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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感狱 第二部分 洪水卷走的透明十二岁 第三章

所属书籍: 情感狱

    十二

    记得叔伯哥那次的断指流血也和这红色的泥浆一样。

    新堤临水一面凸出的坝头都是用石头砌起的,凹进去的堤身全栽了抓地草。这水若晚来一年,那石头都下陷实落了,抓地草也就扎了根须。可洪水适时来了。修坝的时候是夏天,酷烈的太阳烧在村人们的肩背上,他们身上被阳光撕起的脱皮像蝉翼一样透明发亮。新生的皮油纸一般光滑,那上边被木杠和石头割了许多红鲜鲜的印痕。看他们修坝运石,我觉摸就是天塌出一个黑洞,村人们也会用石头去把洞口补砌起来。

    一天的晌午,我在河中洗澡,凌清凌清的伊河水如风从身上轻轻揉着流过去。河滩上下除了运石的村人,再就是酷日、烫沙和耷着脑袋的野草。鸟都在树荫下懒得叫了,流水的声音也显得躁闷。只有知了在大堤上不耐烦地鸣叫。大堤两岸、鹅卵石滩、十八亩嘴洼、筑桥工地,到处都是知了那炽白炙人的叫声。村人们到对岸伏牛山上开山放炮,把那牛腰、猪肚似的青石运过来,大的三五人抬,小的独个儿肩扛。他们的腰上都扎了力绳,每走一步都把肋骨掀起极高。我看着爹他们一行十几人,每人肩上都压着一块牛腰青石,像一个驼队从伏牛山下摇过来,一晃一晃,每人的两只胳膊都卡在扎腰力绳上,并不用手去扶那肩上的石头。而那石头却像山一样平稳地在空中微微晃着。他们的头被石头盖住了,腰是半弓,从我面前过去时,我认不出谁是哪一个,只觉摸出一座座山头缓缓地朝水坝移过去,从很老的大山中走下来,身上的每一根汗毛都充满了气力,都能牵动一辆大车;觉摸到这野牛有一天会把对面的伏牛山驮过来,放在大堤坝头的位置上;觉摸到在这群野牛面前,天塌、地陷、山崩、大火、狂水,无论有了什么景况,都不是可怕的情事。

    到水坝边上,他们按石匠指定的位置,肩头一歪,大青石就从肩上掀下来。地面被那青石砸得抖动。而他们肩上,是草青的死色,石头落下了,压下的井坑却久久不能弹起,直到过去半晌,那青色才会渐渐转为红鲜鲜的颜色,仿佛血立马就要从肩上喷出来。

    我想,村民们其实都是野人,只有野人才有移山动地的气量。

    最后一个卸驮石的是我叔伯哥。那年他十八周岁。十八岁是一个很嫩的年龄,就如开春后钻出土的黄芽。他咬着牙齿把牛腰石驮到坝头,石匠说放下吧,那石头就滑了下来,随即,他就把右脚从石边抽出来,提在半空,用双手握着。血从他手缝一滴接一滴珠子般滚下,在阳光中闪出耀眼的亮色。

    村人们立马围上去。

    “出事了?”

    “砸了脚。”

    “咋样?”

    “乱流血,不痛。”

    队长过去,从我叔伯哥手里接过他的脚,就见他的大脚趾头不见了,那儿如被折断的树枝、皮骨、杈杈。

    叔伯哥的脸白一下:“我趾头掉了?”

    队长说我爹:“你把他背回去。”

    叔伯哥说:“你们接着扛吧,我能走。”

    可他不能走。

    爹背着叔伯哥。哥自己用手死命捂着断趾不让血流。走时,他回过头来瞅瞅人群,说我不能和你们一道背山了……

    村人们没人接话。队长大声说,我们走吧,接着去扛。

    我跟在爹和哥的身后,他们都一路默默,走得很快,直到半途,哥才问还能背动吗?爹说山都背了,哪欠你。然后他们就不再言语。血在大堤上流成一线。叔伯哥的脸越来越白,汗落雨似的浇在爹的肩上,后来哥就把头软软搁在了爹的肩上。

    我说爹,哥昏了。爹就跑起来。可快跑出大堤柳巷时,他又慢慢抬起头,问爹说,二伯,你吃过大米吗?

    爹慢下脚步,说没有。

    又问:“嘴洼能整出稻田?”

