队伍向西走了几个时辰,又折而向南行进。到傍晚时分,他们来到了阴山脚下。
阴山,胡汉分界线,翻过阴山,便是南朝地界。
一行人弃了马,开始向山上翻越。红日西沉,山上的树木渐渐被暮色笼罩,黑衣人矫捷的身影在林中若隐若现。回望身后,一望无际的草原被薄暮的烟霭笼罩着。
兮兮心中涌上一股不可言喻的苦涩,这就要离开北朝了吗?从未想到,会是以这样一种方式离开。
山间昼夜温差较大,鼓荡的风吹拂着她的白衣,一股沁人的冷意袭来。
一行人来到一处浓密的林子里,几个黑衣人迅速的清理了地上的草木,有几个去砍了一些干燥的树干,燃起了篝火。看样子今夜是要在林中过夜了。
兮兮靠在树干上,望着穿梭的人影和燃烧的篝火,心中有些不真实的感觉。她有些担心,不知道她的侍女们是否安然无恙,也不知道叶从容是否被救出了。
面具男治军很严,他的属下都默默做事,没有一人说话。林子里一片沉寂,偶尔传来几声不知是什么动物的叫声,平添阴森可怕。
面具男就凝立在篝火的另一侧,跳跃的火光为他那冰冷的面具再添一丝晦暗的光影,他不知道在想着什么。
这一路他始终没有再和兮兮说话,也没有让兮兮掀起面纱。
两个假面人在火堆旁默默想着自己的心事。
“你是谁?”兮兮冷声问道。
虽然知道他可能不会告诉她,但是兮兮还是忍不住问道。他不是姓瑜,便是名字里有一个瑜字,否则,叶从容不会称呼他瑜哥哥。
瑜!美玉的别称,只是他是一个如美玉一般的男子吗?
面具男冷然澈寒的黑眸瞬了一下,似乎很奇怪兮兮被他劫持了,还如此云淡风轻,竟和他闲聊起来,唇角略微勾起,低低冷冷地说道:“冷月!你可以这么称呼我。”
“这不是你的真名吧?”兮兮淡淡说道。
冷月?她品味着这个名字,这个名字倒是和他极是相配。
他确实和天边冷月一样飘渺,一样皎洁,一样寂寥,一样清冷。
虽戴着面具,看不到他的容颜,但是他整个人却有一种让人移不开视线的气质。“真名假名又有什么区别,不过是一个符号而已!”冷月随意淡然地说道。
一个黑衣人似乎是他的近侍,他走到面具男身畔,禀报道:“主上,探子回报,采容公主被完颜烈风救回,圣女被劫的消息已经散布开了,百姓反应较大,完颜烈风似乎不为所动!”
“不为所动吗?”冷月轻轻说道,似乎这样的结果有一点意外,但随即便了然了。
“再等一等吧!我想,他最终会遵从民愤!”冷月朝兮兮的方向看了一眼,不再说话。
兮兮心中微微一动,冷月的目的已经昭然若揭,劫持自己就是为了挑起南朝和北朝的矛盾。他似乎是太高估她这个雪山圣女了。
雪山圣女在完颜烈风心中什么都不是,就算她死了,他也绝对不为所动的。或许知道了雪山圣女就是那个曾经欺骗他的云兮,他更是会幸灾乐祸吧。
“我想,你是在白费心机!为何要这么做?你是要挑起战争吗?”兮兮透过朦胧的白纱,望着篝火后的冷月。
听到兮兮冷冷澈澈的声音,他的恬淡和平静被打破,眸中光芒瞬间锐利如刀。
“舒玛圣女,太聪明对你而言,可不是一件好事!”话音方落,他身形飘移,如疾风般袭向兮兮。
方才还恬静如水的男子,此刻,双眸中笼罩着一层黑暗的狠色,青铜面具在火光的阴影下,越发阴森可怖。
兮兮不敢怠慢,飘身后退,广袖一拂,迎上冷月狠辣的一击。
一白一灰两条人影,就这样在幽暗的密林里,在摇曳的篝火旁,一招一式缠斗起来。
冷月的下属没有得到主人的命令,只在远处手持刀剑,严阵以待。兮兮袖中蓦然飞出两道白色锦缎,在夜色下,如同两道闪电,游龙般袭向冷月。
冷月一愣,猝不及防,只得一掌拍向兮兮的白绫,却不料白绫如蛟龙一般缠住了他的手臂。
兮兮用力回收,灰影如山一般屹立着,竟是拉不动分毫。
一时之间,形成了僵持的局面。
缠缠绕绕,何其缠绵;此情此景,何其熟悉。
阴山脚下,肃州城外,和亲的采容公主被他救走,但是却在最后一瞬,功败垂成。
就是那个青衫雪帽,遮盖着容颜的少年在漫天风雪里,纵马追来;就是这道白绫,从他的手中卷走了叶从容,缠住了他的衣袖。
是他?是她?那个青衫少年竟是眼前的白衣圣女吗?太让他意外了。
“是……你?”冷月从牙缝里挤出来这么一句话,语气里透着不可置信。
兮兮瞬间明白,他已经知道了当日救走叶从容的便是自己。
这个男子,还真是厉害,几招几式,便看了出来,想来这些日子一直在记恨着她吧,毕竟是自己坏了他的计划!
