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雪臣一路心神恍惚地往回走,脑中挥之不去都是暮悬铃的面容,便遇到了傅澜生和南胥月。
傅澜生的缚神锁捆着一个意识全无的人,两人正一脸严肃地讨论什么,见谢雪臣走来,立刻迎了上去。
“谢宗主,拥雪城中恐有异变。”傅澜生肃然道,“方才我们在仙盟五老的住所外察觉到法阵波动,有人进来了。”
谢雪臣回过神来,说道:“拥雪城有结界防护,单向法阵不能入内,须得是从城内先向外开启双向法阵,外面的人才能进来,你们可看到启动法阵之人?”
傅澜生摇了摇头,道:“我们赶到之时,这里并没有人。”
南胥月道:“并非所有法阵都需要即时启动,只要备齐法阵所需的材料,也可延时启动。”
南胥月言下之意,便是当时不在现场的任何人都有这个嫌疑,包括正在正气厅开仙盟众议的五老与掌门。
傅澜生又道:“当时是我和铃儿姑娘率先赶到此处,她有一只嗅宝鼠,能感应到宝气波动,我们便跟着嗅宝鼠的指引,找到了嫌疑人。”傅澜生说着用脚尖点了点脚下之人,“我用缚神锁捆住了此人,但这人一问三不知,看着倒不太像是装的,不知道是不是抓错人了,可要是抓错人,他又跑个什么劲?”
傅澜生有些郁闷,又想起一事,戏谑地朝南胥月笑道:“南胥月,你表妹深藏不露啊,居然能追得上我的速度。”
南胥月淡淡一笑。
傅澜生道:“算了,每个人都有秘密,想必她也骗不过你这个聪明人。”
南胥月道:“不知道铃儿有没有追上另一个神秘人。”
谢雪臣闻言顿觉有丝不对:“另一个?”
傅澜生道:“是啊,这人还有个同伙跑了,速度比这人还要快,铃儿姑娘有嗅宝鼠,就追了上去了。”
谢雪臣脸色一变,另外两人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眼前已不见了谢雪臣的身影。
暮悬铃陷入了昏迷之中,四周是抹不开的漆黑,浓稠得令人窒息。她一开始有点害怕,后来又松了口气——太好了,昏迷了,就不疼了。
但是很快,她又有些迷茫——为什么会疼呢?
她的意识也开始涣散,不知道今夕何夕,不知道自己是谁。
“悬铃,过来。”
她在黑暗中听到了令自己颤栗的声音。
“师父!”暮悬铃浑身一颤,整个人下意识地站了起来。
“该练功了。”桑岐的声音淡漠而无情,暮悬铃听到他的声音,就像被冰棱刺入骨髓一样,刺骨的寒意和疼痛让她四肢麻痹而僵硬起来。
她惧怕接近他,更怕逃离失败带来的惩罚。
她不知道该往哪走,在黑暗中摸索着往前,依稀看到了师父的背影,他隐没在黑袍之下,隐约可以看到几缕银发,散发出幽幽银光。
他朝暮悬铃伸出一只手,一只银色金属浇铸而成的手,上面镌刻着诡异的符文,有让人迷失心智的力量。
“师父。”暮悬铃颤栗着跪了下来。
那只手按在她的头顶上,下一刻,汹涌的魔气注入她体内,在她经脉血肉之中肆虐,侵入她身体的每一寸,像一只只微小的毒虫噬咬她的身体。
她疼得浑身巨颤,冷汗如雨。
“疼……”
头顶传来桑岐的声音:“想要力量吗,想要复仇吗?”
暮悬铃咬破了嘴唇,没有回答,但她依然跪着,没有回答,便是回答。
“感受魔气,将它纳入体内。”
“不要排斥它,魔气是你力量的源泉。”
“人会背叛你,感情会背叛你,你能依靠的,只有力量。”
暮悬铃遵循的师父的教导,她想将溢散的魔气收入体内,却感觉难度比以往强上无数倍,无论是魔气入体,还是魔气溢散,对半妖来说都是生不如死的极刑。
——师父,为什么半妖的修行这么痛苦?
