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死了个男的,还是个吸毒的,昨晚上被杀的。我是听我小舅子说的,他可是城管大队的队长,消息灵通得很。”
“不对吧,我听说死了三个人,依我看啊就是毒贩内讧!”
“瞎说,‘渣男杀手’知道吗?据说是个女杀手,专杀欺骗女人感情的男人!”
“对,我听旅馆的夏娭毑说,死的那个男的玩弄了别人感情,这才遭了报应!”
漫天飞雪,寒风刺骨,通通没有影响看客们的热情。道听途说的消息被添油加醋一番后不断发酵,很快被传得面目全非。
邓丽娟挤在人群中,怔怔听着众人议论,半天没有挪步。刚才,她已经把现场能见到的警察挨个数了一遍—22个男的,1个女的,统共23个人。虽然她分不清警衔,但是从人数上判断,她感觉警方并没有把它当作一起普通的谋杀案来对待,而是把这起案子和秦世聪、段黎明的死放在一起调查了。这正合她意。
风刮得越来越紧,伴随着冰冷的雪籽往她的脖颈里钻,邓丽娟忍不住打了一个激灵。边上一个提着菜篮的大婶小嘴不停:“我跟你们说个确切消息,杀手是个四十多岁的女的,因为被老公抛弃了,于是杀男人报复,我听说……那女的以前还是个小姐!”
“小姐?”这话让邓丽娟一愣,忍不住扭头问道,“大姐,你这消息靠谱吗?”
“怎么不靠谱!”大婶上下打量了她一眼,内心以貌取人了一番—四十来岁的年纪,穿一身廉价的皮衣皮裤,烫着一头卷毛,浓妆艳抹的,长得是还不错,但看上去就知道是个没啥档次的人。大婶的语气更鄙夷了,“我老公就是公安局的大领导,专门负责杀人案的,我这都是第一手消息,他刚才专门打电话给我,嘱咐我最近别出门,说外头乱得很!”
“哦,这样……”看来是个张口就来的主儿,邓丽娟长叹一口气,挤出了人群。
“无所谓了……”从八年前秦世聪的死,到后来再背上段黎明这条人命后,邓丽娟就默认了自己是个连环杀手,即使她从来没当一回事。毕竟,在她这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的人生中,熬过去的坎儿,哪一个都比这个不痛不痒的绰号要难以承受得多。
“只要不连累别人就好。”
邓丽娟加快脚步,往“牌楼坊”出口的方向走了七八百米,打开了路边一辆打着双闪的厢货车副驾驶的车门。
门一开,驾驶位上的司机就嗔怪了一句:“娟姐呀,怎么去这么久,主家都催了好几次了!”
司机也是个女的,同样穿一身皮衣皮裤,也是一脸浓妆,不过比邓丽娟年轻许多,二十五六的年纪。她的相貌更艳丽,鼻梁高挺,一头染红的长发垂在饱满的胸前,勾勒出几丝诱人的风韵,可以算得上是一位明艳的美人。
“人家生意好,得排队。喏,艳艳,你的……”邓丽娟撒了个谎,跳上车,从怀里掏出一袋肉包子递给朱艳艳,又从自己那一袋里分出来两个递给后座一个瘦弱的男孩,“小六,娟姐专门跑德源买的,来,尝尝……”
“娟姐,我不饿,你都给艳艳姐吧。”这个被叫作小六的男孩十七八岁的模样,长相秀气,说话轻声细语的,乍一看还以为是个姑娘家。
“不饿也得吃,中午你就没吃好。你年纪还小,饿出胃病来怎么办?”
邓丽娟把包子硬塞到小六手中。一扭头,发现车厢内烟雾缭绕,她气恼地把朱艳艳嘴边叼着的烟扯走,扔进中控台旁一个装了半瓶水的塑料瓶里,训斥道:“跟你说多少次了,少抽点!抽出肺癌来,我可没钱给你治。”
“行行行,怕了你了,老板!”朱艳艳嘿嘿一笑。
“要记心里。”邓丽娟有些无可奈何,“你也别不服气,一天到晚叼根烟,跟个女流氓一样,你说你啥时候才能找到对象?”
