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时,落花村里匆匆走来一妇人,妇人眺望落花村南头,似盼归着什么人。
大约一炷香工夫,村外行来两个全身裹严的人,戴着方帽,面孔藏在帽檐底下。妇人发现了二人,招呼二人来到近前,嘀咕了两句,三人一同进了落花村。
在落花村一间荒废的老宅子里,妇人关好了门窗,长出一口气说:“总感觉心里七上八下的,以为你们不来了,直接走了。”
“他的事我们还不知道结果,是不会走的。”两人摘掉方帽,乃是一男一女。女子面容憔悴,但难掩其秀美容颜。男子一张黑脸,眼窝深陷,神情十分疲惫。
“晴儿说的对,以前是我们不好,这一次不会再对他不管不顾了。”男子肯定地说。
妇人也唉声叹气,勉强挤出一丝笑容:“阿正的计划很成功,县衙司徒大人已经判了纪府画师陆千波有罪,他安全了。”
“太好了。”秀美女子鼻子抽了抽,泪水簌簌落了下来。
“别哭了,晴儿。”男子拍拍女子后背,安慰道。
妇人看着两人,她有些累了,顺势往墙角木椅一坐,感觉屁股下面有东西。妇人抬起身子,面孔倏然变得惊讶万分,张大了嘴,瞪大了眼珠子,盯着椅子。
椅上只有一件黑色的外衣,内胸位置有几片殷红的血渍。妇人如鲠在喉:“是……我的……衣服!”
“咚咚!”废宅门外响起了敲门声。
妇人和秀美女子互相紧抱,黑脸汉子来到门边,拉开门。
一脸淡淡笑容的青年就站在门外,浓密的眉毛,漆黑的眸子,坚定的眼神,他是吴闻。
“容妈,帮你寻回了你的遗失之物,可得谢我喽。”吴闻扫过宅内三人,“容妈,两位朋友,请跟我走吧。我们家大人久候多时了。”
落花村河畔,夏九婴草屋前。
吴闻领着容妈三人到来的时候,黎斯正说起陆千波一案的玄机。
“且先说物证之一的布靴吧。不错,布靴靴底沾满了洼地黑泥,只是我早在黑洼村时就注意到一个细节:村民们为防止滑入洼地,在洼地周围拢了大片石沙。”黎斯抬眼瞅了瞅走过来的几人,笑而语,“所以若陆千波穿布靴在洼地中杀了黄麻子,靴底不仅应有黑泥,也应该有石沙。”
“可惜靴底没有石沙,显然布靴之证有假。”
“再说朱砂红。”黎斯继续谈陆千波案,“黄麻子袍衣上有朱砂红,陆千波长衫上也有朱砂红,故推断为陆千波杀人时,不小心将朱砂红染到了黄麻子袍衣上。”
“不过,黄麻子被杀的当晚,下着小雨。”黎斯嘴角轻轻上扬,“陆千波如果穿长衫杀人,长衫必被雨淋湿,朱砂红遇水会泅成一团,由浅入深。而观陆千波袖口的朱砂红,却是完整的一块。”
“这表明长衫未淋雨,陆千波未穿长衫杀人。”黎斯明白地说。
“结合两项证据,足以判断,是有人故意将杀人嫌疑嫁祸给陆千波。”黎斯长吁一口气,“过程大致如下:他发现了被杀死的黄麻子,心起了移祸他人的念头。于是连夜赶回纪府,偷偷潜入陆千波房间,取走布靴,又将朱砂红一分为二,一涂在陆千波长衫衣袖上,二带回黑洼村凶案现场,涂在黄麻子衣袍上。最后将布靴踩上黑泥带回。他匆忙间,并未注意到洼地周围的石沙,留下了致命破绽。”黎斯道出了嫁祸过程。
