弦月西移,夜色浓深,此夜海风温柔湿润,吹皱了海面,摇碎了星河,凭栏小憩,便可听取涛声阵阵。
或许是因为那道雪蟹确实后劲大了些,比拥雪城的酒还要烈,连海风也吹不散她脸上的滚烫,反而让人越发犯懒。暮悬铃倾着身子探出脑袋看海,有不知名的海鱼被火光吸引,在浮云空舟的四周跳动着,不时跃出水面,划过漂亮的银色波纹。
——真美啊……
——它们看起来很快乐的样子……
——不知道好不好吃……
——难道这也是假的?
——也许真实丑陋不堪,假的才美呢……
——好想跳下去玩水啊……
——我好像不会游水……
被醉意影响了思维,她思绪漫无边际地飘散,连身后响起了脚步声也未曾察觉。
“铃儿。”直到那人走到身旁,轻轻在她耳边叫了一声,她才迟钝地转过脑袋,歪了歪头看向眼前之人。
“南公子?”暮悬铃含着醉意的声音又软又哑,霞飞双颊,雾眼迷蒙,少了几分狡黠灵动,却多了让人怜惜的娇憨。“你怎么在这啊?”
南胥月温声道:“我去你房间敲门,没有回应,便想你应该是来这里吹风了。”
暮悬铃唔了一声,又扭头去看鱼:“南公子,你会游水吗?”
南胥月顺着她的目光看向海面上的粼粼波光,微笑道:“不会。”
“也有你不会的事啊。”暮悬铃有些傻气地笑了一下,又皱眉懊恼道,“对不起,我忘了你脚受伤了。”
“你无须道歉。”南胥月不在意地笑了笑,“我只是个普通人,不会的事本就很多。”
“你才不是普通人。”她认真地掰着指头细数他的好处,“你读过那么多书,法阵机关造诣无人能及,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而且你还很和气,对谁都那么温柔,就算是一只嗅宝鼠,你也有求必应。你只是……遇上了坏人,才被废了神窍。”她说着忽地怔了一下,抬起手摸了摸自己的眉心,“我有神窍……对啊,玉阙经可以重铸神窍!”她兴奋地睁大了眼睛,一双水润的桃花眼亮得动人,“南胥月,我传功给你,你要是学了玉阙经,说不定也能重铸神窍了!”
南胥月愕然,随即低笑道:“你可真是喝醉了,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我知道啊,你要是恢复了神窍,不会比谢雪臣差的。”暮悬铃像是发现了宝藏一样激动,攥着南胥月的袖子道,“你试试嘛?”
“传功之事,便是将自己的一切毫不设防地展露给对方,历来只有师徒、夫妻、父子才会彼此传功。”南胥月噙着笑低声问道,“铃儿,我是你什么人?”
暮悬铃愣了愣,却没有回答南胥月的话,而是道:“可是,谢宗主也传给我了……”
好像有个答案在水中浮浮沉沉,隐隐要探出头来。
南胥月抬手撩起她鬓边被夜风吹散的碎发,轻轻别于耳后,温凉的指尖有意无意地擦过娇嫩而敏感的耳廓,耳尖像受惊的小兽一样抽动了一下,泛起一丝淡淡的粉色。
“我知道你喝醉了,却还是忍不住想从你口中听到虚假的安慰。”南胥月悄然靠近,微微倾身,细嗅她身上的香,三分酒香,三分花香,酿成了一怀让人沉醉的清甜香软,“如果没有谢雪臣,你会爱上我的,是不是?”
暮悬铃轻蹙秀眉,迷醉的桃花眼中沾染了湿意,仿佛揉碎了繁星细细洒落,她透过眼中的薄雾迷惑地看着南胥月。
“和谢宗主有什么关系?”她不明白。
“是,和他没有关系……”他轻笑了一声,又叹息道,“铃儿,你这样……真让人忍不住想欺负你。”
“你才不会欺负人。”暮悬铃不信,“你是一个好人。”
“如果你不喜欢,我也可以变坏。”他似是自嘲地勾了勾唇,俊秀的眉眼间染上了轻愁,他与她靠得极近,淡雅的木香与甜腻的少女香气交织在一起,他怔怔地看着她颈间的玉佩,温煦的声音因隐忍而微哑,“他不适合你,只有我才懂你。”
“你和我一样,我们都曾被这人世遗弃,看过最黑的夜,走过最长的路,在最痛苦绝望的时候,仅仅一个微笑,就能让我们得到救赎。我懂你珍惜每一个给过你温暖的生命,因为我也如此。”
“但你比我温柔,任何给过你温暖的人,你都愿意以命相报,你可以毫不犹豫地挡在我身前,哪怕你并不爱我。可我做不到……”
“我亦可以为你奋不顾身,但是也只有你……”
他自知并非真正温柔之人,只是用温和的表象来掩饰内心的薄凉,那些谦和与温柔,只是为人的修养,他真正愿意倾其所有去爱的,也只有她一人。
暮悬铃怔怔看着南胥月俊秀的脸庞,近在咫尺的明润双眸潜藏着不为人知的痛与悲,他低着头,月光没有落进他眼中,他眼中只有她。
“南胥月……”她迷茫地皱起眉,低声呢喃,没有抵触他落在自己面颊上的温度。
南胥月的指腹摩挲着她脸上柔嫩的肌肤,俊秀的面孔缓缓迫近,低哑的声音在耳旁荡开:“铃儿,你曾答应过,给我一点点喜欢。”他的手轻轻扣住她纤细的下颔,蛊惑似的压低了声音,轻轻问道,“能不能,再多一点?”
