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斯觉得纪府还可能存在线索,于是再次登门。
司徒博叫来狗井掌柜黄麻子、陈二狗、容妈、少奶奶宁素琴和画师陆千波。
司徒博先讲述了致纪梁惨死的脖颈齿痕,黎斯默不作声,仔细观察在场每一个人的表情变化,大多数人都是震惊和恐惧。容妈问:“大人,少爷是被什么东西咬死的?”
“齿痕伤口深有一寸有余,这点让人诧异。”黎斯扫过纪府中的一人,淡淡说,“陈二狗子,这是你的真名?”
陈二狗身体一震:“大人,俺有大名,叫陈全。因为俺是养狗的,脾气也像狗一样臭,所以大伙给俺起了‘陈二狗’这个外号。”
“你倒实在。”黎斯笑了笑,“你在纪府养狗,那我问问你,你养的狗能否咬出一寸深的口子?”
陈二狗先一愣,然后挥动一双大黑手道:“不能,俺养的都是看家护院的好狗。狗牙最长半寸多,不可能是俺养的狗咬死了少爷。”
陈二狗一脸苦相,黎斯点点头:“我也没说是你养的狗咬死了纪梁,只是问问罢了。”
陈二狗应了一声,放心了。
“黄麻子。”黎斯转脸朝向黄麻子,黄麻子早已满身冷汗:“是,大人。”
“昨晚你是最后一个见到纪梁的人。”黎斯说。
“是。但小人送少爷出了山海楼,就回头了。”黄麻子立马撇清楚自己,黎斯再问:“昨个在山海楼,纪梁可曾同人起过争执?”
“没有。”黄麻子立即说,“少爷一般不露面,山海楼上上下下的迎送打点都是小的在做,观客少有认识少爷的。”
黎斯想理出一条能寻摸得着的线索,但毫无头绪,只得暂时放弃。
这边黄麻子低着脑袋,眼珠子偷瞅了黎斯好几次。黎斯眉毛一挑:“黄麻子,你可是有话要讲?若隐瞒了什么重要线索,司徒大人也是可判罪的。”
“小的不敢,小的不敢。”黄麻子咬咬牙道,“小的是有话要讲,只是不知该不该讲。”
“你且讲来。”
“能咬人一寸深的凶手……也有可能是人!”黄麻子说话遮遮掩掩,司徒博听得糊涂:“黄麻子,把话讲明白了。”
“是。小的知道有人生着比狼、狗更长的牙,而且他跟少爷还有过节。”黄麻子这般说。
“那人是谁?”
“夏九婴。”黄麻子道出人名。
吴闻听后露出了诧异的表情,他转头看黎斯,黎斯也是一怔,但随即又恢复了神态:“你可确认夏九婴有比狼、狗还要长的牙?”
“是的。没那口凶牙,夏九婴又如何咬得死独狼?”黄麻子肯定地说。
“好,那派人将夏九婴带回县衙。”黎斯顿了顿又说:“黄麻子,陈二狗,你们也一同去县衙。”
夏九婴被押回县衙。黎斯深深望了这身世可怜的少年两眼,微叹一声:“夏九婴,张开嘴。”
夏九婴抬着空洞的眸子,昂起脑袋张开了嘴。他的嘴里,锋利狭长的犬齿如狼牙一般刺目,黎斯看着白晃晃的长牙,落花村老婆婆的回忆历历在目。黎斯仿佛可以描绘出,少年是如何靠锋利长牙同凶狠独狼搏斗的,血肉横飞里,少年凄白的长牙准确刺入独狼的咽喉,独狼瞬间致命。
黎斯定了定神。仵作举着一把木尺测量完了夏九婴的牙长:“大人,夏九婴上下四颗犬齿长度都足够一寸。”
“非常人啊。”仵作奇道。
黎斯问夏九婴:“夏九婴,你的牙生来就这么长?”
