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雾行者 正文 第四章 变容(2008)

所属书籍: 雾行者

    周劭一直记得二〇〇五年遭遇的翻车事故。那是隆冬,他从L市搭乘一辆十吨卡车去山西,司机超载,这司空见惯,公路上跑运输的人都这么干,昂贵的过路费迫使他们把利润像赌注一样押宝在超载部分,假如被查,这一趟就跑亏了。重卡上路后,周劭坐在副驾。有时候,会有两名司机轮流开车,但那次不是,司机四十岁出头,问题很大,一路上都在拍打自己的额头。周劭问,喝酒了吗。司机说,没有,只是感冒了,发困。

    卡车没有在任何休息站停留,入夜后,进入山西界内。周劭提议休息一下,估算后半夜能进城。司机说,如果休息,就得是白天才能到。卡车在公路上行驶着,有那么一段路,似乎很偏僻,道路两侧全是荒地,对面开过的也都是卡车,像发怒的巨神呼啸而来,又擦肩而去。司机毫不吝啬地按着喇叭,继续拍打额头,周劭胆战心惊,感到自己像一个恐高症患者被送上了半空,然而他平时并不害怕坐卡车。他预感到这一趟会遭遇不测。

    半个小时后,卡车在弯道上失控,一头栽向路边的河道。那一瞬间周劭可以确定,司机睡过去了,两人死定了。然而那是一条干涸的河床,司机踩下刹车,周劭向前猛冲,感觉卡车做了一个倒立运动,尾部甩出去,随即熄火。周劭破口大骂,推开车门,确认下方是土地而不是河水或沼泽,然后爬下去。卡车四十五度角栽在河沟里,到处都是散落的瓷砖。

    司机一下车就崩溃了,他坐在地上问:这车货值多少钱?周劭说我不知道,不会低于十万,好在也没有全碎。司机默然不语,周劭安慰道:若是想不通,就想想这条河要是有水,咱俩就淹死了。司机说:还不如死了呢,我买了人寿保险,死了能赔一笔。周劭拍拍他肩膀说:兄弟,我是火车司机的儿子,我不得不说一句,干你们这行的,要坚强点。

    周劭从河床底部向上望,一段时间,公路上寂静无声,没有一辆车开过。气温下降得厉害,司机打手机找救援,告诉他,得天亮才能有人来。周劭说,咱得找个地方躲躲,太冷了。司机说,咱不能走,一旦走了,天亮回来,瓷砖肯定被当地农民抢光,很可能连卡车都被他们卸了搬走。周劭同意,两人手脚哆嗦着拔了些枯草,又捡了几块破碎的包装箱,在河道上点火,风瞬间就把火吹灭了。后来,卡车司机说,咱们过来的时候有一个收费站,你往回走吧,也就三五公里,我留在这里。

    周劭背上双肩包,沿着河道往前走,月光笼罩四野,脚下的土地坚硬、异质,披着奇异的光泽。他掏出手机,打算向童德胜汇报情况,然后想:真是操蛋,好几年,每当遇到这种事情我总是头一个给老童打电话,除此,再无他人。他收起手机,继续往前走,一段时间内听到自己沙沙的脚步声,看到自己嘴里呼出的白气,夜晚空寂而虚无,前方是唯一的方向。走了很久,从一条平缓的坡道爬到公路一侧,望见远处收费站的灯光。他想到童年时,很多次跟随父亲去外地,火车在黑夜中行驶,有时,并不那么黑,也有月光,他把这想象为星际旅行,父亲是宇宙飞船的船长,他是唯一的乘客(驾驶室里的副手被他自动忽略了)。孤独而破旧的宇宙飞船,飞行在另一个星系的蒸汽火车头,全世界(应该说是另一个全世界)只有这父子二人。此时此刻,这个童年的狂想又回来了,只不过换成了他独自在荒凉星球上行走,既没有绝望,也没有希望,终于看见了某一处人类建立的基站。他再次掏出手机,心想,我应该给父亲打个电话,然而他又在宇宙的哪个角落?

    二〇〇八年四月,周劭接到他母亲病重的电话,从铁井镇坐车回到上海,在杨浦区一间破旧的一室户里看到母亲,她卧病在床,脸色浮肿,头发白了许多。屋子里光线暗淡,弥漫着中药气味,桌上的塑料袋里装着不少西药盒子,一些廉价的保健品像是珍藏似的放在玻璃橱柜中。她立即认出了周劭,让他进来,自己又躺回到床上。问到病情,她说肾衰严重,做透析的钱也没了,死神已经站在门外。周劭算了算,暌违已有十年,最后一次见面是在一九九八年,当时他刚刚大学毕业,手头拮据,去找她借钱,她从钱包里掏出两张五十元,给了他一张。那以后连电话都没打过一个。

    母亲问,他们怎么找到你的?周劭说,琴琴(他舅舅的女儿)一直有我的手机号。母亲问,在哪里上班?周劭说,上海郊区再往西南一点,一家台资企业。母亲说,跟台湾人做事啊,什么工作?周劭说,储运部副课长,做物流的。母亲问,结婚了吗?周劭说,没有,有过一个女朋友但前阵子分手了。母亲说,你三十五岁了。周劭说,三十四。

    她语速很慢,喘息了一会儿,谈话暂停。周劭在屋子里转了一圈,上下打量,天花板上有一摊漏水的痕迹,已经发霉,地上铺的是一种廉价的清水砖,进门处已经开裂,家具简陋,显然她是独居。屋子里没有挂任何照片,在他记忆中,她是个喜欢在玻璃台板和镜框里镶嵌各种肖像照的人。

    他母亲问,你在看什么,看我的房子吗。周劭问,你买的?母亲说,这是我〇一年买的,二手房,当时花了七万块,朝向不好,朝东的,只有早上能晒到太阳,夏天的雨水厉害,有时渗水。周劭说,现在这房子也值几十万了,卖掉治病。母亲说,我不想治了,你舅妈说我快要死了,治不好。周劭点头,他对舅妈记忆深刻,一个精明恶毒的虹口区的女人。母亲沉默了一会儿,问,你平时住在哪里,买房子了吗?周劭说我没什么钱,住公司宿舍,副课长有一个单间,也是朝北。

    他只带了两千元钱,没有立刻拿出来。中午,他出去吃饭,对她说下午再过来。小饭馆就在楼下,他点了两个菜,一瓶黄酒,慢慢喝着,看着小区里的人来来往往。天气阴沉,快下雨了,他想到十年来没有去给父亲扫墓,想到当年在货场看见梅贞,而梅贞也已经消失了八年,想到端木云不知所踪,用非常书面的话来说:一个时代已经过去了。

    后来,他舅舅走了进来,已经变成一个胡子拉碴的胖子,走路的样子很滑稽,像被什么东西追咬。舅舅说我刚才走过,一眼就看见你在里面喝酒,你还是老样子。周劭说,我倒是没认出你来。舅舅说,你娘身体情况很糟糕,你刚才还气她。周劭不明所以,问说我怎么气她了。舅舅说,她说她快要死了,你不但没有安慰她,还冲她点了点头。周劭说,实际上是你老婆说她快要死了,实际上她看起来也不需要安慰,我点头是承认你老婆不能安慰她,恐怕任何人也不能安慰她了。

    他舅舅的表情忽然紧张起来,像是牌局进行到了最后,但跳过了所有的过程。他说,那套房子,你娘决定给我。周劭愣了一下,笑了起来。舅舅开始细数,他是如何照顾病人,贴了多少钱进去,并且含蓄地指责了一下周劭十年没有出现的事实。周劭打断道,既然如此,你们为什么还打电话让我回来,请我回来抢家产吗?他舅舅支吾道,是你娘想见你一面,见到以后就可以把房子过户给我了。周劭故意问,我能有一份吗?舅舅摊牌,说,你想都别想。周劭说那你可以滚了。

    他舅舅回到了楼上。周劭喝光了一瓶黄酒,走出饭馆,在上楼之前又抽了根烟,觉得脚步沉重。他再次回到母亲家里,他舅舅坐在一边,跷着腿,不说话,只是监听。周劭搬了一把凳子坐在他母亲床头,三个人沉默了很久,母亲忽然问,你爸爸去世的时候,你陪在边上,他是什么样子?周劭说,很虚弱,然后去世了。母亲问,痛吗?周劭说,老实讲,我不想谈这些,不过也许应该趁现在告诉你——很痛,神志不清,我请医生给他打了一针杜冷丁,后来,他停止了呼吸。母亲问,临走前交代什么话给你了吗?周劭心里狂怒起来,解释说,这不是电视剧,有一大半人都并不能在临终前清醒地交代什么话。

    周劭无法再就此讨论下去,此时此刻,话题超出了他的情感边界。他想说,我父亲是个好人,他想说我不会觊觎你的房子,想说你死后的一切都与我无关,然而这些话都没有说出口。后来,他站了起来,从包里掏出一个白信封,里面装着两千元,放在桌上。

    他母亲看都没看信封,问说,你要走吗。周劭说,是的。母亲说,这十年我没有来找过你,你也没来找过我,我们实际上算是断绝母子关系了,不过,在我临死前还想看你一眼,就是这个心愿,其他没什么。周劭说,简直匪夷所思。这时,他舅舅又紧张起来。周劭说,我指的不是房子,而是一个人离开世界的方式,你们是不是能理解这句话,值得怀疑。母亲说,我想见你,但不想讨论房子的事情,没想到这么快就讨论起了房子。周劭想,真奇怪,她像是被人绑架了,可是一个临终的人又怎么可能被绑架?他几乎失去了耐心,又想,我更介意的是你要讨论我爸爸的死啊。然而这些话都没说出口。

    他无奈地摇摇头,告辞离开,母亲和舅舅都没有再说什么。他想,这样直接谈论死亡,毫无意义,死亡会是一记耳光打在咱们脸上。等他打开门出去时,母亲说,我死后,你不要来奔丧。周劭说好的,没有问为什么,他觉得自己又走在了干涸的河床上,凄厉,异质,森然。下午,他搭上长途汽车,还在想这个问题,为什么她必须见他一面,把死讯传达给他,但她看上去既不需要安慰也不会给予安慰,为什么她宁愿他像陌生人一样站在她即将到来的死亡前,为什么她宁愿自己充当那个不祥的信使。无论如何,他想,在接下来的时间里,我得等候着她的死讯了。

    周劭回到铁井镇,在宿舍门口遇到童德胜,周劭急着去吃晚饭,童已经吃过了,还想再吃点,就跟着周劭一起下楼。周劭不明白他想干什么,根据多年经验,他肯定有话说。周劭把手机放在饭桌上,童德胜指出,你的手机总是打不通。周劭说,信号不好。童说,经常关机。周劭说,电池不好。这时他敏感地猜到童可能要他去外地了,便问,要放外差吗?童德胜说,C市出事了。

    C市的管理员叫潘帅,已经做了将近三年,是储运部较资深的一个外仓管理员,学历也高,本科。假如周劭辞职,潘帅将是升任副课长的人选之一。那小子最大的缺点是太容易相信别人,喝点酒就天南地北瞎讲。现在,潘帅失踪了,随之一起消失的还有仓库里的所有大理石,价值近三百万元。

    周劭不语,吃完了饭,问道:有多久没出过这种事了?

    童德胜答道:二代身份证之后,这是第一起。

    周劭说:这些年国家最大的进步就是用了二代身份证,还有联网通缉。报警了吗?

    童德胜说:当地派出所在查。

    周劭说:以前储运部有一个叫潘朋的,做过一两年,这人是潘帅的本家兄弟。潘朋后来去哪里了?

    童德胜说:不记得了。

    周劭说:谅你也不记得,你脑子不行了,就是揣大麻被抓的那个。

    童德胜说:想起来了,这小子放外差回总公司,带了一包大麻,在收费站被查了,后来坐牢了。可是他妈的这个潘帅怎么会是潘朋的兄弟?如果是,我为什么要用他?

    周劭说:我也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有可能你只是在装糊涂。潘帅做事还不错,没有前科,身份也是真的,我在北京仓和他交接过一次,没大问题。

    童德胜说:认识就更好,准备去C市吧。说完,递给他一张五寸照片,是潘帅的翻拍证件照。

    周劭说:派个资深的门客去应付一下呗,我已经不适合放外差了,老了。三百万的货反正你也追不回来了,如果上面怪罪下来,你就辞职回家养老吧,别以为我想顶你的职位,这鬼地方也没几年可以做了,各家公司都在撤,美仙要是撤了,去东南亚开厂,咱俩不可能跟着走。

    童德胜说:你想太远了,我只问你,为什么你认为三百万追不回来了?

    周劭说:这么多年卷货卷款的从来没追回来一个。

    童德胜说:可是潘帅是真人,他跑不掉,现在各处都联网了,和以前不一样。

    周劭起身付账,转脸问童:难道你看不出潘帅有一部分可能已经死了吗?

    入夜,周劭在镇上散步。

    二〇〇六年冬天,周劭回到开发区,常驻总部,当时正处于一个拐点,房地产升温,小镇南侧造起了规模式的住宅区,白家村已经不复存在,另有几栋酒店公寓在东侧建起,他在上海都曾经收到过广告传单,据说卖得不错。工业不再是小镇的支柱产业,房产和旅游正在兴起,小镇的边界向外拓展了一倍,过去打工仔和原住民之间的边界渐渐模糊了。童德胜在镇上买了房子,又买了一台车,拿到本地牌照,看样子他会在此终老。另一方面,开发区的工厂减少了三分之一,这可能和全球经济气候以及台商的投资策略有关,但不在打工仔和镇民们的考虑范围内,十年前面临的治安和人口问题,随着时间的推移全都不成问题,这令人惊讶,也在情理之中。经历过几场打黑行动,现在,这里到处都是小店,节假日人满为患,在奥运会之前配备的警力(民警、辅警和治安队)足够应付过去的任何一次骚乱。每次聊到这件事,童德胜总是痛心地说:东部地区发展太快,我家乡的农村已经不剩几个年轻人了。

    有个录入员问周劭,这是为什么。他说,这是规律呗,经济规律,有涨有落,像人生经历成长和衰老,有些时代你用尽一生看不到它的涨落,有些时代只需要十年可能就过去了,比较痛苦的是,眼下这十年过得尤其地快。

    多年来,作为放外差的门客,他总是短暂地在这里落脚,小镇比绝大多数的库区都热闹,回到小镇像是回到了人间。只有在除夕夜,外地人和游客统统消失,这里才会恢复它的本来面目。周劭想起,这十年来,每一个春节都是在镇上过的,每一个春节他走在空荡荡的镇上总会想,我的生活里还剩下什么。这念头太古怪,仿佛他活着是因为这座开发区的存在,如果它消失了,他也想不出自己该去哪里。

    他找到那座凉亭坐下,点了根烟,他想我以前遇到的朋友们虽然不知所终,但肯定都找到了去处,就连我母亲都确定自己要去死,然而这个问题在我这里没有答案。

    三天后,他独自登上了去C市的火车(在过去十年的仓管员生涯中,这座城市他从未去过)。发车前他打了个电话给童德胜:这单做完,我想去别的地方走一走。童德胜不语,可能是在发呆,或思考自己的人生。周劭开玩笑说:老童,在我死之前,无论如何,也会打一个电话通知你的。

    照列车时刻表,到达C市应该是下午,然而火车在平原上停了将近八个小时,到站时是凌晨。尽管买了坐票,火车也很空,周劭仍然筋疲力尽。C市是终点站,全体旅客下车,动作也都不紧不慢。周劭提着滚轮箱子来到月台,点了根烟,有个中年人过来借火,周劭把打火机递给他。中年人猛吸了一口烟,抬头吐向月亮,说,火车不给抽烟真是太难受了,以前的火车都给抽烟的。周劭说,你说的是哪个朝代的事。中年人问,来这里干什么,出差还是旅游?周劭不喜欢在旅途中与人搭讪,便随口问,有什么地方可玩。中年人说,大海啊,这是海滨城市,浴场,桑拿,大宝剑。周劭笑笑,不想再聊下去。