——因为,我们生来有罪。
“暮姑娘战斗之时加速了魔气溢散,之后又受过几次外力打击,虽然不重,却让她无力再支撑心神收敛魔气。”南胥月看着躺在床上脸色白若金纸的暮悬铃,无力说道,“我虽精通医术,对魔族功法却束手无策。”
谢雪臣面色冷凝,道:“我知道了,你出去吧,我来想办法。”
暮悬铃是半妖魔体,这件事不能让其他人知道,南胥月可以信任,但即便是傅澜生,也必须对他保密。南胥月明白谢雪臣的顾虑,他面色凝重地点了点头,悄然离开房间。
谢雪臣回到雪地之时,她已经彻底失去意识了,她最惧怕阳光,那一刻她整个人蜷缩了起来,似乎想将自己埋进雪里,无力戴好落下的兜帽。谢雪臣急匆匆地将人抱在怀里,用自己的身体为她遮蔽光照,以最快的速度回到房间。暮悬铃的气息时缓时急,浑身轻轻抽搐着,似乎在忍受着极大的痛楚。
谢雪臣无法控制自己不去胡思乱想——那时候她是喊了他的名字的……
如果当时转身就好了。
如果当时没有离开就好了。
就算是她又骗了一次,又恶作剧一次,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诸如此类的念头在心头流转,他的心境向来澄澈明净,一如他的剑道简单明了,从未这么凌乱而复杂,彷徨、后悔、迷茫、疑惑……
就算她真的重伤死了又如何?
她不是你杀的,她只是个半妖魔女而已。
她……
“疼……”一丝极细微模糊的□□自暮悬□□中溢出。
谢雪臣急忙俯身查看。
暮悬铃双目微微睁开,浓密卷翘的睫毛上沾染了泪意,她的瞳孔失去焦距,并没有看到眼前之人,意识仍在昏迷之中。
“铃……”谢雪臣轻轻喊了一声。
她大概没有听到,那双眼再度合上,气息更加微弱了。
谢雪臣喉头一紧,从暮悬铃的芥子袋中找到了一颗黑色的魔丹,那是蕴含了欲魔三分之一魔气的魔丹,只要服下这颗魔丹,她便能免受这般酷刑。
但是……
这有违他的道。
谢雪臣捏着魔丹,置于暮悬铃唇上,却犹豫着顿住了。暮悬铃本是娇艳饱满的唇瓣此时血色尽失,下唇被咬出了牙痕,就像枯萎的花瓣一样。
或者违背自己的道,或者看着她死。
谢雪臣闭了闭眼,在心中叹了口气,轻轻将魔丹推入柔软的双唇之间。
魔丹顿时化为庞大的魔气涌入暮悬铃体内,她的体内仿佛有一个漩涡疯狂地吸收着魔气,这是多年修炼的本能,也是垂死之人求生的欲望。谢雪臣来不及反应,指尖便被暮悬铃咬住,她无意识的吮咬无法伤害法相之躯,只给他带来一丝奇异的刺痛和麻痒之意,自指尖到心尖。
谢雪臣压抑住自己心头莫名的悸动,转过身快速地布下结界,他担心这里魔气异动会惊动其他人。
“呼……”一股灼热的气息喷洒在自己耳后,一双莹白纤细的手臂自他肩头绕过,紧紧缠住了他。
谢雪臣顿时僵住。
暮悬铃浑身烫得厉害,欲魔的魔气在体内乱窜,似乎想在体内找一个出口,她既舒服又难受,发出难耐的□□声。
“谢雪臣……”她紧紧抱着他,脑袋枕在他肩头蹭了蹭,用浓浓的鼻音说,“我疼……”
她头很疼,心口很疼,手脚也疼,哪里都疼。
谢雪臣长长舒了口气,拉下暮悬铃的手,面对她,见她脸上苍白褪去,却泛起了不正常的潮红,双眼泪意摩挲,媚态尽生,便猜测是欲魔的魔气之故。
“你哪里不舒服?”谢雪臣将她按回床上。
暮悬铃抬起朦胧的泪眼,含着哭腔道:“我身上疼。”
她说着便抬手要撕自己的衣服,似乎衣服贴在身上都让她觉得被刀割一样疼痛。
谢雪臣紧紧抓住她的手,按在身体两侧,沉声道:“你运功吸收魔气,就不会疼了。”
但暮悬铃此刻哪里听得进去他说了什么,她只知道自己又疼又热,又麻又痒,像是中毒了。对,中毒了,她要解药,解药在哪呢?
