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霜城的天幕突地阴沉下来,好像在酝酿一场寒冬腊月里的大雨。
女娲神庙殿外响起了敲门声,霍道章愕然失神,凶残的暗血人自然不会敲门,那么敲门的是谁?领头人转脸看向霍道章,霍道章虚弱地点点头:“去开门。”
门开了,一阵凛冽的寒风先吹了进来,然后走进来黎斯、王杭、老死头、白珍珠、朱超和三十个差役,以及一路救下的八九十名幸存百姓。
“朱超?”霍道章一眼看见朱超,瞬间明白对方是什么人了。
霍道章如释重负地笑笑,笑容饱含酸楚。王杭上来介绍自己,同时也介绍了黎斯等人的身份。霍道章得知黎斯便是大世神捕,目光闪过一丝惊诧,随即友好地朝黎斯颔首,又跟众人打过招呼。
朱超把暗血瘟疫的情形告诉了霍道章,又言明暗血人惧怕热火。
差役还举着火把,刚刚便是靠着几十根火把驱赶走暗血人,黎斯、王杭才得以赶来正殿。霍道章望着火把,叹口气说:“总算那帮魔鬼还有惧怕的东西,没有比这个消息更让人欣慰的了。”
“接下来怎么办?”霍道章询问王杭。王杭迟疑着望向黎斯。黎斯扫视所有人,缓缓道:“现今之策是先安顿好眼下的人,救援其他幸存者,再准备好食物和水。而最重要的就是出城求救。”
霍道章和王杭表示赞同。女娲神庙足够宽敞,前方拜殿也可以收容几百人。王杭立即安排差役取粮提水,有些人受了外伤,还需要些良药救助,王杭一一布置妥细。霍道章和小殿下受惊不轻,留在正殿。朱超和两名高手前往百里之外的风溪下州求援。
轿里的小殿下面色苍白,只朝着黎斯等人挥了挥手,并没有过来说话。
霍道章心疼道:“小殿下为太子妃祈福,途中本就染了风寒,尚未痊愈,这回又受到惊吓。该死的张象林,待我回圣城奏明万岁必将这恶贼满门抄斩。”
黎斯嘴唇努了努,似欲说话但最终选择了沉默。从目前掌握的情况来看,银霜城的确有人搅得腥风血雨,但一定说是张象林尚缺乏铁证。
王杭恭顺地跟霍道章聊着。
黎斯退到老死头和白珍珠身旁,白珍珠看到那些受苦的百姓,尤其里面还有孩子,不由双眼发红,眼泪珠一颗接一颗滚落。
“他们太可怜了。没了家,没了亲人,还要四处逃命。”白珍珠美目里积攒霜寒,“不管是谁害得他们,都要付出代价。”
正殿里的人们都因为惊吓、疲惫、难过诸因素而变得沉默,时间在这种仿佛凝滞的空间里流逝得飞快,眨眼过了一个多时辰,尚未见任何人回来。
申时二刻,朱超先回来了。紧随其后,各路差役也都返回。
每个人面色都不好。
差役们一一回禀王杭,说各大粮铺、酒楼里都没有粮食。不仅这些,连药铺里都没有哪怕一根药材。王杭脸色频频变换,焦急地捶胸顿足。
朱超更沮丧道:“银霜城石桥外驻扎了一大批官兵,他们说接到重大瘟疫发生的请报书,特此封锁了整座银霜城,以防疫情蔓延毒害更多的人。为首的将军说,他不会让任何一个人离开银霜城半步。”
霍道章脸色铁青,吼道:“你没跟他说小殿下也在城内?”
“我说了。但那将军说,他只奉太祖铁律营规,不管什么殿下不殿下。而且他只认识万岁……没见过小殿下。”朱超苦着脸说。
“你问过他是哪个军营的吗?”黎斯忽然开口。
朱超忙道:“问了,他说是玄颉大营。”
黎斯微叹。王杭目光压抑。霍道章则咬牙切齿地说:“玄颉大营谁都知道归附于定王,这一定又是张象林那卑鄙小人做的好事。他这是要绝了我们所有人的后路啊!”
