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受到暮悬铃的紧张,南胥月笑着收回了手。
“你如果不想我说出去,我会为你保守秘密。”南胥月温声道。
暮悬铃诧异地看着他,轻声说道:“谢谢……”
“不必说谢谢。”南胥月垂下眼,声音中有些低落和伤感,“你帮过我,但你在最需要的时候,我却没能在你身边。”
遇见她时,是他人生最黑暗的日子,他以为自己失去了一切,可是有个小姑娘趴在他的轮椅边上,带着满身伤痕,却依然用明亮的双眸,欢快的语气说:“南公子,你生来就拥有了一切,现在只是少了一点点而已,还是比很多人很多人都强啊,你不要难过了。”
他说:“我的脚断了,再也不能和正常人一样行走了。”
她拉起打着补丁的裤管,露出细瘦的脚踝,上面箍着一个紧紧的暗红色铃环,似乎是被血浸染而红,铁圈几乎刻进骨头里。
她说:“南公子,我们都一样呢,我走路也很疼很疼,但久了好像也习惯了。”
他说他失去了所有的爱。
她撇了撇嘴说:“也没有人爱我,可是我也不喜欢他们呢,我要把所有的喜欢留给自己。嗯……要不,我分一些给你吧,我可以喜欢你一点,但是你会讨厌我是个半妖吗?”
她高兴地说:“南公子,你笑了,你笑起来真好看!”
南胥月想,原来这个世界上,还是有人可以给他一点喜欢的,只是一点,便让他觉得弥足珍贵。
他对父亲说:“父亲……可以带走那个妖奴吗?”
南无咎不耐烦地甩开他的手,眉宇之间满是暴戾之色。
“不要和我说废话。”
南胥月终究没能带走她,等到很多年后,他有能力带走她了,她已经不在了。
南胥月看着眼前换了面容,却双眸依旧的暮悬铃,叹息着道:“你还记得我,我已经很高兴了。”
只是那个曾经说要把所有的喜欢留给自己的小姑娘,把她的喜欢,她的命都给了另一个人了。被她握住手,坐在床沿的这几个时辰,他想了很久。他想,谢雪臣一定做了他做不到的事。
而他,根本什么都没做过。他只是在最痛苦的时候得到了她的救赎而已,又凭什么去向她要求更多。
所以他还是在看到暮悬铃失落酸涩的神情时,告诉她真相——是谢雪臣将她从雪地里抱回来的。
她果然开心了起来,真是个简单的姑娘。
“南公子,你真好。”暮悬铃感激地说。
南胥月微笑道:“所以你只有一点点的喜欢,是吗?”
她有些尴尬地笑了笑。“可是南公子,你现在已经有了许多人的喜欢了。”
但我只想要你的。
南胥月没有说,他是善解人意的,不会让人为难,更不会让自己喜欢的人难堪。
所以他说:“是,谢谢你曾经对我说的那些话。”
谢雪臣不知道是在逃避自己,还是逃避暮悬铃,他没有回去看她,一夜未眠,第二天才从南胥月口中得知暮悬铃已经醒了,只是还有些虚弱,需要点时间恢复。
“那就好。”谢雪臣淡淡点了点头,又道,“我已召集了仙盟众人至正气厅召开众议,你也一起来吧。”
南胥月微微错愕,道:“我并非仙盟之人。”
“但你对法阵的见解远胜他人。”谢雪臣不容置疑地说,“走吧。”
见他已转身离开,南胥月便也提步跟上。
未到正气厅,两人便已远远听到了争吵。
“何岛主终日与妖物为伍,恐怕是忘了自己的身份了吧。”素凝真冷声道,“我们之中最可能与魔族私通的除了你没有他人。”
“素谷主对人不对事,何某也无须与你讲道理。”何羡我冷笑一声,“你若能打得过我,便去拥雪城外打上一场,若是打不过我,便看看这厅中有几人站你?”
素凝真道:“诸位可认同在下所言?”