    中年人叼着烟往出站口走去,周劭站在原地不动,在昏暗的节能灯下抽完了烟,扔在站台上,这才走向检票口。他知道夜晚的火车站广场有多麻烦,有过一次被抢的经历,一次被偷,一次被两个形似吸毒的妇女勒索。某种程度上,可以认为火车站对自己下了诅咒,从概率角度来说,也未必,很多人的遭遇比他可怕多了。二〇〇五年之后,各地火车站治安变好了,包括小城市也有所改观,但深夜时另作别论。他抱着这个念头走出去,心里忐忑不安,不知道前方有什么东西在等着他(按照计划他应该钻进一辆出租车,然后落脚在分销处附近的某家旅馆),跨出检票口的一刹那他简直迷糊了一下,没有广场,一排预制构件搭起的围墙横在眼前,里面是工地,深夜仍在施工。道路不足两米宽,向左右两侧延展,然后拐向不知什么地方。地上铺着竹排,竹排下面是碎砖乱石以及污水,可能还挖了沟。他问检票员,哪里是出租车站头。检票员答:走到街上就有车。

    周劭在黑夜中迷失了方向,广场变成了错综复杂的小巷,他想在这个地方任何一个拐弯的口子上都可能有人拿着一把榔头在等我,工地的巨响可以掩盖掉我的惨叫。滚轮箱子无法拖行,他只能提在手里往外走,有一段路很黑,完全没有灯光,他不得不掏出手机照亮一下。等他走到街上时,手机响了,他立刻意识到这不可能是分销处或者总部的来电,这个点上所有人都在睡觉,没有人会在乎一个副课长的处境。手机屏幕上显示是远在上海的表妹,他想,是的,干涸的河床或是广场的迷宫,这条路走到尽头了。他等了一会儿,看着手机屏幕,又看了看夜晚的街道,像是要把眼前的景色努力记录在脑海,然后按下接听键。表妹在电话里告知,他母亲数小时前跳楼身亡。无疑,她身上的坚毅和神经质,曾经如此矛盾,现在终于达成了共识。

    遵从他母亲的话,周劭没有去奔丧,而是留在了C市。

    当晚他在旅馆里睡得很沉,梦见了父亲。他在梦里说,爸爸,我们已经十几年不见了,我很是想念你。他父亲坐着不说话,他抱着父亲大哭,父亲摸了摸他的头,仍然不语。那表情很熟悉,肃穆或是伤感,每次他开火车进入隧道前总会露出相似的神色。

    醒来后,周劭心情极差,莫名地想到这趟差事恐怕凶多吉少。分销处和旅馆在同一条街上,走过去需要十几分钟,迟至中午,他才踏出旅馆大门,在一家盒饭店里草草扒拉了几口饭,然后走向分销处。行人不多,海风从东边吹来,带来白色的水汽,从一片高大的松树上方弥漫到街上,他驻足观望,感觉凛冽的湿气将自己包围了。有一个开花店的姑娘正在门口剪康乃馨,周劭问她,这是什么气象。姑娘说,海雾。

    这是他第一次看到海雾,在它笼罩街道的片刻确实显得神秘而庞大,此后,不免平淡无奇。他经过了一片围墙,里面似乎是疗养院,再往前走就是分销处,门面是一个二十平方的展示厅,陈列着美仙公司出品的各种瓷砖、大理石,办公室在展示厅里面。周劭踏进去,看见三个销售员在打牌,便问:分销处主管呢?一名销售员答:去总部了,明后天大概能回来。周劭问:现在谁管事?答:孟芳,去库区了。周劭说,我认识她。看了看墙上的销售业绩表,确认孟芳是分销处的资深销售员,另外还有三个,都在眼前。其中一个眉心长痣的小伙子起身,给周劭搬了张椅子,问说,你是储运部的吧。周劭说,没错。小伙子微笑着说,我们闲得无聊,打打牌。一个黑壮销售员说,别怕,储运部管不了咱们。周劭说,没错,你们好好玩,无所谓。三个人到底还是把牌局收了起来,并解释道:仓库出了事,连累分销处也整顿,这几天业务也没心思做了,天天到公司朝九晚五。

    眉心长痣的小伙子叫朱进冶,业绩表上却写着朱进治。小伙子说,制表的人是主管,文化程度不高,另外,他本人也觉得“治”比“冶”更好一点,算命的说三点水代表的是发财,两点水却孤寒,所以他名片上的名字也变成了朱进治。周劭说,那潘帅岂不是命里自带发财?朱进治说,潘帅,也许发财,也许已经挂了吧。

    周劭走进办公室,转了一圈又出来,问说:你们办公室面积挺大的,为什么不让潘帅在这里办公,还像以前一样住仓库?朱进治说:销售部有一些事情不能让潘帅知道。黑壮销售员踢了朱一脚。周劭乐了,说,朱进治你比较诚实。朱进治说,我不诚实,只是没必要在这种事情上瞒着你。这时,销售员们开始抱怨,说储运部不是东西,监守自盗,害得他们也没法出货。朱进治说:这几位怨气很重,本来有一笔大生意,三十吨大理石,现在因为货没了,甲方只能和竞争品牌合作。黑壮销售员大声说:我光是请客户吃饭就垫了一千元。

    周劭凭直觉断定这帮销售员与案子无关,无论是协同作案,或是干掉潘帅,都不像,他们看上去都太嫩了,吵吵闹闹,无所作为。不过也未必,他想起二〇〇四年时,那个大大咧咧的销售员周育平同样参与了调包——有时候马仔比老板更具有欺骗性。他问朱进治,到库区怎么走。朱进治说很远,在开发区那边。周劭在出发前已经看过地图,分销处在市区东侧,开发区在北郊,突入海域的半岛上,似乎是深水港,两者之间的直线距离近二十公里,鬼知道为什么搞那么远。朱进治说,有班车到开发区,一个小时可达。

    这样的天气赶去仓库不太现实,库房钥匙在孟芳那里,然而孟芳并没有回来,手机也打不通。下午,周劭离开分销处,街上的雾似乎更重了,往来车辆打起了双闪,也有不打灯仍在雾中疾行的。他又走到花店门口,姑娘仍在工作,很有耐心地剪着花茎。周劭问她,为什么要这么干。姑娘说,这些花插在水桶里,花茎末端会腐烂,失去生命,不再吸取水分,花就会枯萎,修掉就好了。他掏钱买了一束白菊花。姑娘问,不配点雏菊或是康乃馨吗,这颜色太素了啊。那意思是暗示,白菊花啊。周劭说,就这样。他抱着菊花继续往前走,雾气越走越深重,有一瞬间,他觉得这个姿态曾经属于某个(或某些)人,但是想不起来究竟是谁,总之,是很遥远的年代,是上辈子。

    周劭认识孟芳是两年前,当时他刚回到总部就职。孟芳从外地过来接受培训,她年近三十,相貌平庸,戴眼镜,身材高挑,有一米七五。周劭作为储运部的干部去给他们做培训,她坐在第一排,是这拨新进销售员中最为年长的一个,做笔记相当认真,但不发言。她来自C市,当地分销处曾经因为业绩不佳而遭撤销,房地产起来之后又恢复了。有一次他在总仓撞见她,她独自坐在货堆上抽烟,像饭馆后厨窄巷里无聊的帮工,便提醒道,厂里禁烟。她疲倦地笑笑,说压力太大。他问,见习销售员也有业绩压力吗?她说,我年纪大了,看看身边都是小年轻,本科生,怕自己被淘汰掉。周劭问她以前做什么工作,回答是:啥都干过。

    周劭想,这个人一定有很多经历,只是她不肯说出来吧。也就没多问,坐在那里陪她又抽了一根烟,然后告别。潘帅出事之后,他去人事部查资料,发现孟芳还在C市分销处,没有离职也没有淘汰,她干得不错,获得过一次公司嘉奖,从身份证和毕业证书的复印件来看,是真人。令他意外的是,孟芳只有高中文化程度,已婚,有一个儿子。

    这天黄昏,孟芳打周劭的手机,随后来到旅馆,两人坐在大堂。孟芳说刚从库区回来,起了雾,汽车开不动,城市沿海一带是老城区,道路狭窄,且都是弯弯曲曲的山路。

    周劭问,你去库区干什么。孟芳说,我得盯着啊,案子落在开发区的派出所了,对我们分销处来说三百多万是多大的损失哪,但在警方看来,这不算大事,上星期开发区有一家服装厂着火,烧死了好几个女工,警察来不及处理。周劭问,是谁想到把仓库放那么远的?孟芳说,主管呗,他有朋友在那边做事,或者照顾朋友的生意,或者拿点回扣,这里旧城区的道路也不适合卡车进出,我们去仓库虽然远点,但基本上跑一趟也就不用回分销处了,等于放半天假。周劭说,好吧,聊聊潘帅。孟芳说,工作无纰漏,人缘好,就是有点散漫,白天经常不在仓库里,以前的仓管员都住仓库,从潘帅开始,我们在库区边上的小旅馆包了个房间,让仓管员住着,条件还不错。周劭问,潘帅有什么异常吗?孟芳说,我也不知道什么算异常,我平时都在外面跑业务,提货才去那里,不常见到潘帅。周劭问,有没有甲方单位的人认识潘帅?孟芳答,不清楚。又问:有没有哪个销售员和潘帅关系特别好。孟芳仍是不知道。周劭问:那请问,这么一大批大理石是怎么运出库区的,难道进出车辆没有记录吗?孟芳说:有,但很不完整,那个库区管理很松散。

    周劭摇摇头,跑出去抽烟,孟芳跟了出来。下雾的黄昏,天很快就黑了。周劭说,算了,你早点回家吧,我已经没什么可问的了。孟芳说,这案子太蹊跷了。周劭说,也不蹊跷,如此而已,相比于谋杀之类的悬案,它简直什么都不是。孟芳问:周课长,以前的仓管员也监守自盗?周劭说:你说错了,以前都是销售员在干这种事,仓管员没有胆量偷走公司几十上百万的货,也没有能力销赃。

    第二天早晨,孟芳在旅馆楼下等着,周劭跟她搭公共汽车去了库区。雾还是没散,根据孟芳的说法,海雾有时持续数小时,有时长达数天。公共汽车走得挺慢,某一段路,沿着海岸线,听见浪涛从一侧传来声响,有着固定的节奏,比人的呼吸更为缓慢悠长,然而却看不见海。

    出了市区以后,汽车开始颠簸,周劭靠在座位上又眯了一觉。到开发区时,孟芳推醒了他,两人下车,这里的能见度比较高。周劭问,雾散了?孟芳说,没有,只是我们离开了雾区。周劭想,雾区这个词有意思。孟芳说,咱们还得走一刻钟才能到仓库。没走几步,周劭绊了一下,发现路面崎岖不平,很多地方被卡车压塌,像弹坑。四周荒草丛生,一些近似过时的大集体企业的简陋厂房,寂静生锈的厂门,破碎的水泥窨井盖,几名衣衫不整的工人在街边小摊吃早餐(此时是上午九点)。周劭哑然失笑,对孟芳说:这不是开发区,只能算是等待着被开发的郊县农村。

    周劭和库区的管理人员没有谈出结果,对方不记得任何事情。周劭认为他们根本没有物流管理的常识,都是些刚经历工业化转型的农民,也就不多问了。孟芳低声说,是不是很糟糕,我觉得你可以反映给总公司。周劭想了想说,比这更糟糕的也有,这里的库房至少是新建的。两人进了仓库,面积很大,超九百平方,一部分货位已经空了,连同栈板一起消失,有可能是动用了叉车。仓库报表都在,文件夹在最靠近大门的货堆上,孟芳说是她放在那里的。周劭翻开库存表粗算了一下,可以肯定,廉价的瓷砖没动过,大理石全没了。最后一次有记录的出库时间是十八天前,和总部的备案一致。

    孟芳说,没有撬窃的痕迹。周劭不语,走到仓库角落看了看,一些破碎的瓷砖片堆在那里。孟芳问,这是什么。周劭说,显然你不太关心仓库的运转流程,所有日常工作中损坏的瓷砖都不能扔掉,不能自行处理,必须保存下来报备,哪怕它只值五毛钱。

    周劭相信,一个预谋卷货逃跑的仓管员是不会在乎报废瓷砖的,也不会把报表做得那么整齐,可能是突发了什么事,但这些都没必要告诉分销处的人,他们不可靠(包括孟芳)。中午时分,两人来到旅馆,这一带略为热闹些,饭馆不少,皆为本地的面食、土菜、海鲜。孟芳介绍说,这里原是小镇,市面还可以,现在纳入开发区了。周劭说,那就够了。随后又解释道,对仓管员来说,够了。

    潘帅的房间在209,警方已经调查过,没有发现犯罪痕迹,也就是说潘帅至少没有在这间屋子里被杀、被打、被其他。房间面积不算小,有二十个平方,朝南大窗,双人床,一张陈旧不堪的书桌,壁柜门上的贴面已经剥落。周劭站在窗口,那里没有装防盗网,他俯瞰街面上来来往往的人,灰尘与雾气弥漫,重型卡车开过时,窗户噼啪抖动。他问陪同的旅馆小妹,这旅馆哪年造的。小妹答不上来,说大概有十多年了。问包间多少钱,小妹说一天一百,包月一千五。又问,最后一次见到潘帅是什么时候。小妹说不记得了,没人记得这件事,包月不必查房,也不用每天清理房间。

    小妹走后,周劭打开壁橱,里面空空如也。孟芳说,潘帅把所有行李都带走了。周劭又打开书桌抽屉,里面尚留有一些杂物,坏掉的圆珠笔,充电插头,塑料打火机。在最底下一层抽屉里,他翻出一本发霉的过期杂志,二〇〇四年出版的文学刊物,封底已经粘在三合板上。他愣了一下,问孟芳:这书桌是哪儿来的?孟芳说,〇六年,H市仓库撤了,那边一部分库存和办公用品运到我们这儿,书桌在其中,太旧了,分销处用不上,就放这儿给潘帅了,有啥问题吗。周劭说没啥问题,这本杂志是谁的不记得了,可以肯定,书桌是我用过的。

    周劭问自己,什么是时间?或者说,什么是属于我的时间。

    童德胜说:属于你的时间分为过去和未来两部分,过去是不存在的,未来也是不存在的,你存在。赵明明说:时间不公平,得靠抢。潘帅说:闲下来的时间就属于我自己了,你说的是这个意思吗?梅贞说:哪有属于你的时间,你是谁,你在哪里,你能分一半时间给我吗?端木云说:这个问题不好回答,门客的时间带有轮回的意味,但也不是轮回,是在两个世界的边界处震荡,仓库是一种象征。辛未来说:当咱们说再见的时候,时间才产生意义啊。

    周劭没有随同孟芳回市区,他在旅馆另开了一个房间,当晚住下来。夜幕降临后,他走到账台,问旅馆小妹,这附近哪儿有洗头房、按摩院,小妹白了他一眼,指指外面说:全都是!周劭走出去,到街上一看,除了饭馆以外,其余门面差不多都亮着粉红色的灯,那种上下都是毛玻璃、中间一条可以看到屋内春光的门,每一扇门里都坐着几个穿短裙的浓妆姑娘,摩的和三轮车正源源不断地送来男人们。周劭暗骂,该死,我总不能拿着潘帅的照片跑遍每一家金鱼缸吧?

