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慢慢打发走了黎却和敖修,这才心怀忐忑地去药园见琅音仙尊。
其实琅音仙尊没有主动来找她,她心里已经安定许多了,基本上可以肯定,他对昨夜之事毫无记忆,否则就冲那两巴掌,他一醒来就能来抓她去做花肥。
徐慢慢到药庐的时候,差不多是午时,是琅音仙尊一日中最温和的时刻。
“见过仙尊。”徐慢慢满面微笑,比春风还温暖三分。
琅音仙尊看着气色不是很好,清俊的面容略显苍白,眉眼之间难掩倦意,也不知道是吐血受的伤大,还是被徐慢慢吸血伤害更大。
琅音仙尊淡淡扫了徐慢慢一眼,让人看不出喜怒。
“何事?”
“在下查到些线索,应该与血宗有关,打算今日便启程前往幽州查探一番,不知道仙尊愿不愿意同行?”徐慢慢谦卑地问道。
琅音仙尊没怎么犹豫便点了点头:“好。”
反倒是徐慢慢怔了一下,她还准备了一番说辞,这下都用不上了。
“这次同行的还有黎却和敖修,我已与他们约好在山门会和。”
琅音仙尊闻言皱起眉头:“他们去做什么?”
“多一个人总是多一份力,有些脏活累活,仙尊不方便做的,便交给他们。”徐慢慢陪着笑道。
琅音仙尊听她这么说,便也勉强接受了这个理由。他正眼审视了徐慢慢片刻,才道:“你叫徐滟月?”
徐慢慢笑道:“仙尊好记性。”
“是因为潋月冠,才取的这个名字吗?”琅音仙尊若有所思。
徐慢慢道:“道尊为我取了这个名字,至于道尊如何想的,我也不敢十分确定……”
潋月冠已经被琅音仙尊收回了,徐慢慢也没好意思舔着脸找他要。
黎却和敖修与她相处时间不长,又过去了这么多年,琅音仙尊不同,她十四岁那年便与他相识,待他如师长一般,心里总是多上几分敬重,平日相处也是毕恭毕敬,放昨天之前,她万万不敢想有一天自己会骑在他身上打脸啃脖子……
好在琅音仙尊不记得了,但她自己却抹不去那一丢丢的心虚,腰也弯得更虔诚。
琅音仙尊起身朝外走去,徐慢慢也亦步亦趋跟了上去。
“把你探到的线索详细说说。”
“是!”
徐慢慢和琅音仙尊交代完细节,刚好走到山门口。黎却和敖修已经到了,两人背对而立,谁也不搭理谁。
徐慢慢面带微笑上前缓和气氛。
“两位弟弟都到了啊,真是准时。”
气氛更尴尬了……
黎却一脸别扭,压低了声音道:“以后在外人面前,可不可以不叫我弟弟,叫我黎却便可。”
徐慢慢语重心长道:“现在哪里有外人,在场的都是家人。”
黎却一口气差点呛到,瞪了徐慢慢一眼,转身化出原型,振翅飞上天,漂亮的尾翼抖落碎金般的光芒,让人叹为观止。
徐慢慢仰着头喊道:“别忙着飞啊,载我一程。”
听了这句话,黎却顿时一飞冲天……
徐慢慢又看向敖修,敖修二话不说,化成一道银光,向徽州方向飞去。
徐慢慢无奈摇头,看样子还没能降服那两只神兽。罢了,不能心急,她是个很有耐性的人,不然就不会叫徐慢慢了。
徐慢慢回过头对琅音仙尊笑道:“仙尊,在下修为不济,如果要御空飞行,赶到徽州恐怕得到明天,还要劳烦你们在徽州等我。不知道仙尊方不方便带我一程?”
琅音仙尊神色淡淡地点了点头,他轻拂广袖,一片长约一丈的狭长绿叶在脚下舒展开,宛如一叶扁舟。
徐慢慢忙不迭地往绿叶飞舟上一坐,笑道:“还是仙尊胸怀广阔,不像那两个……”
琅音仙尊不置可否,绿叶飞舟随心而动,御风而起,转眼间便飞出数里地。
徐慢慢盘腿坐在飞舟之上,回头看着视线中渐渐变小模糊的四夷门,心中不禁生出一丝怅然。
“你不舍得离开四夷门?”