傅渊停讪笑道:“尚无证据,我们不能内讧伤了和气。”
素凝真道:“宁可错杀,不能错放。何羡我投敌之心太强,对魔族之战,有害无益。”
何羡我:“呵呵。”
谢雪臣在大战一触即发之时走进了大厅,一阵寒意自外间涌入,让空气为之一凝。
众人俯首道:“谢宗主。”
谢雪臣目不斜视越过众人,来到主位上,转身面对数位掌门长老。
“魔族最希望看到的,便是修士动念,恶生心魔。”谢雪臣冷然扫过方才争吵的几人,“在座诸位,修行时间长于我,想必道理无须多言。”
素凝真皱了下眉,俯首道:“多谢宗主指点。”
谢雪臣不再看她,正色道:“昨日傅澜生捉到的那个人,相信大家已经彻查过,只是个普通修士,他完全失去了记忆,不知道自己为何来到拥雪城,从种种现象来看,他应该是被心魔附体。”
傅渊停道:“听犬子说,当时他还有一个同伙逃走了,所以至少有两个魔族潜入了拥雪城了。”
魔族没有实体,但可以附体到他人身上,不过同样也有限制,附体之时一样会受到阳气的影响而魔气溢散,而且同一个人附体不能超过十二个时辰,否则那人便会魔气攻心而死亡。傅澜生以缚神锁捆住那人时,那人寄生的心魔早已先一步溜走,被留下的只是个一无所知的躯壳。
“你们勘察过现场,可有发现什么可疑之处?”谢雪臣问道。
众人皆是摇头。
谢雪臣又看向南胥月:“今日我请南庄主来,便是因为他对法阵最为精通。南庄主,你可从布阵上看出什么端倪?”
南胥月迟疑了片刻,犹豫着说道:“布阵需要灵气充沛之物,以朱砂写下阵符,按特定方位摆放,达成条件之后,法阵自然成型。双向传送法阵需要耗费极大灵力,此人用来布阵的却只是看似普通的灵石,阵符所用朱砂也随处可见,不过……”
“但说无妨。”谢雪臣示意他大胆直言。
“灵石上以朱砂写下阵符,字迹皆有相似的歪斜角度,若在下没有猜错,那人定是怕被人认出字迹,而故意用左手书写。”南胥月徐徐说道。
谢雪臣目光一凛:“由此可见,那人的正手字迹,是我们认识的。”
正气厅中众人面面相觑,彼此之间互相怀疑。
南胥月从袖中取出一张黄符,上面用朱砂画出一个阵符,道:“烦请诸位分别以左右手写下这个阵符。”
对修士来说,写符不难,而且法相之躯也非凡人,哪怕是从未用过左手之人,也能轻易用左手做事,双手力量与灵活度都相差不远,唯有字迹,是经年累月而成,左右手写字字迹必然差距极大。
厅上众人很快便写下阵符,比对过右手字迹,无一人相似,而比对左手字迹时,南胥月停了下来。
“这字迹,与法阵之上的一模一样。”南胥月扬起手中黄纸。
众人脸色一变:“是谁的?”
南胥月的目光看向法鉴尊者。
“法鉴尊者,请问您有何解释?”
无论是谁,众人也不会如此惊讶,因为法鉴尊者是所有人中年龄最大,最德高望重的一位。但是素凝真很快便想起一件事,失声道:“那天是法鉴尊者使出醍醐希声,试探出宗主神窍有异!”
一念尊者不敢置信地看着自己最尊重的长辈,双手合十,却微微颤抖:“师叔,您为何……”
法鉴尊者枯瘦的脸上没有一丝多余的表情,双目如古井无波,他双手合十,缓缓道:“法阵并非我所设。”
何羡我眉头微皱:“这其中会不会有什么误会?”
素凝真本就与何羡我不对付,如今证据指向法鉴尊者,而她心中本就怀疑何羡我,见何羡我出声,她更是觉得这两人互相勾结,板上钉钉了。素凝真冷笑一声,道:“内奸放进两个魔族,说不定眼下正附身于我们之间,否则何岛主为何帮疑犯说话?”
何羡我脸色顿时难看起来,因为其他人看向他的眼神也带上了几分怀疑。
“素谷主毫无证据便肆意攀咬,难不成你自己心虚,想转移视线?”何羡我握紧了手中酒壶,发白的指节表露出他心中的愤怒。
素凝真道:“昨日法阵出现之时,我门下弟子曾在那里感应到妖气闪过,拥雪城怎么会有妖气,除了与妖物形影不离的何岛主,还会有谁?”
高秋旻不是第一次说起妖气之事,此时有此言佐证,似乎更加坐实了何羡我的嫌疑。
何羡我冷冷盯着素凝真,忽然大笑出声,笑声却如利刃尽显杀气与锋芒。“哈哈哈哈……素谷主还真是一如既往的血口喷人,是非不分,若仙盟之中尽是这等无知小人,那恕何某不奉陪了!”
何羡我说罢一拍桌子,借力向外飞去。素凝真一见,立时甩出拂世之尘,拦住何羡我去路。
“露出狐狸尾巴了,就想逃之夭夭了吗!”素凝真法相之气尽开,拂世之尘化为钢针向何羡我袭去。
谢雪臣皱着眉头看向争斗起来的二人,此二人因弟子杀身之恨,积怨已久,素来不睦,但从未有一日如今天这般失控,竟然没有克制法相之气,不留余手地攻击对方。
傅渊停和段霄蓉对视一眼,神情严肃。法鉴尊者今日身份存疑,不宜出手主持公道,连同为悬天寺掌门的一念尊者也只能静立一旁,而宗主此刻尚未恢复法力,能阻止二人激战的,唯有碧霄宫了。
段霄蓉身形一闪,拦在了两人中间,她不敢托大,以法相之力护体生生接下两人一招,沉声道:“两位道友,大敌当前,还请以大局为重,不要内讧。”
素凝真冷然道:“正是因为大敌当前,攘外必先安内!”
