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目光迅速在门厅里扫了一眼,一看地上除了并排的两双男士皮鞋,显然是父亲和表哥的,并没有其它的杂物——可是要命的是,她想不起来究竟这是自己出门的时候顺手把拖鞋都塞进鞋柜了,还是……
范爸爸穿着围裙从厨房里走出来,笑眯眯地看着女儿,说:“回来啦。下班很准时嘛。”
静侬轻声说:“没什么事耽搁,路上也没堵车。”Luna在她脚边,像是有恃无恐,叫得更大声,不过不是冲着范爸爸,而是跟着出来的陈润涵。
陈润涵手里那了一只瓷碗,里面装的是炖梨。他拿了勺子,一边吃一边往外走,瞅了瞅静侬,起脚虚虚地踢向Luna,说:“这会儿胆儿壮了,刚吓得躲起来。”
静侬不乐意,看看Luna一边往后退一边叫。皱眉道:“你来之后干嘛了?是不是吓唬它了?谁让你吓它的!”
陈润涵口中含着炖梨,要说话没说出来,范爸爸笑着说:“没吓它呀,不过我们进门架势大了点儿,它有点害怕,就叫唤,涵涵呼喝了它一声。小家伙脾气还挺大,一点不服气,跟在涵涵屁股后头一直叫。”
“都是给贝贝惯的。”陈润涵终于咽下去那口炖梨,跟姑父告状。“惯得跟她一样脾气大。”
静侬瞪他一眼。当着父亲的面她才不想跟表哥斗嘴,显得很幼稚。好在Luna看她回来了,像有了主心骨儿,重新获得了安全感,脚跟脚地跟在她身边,很快就完全安静下来。静侬上楼去换衣服,Luna也跟上去。回到房间里,静侬看一切都还保持原样,稍稍松了口气,赶快收拾了一下。幸好沈緖楷有随手将自己东西归置妥当的习惯,他换下来的衣服早就叠好放进洗衣袋里了。早上走得那么匆忙,想起来这个没有处理的时候已经在高速上。他说拜托她处理掉。怎么处理……她有点挠头。他的意思是扔掉吧?还是销毁?这个要去问他吗……扔了还是销毁会不会太浪费了?这个人像是在野外活动惯了的猛兽似的,为了不留下自己的痕迹,习惯了掩埋。
静侬收拾着东西站下来,想到自己被这个微不足道的小问题弄的心慌意乱,又是好笑又是有点跟自己生气。
她站在房门口看看,觉得差不多了,正要下楼,又发现自己还没换衣服,赶忙随便抓了件来套上就跑下来。
她还在楼梯上,就看陈润涵在准备往外走,手里还拿着一只刚出锅的海虾天妇罗在吃。
静侬问:“干嘛,这就要走呀?”
陈润涵没好气地说:“又不受欢迎,为什么要留下?当然要快点滚蛋了。”
“谁不欢迎你了。”静侬皱眉。
陈润涵撇了下嘴,说:“我还有局。过来是见姑父,跟他聊几句的。”
“又遇到什么人生难题了,找我爸聊?”静侬跟出来送他。
陈润涵换好鞋子,转过身来看着她。
他不说话,只是盯着静侬。
静侬原本没觉得有什么特别的,被他盯这一眼,忽然有点不安。“干嘛?”她嘴硬。
陈润涵摇晃着手里的车匙。那车匙在他指尖飞旋,看得静侬心烦意乱的。
他倒没说什么,只是握住车匙,轻轻点了点她的额头,说:“走了。”
静侬要出去送他,被他回手一下子把脑袋推回门内。Luna又大叫起来,追不出去,跑到旁边落地窗前冲着院子里吼,静侬跟过去,看见陈润涵又是叫又是骂Luna你这个小没良心的,要不是我,你还能在这家里!他作势捡了个石块扔过来。Luna跳起来冲他乱叫。静侬怎么阻止都没用,只好任它叫了一会儿。Luna看不见陈润涵的身影,才停止了吠叫。静侬看着它,小声说小家伙你怎么这么记仇呢……Luna歪头看她。她笑着揉它狗头,带它去厨房看父亲做晚饭。
“涵涵走了?”范爸爸问。
静侬洗洗手,要给父亲打下手。范爸爸让她一边儿坐着等,静侬拿了个苹果啃了一口,坐在高脚凳上。刚坐下来,想起这个位置是沈緖楷昨天坐过的……他好像每次来,坐的都是这个位置——当然其实总共也没有来过几次啦……她啃着苹果,脑海中像放幻灯片,出现一个一个场景,都是他的样子。
“啃着手了。”范爸爸忽然说。
静侬回神,看手指上沾着苹果汁,早不知道多久没啃着苹果瓤了……她忙啃了一口大的,说:“陈润涵好像是心情不太好的样子哎……”她说着,仔细一想,陈润涵这大半年心情几乎就没有好过。这里头有他自己的原因,也有外界的因素,当然主要其实还是他自己造成的。可是别人的话,他总也听不进去……她轻轻叹了口气。
“他找我聊了聊,好像还好一点了。”范爸爸说着看看女儿。“最近没空关心他?”
