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霄法尊又是为何在此?”背后传来女子的声音,将明霄法尊的声音拉回了现实。
他侧过头扫了一眼徐慢慢。
“找一些旧物。”他说罢走进屋里,一挥衣袖,拂走尘埃,从床底下找到一个腐烂的木匣子,打开之后便是一些逗小孩玩的小玩意,不少已经腐坏了。
徐慢慢自然看出来了,这是当年她送给徐慎之的东西。
明霄法尊低低地叹息一声,将东西收好,这才转过身来对琅音仙尊说道:“那日闲云殿,我未来得及赶到,后来才听说了那些荒唐事。二位皆自称与徐慢慢有情,但我想你们或许是误会了。她这人生来热心肠,对谁都掏心掏肺,只有一条命,却恨不得救千万人,她纵然能为你豁出性命,也未见得将你放在心上。”
徐慢慢明显察觉到,琅音仙尊听完这番话背脊都绷直了,负在身后的手也不自觉握紧。
“咳咳……”徐慢慢干咳打断了明霄法尊的话,“尊上此言差矣,人是会变的……”
明霄法尊淡淡一笑:“人是不会变的,只是会骗。”
徐慢慢干笑两声,不得不说,徐慎之还是挺了解她的。
“尊上应该也要启程前往天都了吧,可要先去徽州?”徐慢慢岔开话题。
明霄法尊点点头。
“如此也是顺路,仙尊,我们是否也要走了?”徐慢慢问道。
琅音仙尊望着眼前的破茅屋,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半晌才给了回应。
“走吧。”
因为这一耽搁,两人回到徽州时便已日暮了。
黎却和敖修在枢机楼前等了一个多时辰,本有些不耐,但见明霄法尊与两人同行而至,不耐又转为疑惑。
枢机楼前是一大片广场,虽然金乌西坠,仍是挤满了人。黎却与敖修相貌出众,气质不俗,站在此处被众人不断偷窥议论。众人皆知,修道界修为越高,容貌越盛,这两人如此姿容必然不是普通人,也不敢上前招惹。而这时又出现了三个更加超凡脱俗之人,不由得都看呆了眼。
还未等众人回过神,便看到从枢机楼内匆匆跑出一人,跑到那三人面前毕恭毕敬地弯腰行礼。
“那不是楼主吗?他怎么对那人那么恭敬?”
“那人是什么来头?”
“那是神霄派的服饰,能让枢机楼楼主如此恭敬的,除了已逝的潋月道尊,恐怕只有神霄派掌门,明霄法尊了吧。”
此言一出,众人哗然,看向明霄法尊的眼神更多了几分崇敬。
黎却和敖修等人跟着明霄法尊,在楼主的接待下进入枢机楼。这两人一人久居朱紫墟,百年未曾入世,一人久居海底,几乎未曾上岸过,看到枢机楼也颇为新鲜。楼主是个会察言观色的人,见两人面露惊奇之色,便不着痕迹地将枢机楼介绍了一番,趁机吹捧了一下潋月道尊和明霄法尊。
七国十四州,十四枢机楼,自百年前四夷门与神霄派合作,在大陆上建立这十四座枢机楼,这个世道便焕然一新了。
在过去的一万多年里,修道之人是世外高人,高人都是高来高去,不会低头看一眼凡夫俗子。市井茶楼里,人们偶尔也会听说一些修道界的传闻,听说他们除魔卫道,长生不老。但那都离自己太遥远了,他们无法想象,更无法企及。修士们不是神仙,也胜似神仙。
直到百年前,四夷门掌门潋月尊者继任道尊,开展了修道界有史以来最大的一场变革,让修道者入世济民,与七国国君达成协议,在十四座主城修建枢机楼,让修道界的成果惠及天下万民。
枢机楼形似高塔,占地数十亩,高五层。一层为庶务厅,专为普通百姓所设。庶务厅又分为传音堂、阵师堂。传音堂代替了过去驿站的职能,可以为百姓传递音讯和小型包裹,无论多远,利用传送法阵都是一日可达。
而阵师堂最为特别,这里有出自神霄派和四夷门的数百名阵师,可以为来者在器物上镌刻各种法阵。寻常农具镌刻聚力阵,开荒种田便轻而易举,不费吹灰之力。马车上镌刻疾风阵,便可身轻如燕,一日八百里。普通百姓只需要花费少许银钱,便能拥有一件低阶法器。低阶修士镌刻的法阵往往只能持续三十日灵力便会溢散,但对普通百姓来说这便足矣。若有更高要求,可以请金丹修士刻阵,自然花费也要更多。
阵师堂也有出售各种低阶道符,如可清扫一室的无尘咒,可吸收水汽转为百担净水的涌泉咒,可助人安睡的安眠咒,可驱除邪祟的光明咒……
这些东西对修士来说不值一提,却极大地方便了寻常百姓的生活。每日到此寻求帮助,购买符咒的百姓络绎不绝。近百年来随着枢机楼的兴起,大量荒地被开垦为沃土,百姓繁衍生息,因分裂征战而萧条的世道再次又了繁盛之相。
而修道界同样因此获益匪浅。并非所有的修道者都能修成金丹,八成左右的修士一生都止步于筑基,无法修成金丹。他们问道一生,不甘心与普通人一样生老病死,有的人因此生出心魔,为祸一方,有的人为谋利生存,受恶人招揽,助纣为虐。而潋月道尊主掌枢机楼的政务,给了这些低阶修士一个更好的去处。这些低阶修士作为枢机楼的一员,身份体面,受人尊重,同时每月都可以获得不菲的报酬,足以保证自己乃至后代的锦衣玉食,有了这样好的选择,自然鲜少再有修士会走火入魔或者为虎作伥。
闲话间几人便来到二楼的布道厅。
布道厅看起来人便少了许多,几乎都是修士打扮,其中几人身着神霄派的服饰,一看到明霄法尊出现,立刻上前参拜。
“拜见掌门!”七八名神霄派弟子齐声道,神色颇有些激动。
明霄法尊淡淡点头:“无需多礼,你们自去忙吧。”
“是。”几人说完,却又不舍离去。神霄派这些年广开山门,培养了不少阵师,明霄法尊信众越来越多,想要见他一面并不容易。
“布道厅是为修士所设,这里有高阶阵师可以修补法器,也有药师和丹师为之疗伤,修士们可在此交流要闻,也可以在枢机楼的见证下完成交易。”楼主便走便道,“再往上走便是扶摇阵了,不知几位欲往何处?”
