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哥,你可曾听过这魂宗最早出现于何时?”徐慢慢问道。
琅音魔尊淡淡回道:“记不太清了,我是四五百年前听人提过。”
天禄宫中记载了万年历史,她不可能从头开始找,只能先缩小范围,再扩大范围。
天下所有宗门开山立派,都必须在天都城和道盟备案,接受审查,否则一律视为邪魔外道。徐慢慢自继任道尊,便看过道盟所有记录在案的宗门,确信未曾看过魂宗二字。在正统道门看来,任何涉及血、肉、魂、魄的宗门都是犯禁,正统修道是吸收天地灵气为己用,而邪魔外道则是夺舍杀生,手段多卑劣残忍。
虽然道盟多有禁令,但也管不到每一个角落,总会有不少邪修企图走捷径,干些伤天害理之事,尤其是在蛮荒之地,还会有邪修招摇撞骗,成立□□,坑害无知百姓,敛财害命。而这些劣迹和□□传闻,都会记录在《天诛册》中。
《天诛册》按时间分类,琅音魔尊指示徐慢慢从四百年前的记载开始往前找。
徐慢慢看了一下琅音魔尊,舔着笑道:“哥哥,帮我翻下书。”
琅音魔尊皱了下眉头,抬起手屈指一弹,只见一道绿光落在了地上,迅速抽条长叶,很快便长到了半人高,伸着两片长长的绿叶,像两只手臂一样欢快地招展着,细细的身躯左右摇摆。
“叶子,给她翻书。”琅音魔尊说了一句,那叶子朝琅音魔尊深深鞠了个躬,便蹦蹦跳跳地扭到徐慢慢身旁,仰起身子朝她摆动叶子。
虽然没有头脸,徐慢慢却分明从叶子身上感受到了欢快和讨好。
这真不像琅音魔尊的叶子,也不像琅音仙尊的叶子……
徐慢慢飘到了琉璃明珠灯旁,与琅音魔尊相对而坐,叶子也乖巧地跟在徐慢慢身旁,伸出细长的绿叶帮她搬书,翻书。
琅音魔尊支着下巴,懒懒地翻着书,掀起眼帘扫了徐慢慢一眼,便又低下头去看《天诛册》。
徐慢慢心里有些嘀咕——琅音魔尊似乎对魂宗十分感兴趣,这又是为何?
不过她来不及多想,因为叶子已经翻开书页了。
叶子翻开《天诛册—一万三千七百卷》,徐慢慢一目十行地扫视上面记载的内容。
——弘道两千八百七十三年,发生在庆国滨城的□□祭祀案,一百零八名童男童女背负巨石,沉入江中,祭天祈雨,经查为通灵教所为……
——弘道两千八百七十二年,卫国樊城五十六名青年男子失踪,后被发现挖空内脏,弃尸荒野,经查为噬心教所为……
——弘道两千八百七十二年,梁国四十九名妙龄少女惨死,经查为其父母受阴阳教蛊惑所为……
——弘道两千八百七十二年,蜀国百名老人于家中自焚,经查……
薄薄的一页页纸,沉甸甸地承载了无数亡灵与怨气。徐慢慢越看越觉得触目惊心,不由得眉头紧皱。
早些年她行走人间,便撞见过不少邪修恶行,但天下之大,她一人又能救多少人?后来她与徐慎之深谈三日,从道盟改革到天下苍生,达成了许多共识,最重要的一点,就是……
“一人之力也好,万人之力也罢,我们能做的终究太少。”
“没有永恒不落的太阳,黑夜终究会到来。”
“我们只需点燃人们心中的灯,他们自能无畏地走进那片夜。”
初始的十四座枢机楼,只是一把把炬火,她与徐慎之畅想过九十九座枢机楼,本以为有千年的时间去完成,没想到中道止步,还好有徐慎之在,有宁曦在,她也能放心一些。
只盼着这微不足道的火光,有一天能成燎原之势,驱散笼罩着大陆的迷障与阴霾。
“嗯?这件事有些奇怪……”琅音魔尊不知看到何处,忽然发出一声质疑。
徐慢慢抬起头来看向对面,只听琅音魔尊念道:“弘道两千六百六十二年,天都城发生惨案,一夜之间墨王府死三十六人,墨王、王妃身首异处,三十四名护卫惨死,其中元婴四人,金丹三十人……”
徐慢慢闻言一惊:“一夜之间杀死如此多的修士,还是在天都城,这绝非普通的□□所为,若不是势力强横,便是法相下手。”
大多数□□只敢在荒僻之地生事,才不容易被道盟发现。然而天都城乃天子之城,权贵云集,这里不仅有各家长老法相,元婴也是随处可见,寻常势力不敢在此生事,更别说是对王府下手了。
徐慢慢没等琅音魔尊念完,便飘了过去挨到他身边自己看。
“据知情者称,墨王与一女子结仇,遭报复仇杀,该女子经查为血宗之人。”
徐慢慢脑中掠过一个身影,脱口而出道:“难道是屠灵使?”