“等一下。灾疫请报书我根本没写过,他怎么会有那种东西?”王杭猛然想起来。
所有人看向朱超。朱超肯定道:“是真的有,他们还让我亲眼看了。我想起来了,请报书署名不是王大人,而是县丞花万田。”
“花万田,花县丞!怎么可能是他?”王杭惊诧不已,请报书除了县令,的确只有县丞才可以执笔。但这花县丞给人印象是老成厚道,怎么突然变了脸,背叛自己写下这种祸害整座银霜城的东西?
黎斯心口有东西被戳中了,他暗忖道:魔人、粮药、玄颉大营、暗血人、银霜城……这就是林莽等众多魔人背后的大阴谋!
黎斯哀叹出声,王杭来问。黎斯怫然道:“恐怕花万田已非王大人所认识的花万田了。”
王杭一语被点醒,瞠目道:“你是说……魔人?”
黎斯慢慢点头:“综合以上事实,银霜城惨落到今日境遇全出自于一个隐藏很深的阴谋。阴谋的幕后主脑很可能就是张象林,以及他背后的大人物。张象林先安排林莽等一批魔人混进银霜城,神不知鬼不觉替换掉包括崔云海、花万田等在内的城中掌握实权的大人物。而后他再把暗血瘟的携带者送进城内,潜伏一段时间后暗血瘟爆发,继而扩散至全城生灵涂炭的地步。”黎斯顿一下,再说:“还有最恨的一招,魔人利用假身份把城内粮食、药材转移或焚毁,并利用一纸请报书将玄颉营大军招来,断绝了我们跟外界求救的念想。”
“玄颉营隋冰或许知晓这个阴谋,但他亦沆瀣一气,助纣为虐。”黎斯目射冷光,“为了不让阴谋泄露,这帮人先后杀了银霜大牢七人、阿鼠、崔云海、吴安才、杜冲、花万田等人,如今更丧心病狂地想利用暗血瘟屠杀整座城的人。真是好不心狠手辣!”
“至于整个阴谋的目的只有一个人。”黎斯缓缓看向小轿内的小殿下。
“令小殿下死于天灾人祸的大瘟疫里,就可以逃脱杀储之天罚。”
王杭、霍道章听完黎斯的话,都觉得全身被一团冷气包裹,从头到脚冷透了。王杭详尽地把黎斯从调查孙三、阿鼠开始,到进入崔府发现魔人之谜,找到崔云海的尸首等细节一一告知霍道章。
霍道章暴跳如雷地怒吼:“张象林,只要我霍道章尚存一口气,就绝对不让你的阴谋得逞。”
王杭嗟叹:“为了一己私欲诛杀银霜城两万人,我身为父母官不能坐视不管。”
“我要去见隋冰。”王杭铿然道。
始终庸庸碌碌的王杭露出了无悔的果决。黎斯望着他,暗道:康王用人果然有一套。有些人平时庸庸碌碌,但越到危重时刻就越发镇定自若,善掌大局。此王杭虽无大将之才,却具备良臣之望。
黎斯赞许地点头:“我跟你同去,我与隋冰有过一面之缘。”
白珍珠见黎斯要去,立马跳出来说:“黎大哥到哪,我也去哪。”
黎斯面露难色,求助地望向老死头。老死头干脆把头转到一侧,像自言自语地嘟哝道:“谁的狗皮膏药谁自己贴去,不要难为老人家。”
黎斯无法,只能应了。
酉时,天色渐渐黑沉。铅块般笼罩在银霜城上空的阴霾久聚不散,零星地开始飘落一条条雨丝,虽细小却同样冷彻心寒。
黎斯、王杭、白珍珠及十名差役一路用火把开道,逼退了数不清的暗血人。昏暗日光里,这些噬血吞肉的暗血人更似从某个地洞里爬出来的怪物,一双双干瘪暗红的眼瞳在暮色中发出诡谲的红光。
白珍珠微一回头,看见有无数道红光投向自己,不由得缩了缩身子,紧紧依靠在黎斯身旁。黎斯看着她担惊受怕的小脸,朝她笑笑给予鼓励:“别害怕,丫头。就把那些当成调皮不听话的红屁股小猴,多想想你就不害怕了。”
白珍珠莞尔一笑,回复黎斯。
终于来到了城门前,可以遥望到石桥对面架起的高高鹿砦。王杭身形于风中颤抖,但脚步一步未慢,徐徐走到鹿砦前。鹿砦后面是整整齐齐三排身披兜鍪铠甲、手持刀戟的士兵。
这些士兵不移的眼神中只能读出四个字:军令如山。
王杭平复了心境,朗声道:“我是银霜县令王杭,请告知隋冰隋将军,我要见他。”
王杭连喊三遍,对面士兵表情一丝变化都没有,目光齐齐望着前方未知的某个点。王杭还要再喊,黎斯拦了拦:“我来试试。”
“隋江军,故人来访,何不出面一见!”黎斯催动内力,声音变得悠长而高亢。片刻,从三排士兵之后缓缓走出一个身披银白铠甲的矮壮男子,他炯炯有神的眼睛里仿佛藏着一头蓄势待发的豹子,凛冽生威。
他正是御封宁远将军、大世六大军营之一玄颉营的统帅隋冰。
隋冰盯着黎斯,渐渐露出一抹笑容:“果然是故人。自从上次在皇廷同饮后有四五年没见过面了吧。黎神捕,别来无恙乎?”