头顶上传来琅音仙尊的声音。
徐慢慢抬头看去,只见琅音仙尊负手立于叶上,山风吹起他的衣角,如一幅水墨画般出尘写意。
仙尊真是好看——想到此处徐慢慢又为自己打了他两巴掌感到心虚。
“四夷门人杰地灵,弟子们待我也好,我当然是有些舍不得的。”徐慢慢老实道。
“你才来了几日,又能了解多少。”
“我自然是不如仙尊了解得多了。”徐慢慢眼珠子一转,试探道,“昨日听群玉芳尊道,六十年前曾邀仙尊驾临花神宫,却被仙尊拒绝了,仙尊说是为了道尊才留在四夷门,这……应该是推托之词吧?”
琅音仙尊淡淡扫了徐慢慢一眼:“你想问什么就直问,何必拐弯抹角。”
“既然仙尊发话了,在下就斗胆直说了。仙尊身份尊贵,地位超然,无论到哪个宗门都是座上宾,而当年的四夷门破屋残瓦,门庭寥落,念一尊者也只是养花种草的闲散之士,是什么吸引仙尊在此长留?”
“是徐慢慢。”琅音仙尊没有丝毫犹豫便脱口而出。
如此直接,倒是让徐慢慢有些措手不及了,但转念一想,琅音仙尊确实是直来直往的性子,不屑说谎。
“可世人皆知,她天资极差,十六岁才开神窍,难道您慧眼识人,早就看出她有过人之处?”徐慢慢疑惑问道。
“并无过人之处。”琅音仙尊脱口而出。
徐慢慢心中苦笑,摸了摸下巴:“那在下就不明白了,她既无过人之处,您又为何为她屈尊在此三百年?”
琅音仙尊这次沉默了半晌,才道:“一开始,是迫不得已……”
“后来呢?”
“后来……是我心甘情愿。”
琅音仙尊的声音轻如一声叹息,被风吹散了,飘落在徐慢慢的心上,荡出圈圈涟漪。
她按捺住心头的震撼,忍不住屏息偷看琅音仙尊的面容。相识三百年,她是第一次从仙尊面上看到如此怅惘的神情,这让高高在上的他有了凡人的脆弱与真实。
是什么原因让他迫不得已,又是什么时候开始变成心甘情愿呢?
徐慢慢回忆过去,却也找不出什么痕迹。
她是十四岁那年在药园初识琅音仙尊,那一日的阳光也和今日一般温暖,她清晰地记得因为前一日太过劳累晕倒在了药园,还是师父将她抱回药庐睡下,醒来时已是日上三竿,她迷迷糊糊地从榻上醒来,鼻间闻到一股令人心神沉醉的幽香,模糊的视线里看到了一袭挺拔如松的背影,阳光穿过竹林散落在他身周,光影错落着如一场虚幻的梦,而他便是梦中的神仙。
“慢慢醒了,过来认识一下,这位是琅音仙尊。”
师父的声音飘飘渺渺地传来,梦里的神仙稍稍侧身,许是有风吹过竹林,碎金般的光影也随之摇曳,映亮了他清俊而淡漠的面容。
在徐慢慢的想象里,这世上若真有神仙,便该是这样子,绝美如画,遥不可及。
她看得傻了,许久才回过神来,也不敢靠太近,只远远地跪了下去,叩头道:“拜见琅音仙尊。”
师父笑着道:“慢慢不必行此大礼,不过以后仙尊会在此处教导你修行,你待他就像待师父一样。”
徐慢慢心中疑惑,问道:“师父,可是我没有神窍。”
师父笑呵呵道:“以后会有的。”
她也不知道师父哪来的自信,这世上千千万万人,能开神窍的,万中无一,她开不了神窍,也不足为奇。但是师父如此坚定地相信,就连琅音仙尊也是如此,于是在那之后的两年,师父也不让她种花了,只让她专心修炼。
她神窍未开,但开了阴阳二窍,足以锻体强身,仙尊应该不是个会教人的师父,因为她看到仙尊在看一本书,封面上写着《锻体一百零八法》,而他做的,就是让她跟着书练。
她常常累到崩溃,小胳膊小腿都在打颤,仙尊冷冷看着,徐徐皱起那远山云雾般细致而英气的眉。
长得有多好看,说话便有多难听。
徐慢慢自幼过得并不顺遂,难听的话也不知道听过多少,可被自己仰慕的神仙那般奚落,心里总是会难过的,可在他面前也不敢落泪,只能瞪大了眼强忍泪意,挤出微笑。
每个月月圆之夜,仙尊便会离开几日,这时候师父就偷偷熬药给她补身子,宽慰她几句。
师父说:“这仙尊啊,没有心,不懂情,也不明白有的人面露微笑的时候,心里其实是难过的。你在仙尊面前,如果不高兴不要强忍着,如果累极了也不要强撑着,仙尊并不是不近人情,只是不懂人情。”
“没有心,也能活吗?”她不明白。
“我们凡人的心,生在胸腔之中,是生命之源,而草木的心,生于灵识之中,世间草木能成精者,都先有了心,才有了灵识。但仙尊不一样,他是混沌之气融合魔神之气幻化而成,似花非花,似魔非魔,似人非人,他就像混沌一般,既是万物,又非万物,他生来有灵,却不会有心。”
那时徐慢慢才十四岁,对师父说的那番话也是似懂非懂,与仙尊相处久了,才渐渐明白了,何为无心。
他体会不到人世间的悲欢喜乐,这世上的热闹,都与他无关。
这样无心的仙尊,又怎么会有“心甘情愿”呢?