能不能呢……
暮悬铃恍惚了起来。
心口好像空了一处,好像她本来有很多很多的喜欢,但是都消失不见了。去哪里了?
她迷茫了地蹙起眉头,忘了回答他的话,便像是默许了他的亲近。南胥月的吻将将落下,却在这时,手上一紧,一股不容抗拒的力量扯着她的身子脱离了南胥月的怀抱。
暮悬铃猛地撞进了一个坚实的胸膛,被人扣住了细腰,她揉着脑袋清醒了三分,抬起眼怒视谢雪臣:“你做什么!”
南胥月徐徐转过身,看向谢雪臣,唇角含笑,眼中却没了丝毫笑意与温柔。
“一线牵。”南胥月看着两人手腕间一模一样的红绳,“铃儿不是囚犯。”
谢雪臣冷冷看着南胥月:“我从未将她视为囚犯。”
暮悬铃涨红了小脸,恼怒地推搡捶打他的胸膛:“胡说,你就是拿我当狗拴着!”
谢雪臣轻叹一声,抓住了她不安分的手,放软了声音:“你喝醉了,回去再说。”
南胥月阻拦道:“她喝醉了,你送不合适。”
“南庄主,以你刚才所为,恐怕没有资格说出这句话。”谢雪臣没有掩饰话中冰冷的敌意。
暮悬铃见无法撼动谢雪臣,便向南胥月伸出手求救:“南胥月,救我!”
谢雪臣心中一窒,一丝苦涩袭上心头。
南胥月沉声道:“她不愿意跟你走。”
谢雪臣道:“她中了悟心草之毒。”
“什么?”南胥月一惊,“可是症状并不相似。”
“不知道桑岐做了什么,但是玄信判断应是无误。”谢雪臣道,“我们这次进落乌山,就是为了取得悟心草的解药,长生莲的莲子。”
暮悬铃缓缓停下了动作,仰着脑袋看谢雪臣,迟钝地问道:“你刚才说什么?我中了毒?”
谢雪臣垂下眼看她,温声道:“是,莲心子,是为你而取的。”
暮悬铃脸色一变,更加用力地挣扎起来:“你乱说,我才不吃那种东西!”
莲心子乃是众生苦,凭什么叫她吃苦头!
南胥月神色晦暗,犹疑不定,只听谢雪臣道:“若不解毒,会有性命之虞。我会让她服下解药,为她护住心脉。南庄主,你若真是为她着想,便该知道如何取舍。”
南胥月终究还是放弃了阻拦。
若是铃儿解了毒,她的眼里心里,都只会存在一个谢雪臣。
可若是不解毒,又会危及性命……
他宁愿看她好好活着,而他可以等……
暮悬铃被谢雪臣打横抱着回到房中。身后房门自行关闭,一道结界随即形成。
谢雪臣将半醉半醒的人放在高床软枕香衾锦被之上,坐在床畔堵住了她逃跑的路。
暮悬铃手脚并用挣扎了起来,谢雪臣不忍心动用灵力护体,担心震伤她,便生受着她的攻击。愤怒又喝醉的人没有分寸,每一次都是用尽了力气打在他胸腹之间,谢雪臣眉头一皱,唇角溢出一丝鲜血,染红了颜色浅淡的薄唇。
暮悬铃愣了一下,顿住了动作,哑声道:“你为什么不躲?”
“你说呢……”谢雪臣苦涩一笑,“你如此聪慧,不该不明白。”
“我该明白什么?”暮悬铃脑中嗡嗡响着,一片混乱。
“一线牵,是姻缘红线。”谢雪臣扣住了她的掌心,修长的五指与她交缠相握,低沉沙哑的声音在她耳边回响,“执子之手,是望与子偕老。”
暮悬铃呆了呆,感受到掌心逐渐升起的温度,她轻颤一下,用一种恍然又迷惑的语气说道:“你当真……喜欢我?”