明霄法尊道:“我要去天都。”
徐慢慢道:“我们要去幽州。”
楼主道:“扶摇阵半个时辰启动一次,每日修习三个时辰。还有一刻钟便是前往天都的班次,只是去幽州的人少,还得等到明日辰时。”
“明日辰时?”敖修皱了皱眉,“还要这么久?”
楼主陪笑道:“阁下有所不知,扶摇阵每次启动都要耗费不少的人力物力,因此通常是由需求决定班次。天都和玉京为十四州之首,班次最多,而幽州位于极西偏远之处,往往两日才有一班,明日辰时能走,便已经是算幸运的了。”
黎却笑道:“海皇甚少上岸,对大陆可能有些不了解。”
楼主闻言一怔,这时才知道这面如冠玉的俊美男子竟是海皇……
敖修冷冷一笑,懒得与他争辩。
楼主道:“十四州皆是幅员辽阔,两州之间隔着千万里路,更别说途中有贼寇精怪,危险重重,无数人终其一生也只能在一州之地老死,只因有了扶摇阵,各州之间才多有往来,联系更加紧密。若不是潋月道尊与明霄法尊创立枢机楼,又何来今日盛世繁华。”
徐慢慢欣然点头:“楼主所言极是。”
徐慢慢身为枢机楼的创始人之一,对这些最是了解,却不能表露出来。这一路上她都尽可能少说话,只怕叫徐慎之瞧出不对劲。
楼主又道:“幽州与徽州一个在西一个在东,若是一刻不歇地飞,也要飞上十个日夜,更别说中途会遇到什么危险,因此即便是法相尊者,能借用枢机楼的扶摇阵,也是不愿意自己飞的。诸位尊者不妨在徽州城休息一晚,明日午时再来,在下会为诸位安排好座席。”
黎却等人都下意识地看向徐慢慢,不知不觉已将她当成了话事人。明霄法尊察觉到这一点,不禁觉得有些诧异,别说有琅音仙尊在此,就算是与敖修黎却相比,徐慢慢也不值一提,而她俨然已是核心之人。
但他临行在即,另有要事,也来不及多加探究,与众人道别之后便上楼离开。
徐慢慢等人也在楼主的相送下暂时先离开枢机楼。
走到广场时,四人听到几声洪钟巨响,回头便见到枢机楼忽然亮起冲霄红光,散发出极大的灵力波动,随即又消弭于无形。
“这就是扶摇阵……”黎却也是第一次看到,不禁生出些惊叹。
徐慢慢道:“扶摇阵是有史以来最伟大的法阵,形似圆球,覆盖上下三层楼,一次可传送近千人。”
这是她与徐慎之钻研多年的成果,在前人法阵的基础上做出了许多改良,不仅要最大限度的扩大承载力,还要减少灵力消耗,这样才能让更多百姓能承担得起。
过去的传送法阵多只能传送三五人,定位模糊,损耗极大,徐慎之在探索中发现了传送法阵的有效范围,被法阵笼罩的区域形似圆球,因此提出修建塔型法阵,如此则能覆盖最多的区域。
当年神霄派的掌门没有看错,徐慎之是当世奇才,他的法阵造诣千百年来也找不出第二人。而徐慢慢则是入世最深的修士,她行走人间百年,结下无数善缘。数百年前大陆上的王朝分崩离析,七国割据,混战不休,她却能与七国国君同时交好,游说他们敞开十四州,修建枢机楼。
在世人眼里,明霄法尊才是与潋月道尊最为亲密之人,这次潋月道尊风流之名传遍天下,明霄法尊却不在其中,许多人以为其中定有古怪。
只有当事人知道,他们之间清白得不能更清白的。
世人总以为男修和女修之间不能是单纯的知己,也不能想象女修和女修之间还能是道侣,实在是见识浅薄。
入夜的徽州城依然繁华,华灯璀璨,连星河都为之黯淡。
四个相貌出众的年轻人走到哪都是众人瞩目的焦点。
琅音仙尊超凡脱俗,一看便是画中仙。黎却一身红衣鲜艳而张扬,剑眉星目,英气勃勃。敖修气度雍容华贵,卓尔不群。而夹在其中唯一的女子却丝毫不逊色,芙蓉如面春水为眸,眉眼间盈盈笑意,看着便叫人心生喜欢。
