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日后,谢雪臣与暮悬铃回到了琼琚岛主城。
妖族演武大会已经结束,这几日有不少妖族后起之秀崭露头角,得到了众妖的追捧,主城内随处可见妖族的狂欢盛宴,整座琼琚城繁华而热闹,人声鼎沸,载歌载舞,喧嚣之中别有一丝尘世的温暖。而落乌山的经历便如一场幻梦一般,虚渺冰冷。
这是妖族演武大会结束后召开的百妖夜行盛会,琼琚城里的妖族男女欢声笑语,顾盼风流,纵情于一夜的欢爱,就如这夜空中绚烂的焰火,只求一时美好,不在乎长久之情。
暮悬铃看着搂抱在一起的两个狐妖,不由得一阵唏嘘:“师尊说得对,情之一物,乃世间至毒,沾之粉身碎骨。还是妖族好,重兽性轻人性,有欲无情,才不会心伤。”
谢雪臣与暮悬铃并肩而行,听她有感而发,不禁顿住了脚步。
“无情未必洒脱,有情未必多苦。”
清冷的声音自身后响起,暮悬铃疑惑地回过头看向驻足不前的谢雪臣。明明周遭的一切如此热闹,人流如织,欢声笑语,他身处其中,却又仿佛游离于尘世之外,与这滚滚红尘格格不入,寂寥而苍凉。幽深的凤眸沉沉凝视着她,夜空炫目的焰火也未曾照亮他眼中的漆黑,她却隐约在他眼中看到了自己。
她恍惚地听到他说:“爱过之人,纵粉身碎骨,亦九死不悔。凤襄如此,潜光君亦如是。”
他轻轻执起她的手,两只微凉的手契合地十指相扣,很快便升起一股暖意。
暮悬铃长睫轻颤,垂下眸子,看向两人紧紧贴合的掌心,还有手腕上各自缠绕着的红线。
“谢宗主,你一线牵未解,不必担心我会逃走。”她低声咕哝,却也没有想要挣脱他的掌心,好像自己已经习惯了一般。
“执子之手……难道只是怕你逃走吗?”谢雪臣低笑一声,只将她的手握得更紧。
那是为什么……
有一个答案呼之欲出,她却不敢相信。
就在她即将问出口之时,一个熟悉的声音远远传来。
“谢宗主,暮姑娘?”
这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她转过头看向来人,只见灯火阑珊处,一个锦衣玉冠,戴着银狐面具的高大男子摇着扇子走来。
“少宫主?”暮悬铃一眼便看穿了对方的身份,诧异地看着他,“你怎会在此处?”
来人正是碧霄宫少宫主傅澜生,走到近处,他含笑的目光扫过两人交握在一起的手,顿时掠过一丝怜悯——送给南胥月的。
傅澜生朝谢雪臣拱了拱手,才回答暮悬铃的话,道:“今日妖族演武大会结束,碧霄宫受邀观战,家父正在闭关,便由我代劳走这一趟,倒是见了不少世面。”他感慨唏嘘道,“妖族美人,真是热辣多情……”
他险些跑不掉了,那些女妖都想采补他!他找借口从晚宴上溜走,到了大街上,又有狂蜂浪蝶对他前仆后继,他只好买了个面具戴上,遮掩自己俊美的脸庞。
“真羡慕你们,没有被妖族劫色采补的烦恼。”傅澜生摇着扇子炫耀道。
暮悬铃笑了一下,道:“前几日倒是有个修为高深的蛇妖觊觎谢宗主的美色。”
傅澜生一怔:“然后呢?”
“自然是被打得六根清净了。”暮悬铃正色道,“少宫主,你若是强一点,就没有这种烦恼了。”
傅澜生扯了扯嘴角,感觉心口被人插了一刀,面具下的俊脸皱巴了起来。
“姐姐。”一个稚嫩的声音从傅澜生腰间传出,暮悬铃低头看去,便看到阿宝从芥子袋里探出了一个小脑袋,两只半圆耳朵兴奋地抖了抖,下一刻便跳到她肩上。“姐姐,我好想你啊!”