段霄蓉论年纪和修为皆在两人之上,平日里两人对她也是有几分恭敬,但今日撕破了脸,竟是不死不休的局面了。
傅渊停心中急躁之意越来越盛,他看了一眼闭目不语的法鉴尊者,又看了看面露愁容的一念尊者,只好转头向谢雪臣请示。
“谢宗主,还请你主持局面了。”
谢雪臣由始至终都是冷眼旁观,他负手而立,明亮锐利的凤眸似乎在观察着什么,思索着什么,直到此时,方才出声:“心魔大阵。”
傅渊停一怔:“什么?”
谢雪臣道:“那两个混入拥雪城的魔修,已在无人知觉的情况下,布下了心魔大阵,此刻正气厅中众人,皆在此阵之中。”
盛怒中的素凝真与何羡我双双一怔,身上杀气顿减三分。
修道之人杀魔无数,不会不知道心魔大阵。传说魔族皆有沟通他人心魔之力,一人心中杂念恶念越多,则心魔越强,也越容易被魔修入侵,附身,最终成为傀儡,乃至死亡。越强大的魔修,能沟通的心魔便更多,如此便可称为心魔大阵,他虽然不能同时附身每一个人,却能在不同人的心魔之间跳跃变幻,每个被他操控的心魔都会成为他的跳板,他也能拥有这些人的感知,而被操控者却对此一无所知。
“我们乃是法相尊者,魔族怎么可能以心魔大阵操控我们?”素凝真怀疑道。
“因为来的也非寻常魔修。”谢雪臣冷然道,“恐怕是三魔神之一的痴魔本体亲临了。”
正气厅上一片寂静。
不知从何处传来若远若近的桀桀怪笑。
“谢宗主竟对我如此了解,真是荣幸之至啊!”
段霄蓉感觉到那个声音似乎是从自己左边近处传来,她心神一震,挥剑便往左刺去,目标正是素凝真胸口。素凝真反应极快,拂世之尘一卷,拦住了段霄蓉的剑势。
“段长老这是何意!”素凝真厉声质问。
“声音从你身上传出。”段霄蓉戒备地看着素凝真。
谢雪臣道:“痴魔可在被他操控的心魔之中随意变幻位置,却没有那么容易附身于法相身上,他的目的是干扰我们的判断能力。”
何羡我此刻也慢慢冷静了下来,说道:“所谓痴者,即念念不忘,执着难放。人心中若有不能放下之情感,惊忧怖、悔恨疑,只要放不下,皆可为痴。只要有一痴念,便会被痴魔所捕捉,痴念不断壮大,令人迷失心智,受其摆布。”
傅渊停立刻明白了痴魔的动机。“他早已布好阵等我们入瓮,素谷主对何岛主的疑,何岛主对素谷主的恨,都是痴念,所以他们二人受痴魔操控最深。”
何羡我接着道:“段长老此时心中已经有了惊。”
众人纷纷自我审视,心中可有痴念。
谢雪臣清冷的声音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从那张阵符开始,他就已经在我们所有人心中种下了疑。”
谢雪臣看向南胥月:“我说得对吗?”
南胥月静静看着谢雪臣,俊秀温和的脸庞带着亲和的微笑,那双明润而深邃的眼眸却越发漆黑幽暗,令人不敢久视。
“谢宗主好眼力,从什么时候开始发现的?”南胥月问道,“我哪里做得不对吗?”
谢雪臣几不可见地皱了下眉,道:“我有必要告诉你吗?”
南胥月:“……”
何羡我笑出了声:“哈哈哈哈哈,魔族果然脑子有问题,哦不对,魔族的问题是没脑子。谢宗主会和我们细说,是让我们明白所处境况,如何应对。跟你解释?呵呵,难道让你下次知道怎么改进吗?”
