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十五日,落花村。
天刚蒙蒙亮,黎斯找到夏九婴时,他蹲在河边像个木桩子一动不动,草丛里的野花经历过夜晚的绚烂,正走往凋零。
花开花落,似水流年而过,周而复始。
凋谢的群花里,唯有一朵淡蓝色的野花,同其他白色野花不同,显得瑰丽迷幻。
“蓝色水头花。”黎斯缓缓说,河边野花的名字叫水头花。
夏九婴挪动双脚,没站起来,仰望黎斯:“不要……说话,它会……害怕。”夏九婴多年未同人讲话,说起话来口吃结巴。
黎斯笑而不语,卯时即将过去,所有的水头花都已凋零。
黎斯再开口:“夏九婴,知不知道为何只有你面前的水头花变成了蓝色?”
夏九婴一怔,瞅着枯萎的一抹淡蓝色,道:“你说。”
“很简单。因为你磨制铁牙时,碾碎的铁粉遗落土壤里,被离你最近的水头花吸收走了,它才会开出淡蓝色的花。”黎斯轻松地说。
夏九婴露出恍然的表情,倏地嘴角往上翻了翻,似在笑:“淡蓝色……好漂亮。”
“你只关心花,就不在乎我方才说的话。”黎斯坐在河边,面朝波澜不惊的河流。
夏九婴保持同样姿势:“你……说了,不如……继续说下去。”
黎斯点点头:“好吧,从哪里说起呢?就先从铁牙魔凶的真面目开始说吧。”
“铁牙噬人的手法被揭穿后,我花了许多精力放在铁牙上,从而忽略了其他一些线索。”黎斯顿一顿道,“比如说,纪梁、黄麻子,包括陈二狗背后的瘀伤。”
“瘀伤都是从下往上撞击后留下的,而三人瘀伤位置虽略有不同,但抛去身高之差,瘀伤都在同一高度。”黎斯闭眼说,“杀人方式是这样:习惯性地跳跃到特定高度,而后用全身的力量撞击目标,令其失去反抗能力,再下杀手。”
“人是很懒的动物,不习惯跳跃攻击。所以我推想,铁牙魔凶或许并非一个人。”
“我有了证据。”黎斯如同跟朋友在聊天一样,笑笑说,“陈二狗外表虽然凶悍,但其实是个贪生怕死的人。他害怕铁牙魔凶咬死他,于是在怀里藏了一把匕首。”
“在陈二狗家设立灵堂的那晚,铁牙魔凶对陈二狗下手了,但被我的兄弟吴闻阻拦,混乱中,铁牙魔凶被陈二狗怀藏的匕首割伤,流了血。”
“吴闻嗅到了血味,腥烈而浓稠,绝非人血。”黎斯突然睁开了双眼,深深地说,“那是狼的血。”
“铁牙魔凶是一头狼。”
夏九婴木讷的眼神动了动,但依旧是原来的样子,不说话。
“狼牙魔凶的真面目说完了。接下来再说点什么好呢?”黎斯悠然自得道,“好吧,不如说说那匹白狼。”
夏九婴身体明显晃动了几下,然后才保持了平衡,他微转过头同黎斯相望。许久,夏九婴道:“继续……说。”
“纪梁在黑虎山想掏一窝狼崽子,但被一匹凶猛的白狼咬伤了,于是纪梁下令让你杀了白狼。”黎斯如似亲身经历过一般,接着说,“人狼血斗,你跟白狼都受了伤,但你胜利了。就在你要杀死白狼的时候,小狼崽子从狼窝里跑了出来,跑向白狼。你犹豫了,小狼、白狼相拥的时刻你心软了,至亲之血,相互的守护、依偎岂不正是你耗尽生命,所追求等待的?”