“娟姐,我抽个烟怎么就成女流氓了,再说,你可不知道有多少男的哭着求着想跟我过日子,我还看不上呢!”朱艳艳得意地回击了一句。
邓丽娟只能摊手道:“行,知道你魅力大。不是说主家催了好几次吗?你赶紧开车。”
“遵命!”朱艳艳拧动了车钥匙,厢货车剧烈抖动了两下后,排气孔冒出一股浓烟,车往前方开去。
风越刮越大,夹杂着雪花,把车侧面写着“丽娟艺术团”的横幅吹得噼啪作响。邓丽娟把车窗打开了一条缝,伸手扇了一阵,车厢内的烟雾才一点点被驱散开。
她不是“小姐”—或者说,现在不是“小姐”。
02
这是“丽娟艺术团”成立的第三年。
说是“艺术团”,其实和“艺术”两个字完全沾不上边,最多算是民间演出团队。团内人员不太稳定,接活儿也是有一茬没一茬的,顶多在各种红白喜事上跑个场子,唱上几首滑稽恶俗的流行歌曲,或者讲上几个荤素不吝的段子。
但好在收入还可以,演出一次,一个人能分到两三百元,运气好的时候接个哭丧的业务,号一下午一个人起码能有五百元红包。这些收入不但能喂饱自己,还能有余钱干些想干的事情。邓丽娟对这份工作是打心底里觉得满足。
今晚要去的是个葬礼,老太太耄耋之年,没熬过寒冬,算是个喜丧。地点也不远,就在星港郊区的黄花镇。
一路无事可做,邓丽娟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打开一个存储好的视频文件。一段慷慨激昂的音乐过后,屏幕中一男一女两名身穿芭蕾舞服的舞者跳跃着上台,开始了表演。
这部芭蕾舞剧她看过无数次了,所有舞段都已熟记于心—这是由中国著名古典戏曲《牡丹亭》改编而成的芭蕾剧目,用西方的芭蕾舞剧来表演中国的古典戏曲,属于创新性的中西合璧。
两位主演跳得很卖力,邓丽娟看得更认真,眼睛里透出的光像是吸附在那块小小的屏幕上一般,连眨都不舍得眨一下。
朱艳艳行车间隙侧头一瞥,不满地嘟囔道:“娟姐,又看呢?”
邓丽娟盯着屏幕,没搭理朱艳艳。
“我可听说,这两人是现在国内最出名的芭蕾舞演员,特别是那男的,好像叫曾星吧,拿过好几个国际大奖呢!”朱艳艳也不在乎邓丽娟搭不搭理自己,自说自话道,“娟姐,你该不会是要离开我们,跳槽去他们的‘星剧场’吧?”
这句话似乎戳到了邓丽娟的软肋,她心头颤了颤,但依旧没有吭声。身后的小六也嘿嘿开着玩笑道:“艳艳姐,我跟你说,娟姐她可不只是看,有空还自己偷偷练呢!”
“这是真想转行了?”朱艳艳故作夸张道,“可别呀娟姐,你要是跳槽了,我们就失业了。”
邓丽娟无奈道:“艳艳,少开玩笑行吗?”
“我可没开玩笑……”朱艳艳吐了吐舌头,随即又想到了什么,双眼滴溜溜转着,“你要是不干了,我不就是老板了?娟姐,对吧?”