静侬鼓腮。
范爸爸笑道:“吵架了?你们两个从小感情要好,吵架斗气拖不过三天。”
“他是哪方面有烦恼呀?”静侬忍不住问。
“哪方面都有。”范爸爸做的主菜是寿喜锅。端上桌来,静侬马上扔了苹果。范爸爸笑着看她开开心心准备吃饭,等了会儿,才说:“你有空关心一下他嘛……他有心事也不是总能说出来。我又不能经常在家。”
“知道了。他呀……”静侬想抱怨几句,想一想,跟父亲说似乎也不太合适。陈润涵的确有很多地方做得让人看不下眼,不过跟父亲的感情可真很好。父亲很疼陈润涵的。她不忍在父亲面前批评陈润涵。“那我回头找他聊聊……要是他愿意的话。”
范爸爸笑着点头。
静侬问他最近工作忙不忙,又问起母亲来,说到给外祖父做寿,她听父亲说:“上午去看老爷子,正好你舅舅他们都在,正式定下来了。寿宴在玺园办,不多请人了,除了咱们自己家人,还有几位,都是熟朋友,年轻的年长的都有。你未必认得,我也不熟,不过既然是给老爷子做寿,老爷子高兴请谁就请谁、高兴受谁的招待就受谁的招待,咱们到时候给老爷子庆寿去就得。还有,要紧这些日子咱们都别招老人家不开心——我刚也这么和涵涵说的。他前儿才惹老爷子发了顿火。就是因为做寿,他出的主意让老爷子不爱听了。”
静侬听父亲说着,想到陈润涵那天给自己打电话时说到的,点了点头。这一出,弄不好又牵涉到李小超。这气斗得没完没了,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尽头呢……真让人头疼。提到玺园,她也知道那个项目,也就知道寿宴上来的外人大约都有谁。外祖父退休之后也依旧扶持很多人的事业。他做寿,借个清静的地方倒是好事,不然张扬开来,不知道场面又要搞多大。本来舅舅夫妇就是好热闹和排场的人。幸而有外祖父压阵。那天她在病房听外祖父和李奶奶说话,有几句就是讲这个。李奶奶和外祖父意见一致,都不欲张扬,理由是又不是整寿,没必要铺张……她听着,觉得李奶奶讲话的确能讲到外祖父心坎儿上。
然而静侬想到今年的寿宴,本来属于外婆的座位上坐得就是另一个人了,还是觉得心酸。
范爸爸看女儿低着头,几乎停了筷子的,猜到她心思,沉默了一会儿,故意用一种轻松的语气说:“Luna还蛮喜欢我哩。”
Luna听见叫它,在外面擡起头来。
静侬看看它,微笑道:“我妈说Luna是丑东西,爸爸你觉得它丑吗?”
“哪里丑!我们Luna最好看了!”范爸爸故意大声说。
静侬笑,看着Luna开心地摇尾巴,说:“它可知道谁喜欢它了。”
“跟小孩儿似的。”范爸爸叹气。
“可也是。”静侬说。
“我听你妈妈说,上回她来,遇到小沈啦?”范爸爸问。
静侬顿了顿,点头。
范爸爸给女儿夹了牛肉放到碗里。
静侬擡眼看看父亲。
“嗯?”
“嗯。”
“‘嗯’的意思是还没到带回来给我们见见的时候?”范爸爸笑问。
“又不是没见过……”
“可是作为女儿的男朋友并没有啊。”
静侬擡手蹭了下额头。
男朋友……这个她也得和沈緖楷沟通下。
“是有认真考虑过才交往的吧?”范爸爸问。
静侬点头。但她心里莫名一惊,问:“怎么您不喜欢他吗?”
