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
见娜不理我。我们隔着距离望着洪水。天水成了纯黄色,似乎比先前稀了些。上游源头那儿比先前明亮了。太阳在头顶很辉煌,云彩模糊地被天水冲洗着。村人们的柳桩已经钉了大半堤,砍树的、去守滩屋里背绳的,都不断从我们背后走过去。他们说我们,走吧,一道儿去。我想去,见娜不理我,我就没有去。到末了,我说我赔你一只黄莺,她就把手伸给我。拿来。等水落了,我上山给你抓。我眼下要,要淹死的那一只。我开始恨她了。我想我的花脸死了,我还原谅了你。于是,就咬牙丢下她,独自往新堤那儿走去了。
其实,我发现队长三叔也是见东西就捞的,能捞树就捞树,没树就见啥儿打捞啥儿。他的身后,水桶、木箱、椽子、玉蜀黍穗、木匠的大锯、檩条、门板、柳篮、杂七杂八的,排成长长一队。我去了,他让我点点那儿有多少村人,把那些物件就分多少份儿。说檩条、椽子一样算一份,别的可几样算一份。我给村人们每人都分了一堆物件儿,就坐在新堤上看人们和天水抗斗。扩宽了几倍的河面汹涌着一个接一个的牛腰浪子像在阳光中摊晒的一席接一席的黄豆。岸边的村人们在天水边如永远冲不走的插入河床低下的一根根柱子。他们动作着,把浊水和白沫不断扬到大堤上、半空中,每人露在水外的赤背都沾着一身肉色的黄泥。爹和一拨人在打桩,打桩的声音空泛地在水面上仿佛飞着的水鸟时高时低。五叔们几个,在水中绑系树梢,把梢子理顺到新堤脚下护着堤底。有时候,不知为啥儿还要钻进水里一阵。钻进水里的人从洪水中出来仿佛是在泥锅里煮了一番,浑身软瘫着坐在堤坡。人们那时候就盯着他,如同等待着啥儿?直到他朝人们摆摆手,说没事,堤底还结实,人们才从他身上收回目光,继续和洪水抗斗。我看了很久,注意到那钻水的多是五叔,一般每系几枝梢子,他就钻进水里一阵。他钻进水里的时间很长,我在堤上盯着洪水埋没了他,从他头上轧过去,五叔就把我的心给带走了,带进了那混沌的洪水世界。我在外边,仿佛等了一天一夜五叔才从水中出来。这时候,我就油然生出几缕对五叔的敬意,以为世界上再没有比五叔更为伟大的人了,没有比五叔眼下从事的事情更惊心动魄了。
可五叔最后出了险故。到底出了险故。在到一个堤湾的时候,大伙打下一根木桩,系下一枝树梢,队长说下去看看,五叔长长地吸了一口浑湿的空气,就像我们走在街上吸了一口街面飘流的炒肉的香味那样,一口气差点将人家锅里的肉也吸进肚里。五叔吸圆了肚子,他就抓着树枝钻进了水里。可五叔刚进水里,他头上的大堤塌方了,约有半间房的土沙像一堵墙似的倒进水里,沉闷的一声轰隆炸起了几层水花,大堤缺下一道豁口,接下水面又归平静,被推走的白沫重新扑回来,涌到堤下。不消说,五叔被盖在水下了。村人们脸上都结着白霜,盯着浩瀚的水面。队长这当儿怔了一下,扔下手里的抓钩,一头从堤上钻进了水里。见娜看见了这一切,她从老堤跑过来,问我咋了?我说五叔被砸进水里了。于是,她的两眼充溢着蓝莹莹的惊恐。黄洪水从她的惊恐里哗啦哗啦响叫着奔过去,大银鸟在她眼里飞来飞去。她的眼像深夜的两个天宇,把天水和村人们都凉凉地装了进去。队长钻进水里还没出来。有一棵柳树从人们眼前翻了过去,上边还挂着一件不知天水从谁身上脱去的布衫。村人们列成一排,站在堤沿像观阵一般盯着脚下的水面,好像过去了几天几夜,队长才从水里出来了。他扒着堤坡走上来,往堤面一坐,说:“五弟完蛋了,水里没有他。”
村里有人问咋办?
队长说完就完了嘛,遇到天水能咋办?