琅音仙尊的飞舟并没有如徐慢慢预想的一般飞往徽州枢机楼方向,而是往城郊飞去。
徐慢慢迟疑片刻,伸出食指指了指西边,小心翼翼道:“仙尊,那边才是徽州方向。”
“我知道。”琅音仙尊目视前方,“我要找一样东西。”
徐慢慢闻言有些好奇,琅音仙尊要找的东西是什么?
飞舟破风而行,须臾间便到了目的地,那是一片荒村。
这里离徽州城数百里,三面环山,从空中飞到此处轻而易举,但要靠着一双腿,却得走上三个月。
三百年前,徐慢慢就是翻山越岭三个月,才离开了此处。
三百年,这个荒村早已破败不堪,没有人知道后来名扬天下的潋月道尊出身此处,这个只有数十户农家的徐家村。
而同样出身此处的,还有一人。
徐慢慢看着眼前熟悉的背影,脱口而出唤道:“明霄法尊。”
那人徐徐转过身来,儒雅俊秀的面容上掠过一丝疑惑:“琅音仙尊……徐滟月?”
徐慢慢笑道:“现在该称呼您一声明霄道尊了。”
明霄法尊摇了摇头:“我不过暂代部分道尊之职,无道尊之名,待铲除血宗之后再议此事。你们二位为何到此?”
琅音仙尊直视明霄法尊,道:“我要找一样东西,或许你知道。”
明霄法尊也有些好奇:“何物?”
“徐慢慢父母的遗骨。”
徐慢慢闻言一怔,错愕地转头看向琅音仙尊的侧脸——他想干什么?
明霄法尊露出同样愕然的神情,片刻才道:“敢问仙尊目的……”
“无可奉告。”
琅音仙尊要人帮忙的态度也是一如往常的高冷……
明霄法尊知道琅音仙尊的脾性,也不以为忤,他淡淡一笑,道:“那仙尊恐怕要失望了,徐慢慢父母的遗骨不在此处。”
“那在哪里?”琅音仙尊追问道。
明霄法尊摇了摇头:“不知道,她是个孤儿,出生不久就被人遗弃在徐家村附近的稻田里。”
琅音仙尊微微皱眉:“就没有人找过她的父母吗?”