“对对对。”邓丽娟被吵得心烦意乱,只好按灭了手机,白了朱艳艳一眼,仰躺在座椅上,“一分钱不要就转让给你,随时可以办手续。”
朱艳艳乐了没两秒,旋即摇头道:“不行,我当老板接不到活啊。还是得你来,不然我带着小六会饿死……”
“那你就少说两句,留点力气等下去台上唱歌。”
“我那性感战袍一穿,往台上一站就是一道风景线,还唱啥歌啊。”
“对对,你最性感,全世界就你最性感。”
两人斗着嘴,后排的小六跟着咯咯笑出声来。一阵嬉笑声中,厢货车很快驶入了黄花镇。
拐进一条岔道,前方不远处的路边,一个脏兮兮的杏色帐篷已经支棱起来,远远看去像个大号的鞋盒般,倒扣在两栋三层小楼前的空地上。
瓦数巨大的白炽灯也早已点亮,把二十来米长的篷内照得如同白昼,当中整齐摆放的四十多桌席面已经在依次上菜了。宾客渐多,鞭炮声密集,把角落的油漆桶炸得摇摇晃晃,升腾起的烟霾在冬夜的雾气中荡开,刺入鼻腔,呛得人难受。
朱艳艳在烟雾中把车停在了后门,邓丽娟收起笑容:“负责伴奏的靓靓她们都到了吗?”
“到了。行头设备我也都检查过了,都在车后头。”
“还是你办事牢靠。”邓丽娟夸奖了朱艳艳一句,又从口袋里掏出一面小圆镜,一边照着一边往脸上补了补粉,描好了眉毛,这才一同下了车。
伴随着执事者大吼出来的迎宾语,三人鱼贯穿过席面中间窄窄的过道,刚走到了帐篷最深处刘二妹的棺材旁,邓丽娟瞄了一眼棺材中的逝者,下意识站住了脚,小声嘀咕道:“不讲究。”
“什么不讲究?”朱艳艳纳闷道。
“方位摆得不讲究。”邓丽娟看着棺材轻声叹气,打小她就知道,“头位朝东,脚位朝西,子孙个个有福气。脚不使绊,眼不能睁,仙人早日遇真神。”但现在的人啊怕是连这些规矩都没听过了。
“算了,娟姐,这跟咱们没关系。”
朱艳艳不想邓丽娟管这种闲事,赶紧扯了扯她衣角,又拉上了小六,三人郑重其事,跪拜于前,一个头磕下去,执事者拖着长音大声喊道:“孝子答礼!”几位本还凑在一起商量着事情的“孝子”们,马上条件反射似的响起了一通哭号声。
三拜九叩,再起身上香,形式走完后,邓丽娟才轻车熟路地绕过棺材,走上台阶—离棺材不到十米的地方,就是用钢管和木板临时搭成的演出舞台,上面铺了一层油腻腻的红地毯,后方墙壁上用白色纸花拼了一个巨大的“奠”字。
邓丽娟手拿话筒,站在“奠”字前,深情款款地冲着宾客们鞠了一躬,然后大声道:“鞭炮声声迎宾客,哀乐阵阵悼亲人!尊敬的各位来宾、各位亲朋好友,各位父老乡亲,大家晚上好!”
03
“苍天流泪,大地含悲。在这个令人心碎的日子里,有一位德高望重的老人离开了我们,离开了这个令她无限眷恋的人世间!她就是我们尊敬的刘二妹老大人!”
这套迎来送往的说辞,邓丽娟已经背诵过无数次,虽然只是换了个名字,她依旧能每次都全情投入。
这已经是三天流水席的最后一天了,也是“丽娟艺术团”来表演的最后一天,台下宾客兴趣寥寥,几乎没人抬头看她一眼。
邓丽娟早就习惯了这个场面,情绪没有任何波动,继续声色俱恸:“今天我们‘丽娟艺术团’怀着沉痛的心情,应邀前来参加她老人家的追悼活动,在此,我谨代表艺术团的全体工作人员,对刘二妹老人家的仙逝表示沉痛的哀悼!”