    爹说:“能,就怕以后发洪水。”

    到这儿,哥就很重地把头跌在了爹的背上,捏脚的手也松开了,血像水渠一样流。我忙上前捏住叔伯哥的断趾。他的血又黏又稠,像是洪水中的红泥浆。

    十三

    这儿已经到了正午时候,洪水的涨势不见减退。伊河两岸的大堤都已水淹三成有二,河面一下延宽多少倍。河心滚下的浪头上,不断有房梁、桌椅隐隐现现。村人们都泡在忙乱里。我和见娜就站在一段老堤的高处望。我们看见有三个麦秸垛很结实地漂在水面,像三只大船从河心摇过去。还看见有一副白木棺材,在水中沉了一半,另一半露出水面,荡动很厉害。那棺材上有一样东西伏着,直到随着麦秸垛后漂过去,才看清棺材上伏的是一个人。像老人,他在水里向我们招着手,嘴一张一合。我们听不见他在唤啥儿,就远远的随着棺材跑,直到跑完新堤,登上老堤,才想起该给队长三叔说说。于是,我们就折过身子,气喘吁吁地跑回来。

    队长仍在摔抓钩。

    “三叔,有个人淹到水里啦!”

    队长不抬头:“你们别瞎跑!”

    见娜说:“那人趴在棺材上。”

    队长说:“我看见了,你们只管到一边待着去。”

    我们很奇怪队长看见了,他却连唤也没有唤一声。照他说的话,我和见娜又回到老堤的高处坐下来,迷惑地瞅着他和村人们。这时候,太阳光黄沉沉地落在水面,大堤上是浊重的风响。眼前的白沫,越铺越厚,越铺越远,里边夹了一棵一棵熟了的玉蜀黍,那穗儿洗衣棒子一般粗粗长长,金黄的籽儿大金牙似的闪光。在那蜀黍棵间,还膨胀着一头死猪,肚子圆溜溜地鼓着,朝村人们漂过去。我和见娜都坐着不动。我们被大水吓住了。村人们说这大水百年不遇。可我们遇上了。她坐在我身边,靠在我肩上,身子微微地抖。我说你冷?她摇摇头。我知道她怕,说你怕咱们回家吧!她说再看看。这样,我们就看了那场有头有尾的大洪水,又辉煌又可怕,像是一台场面很大、穿戴华丽、枪棒横飞的古装戏。白色水鸟在天上水上一群一群飞嬉飞戏着,嘎嘎的叫声强硬强硬地荡到堤上来。新堤从上游开始,堤面上一丈远一个木桩,都已均匀地栽定。每个木桩头儿都被打炸了,像一朵朵蘑菇在堤上举着。每一桩挨地面的地场都拴了绳子或铁丝,绳或丝的那端,捆着散大的树枝,枝梢在水里像网样护着大堤。尽管这样儿,塌方的声音还不时从这儿那儿响起。堤边的白沫水中,不断升起一个棕色的泥浆漩涡。村里的人还没到。嘴洼离村落七里路,来回就是十四里,约摸报灾信的人也才刚回到村中。新堤护着的十八亩稻田,在水声中平静地躺着,有鸟儿在稻圃上觅米。我看着那觅米的鸟群,见娜却看着那被洪水埋了的大桥。我不知道她在想啥儿,她也不知道我在想啥儿。

    后来,她拉了一把我,“连科哥,你看!”

    我循着她手指的方向,见有个人骑在一条杆子上,在河心的浪头链中上上下下,白花花的浪头不断打到那人的头上。

    我没有叫三叔,也没叫爹和村人们。我们眼看着那活生生的人在水里淹着,目送那人朝下游漂去。可当那人快漂过嘴洼时,他向村人们这里举了一下手,一个浪头扑上来,那人就没有了踪影。他的手好像哆嗦着要抓住啥儿似的掉进了水里。那一杆檩木,很清晰地浮出水面,横来竖去地摆在河心,轻轻快快棱子船样下划着,一直划出我们白茫茫的视野,划进我十二岁很深的记忆里。

    我们再没看那人爬出水面骑到檩木上。

    后来水落后,在八里湾的滩上,那人露出一只指头半屈半伸的泥手,身子全都淤进了黄泥里。

    那当儿,见娜用手抓着我的胳膊,她的指甲全都掐进我的肉里。

    她说:“连科哥,他淹死了。”

    我说:“不会。”

    她说:“咱们回家吧……”

    我说:“再等一会儿,好远的路。”

    我们默默坐着,天水从我们记忆里阴森森地铺开,灰沉沉地流过去。上游极远极远的地方,似乎没有阳光,天就如雾样罩着水面,分不清是水在天上,还是天在水上。我觉摸那地方的天和地都被天水泡胀了,似乎那地方还麻麻缠缠下着雨,有唆唆的云在水天之间绕着。我静静看着那里,就像要找到天水源头一样的深沉,久久地不吭不动。

    这样过了许久,见娜忽然从我身边弹起来。

    “快看!”

    “啥?”