它在暮悬铃颈间拱了拱,暮悬铃忍不住露出微笑,抬手轻抚它柔软的毛发。
“阿宝,少宫主有没有欺负你?”暮悬铃揉了揉它的脑袋。
阿宝舒服得眯了眯眼,伸长了脖子去蹭她温软的掌心,软软地告状道:“哥哥说,我不乖他就养只猫。”
傅澜生酸溜溜道:“没良心的小东西,我对你多好,你就只记得养猫这句了?”
暮悬铃忍俊不禁,看到阿宝漂亮的毛色,她便知道傅澜生将阿宝照顾得极好。“这些日子你找傅沧璃,可有眉目了?”
听到暮悬铃的问话,傅澜生脸色微微变了,压低了声音道:“我正好有事想找你帮忙,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你们随我来。”
作为天下第一有钱人,傅澜生下榻之处自然也随意不了。他此次前来琼琚岛,乃是乘坐法器“浮云空舟”而来。浮云空舟以汉白玉雕刻而成,上面镌刻无数法阵,法阵齐发,便可御风而行,一日八千里。浮云空舟之上,雕梁画栋,极尽奢华,珍馐美景,一应俱全,更有侍卫美婢无数,防卫森严,服侍周到,令人流连忘返,胜似人间仙境。
飞行法阵没有发动之时,浮云空舟便停泊在琼琚岛西面的海面上,三人腾空而起,乘着海风徐徐落于甲板上,远远便看到一抹挺拔的青衫修影,那人迎风而立,衣袂轻飏,头悬一弯新月,脚踏粼粼星河,俊眉星目,脉脉含笑,宛如神君谪凡尘。
暮悬铃看到那人眼底温和的笑意,不禁扬起笑脸,还未落下便张口唤道:“南公子!”
南胥月上前一步,迎向三人,目光却只落在当中那人身上。
“铃儿。”南胥月声音含着轻浅笑意,温声唤道,目光在她面上流连了片刻,才看向一旁的谢雪臣,温文有礼地问候道,“谢宗主。”
谢雪臣轻轻颔首,凤眸中掠过一丝异色:“南庄主,你也在此?”
南胥月道:“我留给铃儿的玉佩有异,似乎是受到攻击而激发了当中的法阵。我担心铃儿出事,又察觉到玉佩出现的方位是在琼琚岛,便沾了傅兄的光,乘浮云空舟至此。”
暮悬铃疑惑地皱了下眉:“玉佩何时受过攻击,我未曾使用过。”她说着从颈间勾出了细绳,垂眸看向玉佩。玉佩色泽温润莹白如昔,未有一丝裂纹,暮悬铃翻过背面一看,脸色顿时变了变。那上面本是镌刻着一个月字,此时却是光滑的一片,是谁干的,何时干的,此事不言而喻……
南胥月目光敏锐,自然没有看漏玉佩的变化,也没有错过暮悬铃忽然泛红的脸庞。
暮悬铃支吾道:“可能是我不小心触动了法阵……”
谢雪臣低笑了一声:“也可能是我。”
南胥月不着痕迹扫了谢雪臣一眼,折扇抵着薄唇,垂眸微笑,却不说话。
傅澜生打了个寒颤:“今天晚上,好像有点冷……我已备了酒席,我们先进去吧……呵呵……”
说完风度翩翩地溜走……
——我应该在船里,不应该在这里!
