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锐、宫乐来到秦河岸边。宫乐抿了抿干涩的嘴唇:“我不懂大人的意思。”
蒙锐突地席地而坐,面对天地山河道:“宫乐,你真的认为是宫四海杀了孟川?”
宫乐一怔,随即点头:“是。”
“好,那我便来说一说。”蒙锐摸到一颗小石子扔进了河中,石子在河面上飞溅了五六次才咕咚一声没入水里。而就在石子消失的刹那,蒙锐开口了:“宫四海没有杀孟川。”
“或者说,凶案尚有许多不可忽视的疑点。”
“第一,宫四海乃是习武之人,早年更混入镖队走南闯北。你也曾暗袭过他,应该知道他武功之高强。孟川则是一个瘦弱的患病少年。且论,一个武功高手同一个瘦弱少年在断崖争斗,怎么可能会留下那么多的痕迹,甚至宫四海还掉落了贴身的青玉钩。”蒙锐凝望河面,“于理不合,此其一。”
“第二,宫四海的蓝纹锦衣。在宫四海府邸找来的蓝纹锦衣多处残破,相反,孟川的黄衣虽破旧,但除了尖石刺穿的裂口外,其余地方丝毫未损。这难道是实力悬殊的两人争斗的结果?显然更加说不通,此其二。”
“第三,再说说孟川的黄衣。我也爬过孟川坠落的断崖,崖下长满了荆棘,我的长衣亦被勾破了几个洞。但孟川黄衣上却连一个荆棘勾洞都没有,加之上述的第二个疑点,我怀疑——孟川坠崖时穿的并非那件黄衣。”
“但为何尸体被发现时却变成了黄衣?”蒙锐眸光闪烁,一字字说,“原因就是尸体在从上游漂至下游的过程中,有人做了手脚。”
“秦河之水汹涌湍急,唯一能做手脚之处便是相对平缓的中游河段。喏,就是你我面前的这块河域。”蒙锐眼角余光扫向宫乐,宫乐恍若未闻,没有说话。
蒙锐走到光滑的大青石前:“这块大青石倒也合适。从河里捞出尸体,将尸体搁在大青石上,再换衣。换好后将尸体重新扔回秦河,用河水清洗干净大青石。”蒙锐的手指在石上划了一下,“所以这块大青石才比其他的更加光滑,更加干净。”
“这都是你擅自的揣测,你有何证据!”宫乐剧烈喘息了两次,目光游移不定。
“证据吗?我有啊。”蒙锐又捡起了一颗石子,在手里颠了颠,倏然望了眼身后的树林。人影晃动,从树林里走出来两个人,一个是涂金雄,另一个则是安娃。
安娃看清了宫乐模样,大声惊呼道:“就是他!我看到他抱着一具血淋淋的尸体,然后换掉了尸体的衣服,把尸体扔回河里,又把换下的衣服藏进了刺桐树的树洞里。他杀了人,你们快把他抓起来!”
一旁的涂金雄问:“你可瞅准了?”
“我这双眼睛不会看错的,就连蛇山里最狡猾的狸猫都逃不过我的眼珠子。那天我便是追一只短尾鹿来到秦河,亲眼目睹了刚才说的一幕。”安娃认真地说道。
“行。”涂金雄点点头。这边宫乐先看到涂金雄脸色一变,又听到安娃的话,表情变得凄苦。他回头望了望蒙锐,道:“那是谁?”
宫乐问的是安娃。
“他是蛇山里的猎户,那天碰巧撞见了你捞尸换衣的过程。他当时被吓跑了,但后来这小子生了几分贪心,悄悄溜回去偷了纱靴和荷包,却又倒霉地被我抓住了。”一抹蕴含深意的笑容凝在蒙锐嘴角,“这也许便是冥冥之中的天意吧,注定了藏于黑暗里的真相会被暴露。”
宫乐大口喘息,盯着蒙锐侧脸问:“所以你早就怀疑我了。”
“还要更早一些,在秦河河畔我第一眼看到你时就怀疑你了。”蒙锐脑中浮现秦河浮尸的场景,“当时尸体刚被捞上来,你就迫不及待地扑过去喊‘你怎么了,是谁害了你’。”
“这也许是没多想的一句话,但最可疑的点往往就在最无意识的时候暴露——死因都尚未确定,你如何知道他是被人害死的。”蒙锐顿了一下,“除非你知晓真相,或者,你就是凶手!”
