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是临近谢雪臣恢复之日,暮悬铃便越发觉得烦躁,总觉得有一场暴风雨正在酝酿之中。
晨间又有急报,说是万仙阵突然出现了一次不寻常的魔气波动,但是很快便消失,收到信报的诸位掌门立刻聚集到正气厅召开众议。
暮悬铃寻思着南胥月以智谋见长,便想找他聊聊,看看他对这场战事有何想法。
“万仙阵错过了六十年布阵之期,此时正是万仙阵力量最弱之时,魔族必定会趁此机会入侵人界,若是等到人族修士集结完毕,谢宗主实力完全恢复,他们的胜算便极小了。”南胥月徐徐道,“所以他们这几日内必有行动。”
“如今拥雪城防卫森严,多位法相坐镇,你若是桑岐,会想出什么办法来破坏这次仙盟的行动?”暮悬铃问道。
南胥月失笑道:“这在下便猜不出来了,毕竟魔族和妖族的手段神鬼莫测,能人所不能。”
暮悬铃深以为然。
“那咱们这几日四处查探,你看出来哪个是奸细了吗?”暮悬铃又问道。
“嗯……”南胥月摇了摇折扇,微笑道,“没看出来。”
暮悬铃瞪了他一眼。
南胥月笑道:“只是我想,奸细……也未必只有一个啊。”
暮悬铃一怔。
暮悬铃正思索南胥月这话中的含义,便被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打断了思路。
“南胥月,铃儿姑娘!”傅澜生兴冲冲地走了过来,“原来你们在这里啊,我找了你们半天!”
傅澜生所过之处,连空气都是香喷喷的,这个天下第一有钱人,改变了世人对铜臭的看法。
“傅少宫主找我们,想必不是什么重要的事。”南胥月戏谑道。
傅澜生斜了他一眼,坐没坐相地往凳子上一靠,半个身子压在了南胥月身上。“南庄主这话说的,好像我就没有正经事似的。”
南胥月含笑道:“傅少宫主的正经事,在旁人看来都不太正经。”
“唉,世与我而相违……”傅澜生摇头叹气,又道,“该说你懂我,还是说你不懂我?”
“我倒宁愿自己不那么懂你,免得脏了自己的心。”南胥月认真道。
傅澜生朝南胥月拱了拱手,一脸敬佩道:“骂我的人那么多,就属你说得最好听。你也教我骂人之道,下次与我爹顶嘴时便不会被他禁言了。”
南胥月长叹一口气:“傅兄,你何苦为难一个瘸子。”
“我不为难你,你也别叫我傅兄,我喜欢别人叫我哥哥。”
“噗!”暮悬铃不禁失笑。
傅澜生扭头看暮悬铃,一脸欣赏道:“铃儿姑娘,你笑起来真好看,我好像闻到了拥雪城春天的气息。”
南胥月拿折扇敲了敲傅澜生的脑袋,道:“收收你四处留情的坏习惯吧。”
不是暮悬铃乱怀疑,傅澜生这风流公子浪荡不羁的性子,怎么看都像是会骗秀秀的人……
但是南胥月和傅澜生好像十分熟悉,若傅澜生便是傅沧璃,想必他是不会瞒着秀秀的。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而我只是不吝赞美。”傅澜生正色辩解道,“难道你觉得铃儿姑娘不美吗?”
“唉……”南胥月沉重地叹了口气,“所以,傅少宫主找了我们许久,是为了什么‘正经事’?”
南胥月在“正经事”三字上加重了语气,强迫傅澜生把话题转到正途上,否则这人能侃一天。
傅澜生一拍脑袋:“哦对了,我差点忘了,都怪铃儿姑娘太美了!”