    他找了一个海鲜烧烤摊位坐下,要了两瓶青岛啤酒,伙计说有新鲜扎啤,周劭说我喝惯瓶装的了,又点了烧烤乌贼、鸡杂、牛舌,问有没有生蚝,伙计说那玩意容易吃坏肚子,尽管它壮阳。周劭点头,派给他一根烟。街边烟雾弥漫,独自喝下一瓶啤酒,周劭打手机给童德胜,说这个地方简直他妈的神了,白天是一个破败的小镇,看上去毫无生机的失败的工业开发区,到了晚上居然变成了有模有样的红灯区。童德胜说,案子怎么样了。周劭说,别跟我说案子,我是你的副手,不是美仙公司雇的侦探,你们有那么多保安,从九五年至今,仍在揍那些可怜的打工妹,你们为什么不让这帮破保安来这里调查,这帮破保安中间有好几个都是练过散打的,他们应该去奥运会为国争光,拿几块奖牌。童德胜说,你喝多了。周劭说,一瓶而已,没多,我一想到这件事啊,我就生气,为什么仓管员住的地方,要么就是荒郊野外,要么就是红灯区,你想过这个问题吗——手淫半年,然后染上性病或艾滋。童德胜说:你抱怨一门职业是没有道理的,也有不错的外仓,比如北京,我记得你在北京还谈过恋爱。周劭说:放屁,那鬼地方在丰台,〇三年闹非典,我哪儿都没去成。童德胜不耐烦,问说,我让你去分销处试探,分销处有没有内鬼?周劭恶作剧地说:据我看,是分销处所有的人合伙干掉了潘帅,就像《东方快车谋杀案》,每个人都动手了,也许潘帅自己也动手了,大哥,别抱希望了,货没了,人也没了,这是最终的结果——也是每一起卷货案件的最终结果。童在电话那头破口大骂,然后狂笑。

    挂掉电话后,周劭感到轻快了些,又喝了一瓶啤酒,发呆,看着街对面的小超市,从那里正走出来几个穿工作服的女工。过了一会儿,又一个女工独自走出来,在路灯下点起一根烟,吸了几口,用力摇摇头,那样子像是要努力忘记什么事。有一瞬间,她望向周劭,目光随即又飘向街道远处。尽管长发遮住了她的一部分脸颊,周劭还是发现,她像辛未来,或者她就是辛未来,但是他想:这绝不可能啊,首先,她看上去都没有变老,其次,她怎么会在这个地方做女工?抽完烟,她沿着人行道漫步而去,与前一拨女工的方向相反。周劭结了账,在街道这一边与她平行向前,穿过街面上的折叠饭桌和塑料椅子,她的身影有时隐没在暗处,过了一会儿又出现在路灯下,一边走路,一边抬头看看夜空,在电线杆下,她又点了一根烟,周劭也停下点烟。快到十字路口时,周劭横穿过街道,十字路口没有红绿灯,再往前走是一片荒凉的工地,女工回过身来看着他,周劭停在路肩上,两人仿佛对峙。他想:有那么几年,我反复揣想着和她重逢是什么样子,是何时何地,何种心情,然而后来这个念头就不再出现了,熄灭了,更文艺的说法是埋葬了。

    辛未来年轻时说过:现在走夜路,抬头看星,衰老以后,低头看路,星辰和道路都在教育着我们。这种似是而非的说法令周劭着迷,而他也知道,没有什么意义。很多年后,他再看见辛未来,想起的就是这段话,并承认,正是道路使这段话失去了意义。

    周劭陪着辛未来继续往前走,显然,她并不是要去什么地方,只是闲逛罢了。两人拐到一条暗路上,辛未来没说话,继续抽烟。周劭想,她烟瘾真大,是我遇到的女人中最厉害的。后来,她低声问:来这里看仓库?周劭问:你怎么知道?辛未来说:去年夏天,我在广州遇到端木云,他说你在干这个。周劭说:巧合的重逢,我在街上遇到他都未必能彼此相认。辛未来敷衍地嗯了一声。周劭问:他怎么样?辛未来不回答,看了看他,那眼神严厉,像是责怪他。周劭解释道,自己不是来看仓库,是调查案子。把潘帅的事情简单说了一遍。辛未来没有接茬,顺手把烟蒂弹到街上。周劭讪讪说:你倒没想过来找我。辛未来叹了口气,说:好啦,我要回宿舍去睡觉了,你别再来找我,你找不到我的。周劭问说,为什么。辛未来说:怪不怪,这开发区有上百家厂,几万工人,人来人往,你怎么找得到我。周劭说:可是你穿着厂里的工作服呢,我当然能找到你。他凑过去看,她胸口绣着HL两个字母。辛未来说:好吧,我操,欢乐食品,但是请不要来找我。周劭说:简直了,你绝不可能是女工,也不可能是管理层,没有任何理由让你出现在这里,请问这些年你在哪里,现在你在这里做什么?辛未来点起第三根烟,沉默了很久才说:周劭,我可没想过要在今晚跟你重叙旧事啊。

    周劭和她交换了手机号,当即拨打她的手机,通了,但没有铃声响起。辛未来说手机不在身边,这会儿刚下班出来,工厂里不给带手机。接着,她再次警告周劭:不要试图来找我,我会联系你的。她撂下周劭往回走,消失在拐弯处,这期间她回头看了他两次,但并没有减慢步伐。

    周劭住在开发区的小旅馆,夜深时,他睡不着,心想自己肯定是要失眠了,便到账台让小妹打开209的房门。小妹大为不解,既然是美仙公司的包间,为什么他非要另开一间房。周劭没法告诉她,自己不想住在一个(可能的)死人的房间里。这无关乎吉凶,而是那房间里的气息会让他失眠,但既然已经失眠了,就不妨进去看看吧。

    账台小妹并未离去,这时是晚上十一点钟,她没露出一点倦意,饶有兴致看着周劭在房间里打量。周劭客气地请她回去休息。小妹说,我明白了,你是私家侦探,你在找潘帅。周劭乐了,问说,你还知道什么,一起告诉我。小妹说,啥都不知道,也不认识他,就经常看见他进进出出。周劭问,失踪前那阶段,他是啥样子?小妹说,很正常呗。周劭问,有人来找过他吗?小妹说,不清楚。周劭说,你什么都不清楚,但你看起来对这件事很感兴趣嘛。小妹说,我是对你感兴趣啊,你是建材公司雇的私家侦探吗,你显然是在调查案子。周劭说好吧,你可以这么认为。

    他坐在空床板上,穿过木条缝隙,看到床底,整个房间已经被打扫干净,床底亦不例外。小妹说,别看了,警察早就掀起床板检查过了,在旅馆里,有时人们会把尸体塞在床板下面。周劭说这个我倒是听说过,没见识过。小妹说,极其偶尔,话说,你手里这案子应该很常见吧。周劭敷衍道,也不多,两三年发生一次。小妹追问,有破案的吗。周劭答:没有,所以可见,我不是私家侦探。

    周劭相信一间被警方搜查过的屋子里是不会再存在什么有价值的信息了,不过也未必。他让小妹把灯关了,仍坐在床板上,外面街道的灯光映照在天花板上,他看着那道光,问道:这房间没窗帘吗?小妹说:有哇,可是现在没了。周劭问到底怎么回事。小妹说:我也不清楚,每个房间都有窗帘,这间也有,但似乎是被人摘走了,也许是潘帅干的,他把窗帘摘走了真是奇怪。周劭问:窗帘啥颜色的?小妹说:深绿色的,和你房间的一样。周劭问:床单是不是也不见了?小妹说:是的。周劭问:床单什么颜色的?小妹说:当然白色。接着,小妹拍手说:你这么一说,我又想起来了,204房间的床单也不见了,退房前还赔了钱。周劭说:带我去看看204的入住记录。小妹说:这么一大坨布料带出门,前台居然没发觉,应该是半夜干的。周劭说:从窗口扔下去更方便。

    这时,走廊里传来一阵喧闹,有几个男人喝醉了回来,骂着不堪入耳的脏话。小妹不动身,周劭问:你不管管?小妹说:这几个醉鬼火气大得很,家里有亲戚在服装厂工作,烧死了,过来要索赔的,不好惹。周劭想起,孟芳提到过火灾的事情,然而具体是什么情况却记不清了。小妹说:开发区有一家私人企业,做服装加工的,前阵子着火,由于消防通道锁了,几名女工在大火中丧生,厂主已经被控制起来了,然而,对死者亲属而言——小妹摇头说——他们最需要的不是厂主判刑,而是获得一笔赔偿,这几个就是来干这件事的,其中一个是某个死者的哥哥,另外两个,显然是不搭界的朋友亲戚,过来帮衬的。周劭说:此类重大事故通常不会立刻理赔。小妹说:他们不懂,他们都是乡下来的,三个人住一间房,天天喝酒,等赔钱,商量着要价五十万,我的天,五十万,如果他们拿到这笔钱恐怕会立刻抡刀子互砍吧。

    第二天清晨,周劭打电话给孟芳,告诉她,有一个叫王新华的人曾经在旅馆204房间住过三天,此人很可能和潘帅认识,前台记录了王新华的身份证号码,此人瘦高个子,一九七八年生,常戴墨镜,这一线索值得提供给警方。孟芳似乎是刚醒,声音懵懂说,这事儿可以办,但要警方追查王新华,时间上很难保证,除非总公司出面去谈。周劭说,我代表不了总公司,我只是储运部的调查员,还是请销售部的督导出面吧,台湾人找找海协会或者统战部也许更管用。孟芳说,这更说不过去了,事情出在你们储运部的仓库里,和销售部没任何关系啊。周劭说,你说得对,身份证的事情也不用去麻烦警方了,我猜那是一张假证。孟芳打了个哈欠说,周课长你真敬业啊,这才几点,你就起来办公了,开发区那边有点乱,你别瞎跑。

    这天早晨,雾散了,周劭走出旅馆,空气里有一股混合着水泥、机油和金属的气味,那是工业开发区的气味,时代的气味。沿街的店铺一部分卖热气腾腾的早餐,一部分落下卷帘门,悄无声息。清洁工正在打扫街道,地上全是餐巾纸团和烧烤扦子。几名女工在早餐摊位上吃油饼,喝袋装豆浆。仅从此刻来看,没人会猜到这是花街柳巷,类似的街道在城市里太常见了,从道德角度,是地狱,从欲望角度,是天堂,嫖娼或谋杀都可能发生在这里,然而它也只是一个穷人讨生活的地方。

    王新华为什么不跟潘帅住同一间屋子呢?周劭想,一种解释是潘帅被王新华干掉了;另一种解释是他们不止两个人合谋,有三个以上。周劭知道,潘帅的案子可能查到头了,再往下走,步步是坑。窗帘和床单最可能的用途,是蒙住卡车的车斗,以免被人看到货物。卡车吨位究竟是多少,不太好猜,可能是五吨卡车,那需要往返多次。装卸工将建材搬运上车也是费工夫的事,需要三到五个人。这些赃物分批运走,一种可能是在建筑工地上销赃,也可能集中存放在某一个窝点,再转运到别处——这不是一个人能完成的任务,也不是一个人能追查的案子。周劭想,孟芳在暗示我什么,有时候人们会无意识地露出某种语调或眼神,甚至是某种气味。这真是有意思。

    周劭带着那本发霉的文学杂志,坐在早点摊前,要了两个肉包子,一杯塑封的红米粥,杂志放在他膝盖上。吃完早饭,他点了根烟,随意翻看。这本杂志有没有看过,他记不清了,都是几年前的作品,有中篇小说两则,短篇小说七则。周劭已经有好几年时间不再看小说了,至于文学期刊,更不看。中篇太长,读起来费时间,他翻到一篇关于无手人的短篇小说,故事荒诞怪异,讲述一个先天无手的男子,住在废弃的库房,孤独地生活着,这个人喜欢站在楼顶,陷入冥想,回到库房后,用双脚按手机,写情书,发短信。小说不长,也没有激烈的情节,全是日常生活以及对某个姑娘的幻想或追问,作者趣味古怪,直至无手人向姑娘展示了他的残手,那是两条婴儿的手臂,从来没有发育生长过,像赘疣或是花蕾(视觉上想必是恐怖的)悬挂在无手人的两肩。无手人说,这不是手,是恶魔的翅膀。故事就这么结束了。周劭看完,随即发笑,这些写寓言的作家啊。接着,又翻到一篇小说,两名文学青年打伤了一名治安巡逻员,故事采用第一人称,从次要人物视角讲述了整个过程:一个青年巡逻员站在傍晚的街道上,向每一个过路人索要身份证,那模样不像是执行任务,倒像是精神病发作。路人顺从地掏出身份证给他看,其中一名知识分子抗议,认为巡逻员没有资格查看身份证,但也只是口头抗议,并没有不配合(理由是他要去补习班给孩子们上课,不能耽误时间)。两名文学青年看着这场面,讨论着权力和笼子的问题。巡逻员走到他们面前,要求他们出示身份证,巧合的是,他们没有带,这个操着外地口音的巡逻员不放过他们。两个人开始戏弄他,一名文学青年掏出十块钱,试图贿赂,巡逻员仿佛受到了侮辱,冲突升级。渐渐地,这两个文学青年失去了耐心(他们主要是想赶到酒吧参加一场聚会),随着情绪失控,双方发生了一场一边倒的斗殴,夜幕降临,两名文学青年在花坛里打倒了巡逻员,并且扒了他的制服,遁入茫茫黑夜。最后时刻,青年甲对青年乙说,其实我带身份证了,青年乙耸耸肩说,我也带了。故事无聊而滑稽。周劭想,这小说有意思,但是又没意思。再往后翻,是一篇乏味的鬼故事,周劭认为这一路作家最是奇怪,他们似乎是真的相信自己的无稽之谈,把无稽之谈写出了现实主义的味道。然后,他读不动了,把杂志放在小桌板上,又吃了一个饼,坐车回到市区。杂志就被他扔在了街边。

    分销处的主管仍没有回来,周劭回到那里,朱进治独自坐在办公室,对着电脑看片子。周劭问,平时也这样?朱进治说,中午可以看看片子,聊聊天,分销处纪律没那么严格。办公桌上放着DVD壳子,周劭拿起来看,是西恩·潘和珍妮弗·洛佩兹主演的《U型转弯》,很多年以前,他在上海看过(那还是VCD时代),情节有点模糊了。朱进治介绍说,著名黑色电影。周劭故意问,什么是黑色电影?朱进治回答说,基本上,一本片子里没有好人,就是黑色电影,落水狗,天生杀人狂,低俗小说(它还有一个名字就叫黑色追缉令)。周劭知道这小子懂点电影,或者说,是个碟迷。

    朱进治关了播放器,给周劭倒了杯水。周劭仍不走,拿着碟盒继续翻看,问说:既然这么喜欢黑色电影,不妨说说潘帅的事情,你有何看法。朱进治愣了一会儿,说:潘帅可能是一部侦探片,也可能是一部黑色公路电影。周劭乐了。朱进治说:总部的管理逻辑,定义销售员是邪恶的,他们贪婪狡诈,身份可疑,同时又定义仓管员是善良的,忠心耿耿,脑筋也不太好使,总部显然是奇幻电影看多了,造成的结果是仓管员监督销售员,而实际上,没有人监督仓管员。周劭解释道:仓管员是总部直招的,销售员是当地的,概率角度,仓管员更可信些,实际上我们在总部也遥控监督外仓管理员。朱进治不以为然说:所谓遥控,让仓管员每天从库区发一封传真到总部,实质上就是每天用固定的电话号码打一个长途,确定仓管员还在指定位置上,可是,仓管员可以把仓库搬空之后,一夜之间逃到天边去,或者有人用枪指着仓管员的脑袋,他不得不交出库房钥匙,总之,遥控监督是非常乐观的态度啦。周劭又乐,觉得这小伙子心思很多,问说:假如你有枪,为什么不去抢个银行或者储蓄所,要去抢几十吨建材?朱进治说:这个道理,你是主管,你应该想得比我更明白,抢银行是重案,警察会来;抢仓库的话,只要不是留下一具仓管员的尸体,就比较好办些;至于建材,满世界都是建筑工地,找一家承包商并不难,一次性全部销赃,建材是这年头的硬通货。周劭无语。朱进治说:人类监守自盗,人类拾金不昧,聪明人替老板赚钱,笨蛋守住钥匙,有时候却并不是这么简单,然而总部必须按这个逻辑行事,假如他们相信黑色电影的逻辑,那就永远也做不成一单生意了。

    周劭看着朱进治的脸,心想,销售员的脸上总是有这种自鸣得意的神色,这真是有趣。多年来,无论是总部还是分销处的销售员,他们都或多或少透出一种近似邓文迪的气质。说得没错,建材是这年头的硬通货,建材是大宗交易,卖建材的人总是不好惹。

    周劭借用电脑,给督导处发了封电子邮件,抄送童德胜。大意是:潘帅的案子确有管理责任,从储运部的反应来看,四月十日,潘帅发出了最后一封传真,那天是星期四;次日无传真,然而储运部没有觉察(传真本身并非用以监督仓管员行踪,它仅仅是报表收集工作),接下来是周末。等到C市分销处和总部储运部同时发现问题时,已经是四月十五日,五天过去了。这是最大的也是唯一的管理漏洞,它似乎很难用管理方式来弥补,除非依赖更好的技术手段,比如,在外仓库房里装上摄像头,作远程监控。至于案情,周劭写道,我无法确定是潘帅监守自盗呢,还是有人得到了库房钥匙,如是后者,潘帅凶多吉少,对于这样的案子,的的确确,储运部缺乏应对经验,我们只能依靠警方。

    朱进治站在周劭身后,看着电脑屏幕,插嘴道:周副课长,思路缜密。周劭请他离开一下,继续写道:有可能,这批失窃的货还没有销赃,囤在某个地方,我打算再留几天看看情况;请速派仓管员来接替工作,毕竟C市的销售业务紧迫。