宫乐沉默了好久,才缓缓说:“既如此,为何在公堂上你不说?”
“我跟你一样,也在等。”蒙锐淡淡地笑了笑,“你等着凶案平息好毁灭证据,而我则等着看真相之后的真相。”
宫乐重新凝望蒙锐,眼神放着奇异的光芒:“你跟其他捕快不一样,你到底是谁?”
“我只是一个捕快,普普通通的捕快。”蒙锐这般说。
“好啊,我宫乐这辈子能折在一个‘普普通通’的捕快手中,了无遗憾。”宫乐挺直了身板,苍白的脸上涌现红晕,朝着走来的涂金雄说:“涂捕头,宫四海是无辜的,我才是杀害孟川的真正凶手。”
“你?”涂金雄狐疑地说,“即便你是真凶,那被害死的也不是孟川,要不然你也不用捞尸换衣。”
“不,我杀死的就是孟川。”宫乐神情落寞地道,“他之前是跟我一样的人,丑陋自卑,没有朋友,被所有人厌恶,我可以从他的双眼中看到自己的影子。但之后他就变了,目光变得阴鸷和冷酷,心里则只剩下了贪婪。我不想失去唯一的朋友,所以我才杀了他。捞尸换衣只是为了找回曾经的孟川,起码最后一刻我希望是他。”
涂金雄听得有些莫名其妙,但也大致明白了:“是因为孟川变得你不认识了,所以才杀了他。”
“是。”宫乐没有犹豫。
“唔。”涂金雄心头仍然不解:为何宫乐会觉得丑陋自卑、没朋友的孟川是同他一样的人?稍停顿了一下,涂金雄又问:“那么宫四海呢?”
“宫四海一心想除掉我,我也采取了相同的办法——用死了的孟川,把宫四海除掉。”宫乐脸色重新变得苍白无血色,他找了个空地坐下,“断崖争斗的痕迹是我伪造的,青玉钩是我偷来的,还有蓝纹锦衣也是我扯破的。”
涂金雄惊诧地望着宫乐:“你做这一切,宫老夫人知道吗?”
“不,我娘不知道。娘这些年虔心礼佛,又怎么会参与这些肮脏血腥的事?所有的所有,都是我一个人做的。”宫乐仿佛解脱了,“你将我抓走吧。”
“嗯,好吧。”涂金雄上前想扭住宫乐双手,谁知蒙锐却伸手一抬,阻拦涂金雄。
涂金雄愕然道:“蒙大人,你这是——”
“涂捕头,你可有过一个人待在冰冷潮湿、阴暗孤独的狭隘空间里的感觉?举目茫然,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自己和身旁的一片黑暗。”蒙锐闭上眼,仿佛回到了神秘隐村那间无光的小黑屋里。
“有时候在生与死之外,更渴望的是存在过。”
涂金雄有些头大,茫然地瞧着神游物外的蒙锐,不知道其话中含义。
宫乐眸光变得透彻:“你去过隐村了。”
“是。”蒙锐忽然问:“你知道问题出在哪里吗?”
宫乐一怔,局促地说:“哪里?”
“太干净了。”蒙锐微微一顿,陷入到了回忆中,“我小时候住在破旧的老宅子里,老宅里也有一个用过好多年的枣木箱,只要几天不给打扫,枣木箱里便会落满老宅的灰尘。”
“小黑屋里到处是灰尘,但那个箱子却干干净净,从里到外没有一丝灰尘。”蒙锐沉了沉说,“所以那个箱子完全是个摆设,应该是个做旧的新物件。”
宫乐垂着眼,咬着牙,手攥着衣角。
“哦,还有孟川的爹娘。”蒙锐笑了,“这世上哪里有爹娘穿着崭新的衣裳,却让自己的儿子穿一整箱破衣烂衫的,岂非笑哉!”
