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遭时空忽然扭曲,眨眼间便到了另一个时空。
在琅音仙尊的回忆里,徐慢慢身处一个洞窟之中。
琅音仙尊背对着她,与一个同样长身玉立的男子在交谈着什么。
“这是天外陨晶,稀世罕见,诛邪不侵,我攒了两千年才有这么一块,你全都要了去,我怎么办?”那男子不满地抱怨道。
琅音仙尊淡淡道:“你再攒两千年就是了,你有的是时间。”
那男子俊美不凡,双眉间却有一团焰火似的浮纹,为他增添了几分神明般的雍容气度。
“琅音,你也有无疆之寿,不如你也再等两千年。”男子手上攥着陨晶不肯松手。
琅音仙尊掰开他的手指,认真道:“但是她等不了。”
男子愣了一下,手上不自觉卸了劲,回过神来忙追问道:“你居然给旁人炼法器,是谁,男的女的,是人是妖,不对,妖族的寿命等上两千年应该没问题,那应该是人!难道……你有喜欢之人了?”
琅音仙尊举起陨晶细细端详,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
男子瞠目结舌,仔细打量琅音仙尊。
“你……真的是琅音?你不是无心之花,怎会有动心之人?”
琅音仙尊收起陨晶,微微皱眉:“不过要了你一块天外陨晶,你哪来这么多问题?”
男子气笑了,眉间火焰一颤一颤的,他恨恨道:“什么叫‘不过’?活了三千年都学不会说话。你要了一大块天外陨晶,我不过问了你一个问题,这话得这么说才对!”
琅音仙尊扫了他一眼:“那我已经回答了,你也该满意了。我要在此地炼器,你若是如此清闲,便用九幽业火助我吧。”
男子捂着心口,显然是气得不轻:“若不是认识你多年了解你……我真想与你绝交。你太不珍惜你唯一的朋友了!”
男子拂袖欲走,刚抬起脚,又转了回来,咬牙道:“我便要看看,你要炼出个什么东西。”
男子双眸一闭一睁,眉间火焰骤然发出强光,一团熊熊烈火浮现于半空,琅音仙尊将天外陨晶抛入烈火之上。霎时间,陨晶爆射出无数星辉,整个洞窟石壁犹如浩瀚星河一般璀璨。
琅音仙尊敛眸沉思片刻,忽然十指翻飞,快速结印,掌心浮现芙蓉花的虚影。片刻后,虚影渐渐凝实,三片花瓣落于掌心,又被琅音仙尊送入陨晶之中。
男子一惊,失声道:“你将三瓣心花炼入法器之中,那你修为会折损近半!”
琅音仙尊的脸色白了几分,却似乎未将自己放在心上,只是专注地凝视着火焰中渐渐成型的陨晶。
“她将远行,我不能随行相护,便只能以这种方式伴她左右了。这三瓣芙蓉,能于危急时刻救她性命,也能让我知道她身在何方,若她遇到危险,我也能来得及赶去。”
男子怔怔看着琅音仙尊被火光映亮的俊美容颜,许久才发出一声喟叹:“那是何方神圣,能叫你牺牲这么多。”
琅音仙尊似乎没明白男子的感慨,还以为这也是一个问题。他侧头仔细想了想,认真说道:“她是我的心,亦是我的命。”
陨晶忽然爆发出夺目的光芒,徐慢慢忍不住闭上了眼,片刻后,光华内敛于法器之内,山洞中又恢复了平静。
徐慢慢睁开眼,看向琅音仙尊手中的法器,那样的流光溢彩,举世无双,动人心魄,亲切熟悉……
“这是什么法器?”男子问道。
琅音仙尊微微一笑:“潋月冠。”
徐慢慢登时心尖一颤。
短暂的黑暗之后,眼前骤然一亮,映入眼帘的是琅音仙尊双眸紧闭的清俊脸庞。
徐慢慢心上一紧,猛地往后一缩,拉开了距离,结果发现更不得了了,本来浑浊的药水被仙尊吸干了药性,只留下沉淀在底部的残渣,和一桶清澈见底的水。
真是什么都看得清清楚楚的……
徐慢慢用力闭上眼睛,长长舒了口气,暗道还好仙尊看不到自己。
方才梦境中所见所闻着实叫她震惊疑惑,原来仙尊也曾为情所困,而他放在心尖上的人,竟是她么……
徐慢慢顿时心中一片酸软,眼眶发热,几乎欲流下泪来,哽咽着颤声道:“仙尊,你对我这么好……我会不忍心利用你的……”
徐慢慢自幼便被时常告知一件事,长得丑,不要想得美,像仙尊这样神仙似的人物,更不能妄想,多少戏折子里说的,殊途相恋,必有死伤。
师父也三番五次地在她耳边重申此事,让她切莫对仙尊有非分之想,仙尊是无心之花,对她好她也不可往心里去。
也不知道是师父看走眼了,还是故意骗了她。仙尊并非全然无心,他将自己的半条命都给了她,难道这还不是爱吗……
犹记当年,她金丹初成,师父说四夷门已经没有什么能教她的,须得她亲自到红尘中历练,看山看水,见心见性,方能明白自己道心所在。
当时琅音仙尊也曾提起,想和她一起下山,护她周全,却被师父拒绝了。师父说,有仙尊保护,她永远长不大,永远无法悟道。仙尊听了此言,便也没有坚持,反而转身离开了四夷门,那一走便是许久……
徐慢慢出行那日,在山门口踟蹰了许久,直到日头西渐,才看到了琅音仙尊的身影。
他郑重地将潋月冠为她戴上,她平庸的面孔大概也会因为那光辉而增色不少吧。
“慢慢,此行万里,艳阳风雪,我不在身侧,这潋月冠可代我护你周全。”
“多谢仙尊一片心意,慢慢会保重自己,也盼仙尊长乐无忧。”
她那时不知潋月冠中的沉重心意,只道是琅音仙尊和师父一般,为她送行相赠的护身法器,心中也是十分感动。
琅音仙尊垂下眸,清冷的声音似乎也有了凡人的温度。
“我也明白你的心意,但只有见你长乐,我才能无忧。”他低低地说了一句,抬起纤长的手指,轻轻拨了一下垂落在她耳畔的陨晶流苏,“我听旁人说……凡人之间会相赠贵重之物,作为定情之物,这潋月冠,便是我为慢慢打造的定情之物。”
她心跳猛地乱了几拍,却又很快地恢复了镇定,含笑问道:“这番话……仙尊可是听我师父说的?”