    发完邮件,周劭离开分销处,看到朱进治在门外打手机。他往旅馆走去时,朱进治喊住了他,说孟芳安排今天晚上一起吃饭。周劭皱眉头问,吃饭,为什么她自己不给我打电话。朱进治说,因为也喊上我了嘛。周劭说我从来不和销售员一起吃饭洗澡开房,这会儿累了,我要回去睡一觉。朱进治说,周课长,正点。周劭回到旅馆,立即退了房,拎着箱子在路边打了一辆车,又来到了开发区,住进那家小旅馆。半路上,他给辛未来发了一条短信,问她住在哪里,但她没有回复。旅馆账台上换了一个小妹,不似原先那个活泼,用阴郁的目光盯着大门外,仿佛那里有一条蛇游过。

    很多年以前,辛未来住在大学宿舍里,一楼,极为潮湿,走廊里弥漫着地漏的臭味,女生们在随意晾晒的衣服之间穿行。辛未来总是坐床上发呆,注视着三米以外的地面。周劭去女生宿舍,看见她那副样子,有人介绍说,辛未来是文学社的副社长。周劭也挺喜欢文学,心想,这样的姑娘都发呆。打听她有没有男朋友,端木云评价:辛未来很孤僻。当然,爱文学的姑娘有权孤僻,但究竟有没有男朋友,大家都不大清楚。周劭抱着一本《尤利西斯》去文学社找她,端木云开玩笑说,没错,《尤利西斯》没错。见到辛未来时,她正在读《奥德赛》,往一个缺角的烟灰缸里按下烟蒂。文学社就是一间小办公室,她坐在一堆破旧书刊上,头顶上方有一个不再走时的挂钟。她说我的衣服上全都是地漏的臭味,我去教导处抗议,他们没人理我,我又多找了几个女生,学校说我闹事,要处分我。周劭夹着书,蹭在门口,两人从没搭过话,他不明白她为什么要说这些,只觉得她愤懑的语气很迷人,有一种文学的气息,既自持,又自弃。

    没有人认为周劭会爱上辛未来,因为后者孤僻,而周劭本人热情洋溢,在学校的绰号叫大上海,因为他来自上海。另一个绰号叫小上海的同学则来自南通。学校当时扩招,建起新校舍,五湖四海的人都来了。人们觉得像周劭这么一个上海人,应该喜欢同样开朗、洋气的女生,事实上,出于寂寞或者性饥渴而找情侣也无可厚非,借着爱情的名义。谈恋爱时,两人已经快毕业了,也没什么钱,租不起房子,平时做爱就在文学社这间老旧屋子里,在书桌上,在沙发上,在旧刊物上,在铺着凉席的地上(似乎可以肯定就是性饥渴)。周劭抬头总能看到那个挂钟,它一格都没走过,直至他毕业。辛未来曾经患有忧郁症,有一次做爱时,她告诉周劭,高中时得病,后来靠吃中药治好了。如不是因为这场病,她应该能考上北大中文系,现在流落在无锡一所破烂的大学里,学着毫无意义的专业。周劭安慰她。她说,倒也无所谓,就这样了,我不需要你安慰。另一次,她说起高中时候的男朋友,福建某座县城里,她说那男生相当爱她,可是他更热衷于偷渡,终于有一天借了钱跟着蛇头跑了,留了张纸条,说自己走了,仅此而已。不知道这人漂到了哪里,可能是英国,他们那一带的人大多选择英国。周劭说,也许死了。辛未来说,没那么容易死,最可能是被遣返,然而他没有回来。周劭感叹,太穷的地方总是这样。辛未来解释道,我们那地方现在不穷了,挺有钱的,但偷渡是个传统,好好的就想往海外跑。周劭问,为什么。辛未来说,很复杂的原因,血统里的东西,不容易理解,说实话,我也不大理解,但我来到了这里,在一间破屋子里跟你讲这些,感觉也是在漂流的船舱底下,到岸之前,时间是不动的。

    周劭想,这真是个傻姑娘,这么惨的日子被她一说,变得抒情了。确实,就连端木云都嘲笑过他:辛未来一抒情,周劭就变成一头羊。

    某一天文学社大门紧闭,有人在里面呻吟,动静太大,人们聚拢过来,侧耳倾听,在快要到达高潮的时候一脚踹开了门,抓出学校著名男性诗人一个,而另一个,经查是站街女。这诗人平时讲话做事古怪,颇不受人待见,众目睽睽之下穿好裤子,趿着球鞋,笑了笑,护送站街女一起去教务处了。周劭和辛未来在人堆里看到,辛未来说,原来我和妓女共用一室。周劭幸灾乐祸说,没有和妓女共用一男就好。这句话似乎伤害了她,她转身就走。第二天学校让文学社所有人交出钥匙,又不放心,索性换了锁,贴了封条。周劭和辛未来也就无处可去了。

    时过多年,他仍会想起一九九七年的冬天在大街上晃荡的日子。有时候端木云也加入进来,小说发表了,请大家上廉价的饭馆。辛未来对端木的小说没什么好感,她也不喜欢塞林格,觉得美国小说总是带着甜味,那一年他们在一本民刊上读到了几篇贝克特的小说(过去只知道他是《等待戈多》的作者),辛未来和端木云都很喜欢,但讨论下来又觉得他与书写之物的距离太近,关系过于紧张。后来她又承认,紧张比甜好。他们常常讨论的一个话题是怎么把小说写酷,写冷。周劭在一边听着,心想,这两个天真而糊涂的人,文学青年。

    辛未来有时去外地,见一些作家。冬天时她把周劭一起带到南京,先去了一家挺有规模的外企面试,做芯片的。辛未来交出身份证,进去面试,周劭在门口等着,风很大,附近全无遮蔽之物,吹得他摇摇晃晃,在原地踏步。那门卫穿着一件深绿色的警服,外面套一件棉大衣,对着出入的轿车敬礼。周劭说,这鬼地方太野了,如果在这里上班该住哪儿?门卫说,住家里。周劭问,如果是外地员工呢?门卫说,自己找地方住。周劭嘀咕说竟然没有宿舍。门卫说,你傻啊?周劭问这话什么意思,门卫轻蔑地笑笑,不再理他。过了一会儿,辛未来出来了,周劭问她情况怎么样,辛未来说,应聘的是助理,实际是做女工,他们目前只需要流水线工人。两人沿着空旷的街道往回走,一时无语,那开发区平整的土地上没有一棵树,风里夹杂着土腥味。后来,辛未来说,下一场雪也许更好。周劭知道她心里不开心,却不知道该如何劝慰,同时又想到,我竟被一个门卫给无理由地嘲笑了。这时,辛未来说,和我共度长夜的亲爱的旅伴,一程,一程,又一程。那是来自茨维塔耶娃的诗。这种时候念起诗,像两个嘴里回荡着冷风的神经病啊。天黑得很早,两人到市里,辛未来按计划去了一家小书店,一个诗人开的,是她的朋友。周劭进去后,诗人很热情地招待了他们,接着,和辛未来聊天,谈到他们共同的朋友等等,谈到民间诗刊。诗人是一个相貌平庸的中年人,裹着一件和门卫近似的棉大衣,嗓音很有磁性,一直给周劭派烟,他的书店里可以自由抽烟。周劭饿得头晕,但又不能扔下辛未来独自去吃饭。三个人就这么坐着干聊,后来,诗人提到了那个在文学社嫖娼的家伙,并意味深长地扫了周劭一眼。辛未来说,那白痴在学校嫖娼被抓走了,现在可能开除了吧,我也不知道。诗人就没再提起。可是,周劭心想,他为什么要用那种眼神扫我呢,难道他认为我觉察不到吗?

    这天深夜,两人来到火车站,车票已经卖空了,只剩次日早晨的。两人不得不挤在候车室的长椅上,辛未来靠着他的肩膀打盹。后半夜,她醒了,变得很精神。她的睡眠一直很怪异,每天四五个小时足够,而且没有神经衰弱的症状。周劭想了想,问她,嫖娼的那个家伙和她到底是什么关系。辛未来说,我会和这么一个混账产生瓜葛吗?这个混账我只是曾经喜欢过他,但什么都没有发生罢了。她的声音太大,附近几个横躺在长椅上的旅客都惊醒,抬起头看他们。

    他们坐着火车回到了无锡,那一夜后来才想起来是冬至,北半球黑夜最长的一日。那个冬天也是他们在一起的唯一的冬天,此话虽然抒情,但并不能掩盖年轻、穷困、没出路的现实。周劭在火车上睡着了,枕着她的手臂,后来被她推醒,他立即意识到这是到站了。然而火车还在慢行,用极缓的速度穿过郊区的破败建筑物。辛未来说,茨冈人,什么都别问,此刻正在下雪。

    多年之后,周劭想,谈论爱情不如谈论一些别的,但是也不要谈论时间,时间与爱情都滥俗。可是除此之外,没有话题了。他要找到辛未来并不是为了与她叙旧,并不是为了爱情或时间而来,即使没有话题,总有一些别的。其实他最想问的是:你曾经是文学青年,后来发生了什么?

    周劭关了手机,在旅馆里睡了一会儿,天黑之前,到楼下简单地吃了一顿,继续坐在小超市对面的摊位上,有片刻时间,他想拨打辛未来的手机,但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他想,显然,我更期待看到她从超市里走出来的样子,这一次我未必会走上前喊她名字。另一种可能是他害怕与她叙旧,他想,我手里握着空荡荡的十年,我不想在任何人面前摊开手掌,即使那人是辛未来。

    这时两辆面包车开到街面上,牌照都遮了,十几个男人跳下车,有人手里拎着大棒,确定无疑是当地黑帮的气息,街道一下子凝固了。这些人闯进旅馆,留两人把住门,不让人出入。很快,楼上发出巨大的声响,昨晚喝醉的几个男人惨叫,过了一会儿,一条人影被人从二楼窗口扔了下来,像动作片里的镜头,掉在一个雨篷上,然后滚落在人行道上,竟然没死,抱着胳膊沿街狂奔。把门的似乎没搞清状况,走到街上张望,紧跟着,周劭看到自己房间的窗口探出一个光头,指着楼下骂当地的土话,一个把门的少年提了大棒急追而去。周劭大惊,扔下手里的碗筷往旅馆里跑,另一个把门的没能拦住他。他冲到二楼,见地上血迹斑斑(所幸不是喷溅式的血迹,那意味着有人被割开了动脉),这些人是怎么打到自己房间的,搞不清楚,一个头破血流的男人被倒拖出来。周劭想冲进房间,光头揪住了他,举棍子要打,周劭忙说,我跟他们不认识,这是我房间。光头犹豫了一下,扔掉棍子,扇了周劭一个耳光,骂道,滚远点。

    这些人像旋风一样出现,随即带着受伤的人钻进面包车,扬长而去。周劭看到被单上的血迹,一把砸成两爿的椅子,滚轮箱子裂开,门锁也坏了。过了一会儿,光头竟然回来了,扔了两张钱在桌上,并警告,不许报警。又凑到面前端详,像是要确认刚才的一巴掌打在了周劭脸上。周劭十分厌恶此人(口臭,角膜炎,黄牙),说,没事,误会,你是来清盘的?光头说,很多麻烦都是自找的,少问。周劭说,钱我不能收你的。光头不语,再次上下打量周劭,伸手拿回了钱,塞进裤兜,转身离去。

    周劭蹲在房间里,过了一会儿,昨晚的小妹站到门口。周劭说,来吧,换被单。小妹说,虎哥下楼的时候打听你是谁。周劭问,谁是虎哥。小妹说,就是光头啊,这片的大哥。周劭问,打听我干什么。小妹说,不清楚,反正虎哥忽然对你产生了兴趣,说你有可能是个逃犯。周劭说,放屁,他以为我和他一样吗?小妹说,看虎哥这意思是把你当同道中人了。周劭说,这帮人是来替服装厂清盘的吧?小妹说,当然,买卖谈不拢的话通常就会这样。周劭说,人已经走了,你是报警呢还是不报警?小妹说,现在报警我就死定了,等他们走远点吧,警察来了以后你最好说自己啥都不知道。然后,她又严肃地嘀咕道,那些人也随时可以弄死你。周劭说,我懂,但愿逃走的家伙运气好点,你不用换被单了,麻烦给我换房间。

    天黑后,警察来调查,周劭照着小妹所交代的,什么都没看见,什么都不知道。一个中年片警问:少了什么东西吗。周劭说:没少什么,也没多什么。片警看了他一眼,问说:你是来做什么的。周劭把美仙公司失窃的案子讲了讲。片警说,有印象,报过警,也立案了,人找到了吗?周劭摇头。片警说,人不找到,总是难办。周劭附和道,是啊,找不到人,总是难办。

    沿街的金鱼缸直到警车离去才开张,五光十色的女孩们像昨晚一样,继续坐在粉红色的灯光里,个别人站在门口,向街上张望。这些廉价按摩院,女孩乍看就像浓妆的木偶,然而,周劭想,每个人都带着她们的经历而来,最终又将带着经历而去。他回身看账台上的小妹,她正在发短信,面色凝重。他无端地猜想她此刻正在和虎哥联系,但也可能仅仅是她的父母兄弟,仅仅是不相干的人。这时,周劭的手机响了一下,童德胜发来短信,问说:你还留在那地方做什么,难道你真的想找到潘帅?周劭没回复,又翻看短信,辛未来没有回音。他走回账台,问小妹:有一家企业叫欢乐食品,在哪里。小妹说:近得很,出街,左转,往前五百米。周劭问:这企业怎么样?小妹说:私营的,规模大,工资低,做肉类加工的。

    按照小妹所指的方向,周劭独自往北走了十分钟,感觉不止五百米。有一截路很黑,仅能看到远处厂房亮起的灯,走近后,看到厂房上HL的标志,确信这就是欢乐食品公司。几名工人刚下班,往东走去。周劭想,站在这里也无济于事,就跟着他们走了下去。这一带倒是有了几盏路灯,街道平整,没有车辆开过。夜晚寂静,仿佛能听到海浪起伏,但实际上那是另一种声音,来自马达或是蒸汽阀。工人们走到一排楼前,外面是三米多高的围墙,装着防盗网。工人掏出证件,毕恭毕敬,排队进入,两个身材高大的门卫负责检查,并用手电筒照了照每个人的脸。戒备森严,周劭想,从安保角度也说得通,这一片属于荒郊,没任何居民,但很难认同私营企业会这么重视员工的安全,总不能怀疑他们是在制毒吧。

    周劭没有走近。这排楼房后面,路灯又没了,但仍能看到更远处某栋厂房的灯光,彼此之间像隔着不可知的梦魇。他想,这十年我见到的尽是这种景色,无意义的画面。他不得不原路返回,没遇到任何麻烦,到旅馆时已经后半夜,一部分金鱼缸打烊,有个美得惊人的女孩站在店门口抽烟,十七八岁,像一匹银色的马。她望着他走过,并没有打招呼。周劭听着她悠长的呼气声,那喷出嘴唇的白色烟气使夜晚仿佛寒冬。这是梦游的时刻,也是寻梦者返家的时刻。

    那旅馆小妹告诉周劭,虎哥只有九根手指。失去的那根,通常来说,都是左手尾指,而虎哥是右手的拇指。小妹说:知道为什么吗,欠赌债砍尾指,做扒手砍食指,但要是你曾经用枪指着不该指的人,最终砍掉的是拇指。周劭回答:我觉得整只手都砍下比较好。

    你这人有意思,见过世面,小妹说,但是你不要看不起虎哥,虎哥也见过世面。周劭正在翻看手机短信。小妹继续说:每个地方都有像虎哥这样的人,这地方没他不行,警察不管这里,如果管了,也就没这里了。周劭说:唉,我只是一个过路人。事实上他并不想与之讨论这些法外之徒。小妹说:如果你们公司事先跟虎哥打过招呼,我肯定,仓库里一样东西都不会少。周劭说:我以为你指的是红灯区。小妹说:不不,不止红灯区,还有其他,他都能管,而警察总是在出事以后才出现。周劭不禁又揶揄道:被黑社会罩着的感觉怎么样?这一次,小妹没再说话。

    手机上多了几条短信,其中有孟芳的,问他去了哪里,是否还在开发区;童德胜仍在追问他的行程;另一条是辛未来发来的,她说:我在你的库区,过来找我。收到短信的时间是早晨五点,那会儿周劭还在睡觉,此时已经是中午。他想,天没亮她就跑去库区,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他拿着手机往外走,小妹趴在账台里,一直对着他看,没有开口说话。在路上,周劭打了辛未来的手机,提示并不在服务区。他仍然走到了库区,手机短信收到了一条海雾警报。

    此时此刻,周劭想的是:还能有什么比找到辛未来更重要的呢,她是在这个世界上仅有的、和我还残存着一点关系的人。严格来说,她不是我的前女友,更像是我的妹妹,我的女儿,或是另一个维度的我。