没有掌声,也没有欢呼,宾客们对于桌上菜品的兴趣要远远大于这场演出。邓丽娟不以为意,往旁边瞄了一眼,候场的小六已经把一件艳红的长袍穿上,头套也已经套好。邓丽娟不再耽搁,大声宣布:“话不多说,下面请欣赏第一个节目—《贵妃醉酒》!”
依旧没有任何掌声,朱艳艳按下音响的播放键,潦草的二胡声响起,小六迈着小碎步款款上台,用尖细的嗓音开始唱着:“菊花台倒影明月,谁知吾爱心中寒,醉在君王怀,梦回大唐爱,爱恨就在一瞬间……”
这是个反串节目,说的是杨贵妃喝醉了勾引唐明皇的故事,属于人民群众喜闻乐见的剧情。只是小六这一身宽松的长袍,怎么都显不出贵妃的富态。再加上是葬礼,词也不太应景,演出效果很不理想。
朱艳艳有些心急,如果气氛搞不起来,主家会用无数种理由克扣演出费。
“要不……”犹豫了一下,朱艳艳脱掉皮衣,把包里的一件肉色短裙取了出来,“等下我上吧,我去搞搞气氛。”
“搞个屁。”邓丽娟看了一眼那条只能勉强遮住半个屁股蛋的裙子,“又走性感路线?这天气不把你给冻死?”
“那现在咋办?”
邓丽娟原本准备了一个舞蹈节目,如今看来气氛不对,演不成了。想了想,她干脆道:“土办法,我上,你让靓靓她们伴奏,搞个点歌节目,还能捞点儿外快。”
“也行。”朱艳艳点头同意,冲靓靓她们努了努嘴道:“那等下把背景音乐一换,你就赶紧上,气氛方面把握一下,是喜丧,别弄得太悲伤。”
说话间,小六已经唱完下台,邓丽娟不再耽搁,手持话筒小跑而上,伴奏的靓靓几人也适时弹奏起了一首雄壮的《精忠报国》。
在这慷慨激昂的伴奏中,邓丽娟提高了声调:“亲爱的朋友们,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老人家虽然离开了我们,但是她的音容笑貌,她的高风亮节却永远留在了我们的心中……”
老一套说辞,台下依旧没有任何反应。
邓丽娟继续加大音量:“在这里,我给大家表演一个绝活,献给在座各位,算是表达对孝子们照顾老人的敬意!”
听到有绝活,台下终于有人抬起了脑袋。邓丽娟眼疾手快,伸手扯了扯贴合大腿的皮裤,再弯腰捡起几瓶没开的青岛啤酒,一字排在跟前。待到背景音乐到达高潮时,她双脚前后一划拉,一个劈叉,手中酒瓶用暗劲往台面砸去。
“砰!”
就在大腿贴地的瞬间,邓丽娟手中的啤酒瓶盖窜天猴似的飞起,酒花喷泉般从瓶中射出,在三四米高处四下洒开,如同烟花盛开。
“好!”
台下顿时一片叫好声。邓丽娟操起另外一瓶,又是一个劈叉。
“砰!”
“砰!”
“砰!”
整整一排啤酒,随着她一个一个劈叉,一瓶一瓶喷涌而出,在舞台上形成了一个瀑布般的奇观。
“好!”
无数叫好声响起,有人起哄:“美女,你裤裆破啦!”
邓丽娟不以为意,依旧笑得灿烂。这是她14岁跟着唱道场的肖爷爷跑场时练会的绝活,这么多年屡试不爽,今天自然也不会例外。
气氛被调动起来,邓丽娟扬起脖子,把手中半瓶没喷完的啤酒吞下肚,趁热打铁道:“在座的好朋友们,俗话说,一曲哀歌送亲人,忠孝礼义仁。各位贵宾如果需要寄托哀思,我可以用歌曲代为表达,二十元一首,五十元为您唱三首,价格公道,礼轻情意重!”
有了绝活铺底,台下马上就有人喊道:“花鼓戏晓不晓得唱?”
邓丽娟笑意盈盈:“会,《刘海砍樵》和《补锅》都会!”