血宗之中修为高深的女邪修,她只知道此人。如果是屠灵使动手,那以她的修为,一夜之间杀四个元婴,三十个法相,并不是件难事。
“不。”徐慢慢很快便否定了自己的猜测,“如果是屠灵使,她不会放过这三十六具尸体,其中还有四个元婴修士,她绝对会将他们炼制为傀儡。”
血宗做事,向来目的性极强,不做无用的杀戮。即便是寻仇,也不会杀完了人扔下三十六具尸体不带走,因此琅音魔尊的怀疑和徐慢慢一样——这与血宗的行事作风不一致。
徐慢慢细看卷宗,专注道:“三十六具尸体的验尸结果都很清楚,他们生前与凶手发生过激烈搏斗,伤口一致,说明凶手只有一人。一个人能杀三十六人,那人即便不是法相,也是半步法相。这样的修为足以称霸一方,不会籍籍无名。如果这件事与血宗无关,那是谁将此定案为血宗所为?真正的凶手到底是谁?”
琅音魔尊道:“这是四百多年前的案子,那时候血宗已经是道盟榜上有名的邪魔外道,查不出来的事,便让血宗背锅,倒也不足为奇。”
“四百多年,说不定有当年亲历者还存活着,可以查一查。”徐慢慢若有所思。
“能活四百载以上,至少得是元婴修士了。墨王府与天都皇室应该有些关联吧,说不定皇城中就有知道当年旧事的老人,不过定案之事,他们未必愿意开口。”琅音魔尊道。
“若哥哥亲自去问,他们一定不敢隐瞒!”徐慢慢讨好地笑着,扭过头对琅音魔尊说道。
两人四目相对,徐慢慢才发现自己的元神不知何时穿过了琅音魔尊的手臂,被他圈在怀中,这一回头贴得极近,她的嘴唇似有似无地擦过了对方的薄唇,只是她是一缕元神,没有实体,唇瓣交叠,两人都没有感觉,只有大眼瞪小眼。
琅音魔尊僵了一下,随即薄唇轻启,呼地一下,一口仙气吹出,把徐慢慢的元神吹得飞出老远。
“哥哥,我又又又又错了……”徐慢慢只觉得脸上发烫,哭丧着脸飘回来认错。
琅音魔尊支着下巴冷冷看她:“你是不是对本尊有非分之想。”
徐慢慢心里咯噔一下,忙道:“绝无此事,我的心是慢慢的!”
琅音魔尊呵地冷笑了一声:“若不是留着你还有用,刚才就把你吹得魂飞魄散了。”
徐慢慢正想说几句好听的,忽感应到外间传来一丝波动,她心头一跳,急忙往琅音魔尊身后飘去。
“哥哥,有人来了!”徐慢慢道。
“修为不高,看不到你。”琅音魔尊无动于衷说道,目光望向门口的方向,只听到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地上出现了一道拉长的修长身影,不过片刻,书架后便出现了一个人影。
那是个看起来二十七八的男子,容貌俊秀温文,身着锦袍,上绣五爪金龙,普天之下能穿这身衣服的只有一人。
“承煊帝。”琅音魔尊扬了下眉,喊出对方的身份。
承煊帝朝琅音魔尊微笑颔首:“孤听闻琅音仙尊夜访天禄宫,有失远迎,还望见谅。”
承煊帝虽是人族帝王,身上却无一丝帝王应有的王者之气,反而一身的书卷气,温文尔雅,平易近人。
“不必客套,本尊查阅些典籍便走。”琅音魔尊态度冷淡道。
承煊帝并不因为对方冷漠无礼的态度而愠怒,依旧含笑道:“不知仙尊想查什么典籍?孤数百年来无所事事,便浸淫于天禄宫典籍之中,说不定仙尊想查之事,孤能帮上一二。”
徐慢慢站在琅音魔尊身侧,定定地审视着承煊帝。
徐慢慢三百年来到过天都城两次,也见过承煊帝两次,却对这位承煊帝没什么印象,毕竟是个傀儡帝君,只有表面风光,国政大事丝毫说不上话,只能任由七国国君做主。他坐得高高的,被重重珠帘挡住了脸,沉默得像个影子。
七国国君不愿意让这位承煊帝与外界有太多往来,似乎是怕他培养势力,有复国之心。气派恢弘的大兴宫,也不过是更大一点的囚笼。承煊帝为帝五百载,却无妃无后,似乎是七国国君不愿让他生下后嗣,人一旦有了后嗣,便也有了希望,有了希望,在七国国君看来便是有了反心。于是承煊帝连骄奢淫逸的资格都没有,偌大的大兴宫,唯一能给他自由的,便只有这个天禄宫了。
身体会被禁锢,思想却无边际。
不过这种囚禁这些年似乎略有松动,因为承煊帝是元婴之身,法相寿千年,元婴寿五百,这算一算,他也没几年好活了。
徐慢慢掐指一算,墨王案发生之年,承煊帝应该正是少年,或许他知道点什么。
琅音魔尊似乎知道她所想,未等她开口,便开口问道:“陛下可听说过墨王案?”