    在这个季节里,海雾常常升起,具体来说,属于平流冷却雾,雾中带有海水的盐分。当海雾被吹向陆地时,形成雾区或低云,特点是范围大,能见度低,有时持续几天不散。然而,周劭对海雾没有任何经验,只感到它神秘、潮湿,不仅象征着迷惘,还有别的意味。

    库区被雾笼罩,他在里面转了一圈,有一条棕色的小型犬跟着他走了一段路,似乎是被遗弃的宠物。周劭停下脚步,看着它,狗并没有表示出任何乞讨的意思,夹着尾巴走开了。这时,周劭意识到,该库区连猛犬都没养一条。美仙公司库房的钥匙在孟芳那里,他进不去,便踱到管理处,一个中年男人坐在里面,穿黑色PU皮夹克,皮料剥落得厉害,像是捡来的衣服。周劭发给他一根烟,聊了几句。中年男人对美仙公司以及潘帅完全没有印象。周劭问,你们晚上值班吗。中年人说,值的。周劭问,查夜吗。中年人说,查的。周劭看出他在说谎。这时,门卫走进来,是个穿灰色工作服的年轻人,对中年人说:那库房的门锁了,咱没钥匙,用大力钳吧。两人从墙角拿出大力钳,中年人向周劭解释道,有个库房租约到期了。周劭问,哪家公司。中年人说,不是公司,私人短租,现在人不见了,把库房给锁了。周劭坐在管理处抽烟,过了一会儿,他追上这两个人,一起到库房门口。年轻人用大力钳剪开钢锁,里面空空荡荡,地面干净,墙角扔了一把扫帚,除此别无他物。周劭问那中年人:租户有名字吗。中年人不记得,年轻人答道:王新华。周劭问这人的身高相貌。年轻人形容道:三十多岁吧,瘦高个子,总是戴墨镜,讲话没口音,不是本地人。这和旅馆小妹描述的一样。再问其他细节,两人就都答不上来了。周劭说:好吧,我明白了,有没有出车记录?中年人仍是不知道,年轻人说:他们多次出入,我只记了一次,挺久了,那以后仓库就一直锁着。周劭说:操,提神,我以为你天天睡大觉呢。年轻人说:没你想得那么不负责,出去的是一辆十吨卡车,不是轿车,总要记一笔。

    这解释了为什么库区没有美仙公司的出车记录。周劭到门房查看,四月十五日下午离场,具体时间没有记录,年轻人也记不得了。这是一辆浙江牌照的车,然而车子也可能是偷来的,或是换了假牌照(就像王新华的身份证)。周劭不确定警方是否排查了所有记录过的车辆,也不确定是否要打电话给孟芳,他站在门口犹豫了片刻,这时,辛未来从雾中走了出来,身后跟着那条棕色的小型犬。

    辛未来说道:我是报社记者,也是电影里俗称的卧底记者,不要惊讶,这是我第一次做卧底,在此之前我跑过社会新闻,做过人物专访,有一阵子还做编辑。你问我为什么不派男记者过来,因为那个最重要的车间,只允许女工进去。太年轻的女记者,我担心她们安全,干脆自己上吧。那车间做什么呢,很简单,过期或变质的肉类,加工为半成品。说实话,在我们当记者的看来,不算大事,很普遍,全世界的肉类加工厂都不见得干净,大排档无一不是地沟油,任何餐厅的后厨都招老鼠。特殊之处在于,这家公司的甲方客户中,有几个是响当当的品牌,一旦见报,影响很大。公司关门大吉,或者,用公关费摆平。别误会,公关费不是给我,如果那样我他妈就得去坐牢。总之,要想办法把它曝光出来。卧底不难,我应聘到这里,在包装车间做了三个多月,半个月前调进加工车间,就是那个位置上他们动了手脚。鬼地方戒备森严,单反相机带不进去,我的搭档给我准备了一台袖珍卡片机,可是中间出了点差错,没等我拍到,同宿舍两个姑娘趁我不在,把卡片机翻出来玩——相机里有我以前的工作照。一个姑娘起了疑心,去保安部举报了我,另一个姑娘偷偷知会了我,要了我一千块钱。现在,这家公司的人在满世界逮我。我不想报警,算是职业操守吧,只有在极端情况下,卧底记者才能求助于警察。安全离开这里,不和任何人谈交易,写下我所知道的一切。

    周劭说:你讲话比以前简洁。辛未来扔了手里的烟蒂说:我只是先讲个大概。周劭问:结婚了吗?辛未来看了他一眼,语气变得不那么焦虑:离了,没小孩,现在单身。

    两人往旅馆方向走去,雾很重,看不清远处,水泥路面像下过一层细雨,一辆黑色帕萨特缓速开过。辛未来躲到周劭身后,他立刻明白了,她担心这是食品公司的人。奇怪的是,那条棕色小型犬仍然跟着他们,两人几乎同时问道,这是你的狗?又同时说,不是。辛未来从挎包里拿出一根火腿肠,掰了一半扔给狗,剩下那半,塞进自己嘴里。她对狗说:别跟着我了,再跟,可能变成狗肉啊。周劭说:我以为你是在说我呢。辛未来打了他一掌,说你这么多年过去了还是讲话不着边际。周劭感叹,确实,这么多年过去了。其余的没有再说下去。两人抛下了那条狗,走到旅馆附近,辛未来又停下脚步,街边停着一辆依维柯,辛未来说,他们到这儿来找我了,这车我认识,经常开到公司。周劭说,我也认识,黑社会的车。

    周劭找一个不起眼的墙角,让辛未来躲过去,想了想,把自己的手机交给了辛未来,然后跑到街对面超市买了一包烟,走进旅馆,果然,光头带着两个人在账台上说话。周劭想溜上去,那小妹对光头说了一句话,虽然很轻,周劭还是能猜到:他向她打听过欢乐食品公司。光头叫住他,仍然像昨天那样,上下打量他。周劭问:什么事。光头拿出一张塑料胸卡,有辛未来的彩色肖像照(姓名印的是蒯凤玉),问道:这个人见过吗?周劭仔细看了看,答道:不认识。光头问:你扫听欢乐食品,为什么?周劭说:我这儿跑丢的一个仓管员,听说和欢乐食品的一个女工关系挺好的,叫什么周丽,你听说过这个人吗,我想找到这姑娘问问情况。光头说:带我们去你房间。

    那小妹还在账台坐着,遗憾或是抱歉地看了周劭一眼,那眼神令他想起所有的黑色电影,善良的坏人或是邪恶的好人。周劭耸耸肩,像宽慰她,事实上他只是下意识地做了这个动作。三个男人夹着他上楼,进房间。刚关上门,光头说:抄身。两个小弟上下搜了,把周劭的证件和钱包都递给光头,光头问:你没手机?周劭说:刚去仓库,忘在门房了,我还想着赶紧回去呢,被人拿走了就麻烦了。光头一边翻看证件,一边问:你仓库在哪儿?周劭走到窗口,打开窗,他猜想辛未来能够看到他,然后他拉了一个小弟到身边,指着浓雾中的远方大声说:那儿,仓库就在那儿。

    两个小弟开始搜查房间,手法粗暴,然而周劭仅仅带了一个滚轮箱,里面装着几件衣服,没有任何证据表明他和一个名叫蒯凤玉的女工有关联。他垂手站在床边,看着他们做这些事,后来,光头让他坐在床沿上,自己坐在椅子上抽烟,继续久久地审视他。周劭则注意到光头右手的拇指,确实没有,从根部被切除,另外,光头穿着一双崭新的黑色布鞋,有可能是手工缝制的。光头说:你上海人,南方来的。周劭愣了一会儿,忽然说:在南方,雨水多,穿布鞋的人少。光头问:什么意思?周劭说:对南方人来说,布鞋有点费解,不如跑鞋舒服,不如皮鞋正式,容易潮,有时还滑一跤;你说穷吧,这样一双布鞋也不便宜,在南方人看来,穿布鞋的人总是有几分矫情,过度自信,不友好。光头看看自己脚上的布鞋,周劭把双肘搁在膝盖上,身体前倾,正对着光头的脸。光头抬起头,起初犹豫了一下,后来他笑了起来,仿佛是在人群中发现了某个寻找已久的人。光头说:你肯定不是什么建材公司的课长,你干过别的。周劭说,我就是李勇军。光头迷惑了一下,思索起来,周劭仍旧看着他。这时,楼下传来一声巨响,一个小弟趴到窗口张望,回头喊道:虎哥,好像是咱们的车玻璃被人砸了。光头跳起来,仓皇下楼,带着小弟们追了出去。

    周劭下楼来到大堂,听到街上汽车发动的声音,依维柯并没有开走,小弟在车里喊:车没事,能发动。周劭走到账台前,那小妹斜着眼睛看他,说道,你还带着人来啊?周劭不理她,看到地上有几个空啤酒瓶,便提了一个在手里,往外走。光头正一边打手机一边返回,那意思是要喊人来。周劭抡啤酒瓶向着他头上最亮的地方打过去,这一下很重,瓶子碎成几爿,锋利的玻璃顺便在他头皮上划出了一道伤口。光头没吭一声,捂头倒地,一只布鞋甩到楼梯口。接着,周劭走出旅馆,看准了抢上几步,在一个小弟回头之前,掐住此人后脖,将其按在车门上,用手里的半截瓶子向其臀部扎了三下,发出一阵惨叫,车里的小弟骇然看着这一幕。周劭本想抢车,后来发现那依维柯的挡风玻璃全都花了,一块大石头嵌在上面,便打消了这个念头,回到旅馆,从已然昏厥的光头口袋里摸出自己的钱包,然后到街对面超市里拿了两瓶矿泉水,扔了十块钱,再出来的时候,发现那两个小弟全都逃进了旅馆,一个打手机,一个捂着流血的屁股打座机,小妹将满头是血的虎哥扶坐到墙边,并迷惑地看着周劭。他心想,别说是你,就连我也迷惑,天知道我为什么这么讨厌穿布鞋的人。

    周劭走了一段路,再回头,旅馆已经隐没在雾中,也不见辛未来的踪影,他没有停下脚步。过了一会儿,他走到十字路口,喊了一声,并无人答应,随后,感到有人将烟气喷在自己后脖,转身看到辛未来。她又吸了一口烟,由衷说道:干得漂亮,我被你的勇猛吓住了。周劭讲了旅馆里发生的一切。辛未来说,看到你在窗口,那石头是我扔的。周劭说,聪明,以及同样勇猛。辛未来问,把人弄死了吗。周劭摇头,自己也不确定,后来说:应该不至于,只是这个天气,未必能立马送医院,后果堪忧。辛未来说:出人命你跑不掉,不如干脆报警吧。周劭摇摇头,意思是等出了人命再说吧。辛未来追问,周劭说:我这不叫报警,叫自首,请问我们哪次打架是自首的?辛未来说:我靠,你只为我打过一次架,打的还是一个,小逼崽子。

    周劭回忆起大学时代为辛未来打架那一次,真年轻啊,下手没轻没重,以及青年时代的狂怒。辛未来回忆道:那天下大雨啊,好像是刮台风?周劭说:八级台风,树都倒了,学校淹了。辛未来继续回忆:两人离开学校,踏过一个个向外汩汩冒水的窨井盖,来到公交站头,一对情侣蜷缩在那里避雨,年纪比他们略小,一看就不是大学生,可能来自附近某所中专技校。辛未来请他们往里站一点,女孩率先嘲笑了她的口音,那种带有福建腔的不标准普通话,飞和辉不分的发音。男孩轻佻地笑起来,并且一直笑。(周劭说,在逼仄的空间里,这种笑声太沉重了,如果不打架,那就只能他妈的走到大雨里去淋着。)他扇了小崽子一个嘴巴,后者的脸迅速涨成紫红色,手伸进书包里,周劭将他叉到路中央,在雨中痛打他。辛未来则抱着胳膊站在原地,与那目瞪口呆的女孩共同欣赏这一幕。打完之后,公交车还是没来,暴雨如注,男孩侧卧在路中央不动,两人不得不返回学校,狂风把辛未来的折叠伞吹烂了。路上,她告诉周劭,那男孩包里带着弹簧刀呢。周劭说,我知道,他手伸进包里我就知道了,不是尖刀,就是菜刀。辛未来摊开手掌说:刀子在这儿,送给你。这是一把做工粗劣的弹簧刀,刀尖可能是在石头上磨的,其他地方都没开刃。周劭哑然失笑,让她扔了。两人讨论了一番,究竟打这么一个小崽子有什么意义,后来确定,没什么意义,就连那挨揍的小崽子也不会感受到意义。周劭说:好吧,不用再想这件事了,就像我作为小崽子曾经被人暴揍过一样,统统忘记干净比较好。

    十年之后,两人走在雾中,头发被雾气沾湿。辛未来又说,周劭是第一个为她打架的男人,她指出了这件事的意义:十多年前,看到你在暴雨中打人,像一场仪式,现在,也同样,这回是真正的流氓啊。周劭说:这些年我没打过一次架,说起来不免令自己惊讶。辛未来嗤之以鼻:两次,都不像是在捍卫什么,而是要把对方活祭了。周劭问:捍卫和活祭有什么区别。辛未来说:祭师应该比较冷静,目的性很明确。周劭说:不不,其实我是狂怒来着,我脑子里跳出来的全是些残暴的念头,感到世界随着我心脏的跳动在震颤,眼前的事物是微微扭曲的,像热气炙烤过的样子。辛未来说:哈,还是那么夸夸其谈,讲话喜欢打比方,各种听不懂。周劭说:不啊,我现在的样子不管有多么像十年前,我也不再是十年前的我了;这他妈说起来有多绕,咱别绕了,好好走路,你看雾又飘过来了,我从来没见过下午的雾,你得拉着我的手,免得跑丢。辛未来犹豫了一下,伸过手来,实际上是握住了周劭的手掌,然后叹息说:简直荒唐透顶,我们竟然来到这里。

    蒯凤玉这个名字是从哪里来的?辛未来说:这是技术问题,怎么搞一张身份证,过去,只需要找那些做假证的人,自制一张,全国通行,你想让自己叫什么名字都可以。现在,二代身份证很难伪造,仿真品不具备识别功能。我的搭档就去给我买二代身份证,全是真的,有人遗失或是干脆为了几百块钱卖掉的。为了保险起见,我们买了五张近似的,首先是容貌,和我长得近似,其次是年龄,也不能完全符合,你知道我这个长相的人对应三十多岁的打工妇女,还是显得年轻了。最后一个细节,得是东南地区的口音,无论浙江还是福建还是江西,得是那一片的。我的普通话现在讲得还不错,但还是有一点口音。最后,我们挑中了这个叫蒯凤玉的女人,三十一岁,浙江苍南人。我去过浙江,多少能讲出一点道道,以后有机会我跟你讲浙江农村的故事。

    我照着蒯凤玉的照片把自己修饰了一下。你知道身份证上的照片通常把人拍得像逃犯,但这个蒯凤玉有意思,照片上很美,有一种小镇女孩的忧伤表情。她的发际线有点高,为此,我把自己的头发也做了一下,脑门全都露出来。然后我们做了个试验,我拿着这张身份证登记入住了一家五星级饭店,又去银行开了一个户头,很神奇,无障碍全部搞定。我和蒯凤玉太像了,我搭档说简直孪生姐妹。就这样,我凭着身份证,线人又给我找了一个中介机构,进了欢乐食品公司。

    漏了一件事,在进公司以前,我的搭档喊我蒯凤玉,一点不难,我立刻进入了蒯凤玉的角色。起初,我为这个人物设计了一点故事,是我家乡一个表妹的故事,嫁接到这个伪装的蒯凤玉身上,农村人,半文盲,丈夫因病失去劳动能力,离家打工,诸如此类。可是后来,我觉得这样的故事太悲惨,我喜欢这个姑娘,最好她幸福一点,就改成高中文化程度,离异单身,到沿海城市打工,兴趣爱好是听流行歌曲,有点内向,很温和。对,这就是一个低版本的我。

    可是,仍然有什么地方不对。我搭档说我只要一开口讲话,那种做了多年新闻工作的气势和语调,而且是中共党员,破绽很大。我搭档是一个很有经验的卧底记者,他能扮演嫖客和吸毒的。他说,通常卧底装傻最容易(中国到处都是分不清东西南北的傻子,人们对傻子毫无防范心),可是我的看法,蒯凤玉看上去并不傻,她是聪明的,她有自我。我要怎么扮演一个聪明、内向、有自我的打工女?她是南方人,不去广州深圳上海,跑到这个北方沿海的半吊子开发区来工作,有点说不通啊。搭档就说,这应该不是问题,没有人会关注这个,装傻吧,少说话,不要引人瞩目,尤其记住一点——尽可能不要看别人——说我看人的眼神总是犀利。