“你没杀白狼,还帮助白狼一家躲避了纪梁这群恶徒的捕杀。”黎斯笑说,“狼是有灵性的动物,白狼更甚。它将你视为了恩人,对你报恩。”
“夏九婴,你!就利用白狼的报恩之情,训练它、磨砺它,使其成了你的杀人工具。”黎斯怅然说,“应该这么说,铁牙魔凶有两个,一个是白狼,一个是白狼的指挥者,夏九婴。”
夏九婴站来,乱蓬蓬的头发随微风摇晃。他缓慢走到黎斯身旁,坐下,两人一同望着河流水面。
“你……怎么知……道白狼?”夏九婴于是问。
“有山海楼的一名伙计在黑虎山发现了白狼,恰恰他也是那次捕杀白狼的成员,他认出了白狼,也知道了你没杀死白狼。”黎斯说,“配合异于常人的杀人方式、狼血,我推断是白狼杀人。”
“而白狼只听命于你。”
“你怎么……知道,我为了小狼……放弃杀白狼?”夏九婴望着水面,眼波略略起伏。
“这个,没有证据,是我猜的。”黎斯淡淡一笑,“因为你是夏九婴,能冷血地同任何敌人厮杀,杀死敌人。唯独在亲情方面,你是彷徨和软弱的人。”
夏九婴对于黎斯的话,竟少有地有了反应,他点了点头:“你比许多……许多人,都了解我,或许也包括……我自己。”
也许同黎斯的交谈,令夏九婴渐渐寻回了说话的感觉。他的结巴不再那么厉害明显。
“前几日的阴霾天气散了,今天太阳真好。”黎斯仰着脑袋,自然地说,“再说说铁牙吧。”
“要杀纪梁,你明白早晚有人会怀疑到你。再者,你希望纪梁死在你手里,也算你亲手报仇,所以你选择了同你长牙相似的铁牙,咬死纪梁。”黎斯顿了顿说,“杀死纪梁后,你故意安排白狼将铁牙磕碎,留下带血铁粒,是为了留下线索告诉官府,杀人者是戴着铁牙行凶,并非真牙,从而帮你洗脱嫌疑。”
“哦,对了,白狼足上应绑了兽皮这类的裹足物,才没有留下显眼足迹。”
“我有没有说错?”黎斯问着。
夏九婴出神地眺望河对岸,数里外的那座黑沉沉的山脉。而后夏九婴再次点点头:“说的……对。我想报仇……我也想活下去。”
“我想多……陪陪她,她一个人在荒山野林……待了太久的时间,她肯定不愿意再一个人孤独下去。”夏九婴说着,竟笑了,笑得比之前扭曲的面孔自然许多。
黎斯没问,他清楚夏九婴口中的她,指的是他娘。
黎斯呼气说:“陈二狗交代了七年前,纪梁一伙在黑虎山遇见你娘,你娘被野狼咬死,他们将你娘掩埋的过程。但这些好像并不真实,也不可能成为你复仇杀人的原因。”
“我想知道真相。”黎斯收回目光,望着夏九婴布满伤痕的侧脸。
夏九婴许久动也不动,而后他从破衣的最里面缓缓取出一枚东西,是一颗牙齿。
夏九婴将牙齿放在面前,说:“纪梁用娘的尸骸……要挟我,为他做事。然后他会把尸骸一部分一部分……还给我。我跟踪去黑虎山取尸骸的黄麻子,找到了娘的埋骨地。挖开骨洞,我在里面……找到了它。”
黎斯会意地捡起牙齿,牙齿锋利冰凉,中间部分圆滑。黎斯惊讶道:“这是一枚,狗牙!”
“是。”夏九婴承认了,“娘手腕等处的骨骸,还留有被啃咬的……挫痕。那些挫痕也是狗牙留下的。”
“咬死我娘的不是野狼……是,狗!一群恶狗!”夏九婴说至此,因为愤怒和仇恨,身体剧烈颤抖。
“纪梁的护家犬。”黎斯终于明白了夏九婴仇恨的根源,陈二狗所言果然不真。他忍不住握紧拳头:“指使狗犬将人活活咬死,纪梁死有余辜。该死!死得好!”
夏九婴一怔,盯了黎斯一会儿:“你其实并不太……像衙门中的人。”
“那我像什么?”
“第一次你跟踪我,我看到你……觉得像是看到了自己。”夏九婴带有一丝迷茫,“你眼睛里藏着仇恨……的火种,只是藏得比我深,也比我巨大。”
“看见你,我也像看到了我自己。”黎斯说,“所以才对你不依不饶,呵呵。”
“七年里,真实的世界只让我觉得冷酷虚幻,我宁愿守在……自己的世界里,自己的梦里。”夏九婴语气缥缈,仿佛飞身而去了另外的国度。
“呵。”黎斯笑笑,“不如让我猜猜。那个世界中,有一条河,有一座简陋的草屋,有一片田,有一块盛开野花的草地,还有你跟你娘。那时你尚小,你娘照顾你,为你梳头,为你洗衣,为你讲述天边星辰的故事。”
“你这么多年不梳头,不洗衣,是否在等你娘回来帮你梳头,帮你洗衣?”黎斯笑说。
“你……好可怕。”夏九婴又笑了,“能输给你,我心服口服。”
“夏九婴,不觉得整个案子里,也有你所陌生、不明白的地方吗?”黎斯缓缓说,“比如画师陆千波的落网。”
“有人在嫁祸他,不想知道他是谁吗?”
夏九婴愕然:“是谁?”
“很快,就知道了。”黎斯神秘地笑了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