她一抬眼便看到了自己的解药,是她朝思暮想了许多年的人啊!体内澎湃的魔气给了她的力量,也侵蚀了她的意志,桃花眼中荡开□□的漩涡,幽深而迷离。她猛然挣脱了谢雪臣的桎梏,趁其不备,攀上了他的肩膀,将人拉向了自己。
她一口咬住了谢雪臣的嘴唇,贪婪地汲取他唇上的气息。
是解药的味道。
凉凉的,软软的,像雪花一样,化在口中,是甜甜的。
她还想要更多解药,想得眼睛都红了,双手并用撕开了繁复的白衣,摸到了温热而光滑的肌理,有一种沁凉的气息能浇灭她心头的火,她喘息着带着哭腔唤着心头那个名字:“谢雪臣,谢雪臣,谢雪臣……”
谢雪臣用手撑着自己的身体,身下不安扭动的娇躯滚烫无比,足以融化拥雪城千年不化的雪。她的唇毫无章法地在他唇上、面上游移着,留下细碎的吻,想要和他贴得更近,更加密不可分。
谢雪臣的手握住她圆润的肩头,动作轻柔,那双执剑不败的手第一次显露出犹豫的轻颤。掌心的肌肤柔滑细腻,因他的抚触而轻轻颤栗。
谢雪臣忽然想起她窃喜地说出那句话——你明明躲得开的……
暮悬铃于昏沉之间听到了一声叹息,紧接着便是后颈上传来一阵麻意,让她再度陷入了昏迷之中。
谢雪臣神色复杂地看着昏睡过去的暮悬铃,她满脸通红,双唇红肿,胸膛剧烈的起伏着,身上的衣衫凌乱不堪。而自己恐怕比她更加不堪,衣服甚至已经被撕碎了。
他躲得开的,但是躲,不是剑修的心。
谢雪臣将暮悬铃抱回床上安置好,自芥子袋中取出一粒琉璃明心丹,这颗丹药是修士走火入魔之际自救的宝贵丹药,能克制心魔,恢复清明。
谢雪臣将丹药喂入暮悬□□中,不久便见她呼吸趋于平缓,气息也逐渐稳定了下来。
修炼魔功,对半妖来说并非正途,她承受的太多了。
谢雪臣为暮悬铃整理好凌乱的衣襟,盖上被子,等她气息彻底平稳了,才重新换上一套衣服走出房门。
南胥月正巧从外间进来,见谢雪臣出来,他快走了两步道:“谢兄,我想或有一法可缓解她的疼痛。”
谢雪臣道:“她此刻已经好了。”
南胥月微微一怔。
“你看着她,我先出去了。”
南胥月有些疑惑地看着谢雪臣离开的背影。
——他用什么方法治好了她?
——他为什么忽然换衣服了?
问雪崖,雪止初晴。
然而一阵剑舞,漫天又起风雪。
一个孤寂的身影在风雪中悄然静立,一把万仞剑斜插入岩石之中。
谢雪臣闭上眼睛,感受到细雪纷纷扬扬落在脸上,浇不灭心中热意。
二十一年前,他在问雪崖,问道,问剑,问心。
为苍生立命,效太上忘情。
他的剑,为何而鸣?
他的心,为何而动?
闭上眼,脑海中便只剩下一个声音了。
有人在殷殷呼唤他的名字,千回百转,绕指柔情。
她是人,是妖,是魔,都不重要了。
他本不该如此轻易沦陷,可他难以自抑。他甚至想,并非是她的有意引诱让自己步步深陷,而是自己,本就喜欢那样鲜活的生命。她和自己不一样,可以热烈而赤诚地说出自己的喜欢,眼里心里只有一个人,如果那人不是自己,或许自己也会心生羡慕……
而看到她陷入危险之时,他也失了自己的道。
铃……
谢雪臣微微睁开眼,看向原处连绵不断的巍峨雪山。
他忽然间明白了二十一年父亲那番话的意思。
苍生与她,他只能选择其一。
只能选择将自己的性命给其中之一。
暮悬铃的意识始终在一片黑色的海域中沉浮,朦胧间她感觉自己抓到了一只手,便像抓住了救命的浮板一样,紧紧不肯松开。过了不知多久,她终于有了力气掀开眼帘,浓密的睫毛轻轻扇动,眼前的景象由模糊到清晰。
天已经黑了,屋里却没有点亮烛火,门窗都关着,但仍有月辉透过窗棱的缝隙,幽幽映出了房中的轮廓。
暮悬铃感觉到自己正抓着一只手,温凉而修长的触感,因为太久的抓握,掌心甚至有了微微的汗湿。那人坐在床前,月光勾勒出他模糊的轮廓,暮悬铃用沙哑的声音轻轻喊道:“谢雪臣……”
那人微微一动,偏转过身看向她。
“暮姑娘,你醒了。”
暮悬铃一怔,手上便不自觉松开了。
“南公子。”
黑暗中,南胥月发出一声低笑,似乎有些无奈,又松了口气。
“是我,我过来探视你,你许是做了噩梦,抓紧了我的手不放,我便只好坐下来陪着你,无意冒犯。”南胥月温声解释道。
“不,是我冒犯了……”暮悬铃哑声道。
南胥月身形移动,离开了床沿,缓缓走到了桌边,吹燃火折子点亮了油灯,光线缓慢地在整间屋子里铺开,他又从桌上拿起了水壶,点燃了一旁的小火炉,放在火炉上加热。暮悬铃身上没有力气,只能躺着看他清瘦而颀长的背影在桌前做着这些琐事。
“水凉了,我想还是先热一下再喝会更好。”那边传来南胥月温柔的声音。
暮悬铃有些失神,迟钝了片刻才回了一声:“好。”
她花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发生了什么事,想起来她倒在雪地里,魔气溢散,痛不欲生,谢雪臣……
她脑海中又浮现出他离开的背影了。
南胥月捧着温热的茶杯回到床前,轻声问道:“还有力气起来吗?”