“此地崇山峻岭绵延万里,沿此溪流而下,百里一村,一村至多三四十户,征兵之后,村中留下的多是老弱妇孺,无力走远,一生都困在山崖之间。”明霄法尊望着远处的青山,神情怅惘,“十岁之前,我们走过最远的地方,就是五十里外的集市,在那里找不到她的父母,便再也找不到了。”
琅音仙尊忽然发现自己对徐慢慢的了解太少了,他只知道她自幼父母双亡,在徐家村长大,却不知道她是被父母遗弃。今日能寻到此处,还是因为感觉到了明霄法尊的气息。
他记得徐慢慢说过,她和明霄法尊幼年相识,情如姐弟。
“这就是她当年的家?”琅音仙尊看着明霄法尊身后的断壁颓垣问道。
“是。”明霄法尊转过身,上前几步,视线落在了墙角的涂鸦上。
三百年风蚀,斑驳的墙上只剩下模糊的痕迹,但在他脑海中却渐渐清晰起来,仿佛又看到了两个瘦瘦小小的身影挨着肩蹲在此处,拿着尖锐的石子在墙上刻下心目中父亲的样子。
他未出世时,父亲便和村里其他男人一起奉召入伍,不久传来消息,说是村里的男人们都战死了,发回了些许微薄的抚恤金,也断绝了这个村子所有的希望。许是孕中多思多泪,母亲分娩时难产,他生下来便也体弱多病,在这个小山村里没有郎中,一场小病都有可能带走一条生命,祖母怕他出事,总是将他关在屋里,他童年唯一的玩伴,就是邻居家被捡来的孩子,比他稍长几个月的徐慢慢。
徐慢慢自幼被人遗弃,被徐家村的老人捡到才侥幸活下来,后来便是吃百家饭长大。她长得不算好看,但是嘴甜,再刻薄的妇人也会给她几分好脸色。她身体结实强壮,能干不少的活,每日里挨家挨户帮人干农活,村里的人渐渐地也不嫌弃她是个野孩子了。
两家隔着一堵薄薄的墙,他常常会听到隔壁老妪扯着嗓子喊“慢慢”,然后便是一个轻快含笑的声音回应她。
他在院子里坐着的时候,也常常看到一个风一样的身影从门前跑过,有时候又会折回来,扒在门边偷偷看他。眼睛一弯,笑眯眯的,平庸的脸上也焕发出几分光彩。
“慎之,又出来晒太阳啦。”
“慎之,山上的果子熟了,我去给你摘一些。”
他也记不清两人是什么时候认识的了,可能还未有记忆便已有了交集。她比他高一个头,又长几个月,便以姐姐自居,对他颇多关照,大人们不在的时候,她会偷偷跑来与他聊天,告诉他集市上有多热闹。那时候他最期盼的便是每个月十六,她赶集回来,总会给她带来一些有趣的故事,还有不值钱却也新奇的小玩意。
——听说徽州城里还有更多新奇古怪的东西,天上还有飞来飞去的神仙。
——不过也有很多妖魔鬼怪,最近徽州城就出了个吃人的妖怪……
那时听说,他也只当是有人夸大其词,直到那个妖怪来到了徐家村,一夜之间,血流成河。
她背着他,赤着脚在山坳里狂奔,那夜的月光如此黯淡,风声却极大,他把头埋在徐慢慢肩上,不敢回头看,只听到被风声送来的凄厉惨叫,还有浓烈的血腥味。
那一年,他的母亲早已病逝,祖母也垂垂老矣,跑不动了,将他托付给了徐慢慢,她只想着徐慢慢身体强壮,却没想到,她同样是个十岁的孩子。
她朝着徽州城的方向,跑了一天一夜,脚上遍布细碎的伤口,直到遇到传说中会飞的神仙,他们才算得救。
那些神仙自称是神霄派的弟子,追杀入魔的狼妖至此,听了他们的指引,不久便将那个屠尽满村的狼妖枭首带回,同时带回了一个惨痛的噩耗——徐家村满村六十八具尸首,无一人幸免。
不,只有他们两人幸免。
而他更加幸运,后来赶至的神霄派掌门说他根骨不凡,要带他回神霄派修行,他跪在掌门面前恳求,让掌门带上徐慢慢一起。
掌门眉头一皱,徐慢慢忙道:“听说神霄派是天下第一流的宗门,哪有这么好进的啊!慎之,掌门看中你是你的福气,咱们可不能得寸进尺了啊!”
掌门眉心微舒,给她指了条路:“你资质极差,但东南有些小门小派来者不拒,你或许可以去试一试。”
她急忙叩头谢恩。
“慎之,你跟着掌门要好好修行,以后成了神仙,我也跟着沾光。”她笑嘻嘻的,看不出一丝哀伤,“要好好照顾自己啊,山高水长,我们会再相见的!”
她背过身去,走得潇洒决绝,只留下一串的血脚印。
在神霄派的无数个夜晚,他都会想起那时她的背影,还有那一路的鲜血淋漓。
于是百年之后重遇,她说:“慎之,我有个心愿,你能帮我吗?”
他没有丝毫犹豫便点了头。
这世间所有人都尊称他一声“明霄法尊”,唯有一人,可以叫他“慎之”。
他欠她的,实在太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