“别唱花鼓戏,太土了。”右手主桌上一个穿皮夹克的男人起身问,“《祝你平安》会唱吗?那个谁……那个眯眯眼叫啥来着?”
“孙悦。”邓丽娟忙不迭点头,“大哥有品位,这歌最适合表达对亲人的不舍之情。”
皮夹克表示赞同,掏出二十块钱扔到了舞台上:“那来一首。”
邓丽娟俯身捡起钱收进皮裤口袋,问好了名字、亲属关系,一拍话筒,干咳一声后,大声道:“感谢刘顺利大哥点歌,刘顺利大哥作为刘老太太的表侄儿,孝心感天动地,现在我们请听刘大哥点播的歌曲—《祝你平安》!”
伴奏很快响起,邓丽娟看了一眼棺材,又看了一眼皮夹克,脸上满是款款深情,沉痛唱道:“你的心情,现在好吗?你的脸上,还有微笑吗……”
还没进入副歌,邓丽娟隐约听到舞台后有人在喊她,只是声音嘈杂,她没有听清:“……你的所得还那样少吗?你的付出还那样多吗?”
后台又响起了一声:“姐!”
“生活的路,总有一些不平事,请你不必太在意,洒脱一些过得好……”
“娟姐!”
喊声再起,这一次急促许多,邓丽娟终于听清了,是小六在喊。她退后两步,侧身撩开舞台后的帆布口子往后看去,声音是从靓靓开来的那辆车的车厢中传来的。但车停得歪,这个角度看不清里面发生了什么。
“姐,救我!”
这一下,邓丽娟终于听清了。来不及细想,她一个鞠躬,放下话筒,弯腰出了帐篷,三两步跨上车厢。眼前场景让她怒火中烧—一个喝得大醉的男人正对小六上下其手,小六已经被逼得无路可逃。
在这一瞬间,邓丽娟冷静下来,一把拉住男人的手,赔笑道:“大哥,别这样,今天这日子不合适。”
男人用力甩开邓丽娟的手,喷着满嘴的酒气骂道:“有他妈什么不合适的,你也不打听打听,我老狗在这一片儿是什么人物!”
小六捂着胸口,吓得面色惨白。
邓丽娟赶紧两手环绕,再次死死抱住老狗,哀求道:“大哥,别这样。刘老太太这才仙逝不久,真不合适。”
“老子说合适就合适!”老狗一把薅住邓丽娟的头发往外一推,邓丽娟重重砸到了车厢上,皮衣撕开了一道口子。
小六急得满脸通红,要上来拼命。老狗一甩手,眼看着一巴掌就要甩在他脸上,邓丽娟眼明手快,又一把抱住老狗,脸上依旧挂满笑意:“大哥,今天这日子,真别这样……”
“还他妈给我装!你们他妈不就是出来卖的!”老狗又是猛地一推,邓丽娟的额头一下撞出血来。
老狗最后这句话像匕首一样,一下刺到了邓丽娟胸口。她没顾得上擦血,瞄到地上一个空啤酒瓶,正要俯身捡起,身后忽然响起一声“娟姐”。
是朱艳艳。她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换上那套肉色短裙,右手拿着一个敲碎的啤酒瓶,不知道是因为愤怒,还是因为天气寒冷,浑身不住地发抖着。
“娟姐,我来帮你!”朱艳艳又是一声大叫。
这一下,老狗终于回头,看到了朱艳艳手中的酒瓶。
老狗并不惧怕,目露淫光,两步向前,讪笑着道:“你这骚货还想打人?”
“你不许动娟姐……”朱艳艳咬牙切齿,脸涨得通红,“不然老娘跟你拼了!”
“不知死活的东西!”老狗怒骂一句,操起一根搭帐篷用的铁棍就要朝朱艳艳打过去。
“大哥!”就在此时,邓丽娟“唰”的一声拉开了上衣拉链,挡在了两人跟前,脸上再次堆满了笑意,“大哥,你误会了!”