“没有。是个好孩子。我喜不喜欢倒不重要,关键是你喜欢。”范爸爸说着,又给女儿夹了些牛肉。“多吃一点,冬天么,囤一点脂肪有好处……不要只顾得这个那个的工作。工作是做不完的。”
“嗯。谢谢爸爸。”静侬心里一暖。
“我看到鞋柜里有大码的拖鞋……怎么好几双?你连人家鞋码都还不知道吗?”范爸爸惊奇地问。
“还……需要了解。”静侬说。
范爸爸无声地笑了。
静侬慢慢吃着饭。
“小沈家里最近事情多呀。”范爸爸忽然说。
“您也知道啦?”
“我也有看新闻嘛。小沈这个年纪,就算家里主持大局的用不着他,跑前跑后做事也不易……既然喜欢,就多关心关心他。不过要讲究时机,不能帮忙就罢了,别添乱。”范爸爸说。
静侬极少听父亲对她说这些。她不出声,只是点了点头。
范爸爸又笑道:“你妈妈要是知道我说这些,就要批评我多管闲事了——是的,你们年轻人有自己的相处方式。我的建议只是我的,你也不用必须听。不过呢,两个人相处,是要替对方考虑一些的。”
“晓得。”静侬说。
“好啦,不说这些了。你们要是发展的好,他迟早作为男朋友要到我跟前儿来的。”范爸爸笑着说。
静侬擡眼看看父亲,不知为何忽然觉得父亲脸上的表情竟然很得意,像是……“您跟我妈打赌了吧?”她忽然问。
“哪有!怎么可能!”范爸爸马上否认。他说着起身另去拿了只碗来,一本正经地再次否认。
“没有才怪!赌了什么?”静侬追着父亲问。
范爸爸一个劲儿摇手否认,只是笑。
静侬也不由得笑了。
她的确没有想过家里人的意见对她和沈緖楷交往或者其他任何人的交往会起什么决定作用,但是,想到沈緖楷会被他们喜欢和接受,她还是觉得心情很好……她的笑容是从心里蔓延到脸上的,眼神里都是笑意,这是藏也藏不住的。
范爸爸和女儿聊着天,吃完了饭,又一起杀了几盘象棋,忽然问道:“不晓得小沈会不会下象棋?”
“会。他偶尔回来会去看望外公,听说陪外公下过象棋。”静侬看看父亲。“您问这个干嘛?”
“当年我追你妈妈,哗,被你外公拉着下了好多盘象棋啊……我心里想着能早点杀完一盘,跟你妈妈多说会儿话也好啊,可是也不敢。下棋么,你外公下棋确实很厉害,可是我也不差,年轻时候胜负心也重,老得提醒自己不要赢、不要赢,一不留神就杀他个片甲不留,几次气得他要掀桌——你想想,你外公修养多好的人!”范爸爸说起来忍不住笑。
静侬也笑。她忽然回过神来,“啊?”
“我寻思着,风水轮流转,肯定会有个小毛头会栽在我手里——哈哈哈……”范爸爸忍不住笑起来。
静侬笑着问:“那小毛头要是不会下棋呢?”
“没关系,你老爸我会的可太多了。我总有一样拿得出手来治他的。”范爸爸开玩笑。
静侬笑着给他添了茶。
等父亲离开,静侬回来把家里收拾了一下,坐到书桌前。
藤子今天一整天都没有消息,不过因为知道有柯老师陪着她,静侬就放心些,几次忍住了没有打电话给她。她知道藤子要做的那几项检查,过程比较痛苦,过后也会很久不舒服。等到这会儿,她终于忍不住,给藤子发了消息,问她感觉怎么样。
藤子没有回信。
静侬想着给沈緖楷打电话,可想想,索性再等一等,随意浏览了下网页,看看今天的主要新闻。沈家小叔突发急症入院是下午才由公司正式发布的确认消息。看到这条新闻,静侬反而心里安稳了些。因为如果情况危急,恐怕消息根本就只能是坊间传闻,传着传着就无声无息了……她仔细看看新闻稿的内容,那简洁有力的措辞,突然觉得这说不定是沈緖楷亲自拟的。这几句话就带着他身上那种沉着,谨慎和果断的味道。
屏幕右下角闪了几下,静侬打开一看,是藤子发回来的消息。
她说:“睡了一下午,感觉才好点儿了。你说起的那位阿姨,用典准确啊。”
“什么呀?”静侬一时想不起自己说过什么了。
“医生下手,可能真的是揣着杀驴的心。”藤子附上一个吐舌的表情包,开起了玩笑。
静侬笑了一会儿,说:“好好休息。柯老师呢?走了吗?”