如傅澜生所说,他已让人在船舱中备好了酒席招待谢雪臣和暮悬铃。三人一落座,各种珍馐美味便流水送上,摆满了席面。
暮悬铃不由得心生感慨,难怪傅澜生无心修炼了,实在是日子过得太舒坦了。作为碧霄宫唯一的继承人,被父母呵护备至,既没有南胥月兄弟相争的苦恼,也没有谢雪臣身兼重任的压力,连修行都是别人练好了功传给他,想来十世善人才能得天道如此厚爱吧。
她这辈子吃的苦,兴许是造了十世的孽。
傅澜生热情地招呼众人,谢雪臣淡淡摇头道:“我早已辟谷。”
暮悬铃倒是来者不拒,听着傅澜生的介绍,一一品尝过各种山珍海味。见暮悬铃如此捧场,傅澜生也是兴致勃勃,如数家珍。
“这道牡丹荟萃,是以深海星沙鱼的鱼腩制成,将鱼腩切成透光薄片,肉色烟粉,肉质鲜嫩,无须烹调便是人间美味。这星沙鱼生于海下百里之处,只有元婴修士方能入海捕捞,因此极其难得珍贵。”
“这道雪峰朱颜乃是东海女妖的最爱,据说驻颜生香,白色的牛乳雪燕,上面红色的是朱果的果浆,朱果是生于栖凤林边缘的灵果,灵气浓郁,食之则口含幽香,十日不散。”
“这道叫碧海青天明月心,碧海是海中灵藻,鲜甜生津,青天是灵雎岛独有的香积笋,最是爽口,明月心是一种名为红荔的果子,果肉莹白,果汁甘甜。”
“这是雪蟹醉琼瑶,将活蟹浸入百年美酒之中,蟹肉染上了酒味,风味绝美……阿宝你不能吃!”
傅澜生一声大叫,为时已晚,阿宝已经嘬了半只雪蟹了,整只鼠都摇摇晃晃了起来,还打了个酒嗝,喷出一口浓郁的酒香。这百年美酒酒劲极大,修为较低的承受不住这酒劲,吃上一口就得醉上一日,也只有高阶修士体魄极强,才有福分享受这人间美味。阿宝不过是一只小嗅宝鼠,贪恋美味一口气吃了半只,哪里承受得了美酒的后劲,两只乌黑的眼睛立刻便迷瞪了起来,嘴里含糊不清地咕哝起醉话。
傅澜生头痛扶额,暮悬铃忍俊不禁,南胥月从芥子袋中取出一粒清心丹推入阿宝口中,阿宝吧唧了两下,皱着脸嘟囔:“难吃……”
说完往桌子上一趴,睡着了。
“睡一觉酒意散了就好了。”南胥月微笑道。
傅澜生叹了口气:“贪吃又贪财的小家伙。”虽是嘴上嫌弃着,却将它小心抱起,放在一旁精致柔软的小木床里,给它盖好了被子。
暮悬铃见傅澜生折回来,才正色道:“你先前说有事问我,是何事?”
傅澜生看了一眼睡着的阿宝,面色逐渐凝重。
“阿宝的父亲,可能是魔界的人。”他将在血鉴中的发现详细告诉二人,又问道,“你对魔界最为熟悉,魔界可还有人族?”
暮悬铃眉头微皱,摇了摇头:“魔界只有魔气,没有灵气,人修是不可能在魔界久居的,久居必定伤身。”
“如果他修炼了魔功呢?”傅澜生又道。
“人族有神窍,可以吸纳灵力修炼,何必受魔气濯体之痛?”暮悬铃不以为然,“我想,那人只是偶然进入魔界,刚好在那个时间被你的血鉴窥探到。你是哪一日看到的?”
傅澜生说了个日子,暮悬铃回忆了一下,是在她夜袭镜花谷的前两天,那时她身在魔界,却也没有看到什么人修出现过。但也未必……她有数个时辰是在扶桑树修炼,或许正好与那人错过了。
“是与魔族勾结的人修。”谢雪臣忽地出声,“那人能察觉到血鉴的窥伺,实力不俗,即便不是法相,至少也是元婴巅峰修为。”
“不可能。”暮悬铃皱眉嘟囔了一句,“那我怎么不知道?”
谢雪臣和傅澜生看向她,傅澜生笑道:“暮姑娘,可能你师尊不怎么信得过你呢。”
暮悬铃不愿意怀疑桑岐对自己的感情,毕竟桑岐对自己有救命之恩,养育之义。
傅澜生又道:“南胥月帮阿宝算过一卦,说它父女缘分极浅,只有一面之缘,担心傅沧璃会对阿宝不利,所以这些日子我都让阿宝藏起来,谁也不见,也是今天碰到了你们,才让它从芥子袋里出来。”
暮悬铃没想到傅澜生这人看似轻浮,对阿宝却甚是用心,不禁对他有些改观。
“待我回魔界之后再打听看看……”暮悬铃说着顿了一下,瞥了谢雪臣一眼,咕哝道,“如果我回得去的话。”
南胥月轻笑了一声,傅澜生话多,他便将话都让给他说了去,他只是含笑听着,修长的五指执着玉箸,默默为暮悬铃添菜,细心留意她对菜色的偏好,她若流露出一丝喜欢,他便多添几筷,若是眉头微皱,他便不再动那道菜。
“铃儿,你们之前可是去了落乌山?”南胥月问道。
暮悬铃看向谢雪臣,见后者点头,她才答道:“是。”
南胥月将她的反应看在眼里,便看向谢雪臣:“谢宗主神色凝重,似有忧思,可是落乌山之行发生了什么事?”