夏九婴过了好一会儿,才开口说话。
黎斯第一次听到夏九婴说话。夏九婴声音里涌动着一股不属于他年纪的沧桑苦难。
“牙生来不是这样……六岁后,每跟野狗抢食,就用石头磨尖牙齿……跟野狼搏杀,牙就变长一点。”
夏九婴久未同人交流,说话结结巴巴。但在场的人都听明白了,少年的牙不是生来就长,而是为了活下去一点点变长了。人是种奇怪而可怕的动物,在每一次遭遇逆境不可挽回,被所有人抛弃的时候,人往往可以爆发惊人的潜能,或身体出现某种异变。
夏九婴的牙变长,就是被激发了求生的潜能。
县衙大堂一时鸦雀无声。
黄麻子瞥了一眼夏九婴:“大人,夏九婴牙长一寸,且他被少爷胁迫跟黑丝豹那样的猛兽厮杀,他早对少爷怀恨在心了。他的嫌疑最大。”
黄麻子说的并不假,黎斯眼光灼灼:“黄麻子说的有理,来人啊,先将夏九婴押入大牢,来日再审。”
戌时三刻,黎斯同吴闻在酒馆里吃晚饭。旁边有个脸色蜡黄的瘦高男人,正对朋友吐牢骚。
“你们是没见到,就昨晚啊,大约亥时末。我打更从青渠街刚转到屯子口,突然蹿来一条黑影,带着一股子难闻的腥臭味擦着我肚脐眼冲了过去,哎哟妈呀,那黑影速度太快了!不过我还是瞅见黑影半张的嘴里,闪着奇怪的暗光。”
“熊三,你昨个又喝多了吧。”友人都不相信更夫熊三的话。
熊三急了:“奶奶的,这次我一滴酒都没沾。我在这里敢立誓,若我说的是胡话,就,就……”
“就咋样啊?”
“让我一辈子讨不着个婆娘。”熊三硬气地说。
“哈哈,你就整天想婆娘想的。”友人开玩笑,熊三歪着脑袋喝闷酒。
倏地,桌前冒出一人。这人带着不可躲避的锋锐眸光,自然是黎斯。熊三支支吾吾问:“有事?”
“我是衙门中的人,想找你问点事。”
“大爷,不,官爷!我可是奉公守法的好人,不嫖不赌,就……就爱喝个酒,我没做过坏事。”熊三口无遮拦地乱说一通。
“熊三,我找你,是想弄清楚你寻见的那条黑影。”黎斯冷静地说。
熊三所讲的青渠街口,距离纪府不远,是从狗井回纪府的必经之路。故此黎斯上了心,他将熊三拉到自己桌问:“你方才讲黑影有一股难闻的腥臭味,究竟是怎样的气味?”
“那气味让人忘不了,就像是……”
“血味。”吴闻突然说,熊三一拍大腿:“没错了,就是血的气味!我这脑子一时没想起来。”
“你瞅见黑影嘴里有暗光?”
“有吧。”熊三变得犹豫不决起来,“不过黑影速度太快了,跟阵风一样,我也只是恍似看到了有光。”
“形容下是怎般的暗光。”黎斯望着熊三说。
熊三吭哧了半天,吴闻等得不耐烦了,转了个身。熊三突然指着吴闻喊:“慢着,就刚才那光的样子。”
吴闻扭身子没敢动,他腰间别着一把铁匕首,刀锋微露。
“暗光……是铁光。”黎斯喃喃道。
“熊三,莫要随意走动,之后我会派人寻你。”黎斯给熊三扔了五两银子,拉着吴闻冲出了茶馆。熊三赶紧将银子塞进了衣兜里。
“去哪啊?黎大哥。”
“黑屋子。”
县衙黑屋子里,仵作困惑地刚将尸布盖好。
一阵风卷进了黑屋子,是黎斯和吴闻冲了进来。仵作连忙道:“黎大人,你怎么来了?我刚想去找你呢。”
“找我,何事?”黎斯问。
“我在纪梁发髻间找到一点东西,但摸不准是否跟凶案有关系,所以想请你看一下。”仵作用手指向木盘子里。
木盘里有一小块比芝麻籽略大的青黑之物,吴闻凝看了一会儿:“这什么东西啊?”
“铁粒。”黎斯说道,“崩裂的铁粒。”
仵作赞同地点点头:“黎大人判断得没错,就是铁粒。但它并非普通的铁粒,黎大人稍等。”仵作用银针挑翻铁粒,铁粒背面有血迹。
“有血!”吴闻脱口说。
“带血的铁粒,以及神秘黑影嘴里的铁光。”黎斯瞳孔神光飞扬,渐渐变得明亮,“竟会如此。”
二月十一日一早,司徒博刚起床洗了把脸,就有衙役禀报黎神捕在黑屋子相候。
司徒博赶至黑屋子,阴冷难闻的尸臭险些熏晕了司徒博,司徒博用衣袖挡住鼻子,走进黑屋子。黎斯、吴闻和仵作在左边角落,那里还停着一具覆白布的死尸,不用说也晓得尸体是纪梁。
黎斯将沾血铁粒、神秘黑影等各种疑因告知司徒博。司徒博听后也觉得异常,于是问:“黎大人,可有发现了?”
