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日,又过了两天,孟川之案撒下的大网徐徐收拢。
涂金雄一方面遵从王怀安的意思,全城抓捕绿眼凶猫。另一方面在蒙锐的帮助下,在可疑的山谷断崖取证,围绕找到的沾血青玉钩进行调查,孟川之案渐渐清晰。
邱大胆将安娃送回了金霞县衙,暂押大牢。这年轻的猎户愁容满面,再见到蒙锐,他就扑到牢门前大喊冤枉:“为什么要把我关进牢里,我是冤枉的!我什么都没做,求求你大人,放我走吧。”
蒙锐令狱卒打开铁门,目光漆黑似刃望着安娃。安娃不自觉低下头,像是害怕看到蒙锐的眼神。
“你看见有人杀了人?”蒙锐缓缓问。
“我,我太害怕乱说的。”安娃低垂着眼,否定了之前的话。
“哦。”蒙锐将两样东西扔在门口,正是安娃的纱靴和荷包。安娃面色一下子凝重起来,蒙锐渐渐冷漠道:“纱靴和荷包上都染有血迹,而且两样东西都不属于你。我有足够证据怀疑在秦河流域发生了一起凶杀案,既然你之前是乱说的,那么凶案最大的嫌疑者便是你了。”
“不,这两样东西是我的,上面的血也是我的。”
“哼,紫纱长靴价值不菲,整个县城只有两家鞋铺在卖,卖出的也都有记录。而荷包内也绣有真正主人的名讳。”蒙锐青面无容,“这两样东西还是你的吗?”
“我,我——”
“罢了,既然你铁了心不说实话,就自己去阎王殿前喊冤吧。”蒙锐转身就走。
“别走啊。我说,我都告诉你!我真的看见有人杀了人!”
脚步倏然停住,蒙锐深吸一口气,回身蹲在牢前:“仔仔细细地说来听。”
安娃忙不迭地开口讲述。
讲到最后,蒙锐问他:“当晚究竟是谁在追你?”
安娃脸上立刻充满了恐惧之色,牙齿颤抖地说:“追我的那家伙浑身绿毛,还有一双绿眸——我也在老山林里待了三年了,见过不少凶禽猛兽,但从未有一种动物像它那样让我打心底里感到毛骨悚然,就仿佛它能随时抓住我,把我给吞了。”
“但有一点我可以肯定,‘它’是个人。”安娃瞪大了眼。
蒙锐若有所思地走出了大牢,迎面正撞上涂金雄。涂金雄张嘴便说:“蒙大人,你怎么在这儿,我找你好久了。”
“有事?”
“嘿,宫府公子到底是把宫四海给告了,状告其乃杀害孟川的凶手。”涂金雄捋了把络腮胡,干劲十足道,“宫家人现都已到了大堂,王大人让我来请你。”
“宫府公子,宫乐。”蒙锐眼前蓦地浮现出苍白少年坚定而倔强的眼神,对涂金雄说:“去大堂。”
金霞县府衙大堂。
宫乐和宫四海怒目相瞪地跪在堂上。王怀安给宫老夫人设了椅座,老夫人闭目安坐,旁边站着一个青衣丫鬟,丝毫看不出老夫人心中变化。
王怀安见蒙锐到了,请到堂侧坐好。接着,他朗声道:“堂下宫乐,你状告宫四海杀害孟川,此非泛泛,你可有确凿证据?”
“有。”宫乐声音不高,却十分坚定,“阿川死前,宫四海曾派了两拨人到隐村打听他的情况,那以后阿川就神秘失踪了。一定是宫四海先掳走了阿川,再残忍地杀了他。”
“嘿嘿,哈哈,天大的笑话!”宫四海歪着大嘴道,“大人,休听宫家孽子的满嘴胡话。我是派人打听过孟川,那也是因为宫乐从未有过什么朋友,他涉世未深,做叔叔的担心他被图谋不轨的人给欺骗了,故才派人去问底实。”
“你的朋友才图谋不轨!阿川是我最好的朋友,他比这里的所有人都好——你才是狼子野心!你在府上喝醉后曾说过要杀掉阿川,对不对!”宫乐声音陡然变高,脸色却愈发苍白。宫老夫人那边依旧闭着双眼,不闻不问。
“哼,你也知道那是酒后之言,醉酒之言岂可当真?况且,那个孟川也不是什么善类,除了性格孤僻残暴外,还身染恶疾。这种人也只有你才会跟他交朋友,物以类聚呀。”宫四海冷言冷语地针锋相对。
“你住口!”宫乐嘴唇发紫,双眼充血,“阿川其实是被我拖累的,应该死的人是我!”