    有一天,我梦见了蒯凤玉,她在广州火车站卖掉了自己的身份证,换了几百块钱,踯躅街头(只有活不下去的人才会卖掉身份证)。我走过去试图和她交谈,但她回避了我的目光,最后走进人堆里,消失了。这个梦让我伤心,然而也像是看到了真实的蒯凤玉,一个迷失的人,一个不再能和世界对视的人,有时候我不免会猜测,在过去那些年里究竟有多少可能,我也成为蒯凤玉(梦里的)这样的女人。

    我住在工厂宿舍里,没什么业余生活,经常加班,和一群打工者同进同出。血汗工厂都这样,用保安看管工人,每一个岗位都有主管盯着,就算在私密的地方,某个工友也会出卖你。对,我忘了,你就是血汗工厂出来的,这种生活你比我更有体会。我也写过血汗工厂的报道,没什么影响力。说实话到处都是这种工厂,刚踏进去时还觉得挺新鲜,那些工人的状态,主管和保安的状态,感觉就像马克思所说的随时会诞生革命,可是用不了三天你就会明白,这是常态,这是打工仔糊口的地方(大部分都是年轻人,或者傻子),不会有革命。看看那些私营煤矿,在那里,事故代替了革命,死人的事情循环发生,比血汗工厂更具有启示性。做新闻要充满斗志,我要报道的是一起食品安全的事件,我得把这活儿做出来,外部来看是这样,可是回到内部,我梦见的是蒯凤玉,我成为蒯凤玉被拘在这个地方。进一步想,假如我死了,我会以蒯凤玉的身份进殡仪馆,而这个世界上还有一个真实的蒯凤玉,不知道是死是活。很有意思。

    我的搭档才叫离谱,他是个老记者,我们俩分开之后,他去调查一起强拆事件,接着,他回到这里,恰好遇上一起服装厂火灾事件,有打工妹死在里面了。他觉得这事可以做,明着去调查,挖出好些料,当天晚上就被人在头上敲了一杠子,扔在医院门口。我现在走投无路,连个接我的车都没有,一半都拜他所赐。

    周劭打电话到分销处,朱进治接的电话,问他有没有车,朱说分销处还没有配车,更无私家车,然后说,可是这种天气市里也没有出租车肯往郊区开啊。周劭又打电话给孟芳,那边长时间占线。他对辛未来说:没辙了,我看咱们只能走回城里了。辛未来问:有多远?周劭说:很他妈远,也不知道该走哪条路,关键是咱俩不能停在原地不动,即使徒劳,或者走反了,也得走。

    辛未来说,那就走呗。

    周劭仍然握着辛未来的手,他再次感到时光飞逝。另一方面,他奇怪地感觉到她的手变大了,这可能是错觉吧。他转身看她,一时间不确定她是不是长高了。后来他忍不住问了出来,辛未来得意地说:是的,我在二十五岁那年又长高了两公分。于是乎,手也变大了吗?周劭说,我感觉你的手变大了。辛未来说:这我倒没注意,鞋子加了半码,可能手也大了吧。周劭问:还写诗吗?辛未来遗憾地说,我已经很多年不谈论这件事了。周劭若有所思点头,辛未来追问道:我身上还有什么变化,变老了吗?周劭说:变成熟一些了,不再谈论诗歌使你显得尤其成熟。

    还有呢?辛未来问。

    可以说,根本就是另一个人,像个女革命家。周劭回答。

    辛未来得意起来,说:这年头,中国最像女革命家的就是我们这些女记者。

    两人沿着一条笔直的大路往前走,尽管看不见前方,但路况不错,似乎不会错到哪里去。辛未来说开发区管委会一带的设施还是不错的,到了那里,至少有一家号称五星级的酒店可以入住。道路一侧出现了新种下的香樟树,每隔十来米远便有一棵,周劭说,这样好,至少我们能算清走了多少路,这鬼地方野大野大的。数到第二十棵香樟树时,辛未来忽然问:那么在你身上有什么变化?

    这个问题周劭回答不上来,他想了想,还是没答案,只能说:我就是一个在台资企业上班的小干部,过去那些年,管仓库,一份很乏味的工作,没有什么事情让我发生变化。辛未来说:胖了!周劭抚摸自己微微凸起的肚腩说,那也是吃地沟油吃胖的,要知道像仓管员这样的工作,吃垃圾食品,酗酒,狂抽烟,都在情理之中。辛未来问:这些年,我偶尔想起你,总以为你会在哪个甲A级写字楼里上班呢,过一种平庸的中年男人的生活,月入八千一万,坐地铁上下班,为销售业绩发愁,老婆是外地人,全家一起还房贷;这种平庸生活的想象,使我可以不再担心你,直到我遇到端木云,说起你们曾经的生活,以及现在亲眼所见,你过的是一种比平庸更低的生活,你是怎么想的?周劭说:没怎么想,顺其自然,端木云没有告诉你全部的事情,他也不知道全部的事情。

    周劭问起了端木云的近况。辛未来形容说:头发有这么长(指向自己肩膀),留着胡子(我从来不知道这家伙也能蓄须,一直以为他是那种毛发稀疏的男人),从前很好看的左边的虎牙掉了,变成一个空洞;他住在广州,一间出租屋里,见到我的第一句话就是,借点钱。

    周劭说:文艺青年咯,不,文艺中年。

    辛未来说:他写了一本小说。

    周劭点头说:书名叫《逆戟鲸那时还年轻》,他们自己出的,那书里写到了我。

    辛未来深深地叹息说:那是早年的。在广州,他在写一部长篇小说,据说是一个漫长的故事,同样写到你,以及一个长得和我很像的姑娘。

    辛未来说:当年在文学社里,他们嘲笑他,因为他写的小说幼稚,很多年过去以后你当然会意识到,每个人都幼稚,但在当时是不会理解这一点的。我和所有文学社的人都失去联系。其中有一个叫李玫的你可能没印象(这女孩一直暗恋端木云),湖南娄底人,当年写诗,不是很出挑的那种,有一年我在娄底遇到她,毕业以后她回到家乡找到份工作,很普通的政府单位小职员,嫁人,生活条件一般。她仍然在写诗,贴到诗歌论坛上,偶尔还发表几首。我想,就文学来说,这算是不错的结局。

    通过李玫我知道文学社的好多人,都平平淡淡,个别人发财,如此而已。李玫问我,端木云在哪里呢。我说我也不知道。李玫说,我真有点怀念他。这么一说,我也怀念起你们。

    我是在广州的一家小书店看到他写的书,还有其他七八个作者,算是一个套系。书印得挺好的,我当时非常惊讶,仔细一看是自制印刷品,没有书号。后来,店主说,这本书就是他们印的,写书的端木云就在广州啊,前不久还来做过一次小型讲座。我问他们是什么机构,店主说,一个文学青年团体,出点小刊物,办办论坛。他把端木云的手机号码给了我,我打过去,没人接,到了晚上他打了回来,问我是谁,我说考考你的记忆力。他说,你是辛未来,你的普通话讲得比以前好多了。

    他住在城中村,我对那里太熟,一九九八年我拿到毕业证书以后第一站去的就是广州,同样是夏天,同样是城中村的旧屋,周围住满打工仔的地方。他那副鬼样子我首先联想到吸毒,可是他说没有,还给我看手臂上,没针眼。然后感叹说,这一带颇有几个吸毒的,他落脚两个月,对此很感兴趣。我说你要是真沾上毒品,赶紧说,我出钱送你去戒毒所,能不能活着出来看你的命。他就说,真没有,他仅仅是好奇那种状态。

    他到广州做什么呢?他自己也说不清。曾经路过,逗留几天,喜欢上那里,就决定常住,到夏天时热得受不了,想离开,没钱了。离开以后去哪里,也不知道。我就说,大叔,你三十多岁了,你这个状态吧,二十出头的文艺小青年还说得过去。他很开心,说,是啊是啊,我在弥补我二十多岁时缺失的生活。我心想,他妈的,这种生活难道不正是意味着缺失吗?我见过很多过着丧逼生活并甘之如饴的人,某些年里,我也是这样。

    他就坐在床上和我说话,确切说是一张床板,铺着席子,挂着蚊帐,那蚊帐破洞的地方贴着伤湿止痛膏。他讲话的语速很慢,有时走神,经常不知道说到哪里去。他讲你们九八年卖假药,九九年看仓库,讲一个又一个城市。用掉一个下午,我也没怎么听明白。我就插嘴问,虎牙怎么没了。他说,暴力事件,很想去补颗牙,但是没钱。

    两天后,我又去找他,看到他书桌上多一台笔记本,屏幕上密密麻麻的字。他说电脑前两天出故障,修掉好几百,幸好文件没丢。可是他讲话的语气听上去也不是很在乎所谓的文件。我带他去吃饭,广州美食很多,他说他没啥钱,吃很久的粉。我就笑啊,对,是米粉,不是白粉。我们坐在街边吃粉,他加重辣。大学时候,他一口辣的不能吃。他解释说,这些年大部分时间都在南方,那些四川的、湖南的、贵州的、重庆的、云南的姑娘教会他吃辣,犹如塞壬之歌。就是这种过时的比喻。问他的个人情况,回答我,当然没结婚,也无女友。那些姑娘是怎么回事呢?他说,通俗来说,都是露水情缘,可是也久久不能忘怀。

    那时,我问到他关于你的情况。他说周劭嘛,还在那个建材公司,不知道有否升职,做一个常驻在小镇上的白领。他说起你,眼睛看着远方,看着东北方向,好像你就在那个方位似的。他说那个鬼地方,什么都没有,就只有凝固的人群,再也不想回到那里。然后又说一堆话,我已经记不清,大意是说他走过的所有地方都和那个小镇差不多,一无所有,鬼影幢幢,又说,小镇现在成为他象征意义上的故乡。

    后来我们才聊明白,原来那个小镇和开发区我也去过,在二〇〇〇年,那里发生过一起案件,一个外地仔用自制手枪打死了当地的土老板,还有司机。想必你知道这案子。

    那天吃过饭,我们往回走,正遇到一场民谣演唱会开场,年轻的小孩们往酒吧里走。端木云站定脚步,忽然问我还写作吗,还写那些似是而非的民谣歌词或诗歌吗。我说,不再写啦,专心做新闻,新闻是我的责任,诗歌在天上。他表示不理解。我说,做新闻的时候,我清楚地看到我的敌人就在对面,不可战胜不可计数的敌人,诗是冷冷的星空笼罩着我,我带着一切诗意冲向敌营葬身其中,就是这种幻觉。他说,明白了,可是很幼稚。我承认幼稚。后来他说,总有一天我们会忘记敌人,只依稀记得那些曾使我们摇摆顾盼的事物。

    我们走进去听歌。大学时,我曾经带他到南京去看摇滚(当时咱俩还不认识),他从农村来,当年没接受过这类文化,看的都是些古老又缓慢的十九世纪小说,连流行歌曲都听不太懂,穿着白衬衫和脏球鞋,为了让自己不那么像姑娘,剃很短的寸头,警惕地看着舞台,像个逃犯,孤独,自负,掏不出任何东西。多年之后,我在同样的场合再次观察他,穿着破洞的汗衫,趿着夹趾凉拖,头发蓬乱,总算把胡子给剃了,那种警惕又无助的孤独感不复再有,真奇怪,既像是经历过很多时间,也像是昨日才刚告别。后来,有一个女歌手唱起我们熟悉的老歌,我再看看周围,全是小孩,跟我们当年差不多大。当年我们可以在场子里随意抽烟,现在不允许了。

    我们提早退场,走在街上。他告诉我说,广州是一个梦境般的城市,尤其夏天,植物在建筑之间疯长,台风和暴雨经常光顾,时而溃烂,时而金光闪闪,不会期待夏天过去,不会为冬天做准备,抒情和虚构都落在眼前,因为南方城市庞大又密集的细节足够描摹,即使梦,也达不到这种饱和度;这里的男人女人,粗鄙或精致,都有很强的距离感,他们在自己的世界里活着就像夏天午睡的人,那种生硬的普通话或是粤语,像梦呓,像电影。他这种外来仔,究竟是搭上火车回到北方呢,还是搭上轮船远渡重洋呢?令人费解。

    我离开广州前,最后一次去看他。天气很热,没有空调的屋子待不住,他在麦当劳里写小说,我终于有机会坐下来浏览那部长篇。他说那不是小说,因为写的是他自己,但也不是自传,因为有别人的故事。故事看上去断断续续,枝节并生,人物称谓也不统一,一会儿直接引语一会儿间接引语,其中有一个叫周的我可以肯定是你,另一个叫未来的姑娘肯定是我(尽管似乎没有登场);我读到你们在小镇上遇到了一个和未来长相近似的女孩(我现在怀疑那个姑娘会不会是蒯凤玉)。后来,他合上电脑。我问他何时能写完,他又开始说鬼话,写作的进度取决于时间的快慢,有些年份,实在过得太快。我又问他,小说叫什么名字。他说,《人山人海》。我说,像电影名字。

    我们谈起那本叫作《逆戟鲸》的小说集。他说,朋友帮忙,有一天收到一封电子邮件,说是有一本书在他们手里已经印了出来,要寄几本样书过来,挺高兴的,大概印了五百本。我问他,有没有引起文学界的注意。他说都是文青自己在玩,没什么影响力,稿子也是朋友转给他们的,没见过出版人,这些年就写了这么多,除此以外,只有这本未完成的《人山人海》——长篇小说或者自传。我鼓励他说,这本小说写出来,一定能受到文学界的关注,不再默默无闻(他那副落魄的样子看起来很需要一点小小的成功来补偿一下)。他听到这话,吸着可乐,看着我,那眼神怎么说呢,是回到了大学时代,一个人栽进沟里刚刚爬出来的样子。我立刻意识到自己说错了,我们还不算太老,三十多岁,只是大龄文艺青年罢了,没有人知道文学界到底是什么到底在哪里,仅仅是一无所知地相信着文学。我改口说,那就顺其自然吧。他说,谢谢。

    我拿出那本书,请他签了名,他题款道:愿你谈笑破敌,战无不胜。我也说,谢谢。我们就在麦当劳握手告别,我飞回北京,他留在广州。对了,临走前,我告诉他,文学社的李玫挂着他。他说,当年写诗的,湖南人。我还以为他忘记李玫了呢。他说,那姑娘中意塞克斯顿和毕肖普,就像你中意阿赫玛托娃和茨维塔耶娃,如此一来,我总会想起你们。

    周劭听完这些,只说了一句:没错,那座小镇确实是他象征意义上的故乡。辛未来说:这话我一直不理解。周劭说:就是我们死后都要回去的地方吧。辛未来认为这说法过度诗意。周劭指着前方说:我听见海的声音了。

    两人走到三岔路口,香樟树终止在这里,前方横着一条马路,似乎是与海岸线平行,但是看不见海。周劭穿过马路,站到路基上向前观望,只觉得湿气迎面而来,海风像冷气机吹在身上。辛未来问:前面是海?周劭说:不,滩涂而已。

    两人相信,海就在前方,也许几百米远吧,然而雾气浓重,什么都望不见。路基高出滩涂一米多,坡上尽是荒草,夹杂着绿色的玻璃,可能是碎啤酒瓶。周劭建议,别去滩涂,危险。辛未来不屑地说:难道你认为我会光着脚丫和你在海边奔跑?周劭不语,沉思了一会儿说:虽然你的口音仍像南方人,但你的讲话的基因已经是北方的了。辛未来说:不必总是观察我的变化,谈多了让我反感。她对着海的方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这个动作周劭至为熟悉),招呼他继续赶路,道路前方究竟是什么,彼此均无把握。

    走了几十步,两人看到了一个转盘式花坛,里面没有植物,只有新翻的泥土,一座形状不规则的巨大的金属雕塑,看上去像飘扬的绶带,或烟雾的轮廓。周劭忽然闲得发慌,绕花坛跑了一圈,问说:这像不像咱们学校以前的雕塑?辛未来说:没这么大,形状相似,反正这种鬼地方总是需要一个飘带的形象,飘带代表着什么?周劭说:青春,热烈,动感。辛未来说:可是在雾中看着瘆人,像新闻图片上废弃的切尔诺贝利核电站。周劭说:核电站咋会有飘带雕塑?辛未来说:我指的是废弃的城镇,撤空以后,仍然有核辐射,二十年没有人踏入,城市雕塑还在,周围可能荒草疯长,巨型老鼠四处乱窜。