有人说操他娘这洪水。队长说老五也活了四十岁,最小的孩娃都八岁能帮娘干活了,死就死了吧!挡不住的事,没人死还叫他妈的啥洪水。说到这,队长很淡然地和天水对视一眼,扭过头望着那空荡荡的长蛇似的大堤,说再回村一个人,让运稻子的人跑步来。说完,他就把目光压在下游不远处的天水黄面上。人们也都把目光压到那里去,就都看见水面有个人头像西瓜样浮了一下就又沉去了。
是五叔。
他离堤岸很远。队长从地上弹起来,等了一阵,不见那西瓜似的圆头再次浮出来,就捡起抓钩朝下游跑过去。他跑得快极了,边跑边盘着抓钩的绳子,直跑过刚才浮出人头的地方很远,才站定脚步,把抓钩在空中抡了几个圈儿,撒开手,让那抓钩往天水中飞过去。啥儿也没抓到。队长旋即拉回抓钩,又往下游跑了几步,再把抓钩甩出去。这样反复来回,到第七次回拉抓钩时,我们都看见水面上忽然浸出一盘黑红的颜色,像隔夜的血样浅黑深红,一丝一线缠出一个圈儿又一个圈儿。到这时,村人们一下全都不再呼吸了,张张脸上都结着木然和紧张,像湿纸贴在墙上立马风干了似的绷着。队长的脸色很淡,仿佛表情被天水洗去了,留下的只是半湿半干的死肉。他轻轻地一下一下拽着麻绳,血在天水面上拉成长长的一条,被天水歪歪扭扭地冲到下游,就渐渐融在水里,不见了颜色。见娜问我,抓了啥?我说五叔。她说抓人?我说你别说话。大堤上很静,只有天水的叫声,哇哇啦啦在堤面上动着,滚到十八亩稻田里去了。到今天我还清清亮亮记得,队长越拉越重,水面的血滩也越来越大,离我们也越来越近,到靠近大堤时,队长拽不动了,下去了两个劳力,摸着抓钩的绳子钻进水里一会儿,果真扛着五叔出了水面。
五叔命大,抓钩没有抓到他的头壳,也没抓到他的肚子。抓到头壳或抓破肚子,就没有我后来的五叔了。五叔出来水面时,抓钩在他的胳肢窝里扎着,血顺着抓钩、拉绳往下流。后半生五叔的右胳膊就残废了,像一条棍子那样不会打弯,连一点儿活也不能做。可当时那胳膊还会动,五个指头在胳膊头上挂着,像鸡爪样抽在一起。五叔的胳肢窝里一团暗红的烂肉,如被鹰啄了一阵似的。他的眼睛闭着,眼窝中藏着两团黄泥。裤衩被洪水剥掉了,露出他的很大的东西。见娜没有捂眼就看了五叔的那东西,她看得很详细,又惊又骇,就像见了一条真的长龙。
到堤上,两个劳力把五叔放下,去胳肢窝拔抓钩,那抓钩死活不肯下来,每拔一下,五叔的嘴就极苦地咧一下,终于把他从昏迷中疼醒过来。他张开嘴说,我日你们娘呀!还叫我活不活?拔的人就不敢动了,说抓钩进了骨头缝。队长过来,蹲在五叔脸前,老五,你忍着一点。这样说了一句,他就一手按着五叔的肩膀,一手抓住铁钩,扭树枝似的,将抓钩在五叔的胳肢窝里旋了一个圈儿,用力向外一拉,五叔骂了句你不得好死三哥,那抓钩就挂着一块红肉出来了。
五叔的胳肢窝儿这时候仿佛开了血闸,殷殷的红血汩汩潺潺地流出来,浸进沙堤里。队长提着抓钩看了看钩尖上的那块儿红肉,又用手从钩上取下来,转过身子,对着天水,说龙王爷,敬给你了。就扬起胳膊扔了出去。五叔胳肢窝的那一小块肉,像红枣样在空中飞着,被过午的日光照得透亮,好似一粒红星星落进了天水中,还溅起十几粒浑浊的水珠。
五叔在沙堤上躺着,用另一只手捂着自己的胳肢窝,扭脸瞟着队长,“我咋办?”