本来兮兮对破坏了这么一对美好姻缘,心中一直有愧。可是此刻,面对着叶从容心心念念的瑜哥哥,她心中反而愧疚不起来。
那一次他前去救叶从容,到底有几分真情使然,兮兮还真的有些怀疑。若是真的为了救自己的心上人,为何在南朝不救,反而偏偏到了胡人地界,扮作胡人的装束来救。
这个男子,如此深不可测。
兮兮淡淡一笑,“阁下真是好眼力!”
似有冷气从他的身上弥漫开来,兮兮毫不怀疑,此刻,面具后的那张脸此刻定是冷冽如冰。
只是可惜,她看不见。
哧啦!白绫被划破的声响,冷月的手指从衣袖中伸出,扯断了兮兮的白绫。双掌一拍,一股凌厉的劲风夹杂着他的怒气,卷起了一根燃烧的木柴,在空中划过一道绚丽的弧线,向兮兮飞去。
兮兮匆忙后退,广袖一拂,燃烧的火焰瞬间熄灭,但火星被气力一冲,溅起了漫天火星,如烟花绽放一般,四溅开来。
后退不及,宽大的白袍上终溅上了星星点点的火花,伸手拂灭。却不料面纱上,一点火星,借着风势,竟燃了起来。
不及拂灭,头顶一黯,灰影如大鸟一般,向兮兮罩了过来。
兮兮闪身躲开,面纱却也燃了起来。无奈,兮兮伸手将脸上面纱拂落,面纱飘然落地,瞬间化为灰烬。
冷月的身影在接近兮兮时,一张脱俗容颜蓦然出现在他的视线内,一瞬间他有如雷击,恍然顿住了身形。
或许是这张面容出现的太突然了,他一点心理准备也没有,所以才会如此惊讶。
幽暗的密林里,那张脸容仿若雪莲初绽,那皎洁和纯净如闪电般击中了他。是梦吗?世上竟有如此容色的女子。
冷月怔愣在那里,忘记了行动。
这是最好的时机,兮兮趁着他愣然的瞬间,她必须要走。没有了侍女的牵绊,兮兮自认可以轻易离开。
就算完颜烈风不会因为圣女被劫发动战争,兮兮也必须离开,她需要去警告他。
兮兮施展轻功,双足点地,轻盈的身子飘起,落足在柔嫩的树枝上,在树冠之间飞跃着。但冷月哪里肯放过她?如影随形地追了过来,身形竟快如鬼魅,他幽冷的声音在兮兮身后响起,“想走?没那么容易!”
凌空一掌向兮兮后背袭来,这一掌兮兮本来可以躲过的,可是胸内蓦然一阵疼痛涌来,让她的身形慢了一瞬,那掌便拍在了她的肩上。
兮兮如树叶一般从空中飘落,落在幽暗的密林里。兮兮背靠在树干上,忍受着体内一波波的疼痛。
完颜烈风下的毒,竟在此刻发作了。兮兮咬紧牙关,玉手握拳,身躯在寒夜里颤抖着。
微弱的月光挣扎着从树叶缝隙里洒下,照在兮兮苍白的脸上。沉沉黑黑的黑暗里,那个冷漠的男人悄无声息的飘落在了她的面前。
安静,听不到一丝声音。
这安静一如寂寞的夜空,从未有过的困倦涌了上来,疼痛的感觉在体内一直蔓延,蔓延到了心里。
兮兮昏了过去,当她再次醒来时,眼前是另一番景象了。
透着和煦春风的淡红色绣花帐子外面,一个梳着双髻的侍女守在那里。
兮兮动了动,但浑身充满了无力感,骨头似是散了架,左肩上一阵阵的疼痛传来。
记忆一点一滴苏醒过来。
兮兮记起了在密林中和那个没脸见人的面具男厮杀,记起了自己在逃离的那一刻,身上的毒蓦然发作,记起了那个面具男给了自己一掌,接着,她就如同一片落叶一般飘落。
该死的完颜烈风!
可恶的面具男!