    这时,周劭看到了远处,在雾气流动的地方,海岸线的反方向,有一栋建筑的影子,大概有三四层楼高,横向的体积很大。周劭怀疑可能是厂房,或是什么会堂。此时手机显示的时间是下午四点半,用不了多久,天就会黑。两人走近才看清,是一栋三层办公楼,装潢配件都是上个世纪的风格,仿佛世界末日幸存在这里的遗迹。几个当地农民正在院子里择菜,周劭问:这是什么地方,农家乐?回答:干休所。辛未来问:有住宿的房间可以提供给我们吗?回答:有,不对外营业。周劭掏出两百元说:两间房,不要发票,就住一晚上。有一个老人从板凳上站直起身,接过钱问:你们从哪里来的?周劭胡诌道:我们到海边来玩,迷路了。老人说:今天雾大。随后拿了一串钥匙,引他们往里走,那建筑的格式与中小学教学楼近似,每个楼层的东侧都是大开间,门都锁了,估计是会议厅。那老人介绍道:以前这是干休所,后来,设施陈旧,改成文联创作基地,平时没人来;若有人来培训时,你们是住不进去的。说完,打开一扇房门,里面两张标间小床,枕头被褥俱全。周劭说:对不起,我还要一间。老人看了他们一眼,那意思不言而喻,却迟迟不动,周劭会意,又给了他一百元,隔壁间是一模一样的格局,只是墙上多了一幅印刷品,两条鲤鱼,一丛水草,镶嵌在锈迹斑斑的镀铬镜框里。

    周劭为自己能找到这么个住所额手称庆,这一带虽不是荒无人烟,实际也就只有零星几间农村砖房,在雾中隐现,看上去不像能投宿的。两人在楼下跟着农民们吃过晚饭,又聊了几句,得知这些人都是厨师、门卫、清洁工,名义上有负责管理的主任,也很少来。创作基地究竟是用来做什么的?答曰,文联搞创作用的,住在里面写东西,不过大半年没人来了,太远,设施也差。楼房后面一片空地上,种了菜蔬瓜果,就是当晚的食材。辛未来说:我好久没吃新鲜蔬菜了,那工厂食堂几乎吃死我,怀疑那肉也都是死猪肉。

    晚饭后,人们下班回家,只留下门卫和一个清洁工阿姨。周劭点了根烟,到院子里吹风,看天色暗下来,过了一会儿,辛未来从房间里出来,问他做什么。周劭说:啥都不做,今天发生的事情有点多了,我脑子里捋一下。这时手机响了起来,是分销处的座机,朱进治在电话里说:周哥,车找到了,到哪儿来接你俩?周劭举手示意辛未来不要说话,回答:我已经走了,谢谢你,兄弟。朱进治说:不客气,我没事。说完,电话断了。

    周劭告诉辛未来:那伙人已经找到分销处了,首先,这边的销售员从来喊我课长,不会喊我周哥,其次,我也没跟他们说过我这里是两个人。辛未来说:机灵的销售员。周劭说:这小伙子爱看黑色电影;另外,我估计光头没死,如果死了,现在就该是警察坐在分销处了。辛未来说:真奇怪,起这么大雾,这些人是怎么到市里去的。周劭说:可能是开了一下午的车?

    没过多久,孟芳又来电话,说她刚刚溜出分销处,下班前来了几个混子,堵在办公室里查他。周劭问了问情况,确认光头没死,伤得有点重,正在医院里接受观察,便松了口气。孟芳问:你在哪里?周劭说:你不要问这个。孟芳说:好吧,千万别到分销处来,能跑多远跑多远,也别去仓库,这些人到过库区了,门房说你和一个女的一起走了,然后,他们似乎也在找那个女的,把咱们的仓库大门撬了。周劭说,你可以报警。孟芳说,我惹不起他们,最后提醒你,也别去车站码头,你打的是一个有头有脸的大哥,看这架势全城的黑社会都在找你;实在躲不过,就找警察先把你拘了,牢房里比较安全。周劭笑了,说我懂这种套路,不用担心。孟芳说,当然你也可以到我这里来躲几天。周劭说,不必,我惹了大麻烦,不想再干这行了,回去就辞职。孟芳问,查到王新华了吗。周劭说,没必要查了,这已经不关我的事了。说完掐了手机。

    天已经全黑了,两人喘了口气,借着门房里的一点灯光,在院子里随意散步。辛未来说香烟抽完了,周劭发给她一根,两人在角落里抽着,仿佛长吁短叹。辛未来说:没把人打死算你运气,我已经把自己从新闻人变成新闻当事人,也许到明天就该有当地记者来采访我了。周劭说:你这么一说,我也觉得,违背了你的职业操守。辛未来说:还好,偶一为之。周劭说:这些年,我他妈的也把自己从一个看仓库的变成了经济侦探,有时候还要负责追捕逃犯。那语气非但不懊恼,还有几分得意。周劭又说:干你们这行的,也有坏人,发新闻敲诈勒索,没啥职业操守。辛未来说:看来你体会颇深。周劭说:也就是前年,我最后一次驻守外仓,我们的瓷砖出了点质量问题,有一个记者要曝光,公司正在竞标,不能有负面评价,分销处掏钱摆平了他。辛未来说:小儿科,更黑的事情你不知道。周劭说:是啊,你是我认识的第一个记者。

    这时,辛未来从嘴里喷了一口烟气在周劭脸上,并凑近他,盯着他,发出一阵真正的叹息。她说:你怎么会沦落到去管仓库了,我无法理解。

    周劭拍她肩膀说:不用猜,纯属我倒霉。

    周劭躺在床上,他想,奇怪,一个人活到三十多岁,会产生一种追溯以往的冲动,尽管三十多岁还很年轻,但在大脑某一处可能已经意识到生命开始枯败,毕竟,远古时代的人类也就只能活到这个岁数,此时不追溯,明天也许就死了。这是人类从几万年前保留下来的本能吧。又想到,端木云也一样开始写他的长篇小说。在周劭看来,追溯一生并不难,追溯十年的光景却显得捉襟见肘。

    辛未来住在有画的那个房间,快九点钟时,她过来敲门,让他去她房间。周劭见她头发湿漉漉的,刚洗过澡。辛未来说,房间里没有毛巾哎,也没有电吹风,我是用床单把自己擦干的。周劭说,我根本不敢洗澡,怕电热水器把我给电死了。两个各躺在一张床上,看着墙上的画。周劭问,那一年,为何不告而别。辛未来说,我知道你要问这个,咱俩告别之前,我会告诉你,现在聊点别的,说说你仓管员的生涯,你是怎么耽误自己的。

    周劭说,我刚才在想,十年,很难谈论,十年的漫长和短暂都超出我的预期,只有经历过才会发现,十年,刚好可以用来否定自我。

    辛未来说,若是讲不出来,那就我提问你回答吧。

    周劭说,可以。

    和我长得很像的女孩是谁?辛未来问。

    周劭说,好吧,我决定结束这个游戏,回去睡觉。

    好了好了,辛未来说,你让我一个记者情何以堪,换一个方式提问,为什么会想到去做仓管员,你,还有端木。

    周劭答道:当年我们去那个小镇,小镇边上有个开发区,我们几乎身无分文,如果不找份工作就得饿死在那里,当然,这说法夸张了,但最起码得睡在大街上。仓管员这份工作很实在,既不像流水线那么辛苦,也不像销售员那么浮夸(我之前曾经做过销售员,吃了大亏)。端木当时像是中了邪,我怀疑就算我拉他去抢银行,他也会同意。更具体的原因是我喜欢上了美仙公司储运部的一个女孩(没错,和你长得很像),做仓管员比较容易接近她吧。

    辛未来说,好,我们迅速绕回了第一个问题,谈谈她?

    不谈。周劭说。

    那么谈谈你四处看仓库的经历吧,辛未来说,否定自我是什么意思?

    周劭答道:九十年代,我们在大学里,谈得最多的并不是文学和爱情,而是钱,职业。九十年代是什么样子你也知道,自由,草根,骗子横行,到处是车匪路霸,在街头卖假药的人也能发大财,开一间黑网吧可以活一辈子。就像你的初恋男友,觉得跳下大海漂到英国美国才是人生出路,我也差不多。我以为这样的时代很适合我,鱼龙混杂,每个人想的都是捞第一桶金(那时我们讨论过,赚到第一个一百万,就算第一桶金了),可是具体用什么办法捞金,鬼知道。一九九八年在人才市场,你我像两个输光了钱还倒欠两万块的赌徒晃荡在赌场里,我理解为啥有人会去抢银行,我们所有人能想到的发财方式,都是低配版的抢银行,差别不大。这些年我一直想着,是不是也干一票大的,把一卡车大理石运到建筑工地上,卖给承包商,收现金,然后消失掉。人要铤而走险的时候会丧失理智,有人为几万块现金持枪抢劫,有人绑票富翁,还有人四处打劫只抢到几十块钱。我怀疑自己也没有那份决心往海里跳。我见过很多一不做二不休的人,和我同龄,出身也相似,这些人无一例外,全都栽了。正确的做法是什么?我来举例——当年的大学同学,一部分去了大城市的写字楼,你知道谁混得最好吗,是一个叫赵广兴的哥们,绰号白条那个,因为他在校期间很爱借钱,总打白条。白条的姨夫在北京开了一家互联网公司,他进去先做实习生,然后迅速升任部门主管,此人品行很差,但在二〇〇二年,他姨夫把公司卖了,白条作为股东分到了五百万,在他二十八九岁的时候。大前年我见到白条,丫在北京买了三套房子,目前应该正在涨着呢。他对我说,周劭啊,你丫要是当年跟我一起干,现在至少也百万身家了。我呢,让他还当年欠我的二十块,不要利息,就二十。丫真掏钱还了。我确实羡慕他(经你陈述,我也有点羡慕端木),然而,我不能每分钟都羡慕,你要我怎么样呢?找你抱头痛哭?我既没有发财也没有去写小说,没有死于车祸没有被黑帮砍手,更没有让警察乱枪打死,在一家土鳖公司做个副课长,月薪五六千,活到三十多岁试图理解新闻理想和文学理想。

    辛未来说,安静,安静,我们不讨论人生观,实际上,我在你和端木那里都觉察到,你们对于看仓库这件事,还有一点小小的得意。

    周劭说:四处看仓库并不算糟糕,收入还不错(月薪加每天的出差补贴),除了个别极端情况,衣食住行也过得去,而且没人管(你经历过流水线,知道“没人管”意味着什么)。我曾经辞职,想到写字楼里找份工作,但发现自己已经受不了那份管束,最后还是回去看仓库了。当然,我损失了时间,时间不是一分一秒流逝,而是以半年为一个单位打包销毁。我不清楚你说的得意是什么,也许是命里自带,也许每个人都会为自己那点可怜的经历而得意。

    辛未来说,讲讲你所谓的极个别情况。

    周劭说:嗨,说起来,倒不免得意。二〇〇〇年被建筑老板的马仔用火药枪指着头,要我开仓库发货,绝对刺激;〇一年被偷;〇二年在火车站被人抢走了所有行李;〇三年非典,倒没什么大事,中间辞职了一回,本想到北京找份体面的工作,结果被堵在一栋楼里半个月,后来又回到美仙公司;〇四年在一座城市,下暴雪,手机被人偷了,我把前任仓管员的骨灰带回总部,这孩子车祸死了;〇五年发生了更多的事,来不及讲。

    辛未来说,这么说来也不是极个别情况,很频繁。

    周劭说:追溯起来很频繁,平摊到实际时间中,就显得稀薄了,大部分都是别人的事,我作为看客和配角存在。我曾经热烈地想参与到世界中去,怎么说呢,抢银行(逃逸成功)就是一种参与,劫机可能也是,你和全世界发生了关系。照这个逻辑,目前看来,我变成了一个旁观者。

    我也是。辛未来笑了一声,摆手表示无法再聊下去,从床头柜上拿过周劭的烟盒,里面只剩最后两根。烟不欺人,辛未来说。两人盘腿坐在床上抽烟,对视,看着烟气在彼此之间起伏弥漫,又不约而同看墙上的画,灰色的鲤鱼和红色的鲤鱼。周劭说,这里的一切都让我回到了九十年代。辛未来问,怀旧吗?周劭说,不,既不伤感也不温馨,只是觉得,有时候,难免会精神涣散。

    周劭那晚梦见的是梅贞,到凌晨时,觉得很痛苦,醒来喝了口水,脑子还停留在梦里。

    经由辛未来一再追问,他回忆起来,梅贞是二〇〇〇年春天离开铁井镇的。他那时在G市,一座很少有人知道的三线城市,位于淮河南岸,离端木云的家乡不远,生活条件相当糟糕,库区所在的位置附近连一包货真价实的香烟都买不到,矿泉水是假的,饼干是假的,药也是假的。他想买一个手机,生恐上当受骗,有时候趁着发传真的机会,他给梅贞打一个电话,随便聊几句话。有一天接电话的是另一个女孩,周劭让找梅贞,那女孩说,梅贞辞职啦。问去向,女孩也不知道,说已经走了好几天,宿舍里也搬空了。

    库区临河,周劭站在河边,想着梅贞到底会去哪里,一种可能是还在开发区,只是换了公司,也可能是彻底离开。他望着河水,想到曾经读过的一本小说,那故事里的姑娘因缘际会来到男主人公身边,作者将她比喻为顺着河水漂流而来的襁褓中的婴儿。他想,也可以认为,她们是顺着河水漂走了(那时他同步想到的人是辛未来)。他没有梅贞的联系方式,也没有共同的朋友,只知道她家住在重庆靠南的一个县城,父母是兵工厂的工人,除此一无所知。好多日子过去,梅贞没有打电话到库区,后来他被提前调离,到重庆交接,他知道这下她得绕一个弯才能找到他(打电话到总部,通过总部再找到当地分销处或库区办),也或许她会直接出现在重庆分销处呢?然而,仍然没有音讯,梅贞就这样消失了。

    关于顺流而来的婴儿的比喻,这天凌晨,周劭又喝了很多水,心想,我是一个站在河边等待的人,这比喻让他觉得幼稚。等什么呢,难道等河水逆流吗?那该有多么愤懑,像个活不出样子的人。天亮时,他又困了,倒在床上蒙头大睡,再醒来时已经接近中午,手机没电了,充电器落在旅馆里。他去敲辛未来的房门,没有动静,外面的清洁工告诉他,那女的出去买烟,挺久了,烟店在西边,得走一段路。

    周劭回到房间洗脸刷牙,这么一会儿工夫,辛未来仍未回来。他来到街上,见雾气已经下沉,变为低云铺在地面,隐约能看到远处的一栋高楼。他朝那方向走了一段路,忽然之间,海雾又翻涌过来,像一个巨型阀门在放蒸汽,然而那雾是冷的、寂静的,高楼瞬间又看不见了。周劭想,这情景真是惊悚,原来海雾会不断涌向陆地啊,像是拥有一种冷静且狂暴的人格,无休止的执着。他停下脚步,不知道该继续走下去呢,还是回到住处等辛未来。他下意识地从口袋里摸香烟,随即想起烟已经抽完。这时,从对面走过来一个人,他认出是辛未来,拎着塑料袋,正哼着歌。周劭说,出去多久了,我有点担心。辛未来说,你的初恋情人并没有你想得那么笨拙,更麻烦的事情我都能应付过来。说完,递给他两包烟,又从塑料袋里拿出一罐雀巢咖啡。周劭说,不喝,拆了一包烟,两人又抽了起来。咱俩这烟瘾,周劭摇头,简直像战友。辛未来自顾打开易拉罐喝了起来,说:为这趟差事,我几乎把咖啡戒了。周劭说:作为打工妇女,喝咖啡怕露馅吧?辛未来说:是的,即使罐装咖啡也只能偷偷喝,打工妇女不喝咖啡,抽烟我就抽五块钱一包的中南海,平时是二十块一包的,总之,必须显得自己很穷。周劭说:打工妹并不都节俭,也有花钱极大手大脚的。辛未来说:胡说,流水线女工哪舍得花钱,舍得花钱还做什么流水线,你说的怕都是夜总会小姐吧。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打着嘴仗,又走回到文联基地,小食堂里开午饭了。周劭借了充电器,开机收到一堆乱七八糟的短信,童德胜,孟芳,朱进治,以及上海的舅舅,告知他今日母亲火化。周劭心情不佳,吃了几口饭,走到院子里看天气。过了一会儿,又收到一条短信,不在通讯录里的号码,用夸张的口气描述了光头是这一带很有势力的人,命令周劭立即复电,否则死无葬身之地。周劭知道分销处把自己的手机号透露出去了,骂道:土匪。回复了一条:老子已经辞职,现在在火车上,这号码不用了,江湖再见。然后又补了一条:老子就是李勇军。这个十年前的玩笑终于派上了用场,随即关了手机。