“做旧衣箱,薄情爹娘,这些都是欲盖弥彰而已。”蒙锐目光锁定宫乐,“从小黑屋里出来后,我就明白了——这世上并没有孟川这个人,有的只是另外一个宫乐。”
宫乐牙齿咬出了血,他突然猛烈的摇头:“不,不!孟川存在,他是我的朋友,我唯一的朋友——他只是变了,变得我不认识了。所以我要找回他,把他找回来!”
“你醒醒!”蒙锐攫住宫乐双肩,大声告诉他,“看看你自己,问问你的心,孟川存在不存在!”
“大人!”从下游河岸来了一个人,却是邱大胆。
邱大胆上气不接下气地赶来,瞥了眼失魂落魄的宫乐说:“孟川爹娘已经全说了,是宫乐花重金让他们承认说有一个叫孟川的儿子。”
宫乐颓唐地跪在地上,神情忽然变得模糊:“大人,让我为你讲一个故事吧。”
“有一个体弱多病的小男孩,他有叔叔和娘。但叔叔憎恶他,因为他夺走了原属于叔叔的财产;娘也讨厌他,因为小男孩并非她亲生,只是她不想财产旁落他人而扶植的傀儡。小男孩就这么一天天在憎恶和讨厌中长大,他身边的家丁和丫鬟都是叔叔和娘派来监视他的,家丁和丫鬟换了一批又一批,但小男孩始终没有一个朋友。”宫乐眼中泛着泪光,“小男孩就好像生活在一个透明的茧壳里,他看得见别人,别人也看得见他,但他和他们却处在两个不同的世界,从没有人想过敲破那层茧壳救他出来,小男孩就永远只能缩进狭小黑暗的空间里。”
“直到,他出现了。”宫乐的瞳孔有了光辉,“他叫孟川,来自于茧壳外的世界。他家境贫寒、丑陋、患有怪病,所有人都厌恶他。小男孩觉得孟川是跟自己一样的人,他们很快成了好朋友。孟川将外面的世界描绘给小男孩听,小男孩一次次幻想逃离茧壳后的生活。”
“破茧重生,越渴望却越难过。小男孩每天怀揣希望入睡,却总在噩梦中惊醒,身体一天天虚弱,已快到了灯尽油枯的时候。孟川心疼小男孩,他下定决心说:你放心,无论如何我会帮你从那层茧壳里逃出来。只要你相信我,总有一天会实现的。”宫乐声音带有一种魅惑,“那一天来了,孟川发现了从秦河上游漂来的一具男尸,他对小男孩说了他的计划。小男孩惊诧惶恐,因为孟川竟然要牺牲自己来成全他。小男孩坚决不答应,但孟川划破了脸,戳破了胸,决绝道:难道你想今生今世都生活在这层茧壳里吗?只有勇敢面对才能击破那层壳,记住啊,宫乐!”
“孟川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喊出了小男孩的名字,然后他幻化成一团血雨,不见了。”宫乐泫然泪下,“而那个叫宫乐的小男孩也第一次学会了勇敢面对。”
宫乐的故事讲完了,在场的涂金雄、邱大胆和安娃仿若听到了天方夜谭,只是傻傻站在原地。蒙锐望着宫乐,宫乐肩膀一高一低,无声地哭泣:“所以我没说谎,孟川他存在——死的就是孟川,他是为我牺牲的,是我害了他呀!”
“宫乐,你错了。”蒙锐声音坚定地说,“孟川没有死,他就在这里。”
蒙锐指了指那面小铜镜:“当你在他的眼睛里看到自己时,其实,他也在你的眼睛里看到了他自己。就在这里,看!”
宫乐牢牢攥紧了铜镜,镜中的瞳孔里赫然有着另外一张脸,是孟川!
“真的,真的是孟川。”宫乐喜极而泣,在岸边转了一圈又一圈。
蒙锐看了看涂金雄:“所以孟川的案子也结了,凶手不是任何人,因为孟川还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