兮兮忍不住在心中将这两个阴狠的家伙骂了一遍。
“你醒了!”侍女察觉到动静,伸手将纱帐挽了起来,从桌上端了一碗药汁递过来,神色冷冷地说道,“姑娘,喝药吧!”
兮兮诧异地发现这张冷冰冰的脸,竟是有些熟悉,好似在哪里见过,可是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兮兮淡如春风地问道:“不知姑娘如何称呼!”
侍女凝眉冷声道:“你叫我雪烟好了。”说着,便将药汁放在床前的几案上,一言不发地凝立在那里。
雪烟?兮兮默默念着她的名字,蓦然想起了叶从容的侍女叫水烟。而眼前之人,之所以熟悉,是因为她和水烟有几分相像,只是水烟似乎比她年纪要小,也比她要灵秀。
难道,这个雪烟和水烟是姐妹?容貌相像,就连名字也相似。
“雪烟,真是好名字呀,和你极配的。不过若是改为水烟,我想会更妙,波笼寒烟,水烟迷蒙。”兮兮试探着问道,一副随意的样子。
雪烟柳眉微动,眸中有讶色一闪而逝。那讶色虽消失的极快,但还是被兮兮捕捉到了。
看来,雪烟和水烟,十之八九是姐妹。水烟极有可能是面具男冷月派在叶从容身边的,这么说来,叶从容的瑜哥哥对她还是有几分情意的。那么冷月恨她也是有缘由的,自己挨了他一掌,也算是欠他的。只是昨夜他为何不趁她毒发杀了她,反而救了她回来,想来她的价值还没有利用完吧。
既然做了雪山圣女,那么就应该记清楚自己的职责,既然不能逃脱,那么就留下来,弄清楚冷月的底细。
既来之,则安之吧!
“请你将药喝了吧!”雪烟在床畔冷冰冰地催促道。
兮兮望了望那碗浓稠的药汁,“这是什么药?”
“自然是医治你肩伤的药了,难道是毒药?”雪烟的话咄咄逼人。
真是有其主必有其仆。主人是一座冰山,她的丫鬟便是一座小冰山。就如同完颜烈风是一个自大狂,他的侍卫便一个个也是自大狂。
兮兮端起碗将药喝了下去,冷月还不至于毒死她,否则也就不会救她了,想必她对他还有用。
住了两日,兮兮从雪烟口中了解到,这里是南朝最北的城池肃州。她终于跨越了阴山,来到了南朝。
冷月没有过分为难她,也准许她出屋漫步,只不过派了两个侍女寸步不离地跟着她。那两个侍女一个是雪烟,另一个叫兰心,武功似乎都不弱。其实没有人守着兮兮,她也不容易脱逃,因为兮兮发现自己的内力消失无踪,想来是冷月搞得鬼。
是夜。窗外竹影婆娑摇曳,夜色宁静怡人。
兰心和雪烟飘然走到兮兮面前,身手敏捷地封住了兮兮的穴道。将一袭血色斑驳的白袍强行穿在了兮兮身上。血斑若红梅般绽放在白袍上,是那样触目惊心。又用一根柔韧的绳索将兮兮浑身上下密密匝匝绑了起来。
兮兮明白,他们终于要行动了。
门外,苍茫的夜色下,一个修长的人影,面朝翠竹一动不动,只有纤尘不染的白袍在风中簌簌轻响。那身影不言不语站在那里,看上去纯粹一如清风明月,而实际上,他却是那般深沉似海,一颗心好似亦被黑暗浸透,让人永远看不清。
“公子,已经办妥了!”兰心走到他身后轻声禀报道。
“冷月,你要做什么?”兮兮冷声问道。
冷月慢悠悠地转过身子,眸光清冷无波地凝注在兮兮身上,残忍地说道:“自然是要杀你了。我之所以要救你,是因为那日你不该死,可是并不代表我不会杀你。你应该在一个合适的时机死去,才会收到我要的效果。而今夜,就是最合适的时机。”
兮兮冷笑着挺直脊背,“你以为你的计划会得逞吗?我不会让你得逞的。”
冷月眯眼,眸中有秀丽的杀意喷薄而出。兮兮凝视着他,眸光始终清澈冷静,宛若流水月光。
冷月忽然转身,如雪片一般的冷澈的声音在耳畔响起,“我的计划一定会实现的!兰心,行动。”
随着那句话余音的消散,他整个人已如迷雾般消失在竹园内。
兰心将手中一块湿湿的锦帕捂住了兮兮的口鼻,一阵暗黑袭来。
迷迷糊糊中,一阵磔磔的怪叫声将兮兮惊醒。她睁开眼睛,发现身子竟悬在半空中,全身被绳索捆绑着,唯有头勉强可以微微转动。兮兮张了张嘴,发现自己根本发不出声音来。
