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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感狱 第二部分 洪水卷走的透明十二岁 第二章

所属书籍: 情感狱

    九

    谁都没有料到洪水扑来得那么快,当人们又把目光从见娜身上移过来,天水就一步夺过了村人的眼前,嘴洼的新堤脚已经到水里了。这时候,上游水泥桥面的杂物全被冲进了洪水里,不断有红闪闪的浪水跳到桥面寻找着啥儿吞食。村人们眼看着水势猛涨。河心的浪头如翻滚的牛肚,链条般一个锁着一个,急流发出震耳的击铁声。队长拿一根三尺柳棍插在大堤腰上,一会儿柳棍就余剩下一个头儿。眼前汪汪洋洋一个世界,空气立时就冷了许多。似乎洪水还有一股吸劲儿,我和见娜都感到水要把我们拉下大堤,于是我就用脚趾抠着大堤,见娜紧紧地扯着我的胳膊。

    终于,队长插的三尺柳棍被洪水埋尽了。

    嘴洼的稻子圃儿睡着了似的躺得安详,未及割倒的一半在嘴洼那头一浪浪摆出一个湖面来。

    有人急了,“咋办队长?!”

    队长把肩膀在天下横成一道唤,“你快跑到守滩的屋里去,拿抓钩、砍刀来。”

    那人愣着不动。

    “你娘的死了!还愣着干啥?眼看着让这新堤冲塌吗?别的人都上树砍枝。二娃子你回村让男女老少都到嘴洼来,拉上车子,把割倒的稻子运回去!”

    十

    栽秧苗是在上一季,那是一副很好的风光。我来了,见娜也来了。我们过着同一个星期日,都一样被大自然占满了星期日就空空荡荡像闲屋一般的心房。我们在大堤上跑着,头戴着我编的柳条帽。她的红裙子像沿堤飘飞的蝴蝶。我们不知道我们跑啥儿。跑累了,就挨肩坐在堤坡的草面上,看着村人们栽秧。在天高地阔的伊河滩,十八亩嘴洼被地埂割成一个个方块,如同大极的一扇玻璃窗被摘下来搁在滩地的中央。方方的水田块儿里,弓着一行行的村人们。赤背的男子肩上都起着晒脱的白皮,像知了翅膀张在太阳下。女人们穿得齐整的衣裳都汗贴着皮肉,显出她们和男人不同的地方;经见了很多世事和生了一群儿娃的妇女,就索性和男子一样把上衣脱去了,她们半红半白的后背和天平行,全白的前胸和地平行。垂着的两吊儿布袋奶,像洁白光润严密的绸布盛满了水在胸前挂着,每栽一撮儿秧苗,都要前后轻盈盈地闪摆几下。他们退着插秧,把自己的影子在田水中踩成破衣似的片儿。退过的地方,水面平静下来,秧苗在水中晃出几片绿叶,就像从水中探出头来望天地奥秘似的。沿着田埂挑送秧苗的男女,像卖韭菜的庄稼生意人走胡同串巷叫卖那样,热火火的对唱声在嘴洼的稻田上空飘荡。

    男唱:

    竖心陪白是个怕

    姑娘好似一朵花

    土坡盛开花一朵

    不知风吹落谁家

    女唱:

    乘字去人是个乖

    小伙是蜂采花来

    蜜蜂见花拍双翅

    花见蜜蜂沙沙开

    男唱:

    青椒栽上黄土坡

    结出椒椒红似火

    有心尝尝你这红椒椒

    又怕你去砸了我家锅

    女唱:

    看你还像个青椒客

    只好上坡把青椒摘

    仰天青椒辣得奇

    探探你是不是好角色

    男唱:

    天塌我顶着

    山崩我扛着

    地陷我填着

    你说我是不是好角色

    女唱:

    天塌顶由你

    山崩扛由你

    地陷填由你

    我还咋能不嫁你

    他们的歌声从很远的地方飘过来,像蓝莹莹的风在嘴洼田里弥漫着;倒完了秧苗,又朝很远的秧苗圃那边荡过去,像过了春天的花一样落失了,不见音影了。我和见娜就坐在大堤的树影下,瞅着劳作的村人们,听着那已经懂了一些的野歌,忽然间就觉摸到了头上的天是那样温和亲近;脚下的地是那样宽厚慈善;背后的伏牛山,对面的耙耧山、四季哗哗的伊河水,河滩上的柳林、杨林、鹅卵石堆、金黄面沙、河边的藻气、水草、田边的小花、青稞、远处的庄稼、近处的稻田;还有那空气、阳光、鸟雀、蚂蚱、蝴蝶、蚊虫、蚂蚁、蛐蛐、白蛹、蟑螂,啥儿啥儿,一切一切,都那样完好,完好得如有头有尾的故事,充满了迷人东西,使你感到天下全是好的事情和事物,地上也全是好的事情和事物。在春夏秋冬里,快活地做些活路,就有收成,就有喜悦,就如一张口就有歌声一样,撩拨着人心。不消说,我们都觉摸到了山水、田野、河流、土塬、树木、庄稼、村落的美好;觉摸到了乡间野外给人的舒心,想日日夜夜在大堤上坐着,静静地观赏周围的风光图景,该是一件多么舒心的情事,多么让人心满意足的事物。大自然的声音像讲故事一般在你耳边叽叽喳喳,把你送进温暖安详的图景里,你就成了那风光中的一棵树、一棵草、一朵花,或是一只飞鸟……

    “连科哥,这儿真好。”

    “比省会还好吗?”