暮悬铃:“……”
南胥月:“……”
“我把碧霄宫内外弟子一共三千人的名单都列了出来,排除掉女修和十岁以下的童子,还剩下两千人,这上面名字和年龄都记录在册,确实没有一个叫傅沧璃的。不过可以让阿宝拿回去看看,我也不知道它爹多大年纪什么模样,如果有画像那就更好找了。”
傅澜生说话间从芥子袋里取出了厚厚一本名册,把暮悬铃和南胥月都吓了一跳。
暮悬铃愣了愣,才回过神来道:“这实在太麻烦你了……”
“不麻烦。”傅澜生咧嘴一笑,露出整齐洁白的牙齿,“我只是吩咐一句,做事的是别人。”
还真是意外的老实呢……
暮悬铃有些明白为什么傅澜生能处处留情了,就他这出身,这长相,这做人的气度,不只是女人会喜欢他,就算是男人也很难不把他当兄弟。
比如南胥月,让南胥月骂人,就和让谢雪臣夸人一样难,南胥月居然会当面骂傅澜生,可见傅澜生混得多成功。
暮悬铃将名册收入芥子袋中,朝傅澜生行了个礼,微笑道:“我代阿宝谢过少宫主了。”
“不必客气,我说过了,南胥月的表妹就是我的表妹。”傅澜生笑吟吟道,“你还没叫我哥哥呢。”
这个人也太死皮赖脸了……
暮悬铃装作没听到,躲到南胥月身后求救。
南胥月自然要挺身而出了。
“傅兄,时近晌午,若无其他事,不如先去膳堂用饭?”南胥月微笑道。
“好啊,我听说今日猎了只獐子,拥雪城这地儿虽然穷,但灵气充沛,兽类肉质绝佳。”傅澜生一路侃侃而谈,从拥雪城的美味,到灵雎岛的珍宝,从碧霄宫的玉石,到镜花谷的灵草,他的见识也是另一种渊博,他大概是天底下最懂得享受的修士。
暮悬铃有些好奇地问了一句:“傅少宫主四海游玩,享尽天下福,可修为丝毫没落下,真令人惊叹。”
傅澜生话头一顿,有些尴尬地摸了摸鼻尖,道:“这个说来话长……好吧,其实也不长,碧霄宫有一门独门功法,为秋水功。秋水之至,百川灌河,秋水功是一种替人做嫁衣的功法,修炼此功,几乎不能凝成金丹,但却能将己身灵力灌注于他人神窍之中,令他人速成金丹。”
“怎么会有这么奇怪的功法……”暮悬铃说得十分含蓄,这种功法不只是奇怪,简直是阴毒,完全的损己利人,正常人根本不会想练这种邪门功法。
傅澜生道:“你心里一定在想,脑子坏了才会练这种损己利人的功法了。”
暮悬铃尴尬笑笑。
“你想的倒也没错,这门功法,原是一个邪修所创,他抓来低阶修士,逼迫他们修炼此功,而后强行吸取他们的灵力增强自身修为,被吸取灵力者,神窍会崩毁。这个邪修后来被碧霄宫剿灭,功法也被碧霄宫收缴。不过后来一位先辈改良了此功法,使修炼此功者可随心所欲让渡自身修为,若修为散尽,神窍也不会崩毁,甚至可以重新修炼其他功法。”
暮悬铃认真倾听,却还是有些不明白:“虽说不会死,却也没什么好处,为什么会有人修习秋水功?”
傅澜生摊了摊手,道:“为了钱。”
“什么?”暮悬铃一怔。
南胥月微笑解释道:“所以我说,普通人很难理解天下第一有钱人的想法,碧霄宫让一群修士修炼秋水功,待功法有成,便将修为让渡于少宫主,从而得到一笔让他们一生享用不尽的财富。”
暮悬铃瞠目结舌看向南胥月,觉得南胥月仿佛在说一个笑话。“我非但不理解天下第一有钱人的想法,也不理解那些修士的想法。”
南胥月道:“你如今在这拥雪城中,放眼所及好像遍地是法相,最低也是金丹,就算我这个瘸子,也曾是个天生十窍的强者,然而芸芸众生,能修道者不足百万之一,而修士之中,多少人终其一生都不能结成金丹。修炼秋水功,不过是难于结丹罢了,却能得到一笔让全家三代衣食无忧的财富,这对普通人来说,便已足够了。”
暮悬铃默然,沉思片刻,承认南胥月说的是事实。达则兼济天下不过是少数强者才配拥有的鸿鹄之志,对于普通人来说,能独善其身,能安置家人,便已经心满意足了。
“这得请多少人修炼秋水功?”暮悬铃问傅澜生。
傅澜生略一思索,道:“大概一千多个吧,真正练得不错的,也只有一二百人。”
暮悬铃又沉默了。
“这得多少钱……”
南胥月轻笑一声,揶揄道:“你知道碧霄宫多有钱吗?”