黎却自被黎缨寻回朱紫墟后,已有八十几年未曾出来过,这次赶到四夷门,朱紫墟花费了数千块上品灵石才结成传送法阵,送了几个人过来。但今日在枢机楼他看了一下,只需要一块下品灵石便能从徽州直达幽州,比之传统的传送法阵不知俭省多少。
黎却仰起头,看到徽州城的夜空里不时有龙船模样的飞舟掠过,上面堆满了货物,船头船尾皆悬挂着“枢”字灯笼。
“那是枢机楼的飞舟,飞舟有三层,既可载物也可载人,自扶摇阵送到徽州府城的货物,便会由飞舟送到下属一百多个城池,幽州居民也只需要花费几两银子,便能搭乘枢字飞舟。”徐慢慢面带微笑为黎却解释道。
黎却若有所思,忽然被徐慢慢拉了一下手臂,身不由己向道旁踉跄了一下,扭头便看到一辆长约两丈的马车从身旁经过,车旁悬挂着铜铃,一路发出叮叮当当的声音。
“那是什么东西?”黎却皱眉问道。
徐慢慢指了指路上画着的两道白线,解释道:“看到这两条线了么,这叫车轨,是公枢车行驶的车道。方才经过的那辆木车便是枢机楼研制的公枢车,车上悬挂的铜铃便是警示路人避让。”
黎却惊愕道:“那辆木车似乎无须牛马牵拉?”
“和飞舟一样,是以法阵驱动,车身又镌刻了轻身咒、疾风咒,因此速度不慢,那样一辆车最多可乘坐四五十人。”
端详车轨片刻后,敖修忽然道:“这车轨似乎也是由法阵构成?”
远远看着只觉得是两条宽约两寸的粗长白线,但仔细一看,才会发现是由无数相似的法阵接连而成。
“不错,这是控制公枢车不偏离轨道的定向法阵。”徐慢慢说话间,又有一辆公枢车由远及近,这次几人都看清了。
那公枢车宽不到一丈,长两丈,两侧各开了两扇窗户,从窗户看去可见不少人影坐于车内。公枢车在一块木牌旁停了下来,便看到右侧中间一扇门打开,有四五人走了下来,又有两三人走上车去。
不过时,那公枢车又叮叮当当地往前飞奔而去。
敖修眼尖,说道:“车上并无车夫。”
“二三十年前是有车夫的,现在已经不需要了。这公枢车沿着车轨行驶,城中居民也早已习惯,都知道避开车轨活动,而且车头也刻着多种法阵,若遇到阻碍,它自会停下,铜铃大作,驱逐障碍。”
黎却有些不以为然:“这公枢车走得不快,无甚大用,小道而已。”
徐慢慢笑道:“几位尊上修为不凡,举手之间风起云涌,御风而行一日万里,自然是看不上这种小道玩意。但这世上能有这般修为的寥寥无几,亿亿万万的是普通百姓,一双赤足,可能穷其一生也走不出一座城,天下之大更与他们无关,对尊者们来说,这不过是不足挂齿的小道,对他们来说,却足以让一生改变。”
敖修敛眸深思,俊美的容颜隐没在阴影之中,让人看不清他的神色,只听他一声叹息:“修道所求,不过长生无敌,法阵向来被视为旁门左道,却不想潋月道尊能化平庸为神奇,难怪她能得天下民心。”
潋月道尊仙陨不久,此时还能看到繁华的街道两旁有不少店铺仍挂着白绸以示哀悼。
琅音仙尊忽然开口道:“这就是徐慢慢的道。不求长生道,但求道长生。”
那些神仙们看不上的小道玩意,却足以惠及万民,福泽万世。只是修道万年,竟从未有一人低头看过这茫茫红尘,这亿万生民。
只有一个小姑娘,曾经跋山涉水走了无数个日夜,几乎磨烂了双脚。仰头看天的时候,她会想起曾经看过的那些神仙,希冀着自己有朝一日也能如此。而在多年以后御风而行时,她俯瞰人间,又想起了当年的自己。
她无法回到以前,扶起过去那个遍体鳞伤的自己,却还有机会去帮助无数和自己一样的人。她想变成一缕永不停息的风,托起亿亿万万生民,这就是她的道。
纵然她死了,只要枢机楼长存,她点燃的那道炬火便不会熄灭。
不求长生道,但求道长生。
百年前她同琅音仙尊说过的话,原来仙尊还记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