琅音仙尊别过眼,含糊地点了点头。
她当时没有多想,只道是师父又糊弄琅音仙尊,骗他拿出珍贵法器来给自己的徒弟壮行。而仙尊口中的定情之物,她理所当然也只当是一场有实无名的师徒之情。
仙尊向来说话简洁,容易引人误会,她早已习惯。
她也不能戳穿了师父那点小心机,当下只有干笑着点了点头,接受了仙尊的馈赠。
直到现在她才明白,原来不是仙尊误会了她,而是她误会了仙尊。仙尊藏在潋月冠中的三瓣芙蓉一片心意,她至死都未曾看透。在他看来,那是早已两情相悦的许诺,是付出半生修为的寄托,而她却始终以为,那不过是一场淡如水的君子之交。
徐慢慢垂下眸子,忽觉心头一片酸痛怅惘。她一生寻道践道,但求一个无愧无悔,也自问从未对不起任何人,没想到还是辜负了这世上对她最好的人。
她忍不住伸出手去,想要触碰他胸腔中跳动的那颗心。高高在上不染尘垢的神仙,也会有和凡人一样的心跳吗……
她的指尖碰到了琅音仙尊莹白而结实的胸膛,却径直穿了过去,便在此时,她忽然听到稍显冷漠的声音。
“你在干什么?”
徐慢慢猛地抬起头,只见琅音仙尊正用冰冷锐利的眼神注视着她。
徐慢慢整个人都僵住了,结结巴巴道:“仙、仙、仙尊,你能看见我?”
琅音仙尊冷冷道:“也能听到。”
徐慢慢只觉得一把火把自己的元神烧了个通透,道:“仙尊,我刚才……我可以解释……”
琅音仙尊打断她:“我不是琅音仙尊。”
徐慢慢一怔,有种松了一口气又提了一口气的窒息感:“哥哥,你没穿衣服,我一时竟没认出来!”
琅音魔尊:“……”
徐慢慢在琅音魔尊杀人的目光下战战兢兢地背过身去,听到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知道是琅音魔尊在穿衣服,她绞着手指脑子疯狂转动,想着一会儿该如何跪地求饶才能逃过一劫。
还没等她想好,忽然眼前一暗,琅音魔尊已经站在了她面前。
徐慢慢立刻跪了下来:“哥哥,我知道错了!”
救命,她以后该不会养成天一黑就跪的习惯吧……
琅音魔尊紫衣垂地,双手抱臂,居高临下垂眸俯视她,冷笑道:“你这次又知道了哪些错?”
“我哪哪都错了,重说一遍都是对哥哥的二次伤害。”徐慢慢极其卑微地认错道,“我昏迷的这些天,哥哥竟然没有趁机杀了我,可见哥哥宽宏大量,不与我一般计较。”
徐慢慢小心翼翼抬起头偷看他的神情,咽了咽口水又道:“哥哥,你打我吧。”
她这番道歉,多少是有些真情实意的,自己辜负了仙尊一片深情,又利用了他的深情,他为了自己折损了一半修为,铲除焚天部受了重伤,自己还哄骗他去灭血宗……
——徐慢慢!你不是人啊!你愧对师父在天之灵!
“你也知道自己该打。”琅音魔尊面沉如水,冷哼一声,又狐疑道,“我还没打,你哭什么!”
徐慢慢抽了抽鼻子,抬起头露出微微泛红的眼眶,可怜兮兮道:“我元神脆弱得很,经不起您随手一挥,你还是打我的肉身吧。”徐慢慢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不要打重伤啊,小惩大诫就好,我以后不会再犯了!”
琅音魔尊唇角一翘,讥诮道:“本尊想怎么做,还要你来指手画脚吗?”