“陆千波只图口舌之快,在纪梁被害后,对宁素琴承认是自己杀人。后越来越担忧,害怕宁素琴将他口承杀人一事告诉旁人。同时,自己同宁素琴的苟且之事,也让陆千波耿耿于怀,更加害怕被纪府人识破,徒增杀人之动机。”黎斯稍微一顿,继而说:“于是,陆千波决心抛下宁素琴,一个人逃离明岭县,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又或者,自始至终,他都不曾想过带宁素琴远走高飞。”
“而痴怨女子宁素琴则对陆千波所说深信不疑,坚信纪梁死于他手,故而在得知陆千波抛下她,远走高飞后,主动去官府投案。宁素琴心念俱灰,陆千波曾是她倾注的全部希望,希望破灭了,她便要鱼死网破。”
“再谈一谈这位嫁祸陆千波的‘他’吧。”
“一、他是纪府的人,可随时进出纪府。二、他认识陆千波,才可潜入陆千波房间,取走布靴、朱砂红。三、他在黄麻子被杀之夜,晚归。”黎斯瞥了一眼容妈,“凭以上三条,我让吴闻在纪府暗访,轻而易举查出‘他’就是你,容妈。”
“但我十分想不通,容妈,你为何要帮助真凶,嫁祸陆千波?”黎斯嗯一声,自言自语道,“思虑万千后,我推断你的背后还有人。这些人的存在,才是你嫁祸陆千波,包庇杀人真凶的根源。”
“所以我嘱咐司徒大人上演了一场好戏,将陆千波判罪。”
“陆千波有罪,意味着真凶平安无事。”黎斯转动目光望向已近中年的黑脸汉子、秀美女子。
“心头悬挂的巨石落地,容妈定然会找幕后之人报喜。故此,我早早安排吴闻跟踪你。”黎斯早有打算。
“对了,还有那件黑衣。”黎斯再道,“你在返回纪府取布靴、朱砂红时,担忧黄麻子的尸首被他人发现,所以脱掉了黑衣覆在黄麻子身上,用于隐蔽尸体。而黑衣自然也沾了黄麻子的血。”
“夏九婴,知道是谁陷害陆千波了。”黎斯同夏九婴说。
夏九婴微微点头,不作声。
“唉,到了最后,虽不愿,我还是得讲。”黎斯眼中带有歉意,“夏九婴,可知指使容妈嫁祸陆千波的二人,也就是他们二人是谁吗?”
黎斯视线锁定在黑脸男子、秀美女子脸上。
夏九婴眼神重归木讷,没有反应。
“他二人,你应该早见过。”黎斯淡淡说,“便是你观看的杂耍班中,说快评书的男子,黄纱遮脸的舞女。”
夏九婴一怔,转头打量二人。
“这二人我早已察觉怪异。”黎斯说,“落花村穷乡僻壤,就算再不济的杂耍班子来这里尚不能求口饱饭,又为何一而再再而三地来落花村搭台表演?”
“我秘密找来班头询问,原来是有人花钱让班子去落花村表演。花钱的人就是这二人。”黎斯心思缜密,早早洞悉了其中疑点。
“我和吴闻也曾看到,他们二人悄悄在你草屋外徘徊。”
“那时起,我就有一种预感,他们二人定然同你有某种关联。”黎斯双手交叉,神情肃穆,“杂耍班主说二人每逢演出必定化妆,我就让班主描画了二人不化妆的样貌,然后给了落花村刘婆婆。”
刘婆婆就是夏九婴的邻居老婆婆,她也被吴闻请来了。她激动地说:“大人,老婆子看清楚了。不会错,这画像中的人正是已死的夏正夫妇啊!”