“派人送你到医院。”
“我一辈子这胳膊……”
“黄水大灾,胳膊要废了就每年多分给你一百斤稻子。”
有了队长这话,五叔就偏过头去,看了看那十八亩稻田,让人背着去镇上的医院了。
十六
拔稻田草的俗名叫拔秧草,那是一个很轻松的劳作过程。五叔往稻田看了看,我就循着他的目光看见了那过程中的一个场景。在燥热的天气里,村人们都伏在稻田水面上,青青的秧苗很旺盛地在水面铺开,横成行,竖也成行,像一张大极的方格网罩着十八亩稻田。村人们的腿都插在那网的方格里。太阳在他们的背上烧着,水面十分暖热,水下十分爽凉,鱼和黄鳝在腿缝间光滑地擦着腿皮穿过去,又穿过来。那时候,我在稻田并不拔草,大人们说我分不出秧苗和秕草,我就在水里和鱼鳝游戏,把他们拔出的水蓑草、水秕草、水秧子、水黄藤、水野蔷,还有我叫不出名儿的草全都运到田埂上。我喜欢站在田埂上看村人们劳作,他们就像无法比喻的啥儿似的,在天地之间做着活。太阳高高地悬在头顶,青黛的伏牛山在那一边立着,棕红棕红的耙耧山坡在这边卧着,伊河水从村人们的腋下哗哗流过去,新老大堤把他们圈起来,于是村人们劳作着就成了伟大的啥儿。我永远也说不出他们成了啥儿。这时候,我能看到村里的哥们或嫂们唱的野歌像鸽子一样在稻田上空飞翔。
哥们唱的歌是:
连夜赶路到姐家
姐家一院好鲜花
有心踏进花中去
又怕姐家刺篱笆
或是:
姐姐姣娥年二八
登枝翠笋正发芽
人正年轻花正茂
恰好风流贪野花
再或是别的啥儿歌,但意思都是这样。
嫂子们或野些的姐们则唱:
稻米不熟不成粑
胡椒不老不香辣
姐我离家不多久
不晓风流带野花
或是:
小儿玩耍爱抛筹
大人玩耍爱风流
不爱风流不爱耍
只爱你扛锄姐后头
再或是别的啥儿。
站在稻田头上,听着村人们的歌声在空中鸽子一样飞翔,那时候,我十二岁的心里就荡起很多清澈粼粼的水纹,觉摸出心像春日的晴天一样碧绿透明,会朦胧地勾画出往后自己的日月和家事。在那日月中的家事里,会出现见娜的影子。她就在那个时候,像鸽子似的歌声或歌声似的鸽子飞进我的心里,印下一个厚影永远和稻田、黛山、黄坡、伊河水、碧天、阳光、月色等等一道儿不肯离去了。她就像山树一样在树缝中有了粉淡色的根须。
十七
五叔被背走了。
村民们依然在砍树、打桩、系绳钻水。杨枝、柳枝不断被拴着扔进堤下的天水里。
见娜因为五叔被抓钩打捞出来开始和我说话了。我们一道从老堤上把砍下的树枝拖过来。大堤那边的十八亩稻田像没人睡的床铺着。麻雀成群地在稻穗上啄米,叽叽喳喳的叫声在洪水响叫的缝隙中响到大堤上。村人们顾不了这许多,就让它们随心所欲地啄着。我捡起一块石头从天上扔过去,仍然落不到十八亩地心,也就只好罢了。
昏黄的日光和熟稻的金色融在一起,这十八亩嘴洼里就铺了很厚很实的一层温暖暖的黄亮。大堤的这边,天水还在慢慢上涨,茫茫的水面上,阳光照着的地方,是一片纯金的颜色,仿佛那儿在流动着金水。云影落下的地方,则又暗又黄又红。云彩模糊地在水中漂动。大白鸟不知飞到了哪里。水面和高天之间,显得十分空荡,总觉得那中间少些什么。黄洪水的急流中,浪子也不再时大时小。
先不断漂下的箱子、桌子、房梁、树木、椽檩、死猪和黄牛啥儿的,这会儿也渐渐少了许多。好像上游的村落、田地里的人和东西,该跑的已经跑了,该搬的已经搬走了。
水面平静了,可洪水没有减弱。