    “黄莺。”

    我们说的黄莺,就是官话中的黄鹂鸟。它在堤边水中的一条槐树枝上落着,小得只有我的半个拳头,浑身的黄羽都被泥水粘着,再也看不到它从眼边到头后的那片好看的黑斑。身上的红肉从一撮一撮的毛缝中流出来,如同凝住的血。不知它是如何遭了水淹的。在堤边,它扑棱扑棱翅膀,没能飞起来,就痴痴地盯着我们。

    见娜朝堤下走过去,走得很快。

    我想起那刚刚举了一下手就入水没了踪影的人,木檩摆来摆去划走了。

    “你干啥?”

    “捞它。”

    “淹死你。”

    “不会。”

    见娜的一只脚踏进水里了,手提的裙子像搁在水上的一个红桶。我滚跑着滑下大堤,扑通一声踩进堤边水,拉住了她的胳膊。

    可是,我踩出的水花像冰球一样飞起来,一个准儿打在黄莺头上,随那一个小浪一涌,槐枝一沉,黄莺儿就紧跟槐枝沉进了水里,再也没出来。那片水面除了棉花似的水沫,就平静得什么也没了。只有远处的水浪声在那儿微颤。见娜盯着那水面,如同第一次见我端详我的脸,看了许久,突然惊醒是我把黄莺淹死了,就用力把我拉她的手打掉,怒目睁睁地瞧着我,“你心狠,你赔我黄莺。”

    “这水会淹死你。”

    “恨你,就恨你!你赔我黄莺。”

    “这水真的会淹死你。”

    “你不是我哥,你就不是我哥……你赔我黄莺!”

    她这样说着,独自走上大堤,像有骨气的羊羔那样,坐在堤边的草上,眼望着无边白花花、黄茫茫的大洪水,仿佛一切世事,她都已历经了数遍一样冷漠、淡然,脸如冬霜下的天气那样傲寒寒的,再也不理不搭我了。

    这一点童年的不快,是她赠我的分别礼物,直到眼下二十年过去,我依然不寻常地珍藏在心里……

    十四

    我不理她,她像丢了娘样泪眼蒙蒙地看着我,嘴里不停叫我连科哥。我终于实现了我的心愿,没有应她一声。那时候,我以为应她一声将会是给了她最大的恩赐。可我很坚决地没理她。没理她我就知道我有很强的意志。

    “连科哥,你给我一个狗娃吧,全身都是花的那一种。”

    我去给她抱狗跑了三十八里路。她爸、她妈都是从省城来的,来给我们修公路桥。桥一通,公路就从我家门前铺过去,我家就和洛阳、郑州连在一道了。我怀着一种像晴天云一样洁白的感激去我姑家给她抱狗娃。我姑家狗生了,已经满月。我对她这样说后她就问我要狗娃。我不能不为她跑这三十八里路。她家烧的第一顿米饭就给我家端了一小碗,像一碗雪样摆在供桌上。那是我一生第一次吃米饭,知道米饭果然比白面好吃,又香、又黏、又耐嚼,有核桃仁儿的味。现在我觉不出米饭有那种味道了。那时候,吃过三天我还觉出嘴里存着那味道。为了这些,我去我姑家给她抱回一只狗。那狗黑眼圈,白尾巴,身上花白搭叉,抱在手上它咬手指头,咬得痒极了。我知道那狗和我有感情,它是把我当成它哥才和我一道回来的。我一叫它花脸,它就朝我摆尾巴。我们在一道像兄弟那样过了三天,它饿了、孤单了都向我叽叽叫,像唤我的名字一样。我不忍心送她,可还是送了她。我是看在她爸在给我们修桥时,铁钉扎透了脚的份上才送的。那一天中午,村里人都睡午觉了,我抱着我的花脸坐在村头的大树下,等她去大桥工地医院看她爸回来我就拦住了她。我说见娜,这狗给你。她说我不要。我问咋了?她说你舍不得。我说舍得。她就接过了那花狗,用手去它的背上抚摸着,很感激地瞟着我。

    “真给我?”

    “真给你。”

    “我给你啥儿?”

    “我啥也不要。”

    “我不能白要你的花脸呀!”