“滚开!什么他妈的误会?!”
“真是误会!大哥!”
邓丽娟笑得情真意切,“啪”的一声扔掉了啤酒瓶,双手把上衣领口拉得更低,滚圆的胸部呼之欲出,那件鲜红的内衣像极了冬日里的一团烈火。她指了指“那团火”,冲大哥继续笑道:“您摸我。”
“啥?”
“他是男的,摸起来没意思。”邓丽娟指了指小六,又一把抓着老狗的手,按在了自己饱满的胸上,“您摸我,我的大。”
04
邓丽娟和邓丽君只差了一个字。
多年前,还跟着肖爷爷在乡下唱红白喜事的时候,就有个姓宋的男人信誓旦旦地保证过:“你的嗓子比邓丽君还甜,你的舞跳得比邓丽君还好看,跟我去城里歌厅跑场,以后绝对比邓丽君还火,赚得比邓丽君还多。”
年轻时,她信以为真。可惜,虽然名字只差了一个字,命运却相去甚远。除了比那个歌星活得久一点,邓丽娟没一样比得上人家,到了这把年纪,还混在红白喜事上跑野场。
不过后来她也想通了。她出生的那个响水村,早年穷得响叮当,生下来的女娃有大部分都被淹死在响水河里。她爹懒,觉得响水河还要出门走三里路,太远,所以她两个姐姐都是直接在尿桶里溺死的。她运气好,托那个打了一辈子光棍的大伯的福,用三条烟从她娘手里换来了这条命。
大伯买下她,本来是想着给自己养老送终的。结果,邓丽娟长到12岁的时候,大伯动了歪心思。一次,邓丽娟洗澡时发现有人在偷看,她一瓢开水泼过去,把大伯烫伤了。那天之后,她就被赶出了那间破败的砖瓦房。
无依无靠的邓丽娟再次走了好运,被常年混迹在红白喜事上唱道场的肖爷爷接了手。肖爷爷对她是真好,教她认字,教她唱小曲,给她讲各路古怪神仙的故事,爷孙俩就这么相互依靠着,一起跑红白喜事,一直到她16岁。那年,肖爷爷得了肺水肿走了,邓丽娟又遇到宋铁雄,这才一脚踏进了深渊……
不过这爬呀爬的,又被她给爬出来了。如今一眨眼自己已经四十出头,兜兜转转一大圈,又出来跑场,也算是继承了祖辈的衣钵。
“人啊,都有一条命管着。命就是一个箩筐,你出生就是落在这箩筐里,怎么蹦跶都蹦跶不出去!”
隆冬时节,天本就黑得早,到了这会儿,整个郊区已经一片漆黑,吵闹了大半天的盖灯仪式也已经结束,就剩下几个守夜的至亲,时不时哀号一句,听上去很是凄惨。
邓丽娟就这么深深浅浅地踩着雪,往后门处厢货车的方向走着,怔怔地想起多年前,肖爷爷跟她说过的话—如今看来,似乎还真是一步一步应验了。
邓丽娟叹了口气,借着雪光看了看手中那几张钞票,又是一声苦笑—刚才要账的时候,主家嫌弃帐篷老旧,上面还有霉斑,不吉利,原本一百五十元一天的租金,想要便宜五十。可她知道,这都是借口,肯定是那个老狗在使坏。
“早知道直接给人摸得了,还费那劲干什么?”邓丽娟懊恼地回想着演出时的场景,又从钱包里掏出几张一百,刚想打开车厢门,“吱呀”一声,车门被朱艳艳推开了。
看到邓丽娟,朱艳艳双眼一下红了,低着头,跟做错事的小孩一般,小声问道:“娟姐,对不起……主家……主家没有为难你吧?”