新堤老堤上都不断时地塌方,桌面似的大堤泥片儿,“砰喳”一声,就坐进水里不见了。哪里有了塌方,村人们就忙不迭儿把木桩打在哪儿,把几个大树枝捆在一起,系到塌方的大堤伤口上。
终于,就把十八亩嘴洼的新堤用树枝护了一遍。运稻的人们还没来。按理说他们该来了。来回十多里路,是不需这老半天的时间。
大家就坐在堤上歇等,洪水从人们眼前浩浩地荡过去。人们知道,那荡过去的洪水是抗不住的灾难,可他们仍然坐在那里,等哪儿塌方就去哪儿打桩系枝护堤。
十八
村里运稻的人们还没来,回去叫村人们的人也没来。
十九
十八亩嘴洼的灾难抗不住地横了过来。
人们到太阳更显黄淡的时候,已经歇过了劳累,开始在大堤上走动。他们木然地望着大水,就如旱天里木然地望着高远的太阳一样。我和见娜拉着手,漫无目的地从新堤这头走到那头,并肩坐在一张条石上,眼望着洪水从我们清澈的目光中浑浊地荡过去。能模糊看见,伊河对岸的大堤上有人群忙动,像蚂蚁搬家般匆匆、匆匆的。不消说,那边的人和村人们一样,也在护堤,也在与洪水抗斗。早些失去的大银鸟又开始在对岸出现,在伏牛山的青黛映衬中,大银鸟就像夜空中急速滑动的一群星星。洪水的声音在平静了的大洪面上像气流般粗暴而又含着柔和地回响着。上游仍然是水天不分,天和地都粘在蒙蒙膨胀的水雾中;下游似乎透亮一些,然水和天也都如菜地的塑料纸一样含含混混。只有眼前的水面和稻田清清亮亮地裸摆着。有一条长蛇,像五彩线一样盘在稻田埂的草丛中,后来有只青蛙不知为啥儿从稻棵中一跳,落到了田埂上,那蛇一伸脖子,身子成了一条直线,青蛙就进了它的嘴里。那蛇似乎没能力吞下青蛙,它的嘴扯得宽极,才只能把蛙头含着,蛙的后半边身子露在外面挣扎动弹。
“见娜你看。”
“看见了,有些儿怕……”
我用一块石头朝花蛇砸过去,花蛇抬头瞪我们一眼,忽然它的嘴外就只剩下两只蛙脚,脖子立时凸成了一个山包。它终于把青蛙吞吃了。
大堤那头好像有人叫我们,说赶快回家吧,大半后晌了,午饭还没吃。我们准备往回走,可转回身子时,见娜却又惊奇地扭回了头。
“快看快看快看连科哥!”
我旋过身子,忽然见稻田中的青蛙像一群跳蚤,几十只几十只地跳在空中,落进田里;落进田里,又跃在空中。它们跳起时,青亮的背在阳光中闪着水润的亮色,落下时有哗哗啦啦的水响。熟稻田中是不该有水的。我往前走了一步详细地瞅了一眼,发现稻棵间的干叶、碎草、柴棒像船队般在急速地划动。心头一疑,抬头往新堤端头一瞅,看见大堤下有水,桶大小一股黄水,正咕咕嘟嘟朝稻田这边冒着,翻起的水泡又亮又大,如白棚车队似的从稻子行间开进田里去。于是我惊叫一声,仿佛花蛇吞了我的身子一样,拉起见娜的手就往大堤那边猛跑。她的裙子在我腿上扫来扫去。
“大堤冒水啦——”
“爹——队长——大堤冒水啦——”
“快呀快呀——大堤冒水啦——”
十八亩嘴洼和人们的天水灾难就这样横了过来。我们的嘶唤像破了嗓子的奶羊腔在天水面上软软地飘动。在我们的唤声中,身后追来一声“砰——喳”的塌方声,如同有座山头冷丁儿卧进了水里,一下盖死了我们的叫唤。我回头望了一眼,瞟见了冒水的地方有半边大堤不见了。堤下的天水一片泥黄,白沫被推出两丈远,随即又退回来,急速地转着被一个水漩涡大口吞没了。
“快呀!大堤冒水啦!”
“大堤冒水啦队长!”