对修士来说,清贫是常态,因为只要有了钱,他们一定会去换更高阶的功法,千载难得的天材地宝、神兵利器,金丹之上的修士,便很少用银钱来计算一样物品的价值了,更多是以物易物,各取所需。
“天下财富为一石,碧霄宫独占八斗。”南胥月唏嘘道,“世人称,碧霄宫财高八斗。”
这意味着,他怎么花钱,都比不上他赚钱的速度快了。
暮悬铃仔细看着傅澜生,感叹道:“感觉傅少宫主又英俊了几分呢。”
真不愧是初见面就能掏出一堆天阶法宝相赠的人,是自己眼皮子浅,格局小了,没想到有钱人的修炼方式这么与众不同,人家说拥雪城穷,是极有底气的……
傅澜生哈哈一笑,随意道:“富有只是我所有优点里最微不足道的一个。”
暮悬铃:“您说什么都对!”
暮悬铃觉得,傅澜生应该这样自我介绍,我姓傅,富甲天下的富。
三人正说笑间,暮悬铃忽然感受到了一阵不寻常的灵力波动,她猛然顿住了脚步,面色凝重地看向东南方向。傅澜生与暮悬铃几乎同时察觉到异常,他笑容一凛,当即向着异常之处飞奔而去,暮悬铃紧随其后。
两人真实实力相当,速度也不相上下,几乎同时抵达灵力波动之处。
“是法阵波动。”傅澜生皱起眉头,玩世不恭的脸上难得露出认真严肃的神情,“拥雪城内怎么有人敢私开法阵?”
“从这里过去是仙盟五老的住所。”暮悬铃道。
方才那阵波动转瞬即逝,如今已经找不到任何踪迹了。
暮悬铃忽然眼睛一亮,一拍芥子袋,放出了阿宝。小阿宝一下窜到暮悬铃肩膀上,圆圆的耳朵立了起来。
“阿宝,你能感应到这里刚刚出现过的宝气吗?”
阿宝用鼻子用力嗅了嗅,又黑又圆的眼睛凝神看去,严肃地点点头,道:“宝气离开原处就散得很快,往那个方向去了!”
“好阿宝!”暮悬铃拍了一下它的小脑袋,和傅澜生一起往阿宝所指的方向奔去。
两个身影立刻消失在原地,如迅影一般在院落间腾挪,很快便追上了两个鬼祟的身影。
“你们两个,站住!”傅澜生开口喝到。
那两个身影一顿,非但没有站住,反而跑得更快了。
傅澜生随手便掏出一把法器掷出,暮悬铃定睛一看,好家伙,一出手就是金光闪闪的天阶法器缚神锁,据说是元婴都无法挣脱,法相也能困住三息的超强力法器,寻常人都是用在生死关头的,他就跟扔石头一样随便丢。
但是有钱就是无所不能,缚神锁一出,立刻就捆住了其中一个,但另一个显然速度更快,趁着同伴被缚住的时机一个闪身脱离两人视线。暮悬铃寻思自己有阿宝追踪,便继续跟了上去,留傅澜生解决身后那个。
在阿宝的指引下,暮悬铃很快重新追上了前面那人。眼看距离拉近,她二话不说甩出了审判妖藤,妖藤伸展出两丈长,如一条紫色长蛇向那人扑去。那人似乎对这紫藤十分忌惮,动作敏锐地避开了紫藤的攻击,但却让暮悬铃得到近身的机会。
暮悬铃十指化为骨刃,动作疾如闪电,身法鬼魅,那人被暮悬铃缠住,一时无法脱身。但暮悬铃也是勉力强撑。此时日正当午,而她的兜帽已在追逐中落下,现在与对方缠斗,更是加速了魔气溢散,每一丝魔气的溢散都如同一根丝线在生扯着她的骨肉经脉,让她有如身受极刑,苦不堪言。
暮悬铃咬破下唇,一口鲜血喷在对方脸上,借用精血为引施展咒术,然而那人似乎早有防备,偏头躲开了大部分喷向自己的鲜血,在暮悬铃腰间一踹,暮悬铃一阵剧痛,眼前一黑,便被那人脱身逃走。
暮悬铃收回紫藤,脸色阵阵发白,她急忙戴上兜帽想找个阴凉之处躲避日晒,却在此时,又碰到了一个不速之客。
“又是你!”高秋旻冷然立于暮悬铃身后,“果然是你身上有妖气,你到底是什么人?”