宫乐说罢,猛然间从怀里摸出一样东西扔在堂上,神情凄然地说:“大人,其实宫四海想杀的人是我——这箭镞便是两年前宫四海派刺客暗杀我时留下的,当时我重伤昏迷,是阿川在鬼门关前救了我。事后宫四海就对阿川怀恨在心,恨不得杀了他。叔叔,我可有说错?!”
宫四海死盯着箭镞,脸皮子抽了抽,突然摇头长叹一声:“宫乐,做叔叔的事事都为你着想,没想到你竟为了个疯子来诬陷我。好啊,你说我这个亲叔叔要杀你,那拿出证据来啊,就凭这么一个烂铁头?”
“箭镞背后刻着一个‘梅’字,乃是刺客的名号。”
“少说废话,刺客在哪儿?如果没有人,这箭镞什么都不是。”宫四海带着一抹讥笑。
涂金雄也开口了:“你叔叔所说不错。宫乐,你可找到了那个刺客?”
宫乐渐渐垂下脑袋,茫然地摇了摇头:“我尝试找过,但——没有找到。”
“哈哈哈,哈哈哈!”宫四海狂笑不止,“大人,他无人可证了。现在我就反告这宫家孽子诬陷之罪,还请大人明察。”
王怀安一愣,搓了搓手:“这个嘛——”
“等等。”一声沉缓却不容置疑的声音响起,所有人都顺着声音望向宫老夫人。她不知何时睁开了眼,浑浊的目光从宫四海转到宫乐脸上,长吁一口气说:“王大人,刺客就在堂外。”
“堂外?”王怀安瞧了眼涂金雄,涂金雄挥手道:“来人啊,把刺客带上来。”
“长嫂,你!”宫四海脸色霎时变得煞青,待他看清从堂外进来的人后,更觉得眼前发黑,险些一屁股跌倒。
从堂外走入的人四十多岁年纪,鼠须黄脸,耷拉着脑袋。
涂金雄凝视片刻,问道:“来者何人?”
“草民梅子冲。”
“两年前,可是有人指派你行刺宫府公子宫乐?”涂金雄继续问。“是。”梅子冲承认了。
“指使你的人是谁?”涂金雄瞟向宫四海。
梅子冲眼也没抬,拿手一指宫四海道:“就是他。”
“你,你胡说!”宫四海面容扭曲地焦急否认。
“宫老爷,当初你交付我的银票还在我怀里,上面有你的印章。”梅子冲一语击破了宫四海的虚假面孔。宫四海颓然地后退两步,又看了一眼面沉如水的宫老夫人,倏地点点头,道:“原来长嫂早有准备,早就找到了这梅子冲来对付我,哈哈!”
宫老夫人低低一叹:“天作孽犹可活,自作孽不可活。”
“罢了,即便我曾经想除掉宫乐,但他并没有死,还好好站在这里,你们也不能判我死罪。而我暗杀宫乐也不能证明是我杀了孟川!”宫四海终于承认暗杀过宫乐,但依旧否认残杀孟川一案。
“你们还有证据?”宫四海冷眼望着宫乐和宫老夫人,两人都沉默不语。大堂上另一人突然开口道:“他们没有,我有。”
开口之人正是涂金雄。
涂金雄缓缓说:“官府已找到了孟川跌落的断崖,并在上面发现了争斗痕迹,以及一件凶手遗落的物证。”
涂金雄拍了拍巴掌,堂外有人端来一个木盘,上面盛放着蒙锐寻到的那枚青玉钩。一瞅见青玉钩,宫四海全身一震,无比惊诧道:“青玉钩怎么在这里?”
“宫老爷可也瞧得眼熟?就在你赶来县衙前,我已派衙役去过你府中了。府里的使唤丫鬟已经证明,这枚青玉钩乃你的常用之物。”涂金雄盯着宫四海,继续说:“衙役还在柴房里中找到了一件染血的蓝纹锦衣。来人啊。”
蓝纹锦衣也被呈上堂,锦衣里外都破破烂烂的,像是打架争斗所致。在蓝纹锦衣左侧尚有几小块黑色血污。涂金雄将青玉钩、蓝纹锦衣摆在宫四海面前,厉声说道:“宫四海,你早欲诛杀孟川,便掳走或暗中跟踪孟川到了山谷断崖,经过一番争斗,你无情地把他推落下断崖。你可还想狡辩?”
宫四海怔忪之间,突然像噩梦初醒般大叫一声:“大人,我冤枉啊。我也不知道青玉钩怎么就跑到断崖上了——但这不是真的,不可能是真的!”