痴魔心里也郁闷,他觉得自己藏得这么好都被发现了,谢雪臣应该多说几句炫耀一下的,但什么都不说,好像确实才是谢雪臣的脾性。
“南胥月”后退了两步,冷笑一声道:“发现了又如何,你们不还是落入我的魔阵之中了。”
谢雪臣眉宇之间染上凝重之色。痴魔手段鬼祟,十分难缠,但和痴魔一起来的那个,恐怕更难对付。欲魔之前被暮悬铃伤了□□,那么痴魔的同伙,多半就是战魔。
战魔的实力仅次于魔尊,而那个神秘莫测的大祭司桑岐,谢雪臣甚至不知道对方真正的实力。以痴魔和战魔的智慧,断然想不出以阵符故布疑阵,在众人心中种下痴念结成心魔大阵的方法,背后定然有桑岐指点。
谢雪臣谨慎地抽出佩剑,“南胥月”看了一眼,笑道:“不能唤出钧天,你果然神窍有损。”
“你在拖延时间。”谢雪臣一语道破了痴魔的盘算,见后者脸色微变。
随着时间的推移,疑虑在众人心头难以遏制地潜滋暗长,他们心中痴念越重,痴魔的力量就会越强,仙盟众人互生疑心,无法协力合作,有如一盘散沙,这正是痴魔的目的。
“那又如何。”痴魔收敛了笑意,冷声道,“我如今附身在南胥月身上,你们不能动我。”
谢雪臣道:“悬天寺的般若心经能驱除心魔,你却如此笃定我们不能奈你何,看来你的同伙确在悬天寺之中。”
痴魔闻言脸色更加难看了,仙盟众人同时将目光投向了法鉴尊者,忽然发现,法鉴尊者的双目不知何时染上了猩红之色,灰色麻衣无风自动,双袖鼓荡,骇人的气息如山洪一般向外汹涌而出,周围的桌椅登时被震得粉碎。
周围之人早已先一步腾挪移开,唯有一念尊者半步不退,被灵力击中胸口,喷出一口鲜血,口中却念念有词。只见他掌心发出淡金色光芒,如旭日之升,光芒越来越炽,射向了法鉴尊者。
法鉴尊者猩红的双目被金光刺中,顿时流出血泪,他发出一声厉喝,澎湃的灵力再次袭向一念尊者,打断了他的念诵,一念尊者口吐鲜血向后飞去,重重砸在地上。
法鉴尊者流着血泪的双目睁开,气势节节攀升,如魔神降世,令人双股战战,闻风丧胆。作为有五百年修行的法相,法鉴尊者的实力远在在座众人之上,就连谢雪臣也没有把握能胜过他,而如今的法鉴尊者实力竟比之前还要强上三分,谢雪臣一颗心沉了下来。
“是战魔。”段霄蓉脸色一白,退到了傅渊停身旁,“战魔本身战力已在法相之上,现在是附身在法鉴尊者身上了吗?”
傅渊停暗中捏紧了拳头,强忍心中骇意。自踏入法相境后,他已许久未真正出手过了,但看着眼前气势惊人的法鉴尊者,他知道自己一点胜算都没有,但当他心中有了恐惧之时,被痴魔捕捉到,那丝恐惧便会越来越强,而越是恐惧,他便越是怯战虚弱。
法鉴尊者一把扯断颈间珠串,八十一颗黑色珠子悬浮于空中,随即便急速飞转起来,彼此之间相互碰撞,摩擦出细细火花,众人只看得见虚影,几乎捕捉不到珠子的去向。下一刻,不知其数的珠子向四面八方爆射开来。
所有人以灵力在身前撑开保护罩,但那珠子蕴含的力量竟如此恐怖,只是阻上一息,便震碎了屏障,击中数人腹部,随后又回到法鉴尊者身旁。
谢雪臣眼看一颗珠子向自己飞来,却在刹那之间,一只手抓住了自己的手腕,一道金光笼罩了自己,下一刻,眼前景象已换。
谢雪臣转过头,看向拉着自己的一念尊者。
“谢宗主,师叔入魔,我无力阻拦,你神窍尚未恢复,恐怕不是敌手,我只能先把你带离正气厅。”一念尊者说着咳出一丝血沫,面露悲痛愁容,“想不到悬天寺竟有此劫,师叔为何如此糊涂!”
“原来一念尊者也擅长传送法阵。”谢雪臣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平静清冷,仿佛任何事情都无法让他惊讶恐惧。
一念尊者擦了擦嘴角鲜血,道:“将法阵镌刻在法器之上,以灵力激发便可催动,但因为这只是简易的传送法阵,因此并不能将人带远。”
“我们仍在拥雪城。”谢雪臣感受到熟悉的温度和风中承载的气息,“你大费周章将我带来此处,想必是有些东西想让我看。”
一念尊者的目光渐渐冷沉了下来:“谢宗主似乎并不意外。”
“悬天寺在场的有两个人,我没有理由只怀疑法鉴尊者,而对你毫不怀疑。”谢雪臣淡淡道。
一念尊者笑了笑,忽地一掌拍向谢雪臣的胸口,谢雪臣举剑格挡,却没能挡住一念尊者全力一击,他身体被向后逼退数丈,脸色微变,一丝殷红溢出唇角。
一念尊者双手合十,慈眉善目,缓缓道:“你果然神窍尚未恢复,那被你猜到,倒也无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