黎斯也笑笑:“隋江军海量,上次皇廷对饮黎斯输得心服口服。只不知以后还有没有机会再跟隋江军把酒言欢,畅谈朝夕。”
隋冰目光黯淡下去:“一切随缘吧。”
王杭抓住机会道:“隋将军,我是银霜县令王杭。你收到的那封请报书乃是有人伪造的,算不得数。还请隋将军放一条生路给城中两万百姓。”
隋冰看了看王杭,倏然拍手。
须臾,从营地深处推出一辆囚车,里面五花大绑押着两个人,两个暗血人。隋冰道:“不管请报书是否作假,这总做不得假了吧。”
“两万百姓可怜,但若真放纵出去,只要其中有两三个疫种携带者,所屠戮的就绝非单单两万人,而是北安中州的十万人,整个青州的两百万人。”隋冰剑眉挑了挑,“王县令可听说过太祖十二年的平虎之殇?”
王杭一怔,无言以对。
“太祖十二年,平虎爆发大规模风瘟,遇风传播。时任平虎刺史的朱刚伦因徇私情放走了城中感染者十人,最终导致了归云州三年死了五十万人,整整五十万条性命啊!”隋冰扼腕叹息道,“太祖十五年,太祖立下大世军营七条铁律,第二条就是:凡遇重大疫情传播地,无论时任官员何人,无论营军有何要务,俱视无妄。遣兵封锁疫情发起地,待疫情被控制方可撤离。”
“这就是太祖的铁律营规。你们还有什么话要讲?”隋冰漠然道。
黎斯深深望了隋冰一眼,轻轻摇头:“没了。”
黎斯言罢就走,心中笃定明了:当初那个把着酒壶当尿壶、快意恩仇的性情豪杰已不在了,现在留下的只是一张趋炎附势的皮囊……而已。
不远的天际,最后一轮暗淡红云垂垂消尽。但银霜城所有人的猩红血云却渐渐凝聚,最终会演变成怎样可怕的魅妖魈精,谁也不可知,只能是一步步走下去了。
城门外,白珍珠正挥手等待。黎斯微笑,一抬头发觉脸颊冰冷,天下雨了。
王杭惊声道:“不好,火把!”
黎斯猛然醒悟,雨陡然如水泼。城门口差役的火把晃了晃,毫无反抗地被冰冷雨水浇灭,下一刹那四周徘徊的几十个暗血人蜂拥扑来。白珍珠并没发现这突如其来的噩梦,还沉溺在对黎斯的幸福等候里,婉然微笑,直到一道黑影抓住她,一口咬住了她纤弱的手臂……
“不!”黎斯震天怒喝一声。
白珍珠看清了暗血人,挣扎着却无济于事。黎斯闪电般奔回,灌足内劲的一脚踢碎了暗血人的头颅,红白血水飞溅。白珍珠渴望地看着黎斯,伸出手,但眼里的神采迅速消散,仿佛生命转瞬间离她远去……她倒下了。
黎斯双目血红,冰冷的液体滚落脸颊,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他拔出长剑,癫狂般左砍右斫,剑剑如刀,杀意凛然。几十个暗血人陆续倒在了血泊里。
王杭和差役悲凉地看着奄奄一息的白珍珠。
少女粉白色的脸颊笼罩一层死气,已有点点红斑映在眼瞳深处。黎斯跪下来,抱着她,喃喃倾诉:“别害怕,丫头。你会没事的,你一定会没事的!看着我,看着我!”
