鸿运三十三年,二月初九。黎斯来到明岭县的第三日。
他再次拜访纪府,纪梁还是没有露面,但见到了纪府老夫人。
老夫人身边还有位五十岁上下年纪的妇人,家丁婢女都尊称她容妈。容妈专门负责照顾老夫人的饮食起居。
司徒博将赈济灾民的请求跟老夫人说了说,老夫人很同情受苦的灾民:“当初我也是老家发灾,活不下去了才逃难来到了明岭县。多亏了好心人施粥送衣,才没让我们饿死。”
“现在,应该是偿还的时候了。”老夫人说,“我一定劝服纪梁捐出粮食。”
“老夫人深明大义,我代替灾民道声谢谢了。”司徒博拱手感谢。
老夫人吃了一会儿茶点,就回房休息了,吩咐容妈陪客。
纪府宅大院深,楼台亭榭别具匠心,黎斯提议在纪府内转一转。容妈便陪着黎斯三人在纪府内游转,黎斯询问纪家人的情况,容妈简短地介绍了下。
纪家有老夫人,少爷纪梁,还有少奶奶宁素琴。
除此外,黎斯还打听出纪梁附庸风雅,专门在府中请了画师。
请来的画师名叫陆千波。
“陆千波……”
黎斯想起前次来纪府,在花厅同少奶奶宁素琴忘我作画的男子,十有八九是画师陆千波。
黎斯信步而来,走到纪府南院。南院有两间高墙大屋,刚一靠近,大屋里就传出了激烈的狗吠声,而后一个男人怒气冲冲从大屋里跳出来:“谁啊,不知道南院不能随便进啊!是不是皮紧了欠收拾!”
“好张狂的东西!”吴闻握拳想过去,被黎斯悄悄拦下。
容妈赶忙过去,同这人低声交谈了几句。
黎斯隔着十步距离打量这男人,男人生着一双针缝眼,几乎瞧不见的眼珠子偶尔射出凶光。容妈交代后,男人望了黎斯这边两眼,晃了晃大脑袋回到大屋里。
“这人谁啊?这么霸道!”司徒博好歹是一县之长,被个凶恶汉子这般呼喝,他脸上有些挂不住了。
“呀,大人们啊,你们千万别跟他一般见识。”容妈指着大屋说,“他是少爷花钱雇来养护家犬的,叫陈二狗。整个人也是一个狗脾气,就喜欢没事汪汪叫。”
“养狗的,哼!”司徒博不屑地冷哼。
黎斯再转了一会儿,便告辞了容妈,离开了纪府。
黎斯刚离开纪府没多久,少夫人宁素琴便偷偷潜入北厢房,轻声呼唤。
一个颀长黑影扑了上来,从后面抱住了她。
“莫要这样,会有人经过。”宁素琴反抗,但声若游丝。
“哼,怕什么。那该死的纪梁并不在府里,说不准又去狗井看狗了。在他眼里,如花娇妻尚不如一头畜生。”黑影露出面容,剑眉星目,正是纪府画师陆千波。
宁素琴嘤嘤哭泣,陆千波翻开她衣袖,衣袖下的手腕有青色瘀伤。陆千波怒眉道:“那浑蛋又打你了?”
宁素琴无言诉说,只能轻轻点头。
“可恶,早晚有一天,我定然会让他付出代价。素琴,你放心,我不会弃你。”陆千波信誓旦旦道。
“我信你。只求这无情日子,有个结束才好。”说着,又是嘤嘤一阵哭泣。
陆千波将宁素琴紧抱,往里面床榻走去。
返回明岭县衙的途中,司徒博眼睛眨巴眨巴问:“黎大人,不知圣上派来勘察政务的秘使都到了哪里?”
“呵呵,司徒大人放心好了。”黎斯笑笑道,“明岭县这边只有我一个人,只要我认可了司徒大人是兢兢业业在为圣上办差,就没什么不妥。”
“那就好,那就好,一切仰仗黎大人了。”
“司徒大人先回吧,我跟吴闻还有个人想去见一见。”黎斯同司徒博分开,来到了落花村。
落花村村头不知何时来了一个杂耍班子,杂耍内容还比较丰富,有快板书、腰鼓舞、玩杂技、敲锣击小鼓耍猴的、支张台子变戏法的等等,天南地北各地的拿手活都还有点。
里面要数说快板评书的黑脸汉子,还有黄纱遮脸的腰鼓舞女的表演最为精彩,不时引得落花村村民鼓掌叫好。
吴闻在人群里寻摸了两遍,都没有发现夏九婴的影子。
“他不会在这里,这里也不会有他的位置。”黎斯带着少有的悲愤之情,目光沿杂耍班台望向远方,“是他,夏九婴。”
吴闻顺着黎斯视线眺望,在北边山坡顶,有一个瘦弱的身影,凌乱的长发伴随破衣飞舞,除了夏九婴不会再是第二个人。
这个少年,这个令恐怖的黑丝豹都胆战心惊的少年,这个本应无所畏惧的少年,他却畏惧从山坡上走下去,害怕走到人群里。或许非是他的人们无法体会,同类鄙夷仇视的目光远远比那些野兽妖魔可怕。
他只能站在远远的地方,黑暗里、角落里,躲避这些目光。
申时末,天色暗了下来,黎斯意外发现在夏九婴的破草屋旁,有两个身影徘徊着。
一个是杂耍班说评说的黑脸汉子,一个是黄纱遮脸的舞女。两人形色怪异地望向破草屋内,似是想找夏九婴。只是夏九婴并不在草屋里,两个人鬼鬼祟祟不多时也离开了。
“莫不是想偷东西?”吴闻疑惑道。
“吴闻,盯紧了杂耍班子。过两日悄悄请班头回来,我有事找他。”黎斯交代吴闻,吴闻点点头。
亥时过半,纪梁揉着太阳穴从狗井走出来。
黄麻子跟在后面抱怨道:“自从夏九婴震慑黑丝豹赢了一大笔钱后,已经连着三天都没什么人下银子买赌了。少爷,该怎么办啊?”