“哼,你残杀孟川一案铁证凿凿,早已是百口莫辩。”涂金雄吩咐衙役道:“来人啊,将宫四海暂押死牢,等候州府死刑文书。”
“等一下,大人。我冤枉啊,我冤枉啊!”宫四海被拖了下去,宫乐失神地望着宫四海消失的背影,喃喃自语:“报仇了,阿川——杀死你的恶人被抓起来了,哼哼,哈哈哈哈。”
宫乐从堂上爬起来,往前走了几步,突然扑通一下子晕了过去。宫老夫人喊来家丁把宫乐背上马车,车夫老黄一挥马鞭,马车匆匆远离。
王怀安筋疲力尽地下了堂,揉着脑袋说:“这审案太费神了,最近不要再审了。那个宫四海吵得我耳朵里嗡嗡直响,都快晕死了。来人啊,回去回去。”
金霞县青天大老爷被人搀扶着回了后堂,涂金雄和蒙锐面面相觑,涂金雄仰天一叹:“世间无常态,无人是自由。怎么偏这种闲庸之人做了官,可笑也。”
涂金雄抱了抱拳想走,却被蒙锐一下子拉住了。涂金雄一脸愕然:“蒙大人,还有事吗?”
“大牢里尚有一个安娃,我觉得你该去见一见他。”蒙锐忽地笑了笑,神秘兮兮的。
“那个偷人纱靴和荷包的年轻猎户?我听邱大胆说了,他是蒙大人亲自抓的。哎哟,这两天给孟川案忙活得晕头转向,倒是忘了去审一审。大人放心,我过会儿就去牢里。”涂金雄保证道。
蒙锐左右瞧一眼,压低了声音说:“他可不是普通的小贼。”
“啊?”涂金雄露出一副诧异的表情,仿佛没明白蒙锐的意思。蒙锐却也不再点拨他,而是转了话题:“涂捕头,我想再借用一下邱大胆。”
“没问题。”涂金雄点点头。
堂审宫四海时蒙锐一句话未插,他心头其实牵挂着另一件匪夷所思的案子——连环杀鸟案。
邱大胆将鸟主的名单递给了蒙锐,蒙锐瞅了瞅上面列举的四五个人名,眼眸里射出冷冽的寒光:“走吧,先从第一家开始。”
第一户杀鸟案发生在书房,蒙锐来到鸟主人的书房里。书房案几有一道划痕。宠鸟被剖肚挖心。
第二户杀鸟案发生在花厅,花厅内一扇屏风上发现了划痕。宠鸟被剖肚挖心。
第三户杀鸟案发生在厢房,香炉桌的桌腿也发现了划痕。宠鸟被剖肚挖心。
第四户杀鸟案跟发现秦河浮尸的时间相差不多,正是王怀安曾令涂金雄调查的黄员外家。黄员外心爱的金丝雀被杀死在书房内,蒙锐很快在古董木架一侧找到了一道深深的划痕。这道划痕似有所不同,蒙锐用心打量,划痕后段像突然打了个弯,有了些许的扭曲偏差。
如果所有划痕都是指甲留下的,那么打弯有可能是——指甲断裂。
“一寸寸地搜找古董架周围的角落。”蒙锐一句令下,邱大胆立即撅屁股开始找,端茶进来的丫鬟也被两个撅屁股的官差吓了一跳。也不知找了多久,终于邱大胆叫了一声:“大人,这儿有样东西。”
邱大胆小心翼翼地从字画罐底下捡起一小截绿色的指甲。蒙锐面带喜色:“就是它了。”
“它?”邱大胆不明所以。
赶回金霞县衙的途中,邱大胆犹豫了好久说道:“大人,这几起杀鸟案虽不算大案,但着实让人一头雾水。之前县令王大人说是凶猫所为,但我却不这样认为。”
“你怎么想的,说来听听。”
“好。”邱大胆做了十几年的捕快,也算是老捕快了,他立即条条框框分析起来:“这几起杀鸟案都存在着几个共同点:第一,案子都发生在大户人家。第二,被杀的都是名贵的宠鸟。第三,现场都留下了长约一寸的划痕,应该是指甲留下的。第四,宠鸟全被剖肚挖心。”
“食鸟之猫是做不了这些的。”邱大胆下结论道。
“你还忽略了一点,案发时主人和鸟都待在同一个屋里。”蒙锐放缓了语速,“大户人家、宠鸟、同室、剖肚挖心——一而再、再而三地重复同一案件,其需要埋藏极大的仇恨。”
“我能明白大人说的意思,但藏着这么大仇恨,仅仅就是为了杀几只鸟?”
“这不是他的目的。”蒙锐目如鹰隼般犀利,慢慢道,“若我所推测的不错,他只是在寻找。”
“寻找?”邱大胆似懂非懂。
“寻找真正的目标。”
两人边说边走,已然来到了金霞县衙外。涂金雄早等候在那里了,他一把拉走了蒙锐,找了一个僻静的角落急急道:“蒙大人,那个安娃他说——”
“嘘——”蒙锐示意涂金雄不用说出口,“少安毋躁,我们现在要做的只有一件事。”
“什么事?”涂金雄忙问。
“等。”蒙锐从牙缝里蹦出了一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