“你又没做错,对不起个啥?”邓丽娟扑哧一笑,举了举手中的钞票,“哪个主家敢为难你娟姐?喏,一分不少收回来了。”
朱艳艳上下打量了邓丽娟一阵,确认她没有缺胳膊少腿,这才放心下来,转忧为乐,嘿嘿笑道:“就知道我们娟姐本事大!”
“行了,别拍马屁了。”邓丽娟上车关门,先是把手里的钱摸出两张一百,塞到朱艳艳手中,接着又多抽了两张,递给了后座上的小六:“小六今天受委屈了,多拿两百。”
小六没敢接钱:“姐,这钱我不要,我这些天一直吃你的喝你的,你今天为了我,还……还被人……”
“说啥呢!让你拿着就拿着,去买一身好行头,你娟姐有的是钱。”邓丽娟把钱甩到小六座位边上。
“别,娟姐,今天我表现不好,小六买行头的钱应该我来出。”
朱艳艳有样学样,也把手中的钱硬塞在了小六手中,这才拧了车钥匙,笨重的货车“嗡嗡”喷出来两个“响屁”,往市区方向开去。
夜已经深得像一个黑漆漆的无底洞,车道上几乎没几辆并行的车,朱艳艳开得平稳,车厢在黑暗中有节奏地摇晃,座位也偶尔发出“吱呀”的声音,配合着后视镜上吊着的相框来回摆动,像是催眠曲。后座的小六在行车后不久就发出了均匀的鼾声。
邓丽娟转身给小六披上毛毯,心头一阵羡慕—年轻就是好,心里不装事,沾床就能睡。她习惯性地打开手机,又点开了那部《牡丹亭》改编成的芭蕾剧目。
“又看呢?”朱艳艳嘀咕了一句。
邓丽娟没有回话,盯着屏幕里的人,眼都没眨一下。
“唉……”朱艳艳长叹一声,小声劝道,“姐,你别陷进去了,该放弃就放弃吧,你自己还要过日子的。”
邓丽娟依旧看得认真。视频里,那个叫曾星的男舞者把女舞者高高托举,就在到达最高点时,瞬间卸力,女舞者在空中翻滚着,落入曾星怀中,再借着惯性一甩,一个大跳跳跃而去,姿态优美至极,犹如仙女。
“娟姐……”
见邓丽娟不搭理她,朱艳艳没忍住,叫了一声,又忽然停了半晌,像是在回忆往事,又像是在组织语言,好久才看了一眼后视镜上吊着的相框,道:“袁姐的小孩都快考大学了,蒋姐也算事业有成了。你是不是也该为自己想一想?老这么耗在别人身上,也不是事儿啊。”
邓丽娟这下终于把视线从手机屏幕上移开,抬头看了看相框—里面的照片已经有些年月了,照片中的四个女人穿得大红大绿的,冲着镜头笑得乐开了花。
见邓丽娟有些触景生情,朱艳艳赶紧转移了话题:“对了……夏姨身体还好吧?”
“还行,就是关节炎经常发作,都是老毛病了,难治。”邓丽娟又重新看向了手机屏幕,像是赌气一般道,“还有,我不觉得我是在耗。”
“还不是耗呢,这都多少年了?你这人啥都好,就是碰上感情的事,就拎不清了。”朱艳艳被气笑了,说着,她似乎想到了什么,忽然道,“对了,那个姓彭的最近怎么……”
邓丽娟手一抖,猛然打断道:“别跟我提他!”
朱艳艳被吓了一跳:“不提就不提呗,咋忽然凶成这样?”
“我不想听到这个名字。”邓丽娟发现自己失态,赶紧转移话题道,“别说我了,你自己呢,你答应老吴了?”
朱艳艳抿嘴一笑道:“还在考察。”
“还考察呢?人家里那么大的产业,身高一米八几,除了比你大几岁,配你绰绰有余,而且还对你好,这不就足够了?哎,我说……”邓丽娟按灭手机,仰躺在了座椅上,她双眼滴溜溜地一转,“是不是他那方面不行?!”