徐慢慢低下头去:“不敢不敢,这只是小人卑微的乞求,您参考一下就好,不过看在我还有几分用处的份上,打死或者打伤都不太好……”
“你有什么用处。”琅音魔尊冷哼一声,广袖一挥坐于榻上,傲然俯视徐慢慢,鄙夷道,“如此不济,连屠灵使一招都挡不住。”
“是我修为低下拖累了您。”徐慢慢陪笑道,“哥哥救命之恩我无以为报,一定不遗余力复活徐慢慢!”
“你就算尽了全力也不过如此。”琅音魔尊虽然言辞不屑,但对徐慢慢这番狗腿做派还是颇为受用。
他定睛审视徐慢慢,忽地微微倾身,朝徐慢慢勾了勾手指,像招呼小狗似的唤道,“你过来。”
徐慢慢念头一动,跪着的身躯整个往前飘去。
琅音魔尊伸出手往前一捞,修长的手臂径直穿过徐慢慢的元神,从她脸上扫了过去。徐慢慢只觉得一阵风吹过自己的脑袋,有种若有若无的酥麻,却没有什么不适。
琅音魔尊奇道:“你一个小小金丹,元神出窍为何如此凝实?寻常金丹被本尊这么一碰,早就魂飞魄散了。”
徐慢慢干笑道:“许是因为我的修炼功法比较特殊。”
她心里猜测,也可能是因为融合了原主的半颗金丹,金丹乃元神之所在,她这相当于一个半人的元神,比别人凝实一些,也是情理之中。但这却不能告诉琅音魔尊。
琅音魔尊若有所思:“能凝实元神的功法……你是魂宗之人?”
魂宗?
这两个字似乎触动了元神深处的记忆,让徐慢慢心口处有种莫名的悸动,但她苦苦思索,却一无所获。她只能摇摇头,诚恳道:“我未曾听过魂宗。”
琅音魔尊道:“魂宗与血宗一样,也是追求长生之道的邪修宗门。修道者都以元神为本,肉身为器,血宗认为元神脆弱,依附肉身而生,只要肉身不朽,便能得长生。而魂宗反其道而行之,认为修炼元神才是长生正道,元神不灭便不老不死,近乎于神。”
徐慢慢满打满算也才活了三百余年,见闻不足也是正常,这也是头一回听到魂宗二字。但她融合了这具身体的半颗金丹,也有了原主的部分元神,或许原主与魂宗有所牵连,才会被“魂宗”二字所触动。
“这几百年来未曾听过魂宗,可是销声匿迹了?”徐慢慢疑惑道。她活了三百年,当了百年道尊,从未在道盟听过魂宗的存在。
琅音魔尊道:“本尊也只是略有听闻,今日听你说有功法能修炼元神,这才想起来这个宗门。传闻魂宗有修炼元神的功法,难道你是魂宗之人?”
琅音魔尊逼近了一步,审视的目光咄咄逼人,让徐慢慢倍感压力,不自觉地往后缩脖子。
“这我也不知道……”徐慢慢眼神微微一闪,心念电转编了一套说辞,“我是跌下山崖被慢慢所救,失去了记忆,连自己名字都记不得了……如今听哥哥这么一说,我也有些怀疑自己的身份可能与魂宗有什么牵扯。哥哥您再想想,您在哪里听到魂宗的传闻?”
徐慢慢把一切都推到失忆上,这也不是说谎,她确实是没有那些记忆。
“偶然听到友人提起,你找不到他。”琅音魔尊含糊其辞,似乎不想说实话。“你若是对魂宗感兴趣,那便去天禄宫看看。这世间对一切传闻野史记载最全的,除了道盟也就是天都城的天禄宫了。”
大兴王朝作为大陆上最后一个大一统帝国,延续了三千年的统治,留下了极其丰富的史料典籍,这些都收藏在天禄宫之中。听说天禄宫分为十二殿,天文地理、风土人情、正史野史、精怪传闻无所不有,但是其中大多数都是绝密典籍,尤其是分裂成七国后,七个国君担心其他人从天禄宫的典籍中了解到自家地盘上的机密,都禁止外人进入天禄宫,守卫极其森严。
如果徐慢慢还是潋月道尊,以她的身份地位,自然是能在天禄宫乃至整个天都城来去自如,但如今她只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只能走走旁门左道了。
徐慢慢眼睛闪闪发亮,笑道:“多谢哥哥指点,我如今是元神之身,正好可以潜入查阅典籍。”
琅音魔尊认真看了她一眼,嗤笑一声道:“你怎么翻书?”
徐慢慢愣了一下,不禁苦笑道:“我倒是忘了……”
看来这元神之躯也有许多不便之处。
“或者我可以跟明霄法尊讨个人情,他如今也是半个道尊,想必七国国君会卖他这个面子。”徐慢慢摸着下巴思索道。
琅音魔尊不以为然,道:“他自己想进去是有这个可能,但带一个来历不明的人进去,却也没这么容易。”
“我元神出窍就可以了。”徐慢慢脱口而出。
琅音魔尊狐疑地盯着她:“你与明霄法尊何时有这等交情,对他如此信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