黎斯点头:“黑影口中铁光!仵作寻到的沾血铁粒!此二者有一个共同之处。”
司徒博思量明白道:“铁?”
“不错。接下来黎某分析疑点,首先是熊三撞见的黑影。”黎斯归纳道,“一、黑影是从纪梁被害的青渠街逃离;二、黑影带有刺鼻的血腥味,很可能是人血;三、黑影行踪鬼祟,眨眼就从熊三视线里消失,应是逃跑。”
“这三点大致可推断——黑影就是咬死纪梁的凶手。”黎斯眼睛眯了眯说,“然后再说说黑影口里的铁光。”
“大哥,熊三说自己恍恍惚惚看见了铁光,这人平日喜欢饮酒吹牛,这次会不会又是在胡说?”吴闻心生疑窦。
“若只有他一人的口供,确实尚不足信。但加上在纪梁发髻里找到的铁粒,两者摆在一起,就比较可信了。”黎斯说。
司徒博习惯地背起双手,熏人的尸臭忽地钻进鼻子,他赶紧又抬起手捂鼻子说:“熊三口供可信的话,那么铁光究竟是什么玩意?”
“若我所猜不错,乃是铁牙!”黎斯清晰道出了答案。
“铁牙?”司徒博惊讶不已,“黎大人的意思是凶手戴着铁牙!用铁牙咬死了纪梁?”
黎斯长吁一口气:“还未肯定,但应当是。现在需要做些事,来证明铁牙噬人的推论是否正确。”
“等等,黎大人,”司徒博说,“咬死纪梁的凶手若戴铁牙,那铁牙可长可短,咬进肉内一寸也并不为奇。也就是说凶手可以是任何一个普通人,并非一定是夏九婴喽。”
“正是。夏九婴既然长有凶牙,他没有必要再佩戴铁牙咬死纪梁。”黎斯缓缓说,“故此,杀害纪梁的凶手应另有其人。这人十分狡猾,不仅杀死了纪梁,同时还将杀人嫌疑嫁祸给了夏九婴。”
“黎大人方才讲要做些事,来证明狼牙噬人是否正确,要做什么事?”司徒博好奇道。
“先去纪府吧。”
黎斯带人来到纪府。
黎斯交代过吴闻,吴闻走到纪梁趴死的门前,取出银镊子极其小心地寻觅,黎斯一并寻找。
“有发现。”吴闻没多久就喊道。
“哪?”司徒博先凑上来。
吴闻的发现乃是指纪府门外的一头石狮。石狮昂首挺胸,目光不怒而威,睥睨万物,脚下踩着一个石头绣球。
“大哥,石头绣球有缺损。”吴闻说,石头绣球少了小拇指盖大小的一块石皮,在缺损的棱角处还有细微血迹。
“干得好!”黎斯望着石头绣球,对司徒博解释起来,“我许久没想明白,带血铁粒为何会在纪梁的发髻中。但随着铁牙噬人渐渐明了,问题的答案我也有了。”
“愿闻其详。”司徒博道。
“凶手戴铁牙咬死了纪梁,然后拔出铁牙逃离时,一个没留神,令铁牙磕到了这座石狮上的绣球。石头绣球被磕损了一块石皮,铁牙则被磕掉了一枚带血铁粒,同时血迹也沾在了绣球棱角上。”黎斯沉一口气再说:“磕掉的铁粒偏又飞落到了纪梁的发髻中,再被仵作发现。”
“如此,纪梁发髻里鬼魅而现的铁粒寻到了原由,而恰恰又反证了铁牙噬人的正确性。”黎斯仰首看天,“这可谓就是天意吧,人可欺人难欺天。”
“接下来,需要找出这铁牙魔凶的真面目了。”黎斯坚定道。
亥时,天色漆黑,伸手不见五指。
高悬白布祭奠的纪府大门吱呀呀一声开了半人缝隙,一个模糊的黑影从门里钻了出来。
他走走停停,不时回头张望,然后转身进入了深巷里。
深巷尽头早有两人在等候。
一男一女,男子黑脸,女子面遮黄纱,竟然是杂耍班说评书、跳鼓舞的一对男女。
如此深夜,他们为何来到了纪府后巷?
同两人相会的又是何人?
是否,在纪梁死后,笼罩在纪府之上还有另外一层可怕阴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