朱艳艳笑了,浓妆也没掩盖住双颊的绯红:“说啥呢!我们都还没到那一步!我是担心李红兵……”说着,她的双眼黯淡下来,低声叹了一口气。
“那人又来找你了?”邓丽娟皱了皱眉头。
“我躲过去了。”朱艳艳从口袋里掏出一根烟点上,烟雾很快飘散开来,布满了整个车厢,“不过我现在想通了,也啥都见识过了,啥都不怕了,就算他真找到我,我也能对付。”
邓丽娟这次没阻止朱艳艳抽烟,她知道这话朱艳艳说得心虚。朱艳艳的前夫李红兵,她见过几次,是个死猪不怕开水烫的地痞无赖。为了摆脱这个人,朱艳艳不断换电话号码、搬家,但他就是跟狗皮膏药一样,总能黏上来。
朱艳艳也是因为这一点根本不敢回应老吴的示爱,生怕连累了别人。
车一路不停,经过了来时的牌楼坊。邓丽娟远远望了一眼,那边似乎还有警车闪烁着灯光。
“谢谢了,艳艳。”邓丽娟扯开话题,看了一眼后视镜上的相框,又认真地冲朱艳艳笑笑,声音难得地温柔。
“谢什么?”
“谢谢你刚才帮我啊。”邓丽娟又扭头看了一眼牌楼坊的方向,“要不然,你娟姐这会儿怕是已经坐牢去了。”
“呸呸呸!别说晦气话!”朱艳艳连啐了几口,前面路口很快拐弯,她把车开进了辅路。
05
雪停了,黑漆漆的夜空中还有几点残星。一路无话,厢货车就在这么几点残星的照耀下跑了三四公里。
邓丽娟忽然直起身来。这个下意识的动作,让朱艳艳不由得微微摇头—前方不远处,星剧场三个偌大的字正在夜空中闪着耀眼的光芒。
已经是夜里九点,剧场门口的广场上依旧停满了私家车,感觉今晚一定有一场精彩的芭蕾舞演出。
“行了,我就在这里下。”车刚停下,邓丽娟已经迫不及待地打开车门跳了下去,惹得驾驶位上的朱艳艳长叹一声。
邓丽娟小跑着拐进边上的一条小巷—星剧场后方隔着一道围墙,是花园国际小区的大门。
进了一栋三单元的楼道后,她并没有进入电梯,而是径直小跑着上了三楼,飞快地打开了301的房门—三室一厅的房子面积不小,但客厅里除了简单的餐桌、茶几、一个掉了漆的电视柜,几乎没有什么其他家具。也正因如此,靠着墙壁的那个亮着红烛的神龛格外打眼。
没顾得上给牌位上香,甚至都来不及换鞋,邓丽娟径直走到卧室拉开窗帘,然后从书桌第一个抽屉里取出望远镜,对准对面的大楼—隔着一条单行道和两面围墙,对面的星剧场尽收眼底。
“好多人!”
演出已经散场,上千名观众陆续走出剧场。他们三三两两地谈天说笑,透过他们享受的表情,邓丽娟知道今晚的演出一定精彩极了。
她就这样一脸满足地看着,品味着,一度忘记了时间的流逝……
就在这时,邓丽娟口袋里的手机响了起来。
“娟姐,明天有个手机店的开业要跑,记得早点休息。”是朱艳艳。
“手机店?”邓丽娟一愣。最近事情太多,她差点把明天的演出忘了。
“对啊,不是上个星期就谈好了吗?”
“行,我知道了。你也赶紧休息去。”
邓丽娟挂了电话,重新拿起望远镜看向对面。只是,此时剧场外已空空如也。因为天气寒冷,人们的脚步都加快了许多。她不死心地举着望远镜,继续寻找着离场观众的身影。
可惜,在高倍望远镜的视野中,只剩下窗外的雪花不断坠落,不眠不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