暮悬铃有些虚弱地笑了笑:“我可以的。”
她撑着身体坐起来,后背垫着几个枕头,接过南胥月手中的杯子。杯子上有仿似人类的体温,刚刚好的温热,而递过来的那只手白皙修长,却有指痕般违和的红印,暮悬铃一看便知道是自己用力握住的痕迹,不禁有些愧疚和难为情。
她心虚地低下头,小口小口的喝着水,拥雪城的水自有他处没有的清甜,一点点沁润了双唇和喉咙,只是心上仍有些难以言喻的酸涩。
南胥月似乎是看出了她心中所想,忽然开口道:“是谢兄将你抱回来的。”
暮悬铃一怔,抬起眼看他。
烛光映亮了南胥月俊美清雅的面容,他似乎含着笑,只是一半在光里,一半在暗处。
“我也不知道他是用什么方法解决了你的魔气溢散之痛,但眼下看来,你应该是无碍了。谢兄另有要事,让我留下来照看你。”
知道谢雪臣并没有真的弃自己而去,暮悬铃感觉自己的心口好像又暖和了起来,她低下头,唇角不自觉也扬起了一丝弧度。“我知道了。”她轻声说。
南胥月静静看着她微翘的唇角,还有眼底重新亮起的一点光,目光幽远而深邃。
“暮姑娘,你很喜欢谢兄。”他的语气十分的肯定。
暮悬铃没有否认,她点了点头。
“为什么?”他似乎有些困惑,也有些怀疑,“我确实曾经怀疑,你接近他另有目的,但呼吸和心跳不能作假,我想……谢兄也是因此相信你。”
天生十窍之人,确有超凡的感知之力,他能知道她的心跳为谁沉重,为谁欢跃。
暮悬铃抿着唇,无法回答南胥月这个问题。
南胥月凝视着她绝美的面容,仿佛透过那张脸,看到了另外一个人。
“或许,你在更早以前就认识他。”
暮悬铃呼吸一窒。
“你的呼吸告诉我答案了。”南胥月低笑一声,“我便想,为何你看他的眼神会有怀念和悲伤,而不仅仅是喜欢和仰慕,你的眼睛里藏着许多事,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南公子,你太聪明了。”暮悬铃合上眼,轻轻叹息,“我无所遁形。”
“他不记得了,你为何不告诉他?”南胥月问道。
“他不需要记得。”暮悬铃眼底的笑意缱绻而温柔,“是我欠了他的,我记得就好了。”
“是嘛……”南胥月的声音轻如叹息,“那我呢,你也记得吗?”
暮悬铃的笑意僵在眼底,她艰难地抬起头,看向南胥月。
南胥月的眼底含着淡淡笑意,却如同黑色的漩涡一样,将她一点点吸进去。
“你的心跳也告诉我答案了。”南胥月低笑道,“与君初相识,犹如故人归。天涯明月心,朝暮最相思。”
“你的模样虽然变了,但我却仍从你身上感觉到了熟悉的气息。”他忽然伸手揉了揉她的发心,修长的手指穿过细软柔滑的黑发,划过她微微汗湿的鬓角,最后落在她的脸颊上。“只是那时候我不知道你的名字,却还记得,你的脚上也有一个铃环,你的脸上,有妖族的印记。”
南胥月拉近了两人的距离,淡淡的沉水香自他身上传来,将暮悬铃笼罩其中。
杯子不知何时从手中落下,水打湿了被褥,暮悬铃的双手紧紧攥着身下的床单,眸中闪过慌乱无措,心跳骤然乱了起来。
他……他真的认出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