承煊帝微诧,神情一时恍惚,片刻后才回过神来,微笑道:“原来仙尊在查此事,这事已经过去太久了,恍如隔世……那年,孤才十九岁,墨王,是孤的皇兄。”
“那时先帝垂危,膝下仅余我与墨王二子,墨王神武睿智,乃太子的不二人选,先帝亦有意立墨王为储君。然……诸侯生二心,派出杀手暗杀墨王,墨王重伤濒危,幸得一女子相救。不料那女子竟挟恩图报,逼迫墨王娶她为正妃。当时墨王已有相恋的女子,婚期已定,便拒绝了对方无礼的要求,许以金山为报。怎知那女子修为极高,报复心强,在墨王大婚之夜发难,将他们夫妻二人杀死在婚房之中。王府修士尽出,追杀凶手,却无一生还……”
承煊帝将过往之事娓娓道来,揭开了真相的冰山一角。徐慢慢直觉,事情绝非如此简单。
“有什么证据证明是血宗所为?”徐慢慢问道。
琅音魔尊瞥了她一眼,重复了一遍她的话。
承煊帝道:“此事涉及皇室颜面,因此事发之后,先帝便下令封锁全城,将知情之人一一封口,交由大内追查。究竟真相如何,应该只有先帝知道,因为大内查案之人,不久之后也暴毙而亡。”
徐慢慢听得心中发寒,只为了保守一个秘密,帝王一言,伏尸千里……
“仙尊追查此事,可是觉得此事另有内情?”承煊帝问道。
“或许吧。”琅音魔尊起身,“本尊该走了,陛下不送。”
琅音魔尊说罢便大步朝外走去,徐慢慢急忙跟了上去。
“哥哥,等等我!”
承煊帝目送琅音魔尊离开,许久之后才垂下眼,看向散落了一地的《天诛册》,摊开的那册正记载了墨王案的详情。
“哥哥……”他喃喃念道。
琅音魔尊将徐慢慢收入神窍之中,便大步朝她所在的院落走去。
“你回到躯壳之中,便马上把修炼功法写出来,离天亮还有两个时辰,应该来得及你写完。”琅音魔尊传音道。
徐慢慢盘腿坐在花瓣上,支支吾吾道:“我肯定是会把功法交出来的,只是这个功法有个小问题,不太适合旁人修炼。”
“嗯?”琅音魔尊挑了挑眉梢,似乎有所怀疑。
徐慢慢道:“我这元神出窍之后,就回不去了,除非受到外界攻击。”
琅音魔尊剑眉微舒,若有所思:“所以上次你一动不动,就是元神出窍了,直到受到攻击才元神归体。你刚才主动领罚,也是这个原因吧。”
徐慢慢干笑了两声:“哥哥真是聪明,一下子就想到了……”
琅音魔尊冷笑了一声:“先前不提,去完天禄宫才说此事,你这是明目张胆地利用本尊了!”
“哥哥明鉴!我若是对你存了什么坏心思,就不把这件事告诉你了。”徐慢慢急忙辩解。
琅音魔尊却似乎不接受她的狡辩了,花瓣翻卷,朝着她当头拍下,徐慢慢抱头鼠窜,却还是被花瓣压住了身体,动弹不得,涨红了脸。一片叶子探出尖尖来,在她脑袋上戳了戳,她心有所悟,忙道:“叶子,帮帮我!”