    “省会不好。”

    “可它是省会。”

    “省会一点也不好。”

    十一

    去守滩屋取砍刀的人还没有回来。村人们都爬上柳树、杨树用镰刀疯砍着树枝。他们在树枝上随风摆动,紧紧抱着大枝,盘缠在枝杈上,像树上结的奇怪的果实一样。砍树的声音在风中很生硬地走着,不一会儿就无影无踪了。洪水依旧在一寸一寸的上涨,大堤已经被水吞去了半高。河心哗哗的滚浪声如不断的雷响,在天空中浑浊地滚着。白色的脏污泡沫,越积越厚,船泊在大堤边。

    被水浇灌出来的地老鼠,从泡沫中窜出来,眼睛洗得发亮,爬上大堤,又爬下大堤,朝远处逃走了。

    不知是从哪儿生出来的银白色水鸟,不再追着水头翻飞。它们安详快乐地在水面上起起落落,忽闪着白风筝似的翅膀,如同终于找到了大水、回到了家里,一声接一声地叫出很花丽、很缠绵的声音来。

    见娜问:“那是啥儿鸟?”

    我说:“不知道,大概是水鸟。”

    她说:“飞在水上的都叫水鸟吗?”

    我说:“叫水鸟……你怕洪水吗?”

    她说:“怕,桥都被淹了。”

    我说不用怕,村人们在这里,队长三叔在这里,大堤就会很结实地缠在河滩上。

    这时候,去守滩屋取防水家什的人回来了。他扛来了铁丝、绳子、砍刀、大锤,还有抓钩。抓钩其实很简单,就是杀猪用来吊肉的铁钩上系一根绳子。他一回来,队长就招呼村人们都从树上下来。

    这就开始了一场护堤大战。有人在堤上打桩,有人在水边下枝,有人在枝上拴绳,有人在用抓钩捞树,很忙乱,也很有序。他们的脸上都印着一层灰灰的淡然,并不对洪水有啥儿惊怕,仿佛这样与洪水作战都曾经历过好几次。

    有件事情在我头脑里留下了很厚的印象,岁月一年一年有力地扫过去,也没将那印象扫淡薄。记得开始与洪水开战时,已临近了午,太阳移到了伊河上,仿佛离伊河很低,仿佛太阳是从伊河中跳出去的一个黄泥球悬在脏布似的天空中。就在那洪水一片玄黄里,我看见有个立柜漂了下来,在水面上像一张床平放着,它先还靠着河心,后来慢慢就到了堤边,在水里格外鲜红,如是冲不散的一片儿血。

    “那是啥?”我叫。

    “大立柜!”见娜用手指着唤。

    使抓钩的一个临街五叔过来了。他试探着站在水边的堤腰上,把绳子盘在身后,很熟练地把抓钩在面前摔出三个飞圈,一撒手,抓钩就飞到了立柜上,咬住了立柜门。然后,临街五叔慢慢用力拉着,慢慢顺水朝下游走动,就把那立柜拉到了堤边。他脱下裤子,跳进水里,用肩一扛,那立柜翻个身子爬上了堤坡,又一扛,就到了大堤上。

    五叔把立柜门用抓钩撬开了。天呀,谁能想到那立柜里塞满了绸缎被子。那吸满了水的被子哗哗地流着水,红绸面、绿缎面上蒙着一层厚厚的泥浆。五叔把那被子拉出来,看见里边还有几个包袱,打开一看,全是叠得齐齐整整夏秋衣裳,还有一块灯芯绒布,一匹土织的床单被面布。

    奶奶八辈子发大财啦!五叔猖狂地骂一句,就把抓钩丢在地上,一屁股蹲到地面含着泥水的被子上,脸上喜悦的光彩,像一轮太阳般朝着天水放着光芒。那时候,他的眼睛很亮,就像见娜那双没经过多少风沙的眼睛一样,盯着地上和立柜中的衣物,一动儿不动。

    有一棵树顺水下来,不见树身,只见枝梢像轮子样在水中转动。

    队长唤:“钩住这棵树!”

    五叔坐着不动。

    队长抬起头:“老五,把树钩过来。”

    五叔起来去整那衣物。

    队长从堤下上来了,站在立柜前看看,从立柜门上撕下一个喜字扔在地上,又用脚踢踢地上的包袱。

    队长问:“你要大堤还是要衣物?”

    五叔说:“要衣物。”

    队长又问:“衣物能耐饥还是大米能耐饥?”

    五叔说:“有东西还怕没大米。”

    队长不再说啥儿,提起地上的两个包袱,像扔石头投鸟样摔进水里,把大立柜一掀,立柜在堤坡上翻个跟头,水里就溅起了一片白沫。队长看着那白沫重又落下,拾起地上的抓钩去抓漂树了。

    我以为五叔要和队长打架,可他坐着不动,眼看着队长那样扔包袱,掀立柜,直到队长拿起抓钩走了,才缓缓站起来,看看浩瀚的洪水,看看队长的身板,说:

    “老三,你真的以为我们能斗过洪水吗?斗过了那才是笑话。”

    队长到水边,又勾回头来,冷眼瞟着五叔,“你怕了?怕了你就回家嘛!”

    这说话的时候,队长脚下的大堤忽然晃一下,就听到轰隆一声闷响,扭头一望,身边塌方了。几方沙土落进水里,立马搅起一窝儿棕红的泥浆顺水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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