刘婆婆随即发现了黑脸汉子、秀美女子,上下瞧了好几遍,大叫一声道:“天啊,你们是……夏正,娄晴。”
黑脸汉子握紧拳头不语,秀美女子眼圈渐渐变红,倏地扑到了刘婆婆怀里,大哭着说:“刘婆婆,是我,娄晴。”
“啊……你们没死!你们没死啊!”刘婆婆泪水也是禁不住,涌了出来。
黎斯没理会几人反应,他目不转睛看着夏九婴。夏九婴眼里天翻地覆,但须臾后,就变得安静了,太安静了,仿佛他已经从这个世界完全消失了。
“说说吧。”黎斯望向黑脸汉子,也就是夏九婴的爹,夏正。
“我年轻时也在衙门中做事,一次执行公差时不小心杀死了掌控长江水域的血生帮帮主司徒登,那以后血生帮就欲置我于死地。没有办法,我便带着怀有身孕的娘子来到穷乡僻壤的落花村避难。生下九婴那年,血生帮这伙仇家寻到了落花村。我没有办法,为了不连累她们母子二人,我选择了让自己葬身火海。”夏正无奈道。
“九婴七岁那年,那伙仇家又来寻仇。我暗中留言给晴儿,让她把九婴先寄托给刘婆婆,她进黑虎山躲避一阵。”夏正叹一声说,“但万万没想到,仇家寻到了黑虎山里,险些杀死了晴儿。千钧一发之际我赶至救下了晴儿,但她已经身受重伤。走投无路,我只能带着晴儿,连夜离开了落花村,离开了明岭县。”
“我想过带走九婴,但转念又想,若我们遭遇不测,九婴怎会幸免于难?”夏正望了一眼如石塑般的夏九婴,“最后,我只能放弃了带走九婴的念头。”
“这许多年,我也想回来,但又害怕把仇家引回落花村。”夏正道,“晴儿始终不放心九婴,五年前,我们找到容妈,容妈是我的表嫂,我让容妈先来到明岭县,保护和照顾九婴。”
“但后来容妈来信说,九婴变成了一个完全不同任何人接触的孩子。她没法将他接回去照顾,只能暗中帮衬。”夏正愧疚地说,“一个月前,我们潜回青州,回到了明岭县,混进了杂耍班,只是希望可以远远看一看孩子。”
“谁知刚进入明岭县没多久,明岭县就发生了凶案,后来听说县衙将九婴抓进了大牢。我心急如焚,却又不敢现身救孩子。”夏正懊悔道,“只因为仇家的探子也追来了明岭县,我着实不敢暴露自己,怕给九婴惹上更大的麻烦。”
“我能做的,就是嘱咐容妈密切注意凶案的动向,并且第一时间告诉我。”夏正神情黯然,“还有,就是有可能的话,帮一帮孩子。”
“十一日晚,我本去探亲,返回经过黑洼村洼地时发现了被杀的黄麻子。黄麻子脖颈的伤口同纪少爷一模一样,我心头一紧,想到要帮九婴洗脱嫌疑。而最好的办法,就是栽赃嫁祸。”容妈怯怯道,“纪府里,陆千波同少奶奶不清不楚。我早看不惯这种小人了,便趁机栽赃给了他。”
黎斯心中哀叹:夏九婴苦苦所图,费尽心机欲要报仇的尸骸,竟然不属于他娘,只是另外一个陌生的女人。
这是多么大的悲哀啊。
“九婴啊,孩子!是娘,还有你爹对不起你……我们知错了,你能原谅我们吗?”泣不成声的娄晴一步步走向夏九婴。
黎斯未言,看向夏九婴。
夏九婴双眼空洞得可怕,如同两眼干涸的枯井,布满了绝望、颓废。
娄晴就要摸到夏九婴了,她的手开始颤抖,泪水更是疯狂涌出:“孩子啊,孩子……”
夏九婴忽地站起,目若无人地从娄晴面前离开,他步伐直直走向了破茅草屋,钻了进去。娄晴在原地痛哭,不多会儿,她又跑向破茅草屋。
众人跟随,娄晴拉开了茅草屋的破门。
七年了,茅草屋充斥着恶臭、污秽的味道,从未有人想过,也不敢真正地靠近它、打开它。茅草屋对于夏九婴来说,是他这七年里,在这人世间,唯一属于他的地方。
每当冷血无情面对外面的世界后,在这污秽简陋的空间里,夏九婴会偷偷一个人哭泣,那是不被人发现的哭泣,久远冰封的心刺痛灵魂的哭泣。泪如雨下,只有在这个时候,夏九婴才会记得,他还是个人,一个刚满十四岁的孩子。
茅草屋对于夏九婴来说,等同一个字——家。
家的门被娄晴拉开了。
躲在茅草屋最阴冷角落的夏九婴如同狂猴一样咆哮,在屋里上蹿下跳威胁闯入者,而敞开的门里,每一个人都清楚看到了里面的情景。
狭小的空间中都是坚硬冰寒的土地,只有最里面有一张干净完整的草席,草席周围用一朵朵盛开、枯萎、再盛开、再枯萎的野花摆出了一个花的圆圈,圆圈里是一具完整的成人骨骸。
那是夏九婴的娘。
孩子将最美丽、最珍惜的东西给了至亲的人,他守护她,他等待她。
娄晴傻了,夏九婴仇恨的目光死死盯着她,怒喊:“滚,这才是我娘。滚开!”