“喜欢二字,未免轻了些。”谢雪臣低低一叹,他伸手勾住她的腰,微微倾身抵着她的额头,凤眸深深凝望着她懵懂的双眼。
“那是爱吗?”暮悬铃问道。
谢雪臣眼中漫上柔软而沉重的情意,轻声而郑重地说道:“是爱,会妒忌怀疑,会患得患失,会身不由己的爱。”
她从未想过,这样的话会从谢雪臣口中说出,胸腔之中的跳动剧烈了起来,让她的呼吸也乱了节奏。她垂下眼不敢看谢雪臣,垂在身侧的手紧紧攥着被褥。
“我知道,你现在无法回应我,是因为悟心草的毒性作祟。我取来莲心子,是为救你性命,也有我的私心。”谢雪臣低头轻吻她眼角的泪痣,哑声道,“我盼着你能重新爱上我。”
眼角的痒意让她不由自主地眨了眨眼,羽睫沾染了泪意,显得愈发浓密乌黑,如蝴蝶振翅。
“也许你弄错了……如果服下莲心子,我还是不喜欢你呢?”她不由得问道。
谢雪臣心上一紧,随即苦笑道:“那我……也不能放手。”
赤红的莲子浮于空中,散发着略显苦涩的清香,暮悬铃迟疑地看着,想到这是天下至苦之物,便不禁瑟缩了一下。
谢雪臣坚定有力的手掌贴着她的后背,声音温柔而坚定:“我会陪你一起承受。铃儿……我会一直在你身边。”
谢雪臣张口含住了莲子,浓烈的苦意胜过世间最烈的酒,霎时间席卷了口腔直达心扉,他一声不吭,倾身吻住她丰润鲜艳的红唇,舌尖撬开了紧闭的双唇,将莲子渡入她口中。
掌心的娇躯猛地一震,她下意识地要将莲子吐出,却被他堵在唇边,灵巧而柔软的长舌抵着她的舌尖,伴随着湿软的缠绵,一丝鲜血的腥甜侵入口中,他的手在她下颔处轻轻一点,喉咙便不由自主地吞咽,莲子落入腹中,那苦意便如一把尖刀刺入心脏,剧烈的苦痛之意吞噬了她所有的意识。
何为众生苦?
是爱别离,是怨憎会,是五蕴炽。
是得不到,和已失去。
与心间的苦相比,舌尖的苦又算得了什么?
暮悬铃的心脏剧烈地抽痛起来,像是被人反复用最尖锐的利刃刺穿,又毫不留情地来回搅动。那种痛是无形的痛,是失去至亲至爱后的心如刀割,是遭人背弃,众叛亲离的绝望无助。是她眼看着谢雪臣在她面前断了气息,她抱着他冰凉的身体,万念俱灰,生不如死……
眼泪汹涌而出,自眼角滑落,打湿了长发与枕榻,她抽搐着痛哭。谢雪臣将她紧紧抱在怀中,掌心贴着她的后背肩胛,磅礴的灵力源源不断地涌入她体内,裹住了剧烈跳动的心脏,护住了她的心脉。
众生苦的药性在她心口处扩散开来,层层叠叠的苦痛像一波波的浪潮拍击着她的心房,冲撞着悟心草毒性的封锁。两股霸道的力量在她脆弱的心口处拉锯对峙,此消彼长,每一次心跳都是一次直达灵魂深处的剧痛,让她冷汗直流,浑身发颤。
暮悬铃脸色惨白,呜咽一声,一口咬上了谢雪臣的左肩。谢雪臣没有抵御,他只怕她咬伤了自己。鲜血的腥甜冲散了舌尖的苦意,湿热的泪水洒落在他颈间,烫在他心口。
“铃儿,铃儿……”他清哑的声音低低呼唤她的名字,
记忆中的画面缓缓地变得清晰,那些失了颜色的苍白一点一点地恢复了本来的颜色。她想起与他初遇的心动,与他重逢的狂喜,想起失去他的悲痛欲绝,想起被他拒绝的难过委屈……
“谢雪臣……”沙哑的声音无力地唤着他,“谢雪臣……”
谢雪臣一震,一只手抚上她泪湿的脸颊,颤声道:“铃儿,你想起来了?”
她伸开双臂紧紧抱着他的脖子,像落水的人攀住唯一的浮木,颤抖地将自己贴入他怀中,失声痛哭。
她都想起来了,被桑岐灌下的悟心水,还有她对谢雪臣说过的那些无情的话,做过的那些决绝的事。
被抽空的心又被缓缓地填满了因他而起的或喜或悲的情绪,剧痛因此缓缓平息,被另一种酥麻的充盈所代替。那是苦尽甘来之意,是看破红尘,却依然爱你。
她收紧了双臂,眼泪不断在他领口处堆积,湿透了重衣,单薄的背脊因难以自抑地痛哭而轻轻抽搐,谢雪臣一手轻抚着她的后背,另一只手始终输出着灵力为她守护心脉,疏通经络。
“铃儿,还疼吗?”他的声音沙哑轻颤,怜惜地轻吻她汗湿的鬓角。
心跳终于缓缓趋于平稳,但她的眼泪却怎么也止不住。
“对不起……”哭哑的声音软软地道歉,“我伤了你好多次……”
谢雪臣轻柔地拥抱着她的身体,清冷的声音里含着沉重的情意:“你知道,我想听的,不是这三个字。”
暮悬铃从他颈间抬起头来,漂亮的桃花眼哭得通红,眼角的泪痣已然消失了,他松了口气,便看到她扬起脸,珍重地吻住他的唇。
“谢雪臣,我爱你。”
从七年前开始就是。
他抬手扣住她的后脑,加深了这个吻。
人生最大的幸事,莫过于失而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