皇兄们并不喜欢他,他知道,那是因为他比他们聪慧,父皇更喜欢他。
两个月后的一天,他记得是八月十五,宫里有盛大的宴会,他吃了一块糕点,他中毒了。
那么多人,偏偏他中了毒。这时候,他才知道小小的他,在这个吃人的皇宫里是多么的无能为力。
父皇下令彻查此事,可是查到最后,却不了了之,他知道那是因为查到了那个人的头上。他知道自己的聪明早慧令她害怕了,害怕自己威胁到她儿子的皇位。
那晚,是第二次他觉得难熬的夜晚,所有的御医都无能无力,对着他连连摇头。
也是这样的月色,他躺在床榻上,在黑暗和痛苦中忍受着折磨,在半梦半醒中等待着,等待着传说中的黑白无常来勾魂,等待着到另一个世界和娘亲团聚。
那个时候,他心里是恐惧的。
模模糊糊中,他看到父皇眼角那颗晶莹的泪珠,隐隐约约中他听到父皇无奈的倾诉。
他说,他之所以接他们进宫,是为了令天下人知道,他还有一个皇子,他要自己的孩子活得名正言顺,这样才有机会登大宝。
可是他还是忽略了,忽略了那个人的心狠。
他对不起他们娘俩,若是他也死了,他是没有活下去的理由了。
不知道是父皇的哭诉留住了他,还是他自己的坚强意志使他活了下来,总之他没死,大概是他命不该绝吧,他竟然苦苦熬了下来,奇迹般地活了下来。
父皇于欣喜之中,却要将他送走,送到遥远的西疆做王爷。
他去了!
他知道那其实是父皇在救他。
那时候他心里不再害怕,而是恨。
所以从此后他便不再重文轻武了,他开始喜欢练功。
在西疆,他见识了那里百姓的苦,所以他治理于西疆的治理,令那里的百姓过上了温饱的日子。
他创立了月神帮,为天下人打抱不平。但是他渐渐发现他依然是无能为力,因为他的力量只是杯水车薪。所以他决定做那至高无上的皇,因为这天下本该是父皇留给他的。
是从何时开始有做皇帝的念头,他都记不起来了,只是知道是这个念头撑着他走过了十多年的风风雨雨。而今,他终于君临天下,做了这九五之尊的皇上,当一番呼风唤雨过后,剩下的只是寂寥。
可是为何心中没有欣喜呢?其实,他要过的本不是这样的日子,这本不是他想要的。
可是他还是费尽心机坐到了这个位子上。
为了什么,为了天下苍生?为了母妃?为了父皇?
可是却不是为了他自己。
今夜,四月十五,又一个月色如水的日子,是他登基为帝的日子,本该是大喜的日子。可是,他却躺在栖凤宫卧榻上,再一次感到了恐惧,感到了无能为力。
他是皇上,他是朕,可是他依然会恐惧,依然会无能为力。
一切皆源于躺在床榻上那个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