“我让他回去了。陪了我一天,自己的事都放下了。”藤子说。
“我过来陪你吧。”静侬说。
“不用。老柯说他回去拿笔记本,等下给我带晚饭来。他边工作边陪我。”藤子说。W-H
静侬看了好一会儿这句话,怎么看,怎么觉得这句话里含着蜜糖。
“藤子啊,我要失去在你这里的宝贵地位了吗?我不是你最爱的人了吗?”她发了个哭唧唧的表情。
“乱讲。永远最爱你。男人会跑,姐妹不会。”藤子说。
静侬笑。“好了,不开玩笑了,好好休息。”
“楷哥有消息吗?”藤子问。“我刚看了新闻,想给他发消息又怕打扰他。小叔突发急症,许是前阵子悲伤过度,又太劳累了吧。”
“我想也是。我还没有他的消息。晚些时候试试联系他看。”静侬说。
“真希望他们度过难关。以后再无厄运。”藤子说完,没有再发消息来。
静侬发了会儿呆,看看时间,正准备给沈緖楷留一条信息,忽然手机屏就亮了。
她心突突一跳,马上接了起来,听到他低沉的声音,她松了口气。
声音低沉而略有沙哑,但听起来很正常。
“这会儿有时间通话吗?”她问。
“有。担心了吧?”沈緖楷问。
“嗯。”静侬应声。“情况怎么样了?”
“还算稳定。医生说暂时度过了危险期,目前谨慎乐观。”沈緖楷说。
静侬不自觉地随着他说的这简单的两句话点了下头,“我看了新闻。”
“稳定以后才对外正式发的消息。”沈緖楷说。
“是你敲定的新闻稿吗?”静侬问。
“你怎么知道的?”
“像你的语气。”
“啊……”他慢慢拖了长音。
“那你还好吗?”
“还好。”沈緖楷说。
静侬能听出他语气里有一丝丝的放松。
“你刚才在干嘛?”沈緖楷问。
“我?”静侬本想说刚才在想你在干嘛,话到嘴边,停了下。“你会下象棋吧?”
“嗯?”沈緖楷应该是愣了下。“会。”
“那就好。”静侬说。这不着边际的话,她知道肯定是不符合父亲刚刚指点过的道理的。不过她还是想跟他聊两句轻松的话题。
“干嘛问这个?”沈緖楷问。
“就问问。棋技怎么样?”她问。
“外公赢不了我。”沈緖楷说。
静侬听了,擡起手来,轻轻咬了下手指尖。“有件事想跟你讲,我爸晚上来我这里吃饭了……”
沈緖楷顿了顿,“发现什么了?”
“嗯。拖鞋。”静侬说。她想说如果那些要算“罪证”,现场俯拾皆是。不过不是开玩笑的气氛,她又忍住了。
“你怎么解释的?”
“不需要解释。那,你准备好跟他下棋了吗?”
“不能赢的那种嘛?那确实要准备一下。”沈緖楷说。
“等你准备……我们不着急。总有时间合适的时候。”静侬说。
沈緖楷的呼吸声和缓而平稳,真令人安心。
“保重……不是有话和我说嘛?等你啊。”静侬轻声说。
“好。”沈緖楷答应。
电话挂断,静侬将手机放下,手在桌上轻轻划着。不知不觉划了好久,等她意识到,她发现自己在写字——緖楷……緖字是繁体。她一直想知道为什么明明早前他的名字和绪模一样,中间那个绪字是简体字。沈家的家谱上,他们这一辈中间字就是这个“绪”字。
晚上和父亲下棋的时候说起来,倒是父亲想得深一些,说后来改了这个字,也许是另有深意。或者从笔画上有什么讲究吧,毕竟绪模走了以后,绪楷就成了那家里唯一的孩子,都不仅仅是男孩子。再不迷信的家族,也希望能尽可能让这个孩子平安长大,一生顺遂。
这是父亲的猜测,也许以后她会去问沈緖楷,究竟是不是这个原因,不过绝不是现在。当然也不是必须要知道答案,只是这个猜测,让她在此时此刻,慢慢地写出他的名字时,心像海面上的浮标,随着潮汐,起起伏伏……她的手在桌面上轻轻按住,将那个写出来的虚虚的字迹印在了手掌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