良久,兮兮才弄清了自己所在的位置,她竟然被吊在了肃州城楼上。
南朝山河绵延万里,肃州,只是南朝最北的一座城池,屹立在阴山以南。肃州城墙巍峨高耸,宛若崖壁,坚固非凡。
兮兮曾经多次凝望着肃州城池,幻想着有一日能够越过肃州,再次回到南朝。但是兮兮再也不曾想到,有一日她会被人吊在肃州城楼上。
新月似乎不忍看兮兮如此惨状,不知隐在了何处,夜空一片黑沉沉的。只有稀稀落落几颗小星,在空中眨着忧郁的眼睛。
初春的夜,寒意料峭,冷风拂来,寒意沁肤,兮兮的身体在风里微微颤抖着。
她能感觉到,那个操控了这出阴谋的男子,此刻定是隐在无人看见的暗处,用那双含冰蕴雪的眸子冷冷睥睨着自己。他在等待,等待最后那合适的时机到来,好在暗处拉弓引箭,给自己致命的一箭。
那么雪山圣女在肃州城楼被吊了一夜,然后又被人射死了,就会传遍整个塞北。
到底是被何人吊在这里的,又是被谁射杀的,只怕就没人能说的清楚了。
北朝会认为是南朝派人射杀的,而南朝又会认为是北朝的阴谋。那么,战争就有可能会爆发了。就算完颜烈风不将她这个圣女放在眼里,但也恐怕抗不过北朝的民愤。战争一旦发生,冷月只怕就达到了他不为人知的目的了。
清楚了他的阴谋,兮兮的心绪反而慢慢平复下来,她要坚持住,她还要阻止这场阴谋。
守城的兵士在兮兮头顶上来回巡逻,兮兮在心中暗暗苦笑,他们是如何守城的,竟然让人在眼皮底下进行活动而不自知。
兮兮想要挣扎出声音来,希望他们能够听见,然而,她是被点了穴道的,身上极是无力。
一切都是徒劳的。
此刻只能祈求完颜烈风顶得住民愤。
似乎是不耐这漫漫长夜,守城的兵士聚在那里开始闲聊。从美女谈到美食,从塞北谈到江南。
几个人蓦然沉默,似乎是在缅怀家乡。蓦然有一个人打破了沉静,说道:“你们可知,去年那黄河决口,为何没有淹了黄城吗?”
“为什么?”另一人问道。
“那都是冷月公子的功劳!”一个沙哑的声音说道。
冷月!兮兮不禁侧耳倾听。
“我的家乡便是黄城,听家乡人说,就是他,带领着他们月神帮的人,出钱又出力,修堤修坝,才使黄城免于成为一片汪洋。”沙哑嗓门的人慢慢说道。
兮兮简直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冷月,他竟也会做好事吗?
“这些事,不是应该朝廷管的吗?”有一人惊异地问道。
“那些贪官污吏,只管自己的冷暖,哪里管百姓的死活。”另外一人说道。
“要说近几年江湖上谁最有名,非冷月公子莫属。八年前,他还不是月神帮的帮主,只凭一人之力,一夜之间劫杀了八名贪官污吏。后来,他又创建了月神帮,更是为民做了无数好事。如今,冷月这个名字可是贪官污吏的催命符,他们听到冷月公子的大名,哪个不是吓得屁滚尿流的。”
“哈哈哈!”几个兵士极为畅快地笑了起来。
“据说他是月神下凡,是来拯救天下苍生的。”有一人十分虔诚地说道。
兮兮没想到冷月在这些南朝兵士口中,竟然成了侠义之士。这岂不是很奇怪吗?
东方,有启明星升起。
天就要亮了。
此时,雪山圣女被吊在肃州城楼上的消息,怕是早已被冷月派人传到了完颜烈风的耳朵里了。也或许,整个呼而特的人都知道了。
只有城楼上这几个兵士仍旧浑然不觉。
当早晨的第一缕微光照耀在城墙上时,兮兮侧头,看到红日在天边升起。
光芒万丈,霞光万道。远山,绿树,城墙,还有晨起的鸟儿,都沐浴在日光之中。这是一个美丽的早晨,却又是一个悲惨的早晨。手腕被吊得疼痛难忍,有鲜血流了出来,渗入到绳索里。
城墙上,守城的兵士开始换班,一个个大声说着话。
兮兮在心中期盼着,你们谁俯身低低头,看一看我吧。
就在这时,远处,响起了急促的马蹄声,惊飞了晨起的鸟儿。铁蹄铮铮,扬起漫天的尘埃。
他们终于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