在暮悬铃与那神秘人缠斗之时,阿宝早已躲了起来,因此高秋旻并没有看到阿宝,她只是感受到熟悉的妖气才追查至此,却又看到了最让她生厌的暮悬铃。
如果第一次是巧合,是错觉,那么第二次就绝对不是了。
高秋旻坚信,暮悬铃身上一定藏着不为人知的秘密,即便她不是妖,身上也一定藏着与妖族有关的东西。
高秋旻向暮悬铃亮出春生剑,剑尖指向暮悬铃鼻尖。“交出芥子袋,让我查探!”
暮悬铃几乎控制不住魔气反噬,她面色不善地瞪着高秋旻,厉喝一声:“滚开!”
她的手微微颤抖,紧紧抓着自己的斗篷,明明是温暖的阳光,却让她有如火烤一般煎熬。
高秋旻见暮悬铃脸色苍白,唇角带血,冷笑道:“谢宗主不在这里,你又装模作样给谁看?”
暮悬铃耳畔一阵嗡鸣声,高秋旻说什么她几乎听不清楚,胸中暴戾之气几乎难以抑制,她深深吸了一口气,一手拨开高秋旻的春生剑,径自向前走去。
高秋旻一怔,随即大怒,伸手抓向暮悬铃的肩膀,暮悬铃肩膀一沉,躲开了她的手,但高秋旻穷追不舍,步步紧逼,暮悬铃魔气凝于掌心,一掌拍向高秋旻面门,却在看清对方的脸厚,又生生止住。
然而高秋旻却没有停住,她趁着暮悬铃失神之际,一掌拍中暮悬铃的胸口,将暮悬铃震飞在地,兜帽也随之落下。
高秋旻有些意外暮悬铃身手不凡,但没有感应到对方身上有灵力波动,便只当她是会些功夫的凡人。对待凡人,她也不屑于使用灵力,见暮悬铃被自己打飞后便倒地不起,她冷笑一声道:“方才那一掌我并没有用多大力气,你何必在这里装腔作势。”
暮悬铃一阵晕眩,已经完全听不清高秋旻所言了,依稀看到眼前出现了一个高大的身影,带着一丝沁凉的寒意,她迷迷糊糊地抬起眼,却也看不清对方的模样。
“谢宗主。”高秋旻神色紧张地看着突然出现的谢雪臣,急忙解释道,“我方才没有用力打她,是她自己倒下的。”
谢雪臣淡淡道:“我知道了。”
高秋旻微微一怔——他知道了?
素凝真倏然落于高秋旻身前,道:“秋旻不会无故出手,她说从这位姑娘身上感应到妖气,谢宗主,你怎么说?”
谢雪臣道:“两位是拥雪城的客人,铃儿亦然,我不会因为一人之言,而让另一人难堪。她说没有,便没有。”
素凝真面色冷沉下来,冷冷笑道:“好,既然谢宗主这么说了,我们也无话可说。秋旻,我们走。”
素凝真带着高秋旻愤然离去。
“谢……雪臣……”
身后传来虚弱的声音,谢雪臣双手负于身后,他忍着不回头看她,同样的恶作剧,一次两次便罢了,便是第三次……她又何苦伤害自己来戏弄他人?
他说过,不许再有下次,她还是没听进去。
谢雪臣眉头微皱,终究是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暮悬铃伏在雪地上,瞳孔逐渐涣散,模糊的视线中看到谢雪臣远去的背影,她脑中剧痛,几乎难以思考——他为什么走了?他为什么不看看她?他为什么不抱抱她?
强烈的委屈涌上心头,几乎盖过了心尖上的绞痛。
她无力地张了张嘴。
——谢雪臣,我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