暮悬铃不知该不该把遇到凤襄潜光君之事说出来。潜光君好心赠与莲心子,离去之时嘱咐他们不要将凤襄之事告知外界,生怕给凤襄惹来不必要的麻烦。她虽觉得南胥月是个可靠之人,却也不愿意背弃对潜光君的承诺。
谢雪臣道:“落乌山之事已经解决,只是我心中有些疑问,听闻南庄主博览古籍,倒有些事想向你打听。”
南胥月微笑道:“不敢当,谢宗主但说无妨。”
谢雪臣道:“你可曾听说过上古神族?”
“上古神族只存在于传说之中。”南胥月徐徐道,“传说盘古开天辟地,分阴阳乾坤,乃生三界,上界为神界,中为凡界,下为九幽冥界。神界神族有呼风唤雨之能,各自执掌神之权柄,维持三界稳定,受人族愿力供奉,庇护人族繁荣昌盛。但是万年前,有堕神以邪祟之法催生心魔,带领人族反攻神界,战败之后被神族镇压封印于熔渊。堕神之气污染了那方天地,自此凡界开辟出了魔界,魔界不见天日,只有绯红魔月。而神族厌弃世人贪婪卑劣,自此消失,人族不再得神族庇佑,凡界也陷入混乱不休之中。”
关于创世的传说和神族的来由,神州大陆之上的人或多或少都有听说,但口口相传,便有了无数版本,而南胥月所说的,乃是流传于修道界最正统的说辞。
见南胥月果然对神族十分了解,谢雪臣便又问道:“那你是否听说过轮镜上神之名?或者……司辰、司命神君?”
南胥月有些怀疑谢雪臣发问的动机,但还是据实答道:“神族以权柄命名,有风神雨师,执掌风雨之力,自然也会有司辰、司命神君。司辰,是主掌时令与时辰的神官。至于神君本身的尊名,便无从得知了。至于司命,传说是主掌众生命数的神官……但也有一些有意思的传说。”
暮悬铃和傅澜生被勾起了兴致,好奇地盯着南胥月,催促道:“什么传说,你赶紧说说。”
南胥月笑道:“盘古开天辟地,将混沌之气一分为二。混沌之气,是源自鸿蒙的本源之气,无视强弱,无视因果,它既是一,也是万。混沌之气被劈散之后,却没有完全消失,而是化成了两件天地至宝。”
傅澜生大声道:“这个我知道,是天命书与混沌珠。”
暮悬铃眼神一动:“混沌珠……一直被明月山庄供奉。”
明月山庄自数千年前起得到了混沌珠,便成为了护珠人。世人皆知混沌珠神秘而强大,不愿意招惹拥有混沌珠的明月山庄,但七年前,桑岐却以抢夺混沌珠的借口血洗了明月山庄,之后混沌珠便不知所踪了。
这一节在座之人都知道,南胥月便没有赘述,他道:“方才谢宗主说到司命神君,传说中,司命神君便是执掌天命书的神官。混沌珠可扭转乾坤,而天命书能书写因果,二者难分高下,也绝非一人、一神可以操控的至宝。”
扭转乾坤,书写因果……
暮悬铃心中默念这八个字,猛然想起了潜光君说过的话——这个世界,全都是假的……
暮悬铃看向谢雪臣,后者也正看向了她,两人想到了同一件事。
有“人”在天命书上,写下了一个虚假的世界!
只有天命书,才能瞒过众生,扭曲所有人的认知。
可什么是谎言,什么又是真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