白珍珠勉强挤出一丝笑容,目光飘散:“黎大哥,被你抱着的感觉……真好。好想……一直这么下去……”
“我答应你,一直抱着你,再也不松开。”黎斯用力地紧紧抱着。
白珍珠幸福地躺在黎斯怀中,声音渐渐虚弱:“黎大哥,你答应过我……带我去东海里的……小岛,坐着看日出,躺着看日落……你和我,属于我们两个人的小岛……好想去呀,我做了好多梦,梦里见到那个小岛,真的很美很美……但我可能去不了了……”
“不,你一定可以去的。我发誓会带你去看日出日落的小岛!”
白珍珠脸上迸发出惊人的光彩,仿佛见到小岛,看到了日出和日落。她笑笑,带着一贯调皮可爱的语气:“黎大哥,我不想变成怪物。那样太丑……我不愿意让你见到丑陋的一面……所以杀了我。”
“丫头,你又在胡说。你不会变丑,也不会变成怪物,更不会死……黎大哥向你保证,让你永远漂漂亮亮,永远都是迷死人的小丫头。”
“真的?”白珍珠朱唇翕动。
黎斯重重点头:“真的。”
白珍珠莞然而笑,双眼悄然闭合,再没有动静。
黎斯脸颊的液体变得滚热,那不是雨水,而是从身体里流出来的热泪。耳畔传来更多凶狠的嘶吼声,黎斯漠然抬头。城门口堵满了暗血人,目露暗红凶光,人头攒动足有两三百人。
热泪已冷,变成了冷血。黎斯轻轻放平白珍珠,捡起长剑:“我留下,你们赶紧走。”
王杭无不担忧道:“那你怎么办?”
黎斯没回答,直接冲向暗血人。人如杀入暗红色天幕里的一道流星,撞碎了一切。黎斯杀开一条血路,血花飞洒染红了他的鬓发,他面如冰石地继续斫杀。
差役们护着王杭从血路逃生。
浓烈的血腥味吸引来了更多的暗血人,他们一层层挤压黎斯,黎斯手脚渐渐无力,逼不得已开始后退。当退到白珍珠身畔,黎斯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斫开了两个暗血人的头颅,随即长剑锵然落地。
黎斯仰天长啸,冷血的目光缓缓变得柔和。他紧抱着白珍珠,将身体护在她身前,毫不动摇。
“丫头,等着我。”
黎斯嘴角上扬,决绝般闭上眼帘。
世界仿佛在这一弹指间静止了,唯有雨珠溅碎的声音“啪啦啪啦”……
倏然隐隐约约有一阵笛声悠然飘来,如天泉之音洗涤了黎斯心中的杀戮。周围的暗血人始终没有动静,黎斯徐徐睁开眼,眼前发生了令人震惊的一幕。
无数暗血人如落潮般后退,就在黎斯注视下消失得干干净净。
而在暗血人退却的角落,黎斯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赤露着左膀……是那个逃灾人!他攥着一把笛子,目光倔强地望向黎斯。
黎斯心头一颤。从一开始见他就觉得哪里不对劲,现在明白了,是眼神!逃灾人的眼神似曾相识,以前绝对见过,在哪里见过?他是谁?
一道步伐缓慢,但异常执着的身影从久违的回忆里浮现,还有那漆黑倔强的眼神。天啊,是他!邺城凌云宫之巅的复仇少年——骨头!
容貌虽然有所改变,但绝不会错,就是骨头。
黎斯张了张嘴想要叫住他,但望望骨头攥着的笛子,暗血人就是听到笛音才溃退的。骨头和暗血人之间有什么关系?黎斯眼前闪过那二十几个鸠形鹄面的逃灾人。难道、难道暗血瘟的携带者就在那些人里……
黎斯惊骇,再去看骨头。骨头已经混入暗血人潮中飘然不见。
黎斯茫茫然凝视白珍珠,心如同被掏空了。他抱起白珍珠,喃喃自语:“老死头,找老死头。他也许有办法救丫头。”
黎斯朝女娲神庙狂奔,怀里的白珍珠毫无声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