新堤那头的村人们终于听见了我们的呼唤。他们大伙儿一同怔了一星儿工夫,就都迎着我们跑过来。队长跑在最前,老远就问哪儿冒水了?我说堤那头,他就像疯一样朝前面跑过去,把我和见娜留在身后边。他跑过去带起的凉风把见娜的衣裙撩起很高,脚步声如打桩锤砸在堤面上。我们很远就看见队长和村人们到冒水的地方突然钉住不动,仿佛枯桩一样扎在了大天下的黄洪堤头上。一群村人,一林桩子,个个的后背都在泥色的日光中抽动出光亮。我已经觉摸到,天水不可抗斗了,它像狮虎一样横在了人们面前。时至今日我还惊异村人们对天水大灾的淡然。我以为他们会呼叫的,可我和见娜返回到那里时,他们都木木地站着,脸上是同黄天一样肤色,看不出有什么异样。那时候,一切都已赶不及了,原先水桶粗的冒水洞变得牛腰一般,天水中的漩口有半间房子那么大,大棍、破箱在漩涡中旋不够半圈就从洞里进去,从大堤这边出来,漂在稻田中。十八亩稻田从下沿开始,被洪水迅急地一片一片淹盖着。已经有几亩地埋在了天水中。熟稻的穗头在水面摇摇晃晃一阵,就慢慢倒进了黄洪里。
有人说:“咋办队长?”
队长说:“操它祖宗八辈这洪水!”
有人说:“我们就看着嘴洼被水淹?”
队长说:“操它祖宗八辈这洪水!”
有人说:“把树枝拉来塞进水洞里。”
队长说:“来不及了操它祖宗八辈这洪水!”
这说话之间,大家感到脚下一晃,不等觉醒过来,就见水洞上的大堤呼的一声,坐卧进了水洞里。那大水吃惊一下,稍稍犹豫一阵,用力轻轻一推,卧塌的堤土就被推进了稻田的水中,化成了泥浆朝嘴洼中央冲去。有了这堤口,似乎洪水冷丁儿找到了出路,便拧着搅着往稻田里涌,流水声响哗哗、冰冷冷地灌进人们的耳朵里。
十八亩嘴洼、五年的辛劳眼看着一格一格被天水吞没了。
村人们说完了,嘴洼完了。
爹说一季也没有收成,再也甭想吃米了。
队长望着扑进田里的黄洪,脸上板出青石的颜色。脚下的新堤,在天水中一块一块不断塌下,逼着队长和村人们一步一步后退。眨眼间,那门似的豁口,已经塌成了公路的宽窄,洪水更加汹涌,如同跨入城门的队伍,挤过城门似的堤口,就如同入了城一样,随即铺摊开来,朝远处稻田的四面八方盖过去。盖过去的洪水,仿佛是从人们的脸上滚过,立时,人们的脸就全都成了泥黄。青蛙从稻田中一只一只跳上大堤,回头惊恐地望着逼来的天水。河面那些白沫杂物开始如车队一般开进稻田中,朝嘴洼那边的老堤靠过去。收割过的稻圃儿,也开始漂在水面,像堆堆乱草样打着旋儿朝着远处游。
“完了,嘴洼完了。”
“再也吃不到大米了。”
村人们盯着那漂起的稻圃儿,这样叨叨两句,队长忽然旋过身子,“操它祖宗八辈这洪水!”他这样骂了一句,似乎突然醒过了神儿,对着村人们狂唤:“娘的,都别愣了!快、快,快去把稻种抢回来!快去把稻种抢回来!”
嘶叫着,队长风一般从人群刮过去,朝收割过的稻田那头跑。村人们并没领神,见队长跑了,也就跟着跑。爹一手拉我,一手拉着见娜,像尾巴样紧摆在人群后边。我们老远看见,队长到堤头上,一弯腰就滚进一角没被淹的嘴洼田里,抱起一铺儿割过的熟稻跑上大堤一放,又滚下大堤去抱另一铺。后到的人们看见队长这样,到那儿一声不言,就冲进嘴洼角里去抢稻圃儿。
可惜我们到那儿时,人们都已不再往嘴洼里跑抢稻子啦。十八亩嘴洼彻底地被洪水吞尽,成了十八亩汪洋,和堤外的伊河连成了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