“哼,普通的玩法吊不起这帮赌棍的兴致了,想要挖出他们手里的钱,还得再想想别的法子。”纪梁摇折扇轻拍手心,俊美的脸孔因为黑暗而变得阴沉冷酷。
“要不,再让夏九婴上场。”黄麻子出主意说,纪梁微摇头:“上了一次的当,他们不会轻易再上第二次。”
“明天再说吧,太晚了,你回狗井吧。”纪梁吩咐,黄麻子打着哈哈转回了山海楼。纪梁慢悠悠走回纪府。
纪府高院就在百步外,纪梁突觉得背后冷飕飕的,像有双眼睛看着自己。他移过视线,模糊的月光里,远巷的尽头,匍匐着一个瘦长的黑影,纪梁吞了口唾沫,脚下飞快地冲向纪府。
纪梁重重砸响了纪府大门,背后那股子冷意更加深刻,仿佛一块寒冰贴在脊梁骨上。纪梁忍不住大喊:“开门,快点开门!管家,门房……来人啊,开门!”
纪府内有了动静,纪梁心绪刚有平复,但他突然发现有一个快若闪电的影子瞬间将自己笼罩住了……纪梁猛地回头看,只看到一张血盆大口!
“啊!”
容妈最先听到动静,拉开纪府大门,一个鲜血淋漓的人就趴在门边,怒睁双目,不是纪梁又是哪个?
“天啊,少爷……来人啊!杀人啦!”
二月十号一早,黎斯被司徒博砸门叫醒了。司徒博满头冷汗:“不好了,纪府少爷被人杀了。”
“啊!”黎斯吃了一惊。
辰时,黎斯、吴闻和司徒博都来到了纪府。仵作正在检查尸身,纪梁伏身在大门边,脖颈处有四个明显的齿印,血液从伤口喷溅而出。纪梁眼眶崩裂,血丝布满眼球,后背有一大块圆弧形紫红色瘀痕。
黎斯进入纪府,纪府一家上下已经乱成一锅粥,纪府老夫人在得知儿子噩耗后也昏死了过去,至今还没醒转过来。容妈寸步未离地守着她。
黎斯吩咐丫鬟叫来了容妈,容妈来了:“大人,您找我?”
“是。”黎斯让容妈先喝口茶,然后问说:“是你第一个发现了死者纪梁?”
容妈眼圈变红:“是,半夜我起来小解,隐约听到有人砸门。我打开门,竟然是少爷死在了门口!”
“你发现纪梁的尸首后,有没有发现可疑的人,或可疑的事?”黎斯继续问。
容妈摇头道:“我没留意,当时满脑子里都是少爷了,哪还容得看其他东西?”
“唔。”黎斯顿了顿,“纪梁回家前,纪府其他人是否都还在府中?”
“应该都在吧。没瞧见有谁出门。”容妈说。
打发走了容妈。黎斯三人刚走出正堂,吴闻远远瞧见两个贴在一起的影子乍地分开。黎斯早看了个明白,贴一起的两个人分别是纪府少奶奶宁素琴,还有画师陆千波。
“这俩人鬼鬼祟祟的,甚是可疑啊,黎大哥。”吴闻小声嘀咕。
“早晚有盘问二人的时候,先回县衙。”黎斯说。
县衙黑屋子。
黎斯等候了一个时辰,仵作和徒弟开门出来了。
“死者的致命死因是左脖颈处的咬痕,这一口准确咬断了血脉,导致血液大量喷洒,失血过多而亡。除此外,死者后背有被撞击留下的圆弧形瘀痕。”仵作判断道。
“还有别的线索吗?”
“有,大人。我用银针验过伤口深度,纪梁脖颈四个齿痕伤口,每一个伤口深约一寸有余。而成年人牙长不足半寸,这显然不是人咬出的齿痕。”仵作疑虑地说。
“不是人咬的齿痕,那是什么咬的……狗?”司徒博刹那想到了斗狗,于是说。
“也不然。再凶猛的斗狗牙长也只有半寸,撕咬不到这个深度。”黎斯说,仵作也赞同道:“黎大人说的没错。”
“不是人,也不是狗,那究竟是什么咬死了纪梁?!”司徒博背负双手,急躁地来回踱步。
“狼!”黎斯突然张口说。
司徒博停下来:“狼?对,是狼。”
仵作也点头:“野狼的獠牙尖锐,狼牙长度也有一寸左右,跟纪梁伤口刚好吻合。”
“伤口虽对得上,但事仍有蹊跷。”吴闻侧着脑袋说,“要知道野狼这种动物生活在密林间,有强烈的领地意识。它们不会轻易离开领地范围,更别说跑到几十里外的县城里,咬死一个人了。”
“那纪梁的死到底怎么解释呢?”
“纪梁是否被狼咬死,还需要再细细思量。”黎斯瞥向黑屋子,“起码还需要更多的线索,来证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