叶子歪了歪,却没有动。
上方传来琅音魔尊的冷笑声:“那是本尊的叶子,怎么可能听你使唤。”
话音刚落,叶子尖尖便顶住了花瓣,徐慢慢顿时压力一减,松了口气,从花瓣缝隙里滚了出来。叶子在徐慢慢后背推了一下,徐慢慢便从琅音魔尊的神窍中跌了出来。
徐慢慢迎上琅音魔尊冷冰冰的眼神,讪笑道:“哥哥,别生气……”
琅音魔尊道:“你以为滚出来了就没事了吗?”
琅音魔尊说着一挥衣袖,将徐慢慢拂出老远,劲风震得落叶满地。
这时旁边传来开门声,紧接着便是一道红光掠过,落在琅音魔尊身前。
黎却神色戒备,看到是琅音魔尊在此,才松了口气,又狐疑问道:“仙尊不知为何深夜到此?”
琅音魔尊正在气头上,冷冷扫了他一眼:“本尊行事需要向你报备?”
黎却被呛了一下,俊脸顿时沉了下来,他明显从琅音魔尊身上感受到了不友善的气息。
“不知道在下何处得罪了仙尊,让仙尊三更半夜在我门口……撞树?”黎却扫了一眼一旁光秃秃的树,又看了一眼满地的落叶。
琅音魔尊懒得搭理他,径直越过他朝前走去。
黎却的火气也蹭的一下冒了上来,他帝鸾少主凭什么要受这种委屈,修为高就可以欺负人不让人睡觉吗!
“仙尊到底是什么意思,我朱紫墟不是可以任凭人侮辱的!”黎却追上两步,不输气势地与琅音魔尊叫板,却见琅音魔尊用力推开了一扇门,黎却抬头一看,正是徐慢慢的房间。
黎却疑惑问道:“仙尊来徐滟月的房间做什么?”
琅音魔尊冷冷道:“揍人。”
黎却闻言愣了一下,而琅音魔尊已经撞开他推门入内。
黎却急忙追了上去,拦在琅音魔尊身前,不可思议道:“尊上名扬三界,却要欺辱一个昏迷中的女子,传出去不怕三界耻笑吗!”
琅音魔尊本就心中不悦,又被黎却一再挑衅,他懒得解释,也不能解释,心中越发怒火高涨,当下剑眉拧起,目露厉色,冷然道:“滚开!”
黎却贵为帝鸾少主,天下羽族共主,平生只服黎缨一人,哪怕是琅音仙尊,他也只是客气两句,这不代表他会忍这口气。
“呵,琅音仙尊未免太目中无人了。”黎却眸中燃起火色,咬牙道,“徐滟月虽然厚颜无耻,诡计多端,但也不曾做过伤天害理之事,罪不至死。我今日在此,便不会让你伤了她!”
——你救人就救人,何必还要骂我两句呢……
飘在琅音魔尊身后的徐慢慢感动得快跪了。不过黎却对徐滟月哪有什么感情,此刻与琅音魔尊叫板,恐怕只是面子上下不来吧。听黎却这语气,只怕比琅音魔尊还想打他两下……
有着共同想法的两人居然剑拔弩张起来,也是造化弄人了。不过黎却的修为应是远远比不上琅音仙尊的,因为他此刻连徐慢慢元神的存在都感应不到。
琅音魔尊盯着黎却的眼睛冷笑道:“区区一只四百年道行的鸟儿,也敢在本尊面前放肆了。”
黎却瞳孔一缩,背后骤然张开焰形双翼,将床上昏迷之人挡得严严实实。
“帝鸾一族,宁折不弯,宁死不辱,我若拼尽全力,恐怕仙尊也不能全身而退。”黎却傲然道。
琅音魔尊懒得废话,径直向黎却打出一掌。黎却双翼往前一拢,挡住了琅音魔尊的攻击,羽翼竟吸收了这一击的能量,火焰猛地一炽。
琅音魔尊这才正眼看了一下,兴味盎然道:“神脉者之力,果然有点意思。”
两人在房中大打出手,徐慢慢生怕元神遭到波及灰飞烟灭,只得躲远了,飘在角落里欲哭无泪地喊道:“你们别打了,要打就打我吧!”
但偏偏他们就不打她!
这上哪儿说理啊,真正想挨打的人都挨不上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