夏九婴蜷缩在角落里,望着草席中的骨骸,露出如初生幼童般纯真的微笑。
在他眼中,这已是他所求的全部。
茅草屋门口的人并未散去,这激怒了夏九婴,他卷起草席,抱起尸骸疯狂地冲了出去。
“娘,我不会……再也不会让任何人……把我们分开!”夏九婴发狂地往黑虎山方向跑,口里吹着刺耳的短哨,渐渐来临的暮霭中,一个纯白色的身影出现了,白狼。
夏九婴跳上白狼的背,消失在了黑暗里。
“怎么办,九婴去了哪里?”娄晴大哭大叫,“我的孩子啊!”
“大人。”夏正求助黎斯。
黎斯沉吟后说:“吴闻,赶紧找陈二狗来。若我没猜错,夏九婴定然去了尸骸的埋骨地。”
黑虎山山腹一处隐秘的密林,北头是坚实的山体,南边是陡峭的悬崖,树林中央有个刚被填埋的新坑。
黎斯等人赶来时,夏九婴和白狼就站在悬崖侧,夏九婴怀里紧紧抱着席里的尸骸。
“九婴,爹错了。爹对不起你,你不要这样好吗?”夏正悲切地说。
“孩子,回来吧。”娄晴双腿一软,跪在林中,容妈将她搀扶起来。
夏九婴只若未闻,黑夜里,他望着远处的星辰。
“当我饿昏在野外,当我被野狗撕咬得遍体鳞伤……当我脖颈被独狼咬破,支持我活下去的理由只有一个……为了跟我娘团聚……为了这个理由,我成了纪梁的死仆,活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得知娘死的真相后,我变成了一个杀人魔,构建杀人的魔窟……将真挚的伙伴,变成了杀人的工具。”夏九婴微笑如刀,割裂了他的脸,他的身体,他的心。
“我寻回了娘的尸骸,我做到了……我可以有我的世界了。”
“但弹指间……有人来了,原来死了的人没死,我只是被抛弃了。”夏九婴喃喃自语,“轻而易举,摧毁了我的坚守,湮灭了我的世界。”
“从此,两个世界一片空白。”夏九婴转过视线,凝望黎斯,“我该何去何从?”
黎斯微微低叹:“夏九婴,我说过你像我。尤其是现在,现实的残酷远超过人的想象。”
“残酷之后,才是珍贵。”
夏九婴细细品味黎斯的话,突然倔强地说:“不,我不像你。我不妥协。”
“我永不会变,即便坠入深渊。”夏九婴笑了,如同他在坚守世界,在娘怀里自在微笑。这种笑容只属于他,夏九婴。
夏九婴猛地一跃,身体如同剪断的纸鸢,先往前飘,而后直直下坠。
风在,月在,深渊在,我在……黎斯紧紧拥抱尸骸,是的,娘也在。
去吧,地狱见。
下坠的影子将悬崖旁众人的哭喊、白狼的孤吼切断。
“心中一隅的温度,是我活下去唯一的原因。找到她,哪怕我会死,哪怕她已死。”
——夏九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