    “你以后多喂它米饭就感激了。”

    说完,我很悲壮、很凄楚地先自快步回家了。回家我趴在床上哭了好一阵。那时候,我十一岁。十一岁的我一穷二白,我把我的全部家产和全部的爱都送给了从城市来的小姑娘。她把我的一切都给领走了。我觉摸我浑身空荡,连一件衣服也没有,真真的把心都给了她。她如果不是从城市来的我不会送给她。她爸妈不是来为我们修桥我也不会送给她。那当儿我很抠,抠得连铅笔头儿都没送过人。可我把我的花脸送了她,尽管我是特意去姑家给她抱的,我还是以为我把我的一切都给了她,留给我的是两手空空的穷穷白白。

    我后悔我把我十一岁的家产像彩礼一般全部给了她。

    我说我不要她还我一星点儿东西。说的当儿很大度,可从她抱走了我的花脸,我就等着她还我一样东西,等着她家还我家一样东西。

    后来她家果真还了。

    那是三天以后,她爸从工地医院出院了,在家养伤。养伤还一样有工资,这一点我十分想不通,暗自愤愤不平,因为村里人干活时掉了头在家歇半晌队里也不给一分工。后来长大慢慢想通了,觉出说到底城里人是不能同我们伙着使用一轮太阳、一牙月亮的。那天夜里,一家人都睡了,月光像水样从窗里一条一条凌清凌清地流到我家屋里,还渗到我盖的单子上,凉阴阴的,如井水湿身似的。爹娘都已睡了。我看着那月光,想起一个故事:故事里有个姑娘,叫月仙,是从月亮上特意偷跑下来嫁人的,不想却嫁一个粗汉,每天都要打她,受不了,她就在一个月明如水的夜里,驾着月光又回月亮上了。那粗汉追悔莫及,每天月亮升上来,就在月光下哭啼,月仙就在天上看着他哭。后来月仙还想下来和他厮守日月,有个神就把她永远捆在桂花树上,直到男的活活哭死,他们也未曾见上一面。这月光一样柔凉的故事,使我无论如何睡不着。那一夜,我下决心长大娶了媳妇绝不打她一下、骂她一句,绝不像粗汉那样做追悔莫及的事。可我就怕我娶不到月仙那样的媳妇。想到媳妇,我就想到了见娜。她是从郑州来的,从郑州和从月亮上差不多,我渴望她长大能够嫁给我。我想她一定会嫁给我,我把我的花脸都白白送了她,可就这个时候,见娜妈敲了敲我家的窗子。

    “睡了吗?明早你们把这端回去温温吃,大补的。”

    见娜妈走了,我听见她在窗台的搁碗声很轻,像给病人放了一满碗中药汤那样。我一直想着那碗里的东西,准是非常好吃、非常难得的啥儿?来日一早就最先爬起了床。

    窗台上放了一个小白碗,碗里有半碗红汤,汤里泡了一只剥皮煮烂的小狗腿。

    我的花脸狗被她妈杀了。

    端着那只狗腿,我盯着见娜家的屋门。月亮退去,把太阳引升上来的时候,那屋门开了,见娜提着笤帚出来扫院子,我猛地把那半碗肉汤连同狗腿猛泼到她的红裙上。

    “你赔我花脸!”

    她怔着,肉汤从裙上慢悠慢悠流下来。

    “连科哥……”

    “你赔我花脸!”

    “不怨我……”

    “我不管。”

    “真的不怨我……”

    “我不管!”

    这时候,爹起床了,一巴掌扇在我的脑壳上。我往前趔趄一下,剜见娜一眼,就英武气壮地走出了院子。

    那天上学时,她叫我哥,我不理她,不拉她的手。她放学时就丢了,到天将黑也没有回去。她爸她妈四方去找,急得掉泪。末尾,我爹娘去找,让我也去,我就在伊河滩上找到了她。她在的地方离大桥工地远,离田湖小学近。我很远就看见她独自坐在河滩上,落日浸泡着她和她的书包、裙子。鱼鹰一只一只叫着在她头上盘飞,流水声很清丽地响到四面八方去。她伶仃地在沙滩上盘着,眼望着北去的伊河水,就像敬仰河神样。我到她身边时,她转过身子来,又叫了我一声连科哥。

    我说:“你爸妈让你回去哩。”

    她说:“花脸是妈偷着杀的,我全都不知道。”

    “你不恨你妈?”我问。

    “恨。”她说,“还恨爸。”

    “回家去吧!”

    “你不让我赔花脸?”

    我摇摇头,以我十一岁的宽阔胸怀原谅了她。拉着她的小手回家时,太阳把我们的影子扭到身前去。我们踩着我们的影子走,卵石间的金沙子在我们脚下响出很动人的声音来。身后两串儿脚印轻浅浅的如漂在沙滩上。我们默默地走,直到太阳终于沉到耙耧山后留下一缕儿余晖,她才冷丁儿开口问我。

    “连科哥,长大了我嫁给你要不要?”

    “要。”我认真地想了想,“可你是城市的人……”

    “城市的人不好?”

    “好。”

    “那你怕啥儿?”

    “你会走的。”

    “往哪走?”

    “城市。”

    “不会。我爸妈走了我留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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