    辛未来走到院子里,见周劭怏怏不乐,问道,出了什么状况。周劭说,还好,咱们尽早离开为妙,早上睡过头了你应该叫醒我。辛未来说,我猜想你很累,多睡会儿吧,再说雾又大了起来,咱们徒步往外走也不是办法,你现在仍然是一副很累的样子,发生了什么。周劭说,哎,你没心没肺的青年时代真的过去了。说完这话,辛未来嗔怪地拍了他一掌。无论如何,周劭说,这是我能遇到的最好的重逢了,不是抱着小孩在幼儿园门口,也不是满桌成功人士的同学会上,江湖儿女,莫问过去将来。

    这天下午,来了一辆天蓝色的农用三轮,城乡接合部最常见的那种,开车的小伙子是清洁工的儿子,披着件透明雨披,大声嚷着他们听不懂的当地话。周劭心情又好转,问小伙子从哪里来,答曰镇上。具体在哪个位置,小伙子指向市区的反方向,离此十公里。周劭将他拉到一边,问能否带他们去火车站,小伙子心情比他更差,死活不同意,只愿意拉他们到镇上。辛未来就问他,这么大的雾,怎么才能离开这里。小伙子说,镇上没雾,你们搭辆车就能去随便什么地方,会搭车吗?两人一起点头,信心满满。小伙子伸手要五十块,周劭给了他二十,说到镇上再付三十。小伙子说,你俩肯定不是打工的,气质不对路。辛未来笑了,问说,你看咱俩像啥?小伙子说,地质队员,我见过地质队员,就是你俩这样,但你俩什么装备都没有,看上去像彪子。周劭说,我操,婊子?辛未来纠正道,彪子,本地土话,骂人傻逼。

    两人搭上车。小伙子并不在乎大雾,马达轰鸣,冒着一溜黑烟。周劭坐在车斗里,提醒他开慢点。小伙子说,放心,起这么大雾根本没有汽车敢上路,我们只管开。周劭说我担心你开到沟里去。小伙子说,你如果是个霉星,坐飞机也会掉下来。周劭说,好吧,我赞成你的逻辑,但这车可是你自己的。小伙子仍嘴硬,说,你害怕雾天是因为四周缺乏参照物,实际我开得并不快,这条路,闭着眼睛开。农用三轮剧烈颠簸了一下,小伙子解释道:刚才碾过一块石头,体会一下。辛未来说:妈的,都闭嘴。半小时后,雾明显淡了,这是驶出了雾区,道路却更颠簸。小伙子介绍,这一带已经不是开发区,是农村。辛未来说:我们都看出来了。然而,没过多久,道路又平整了,两边出现了别墅。小伙子又介绍:这一带是别墅区,也就一公里的路段还不错,再往前又是老样子。周劭问价,小伙子说很贵,好几十万,没人买,幸福了当地农民,被征地之后,他们全都住到了公寓楼里,再也不用种地。那么他们靠什么活着,辛未来问。小伙子说,靠补偿款啊,给别墅做保安啊,剩下的就去开发区打工啊。辛未来嘀咕了一句,都不种地了。小伙子不乐意,大声说,谁他妈愿意种地,谁他妈愿意让自己的爹妈儿女种地,人们之所以肯种地是因为认命了、没出路。周劭说,建筑工人也一样。小伙子说,不一样,建筑工人做一天挣一天,妓女也是,农民自古低人一等,你光听说过农村姑娘去做鸡的,有听说过妓女改行去种地的吗。辛未来说,你的说法很正确,没毛病。周劭说,唯一的毛病是,城里人也可能去做鸡做鸭。

    农用三轮开到一条街上,停下,却不见一辆中巴车之类的交通工具。小伙子收了车费,打算回家,周劭看了周遭一圈,骂道:这哪是镇,这他妈是个村。小伙子说,我老自称是镇上的,说惯了,实际是个村,但是别急,会有过路车的,公路就在前面。说完溜之大吉。周劭想追也来不及,只得说,上了这农民一当,咱们得小心点,这村里水很深。

    两人往前走了几步,确实是看见了一条挺不错的公路,新修的,似乎是从正中劈开了小村,既无隔离带也无天桥,两侧的农村小楼开着餐馆和杂货店,远处一片丘陵,并没有车开过。一只母狗带着它的小奶狗趴在公路边,辛未来走过去逗狗,奶狗怕人,躲到母狗身后,那母狗站起来护住小狗,也是怯生生的,用温驯的眼神看着辛未来,并不叫唤。两人找了个石墩坐下,左右张望,公路沉默着。等了好一会儿,辛未来说:没车。周劭说:曾经,长达半年时间,我就是坐在公路边,身后是库区。辛未来说:端木也讲到过类似的感受。周劭说:我没有和他交流过,就我来说,表达这种感受挺难的,就像我在一幅画中(和通常的浪漫比喻完全反向),而我并不知道这幅画被挂在什么地方。辛未来说:端木讲的是,相信目力所及的世界里有一个独立的神。

    天黑前,周劭认定不会有车来了,即使有,也不会在夜里让人搭载。两人在路边餐馆里点了饭菜,辛未来要了一瓶啤酒开了,正式祝贺彼此重逢。其间,她出去给报社打手机报个平安,恰好看见一辆轿车开过,便伸手示意,那车没停。回来后,她给周劭斟酒,说:我得给你赔个罪,把你拖下水了,惹出好大的麻烦。周劭说:在中国,你这样站在路边拦车,好人是不会停下的;坏人看见你是女的,把你拖到什么地方去办了。辛未来虚拍了他一嘴巴,说:那咱俩该怎么办。周劭说:等某辆卡车路过,恰好停下,和司机谈个价。辛未来说:那得等到什么时候?周劭说:不知道。

    这村上没有旅馆,问了老板娘,倒是愿意给他们在餐厅里待一宿,然而并没有睡觉的地方,只能趴在桌上小憩。辛未来说,不要紧。问两人身份,周劭仍是撒谎说,到这边来旅游的,迷路了,本想回市区,又搭错了车,只能凭运气再找一辆了。老板娘指指后院,说:那东西不要怕。原来是口空棺材,还没上油漆。两人都了解农村的风俗,辛未来说:不怕,我胆子大得很,曾经睡过棺材板。又问:这边农村还能土葬吗?老板娘说:听说明年就不行了。周劭在一边说:我也不怕,我抱着骨灰盒睡过一宿,没错,是装了骨灰的。老板娘忙说:那是真的晦气。

    夜里,辛未来问,抱着骨灰盒是怎么回事。两人喝了五瓶啤酒,意犹未尽,索性拎着瓶子坐在公路边喝。

    非常离谱的事,好几年过去了,觉得匪夷所思,周劭回忆道。

    一个不算朋友的朋友,其实是同事,不幸死在外面了,我被公司委派去处理后事。除了骨灰盒之外,还有一系列与此无关的麻烦事,我在那地方住了两个月,目睹了枪击凶案现场,以及一个库区办主任永久性的失踪,一场暴雪,覆盖整个华北地区。总之,在春节之前,下雪的深夜,我终于买到一张站票,扛着骨灰盒爬上了一辆去上海的绿皮火车,我得把它带回总部。骨灰盒此前放在箱子里,用麻布扎紧,我本来想用封箱带绑一层,后来想想,进站要安检,万一让我开盖,会十分麻烦。我一直担心那骨灰盒出问题,好像自己是个毒贩子。进站之前,我的箱子毫无理由地裂开了,骨灰盒露出一角,吓我一跳,可能它也觉得很闷吧。我只能买了个便宜的拎包,把它装进去——就他妈和我的内衣内裤放在一起。那车上全是人,民工,妇女,军人,小白领。我猜想,开往奥斯威辛集中营的闷罐车大概也就这个密度了。那时候,我已经体力耗尽,周围的人也是,我非常担心有人发狂,我坐火车时曾经见过有人因为过度拥挤而发狂,但那次没有,可能是因为那是一个寒冷的深夜吧。骨灰盒装在包里很硌人,一直提醒我,它存在,它存在。我要找地方安顿它,行李架全满,不得不把拎包放在身边的座位底下,另一个背包挂在胸口。我站着睡了一会儿,确切说,是竖着睡了一会儿。醒来还是深夜,有一段时间,火车压根就没动,停在大雪中,这太令人绝望了。我仍然惦记着拎包,用脚伸进座位底下蹭一蹭,感觉它不在那位置了。我可真急了,费了很大的劲弯下腰去看,发现有两个农民工在座位底下躺着。我问他们,拎包呢。这两个人睡着了。我想,拎包不能丢啊,那简直和我的命一样重要,是另一个人的命。我就钻进去把他们推醒,你知道春运时的火车座底下,那是比垃圾桶更脏的地方,这俩小子在下面躺了不知道多久,不吃不喝,可能也不上厕所。我一钻进去,他们醒来,就在座位底下和我打了起来,要赶我出去。座位底下很黑,我看不清,后来我一伸手摸到个硬邦邦的东西,确信那是骨灰盒,可是包没了。再伸手摸,发现拎包被他们垫在屁股底下了。那两人躺着继续踢我,像什么呢,像猫在打架。我已经出不去了,外面全是腿,我也不想出去,不得已只能还击,也像猫一样踢他们。不得不说,在那个环境里,农民工是世界上最难缠的人,也缺乏幽默感,我们打得筋疲力尽,有一个小子提议说:给一百块钱,我们让你躺进来。我真付了一百,有钱以后,他们的幽默感回来了。另一个小子说:手里抱的啥玩意,放不下了。我说抱着第四个人呢。

    于是我躺在火车座位底下,渐渐睡过去,我对车厢里的各种气味失去了感觉,听觉却变得敏锐,在那种有节奏的咔嗒咔嗒声中,我听到了鼾声,小孩在梦里哭,车厢远处有人手机短信响了一声。我在车上通常睡得很浅,也不会做梦,像游击队员,但是那天晚上我太累了,只想昏睡一场。然后,我听到骨灰盒里发出沙沙的声音,醒了过来,那声音消失了,我睡下去,那声音又出现。骨灰像沙子一样在里面晃荡吗?绝不可能。后来我抱紧了骨灰盒,对它说:哥们,稳住,无论你想告诉我什么,咱们都得过了这一关再说。我就这样抱着它睡了过去,一直睡到上海,睡到天晴的地方。

    事后没打开骨灰盒看看吗?辛未来问。

    上车之前倒是看过,过安检的时候,他们真的确认了一下盒子里是骨灰而不是面粉或者白粉。周劭说,当时安检的脸色有多难看,你想想。

    那就听我讲棺材板的故事吧,辛未来说。

    二〇〇三年夏天,我来到浙江和福建交界的地方(说起来,那就是蒯凤玉的家乡),不是做新闻调查,是旅行。当时我快要结婚了,工作单位从广州挪到北京,旅行是独自一人。

    那地方是山区,没有旅游景点,有一条不为人知的古栈道,一个人走太危险,我没去,就住在镇上。住那里想做什么呢?休息一下,考虑婚姻和前途吧。和我们通常所知的浙江、福建不一样,小镇生活比较艰苦,路也没修好。我想去山上转转,他们告诉我别跑远,山上没有手机信号,野猪和捕兽夹容易伤人,还有坟堆。

    有一座祠堂离得不远,也废弃了,我去看时,祠堂前的台阶上坐着一个老太太,穿着旧衣服,看上去七十多岁了吧,很健康,也不说话,对我笑,树的影子在她脸上晃动。我能听懂一点当地方言,但不会说,她却连普通话都听不明白。我坐在她身边抽烟,她也掏出香烟。我想这是一个抽香烟的老太太啊,不一样。我的祖母也抽烟,过去是生意人家庶出的小姐。老太太拿出火柴,划呀划呀,手上没力气了,划不亮。我替她把烟点上,老太太就伸过手摸摸我的头发,笑一笑,意思当然是谢谢我,可是从那时起,她就不说话了。

    后来,我走进祠堂。是一天中最热的时候,下午一两点钟,蝉声缭绕,我看见祠堂里摆着一排棺材,有些已经上漆,有些还没有。我并不害怕,只是奇怪为什么会有一排。随后,老太太走了进来,冲我摆摆手,那意思是不能摸啊。我当然不会摸。老太太指着其中一口棺材,又指指自己,我就明白了,那是她的棺材。说实话,木料很普通,我们福建人别的不一定懂,看木料都是内行。她态度就像是介绍自己简陋的卧室,仍然笑着,乡下老太太的那种单纯。

    我当时的未婚夫打电话过来(他是一家外企的高管,年薪五十万以上的那种),我就离开了祠堂,一边讲话,一边向镇上走,我们讨论度蜜月的计划(后来去了新加坡)。打手机时,我回头张望,看到那老太太又坐回到了台阶前,她对我挥挥手,那意思是走吧。那时,我忽然想,哎呀,像是看见了我自己,老年以后回到福建的家里,一切是旧模样,没变,外面的世界和我都变了,总之有点凄凉。我的未婚夫觉得我在电话里长久无声,他很突兀地问:你到底想好了没有?我回过神来,说想好了,我决定结婚。他就笑了,说问的是想好到底去哪里度蜜月了吗。

    那天,我回到旅馆,问老板,祠堂里的棺材是怎么回事。老板很神秘,支支吾吾的令人起疑。追问之下才知道,当地正在落实火葬,有一个时间节点,到某天某日之后就不能再土葬了。过去很多年,他们都是把死去的人装在棺材里,埋到山上,不需要花什么钱,不需要去县城殡仪馆跑一个来回,棺材很便宜,比火葬便宜。

    我是个无神论者,不相信任何肉体的复活,复活比死亡更可怕。人生就是阅后即焚。后来,我结婚了,两年后发现他劈腿,于是离婚。但我没有离开北京,留在那里继续工作。这场婚姻让我觉得像海面升起一头怪兽,破坏了一切,最终怪兽被杀死。有时候,我觉得它遗留下了某种长远的东西,我指的不是孩子也不是心理阴影,明白?

    回到那个山区继续讲。那天晚上,我住在旅馆里,想到很多从前的事,比如那个漂洋过海的初恋男友,还有你。第二天醒来,旅馆老板和我继续聊棺材的事,他说,镇上有两个老人自杀了。我很震惊,当时我根本不知道山区的老人会因为赶在火葬令实施之前而自杀,我打电话给一个做深度报道的同事,他说这种事情很常见。我问,可以报道吗?他问我具体死亡人数。我说,也许两个,也许三个。他没有再回答我。那时他正在去往煤矿的路上,有一起矿难死了很多人。

    我这个同事是个牛人,做了八年深度报道,见过的世面远远超过我,食品厂这类内幕根本不在他眼里,各种煤矿事故,非法拘禁上访户,黄赌毒,强拆自焚,他都挖过料,有些报道能发出来,有些不能,有些真实性受到质疑。他有一个观点:做深度报道的记者会永久性地怀疑世界,因为世界也在怀疑他,他的每一句话都需要证词,实际上不存在交流的可能,实际上与好奇心背道而驰。通俗来说,就是“客观”,但似乎更复杂一些。

    又过了一天,我顺着石阶独自往山上走,大约有一个小时,山上全是树,起着风,后来下大雨了。我看见一座草棚,过去躲雨,发现是一片坟地。坟都在山坡上,数量不少,墓碑很低矮,有一些可能是有年头了,碑上长满青苔,有一些则是新坟。另外还有几个长方形的水坑,是刚挖的墓穴,可以肯定是土葬,下棺材的。草棚里挂着严禁烟火的牌子,大概是怕烧纸钱引起山林大火。活着的人无法评判死者,我站在那里看了一会儿,我确定土葬没有更高的意义,除了便宜一点,但人们并不会因为想省几百块钱而自杀。世界另一边的荒唐在于,人们常常无法选择自己的死法,却在为别人的死亡制订方案。

    雨停后下山,身上都浇湿了。经过祠堂时,我看到几个男人用扁担抬棺材,走过去一看,是老太太的棺材,他们要把它抬到镇上去。棺材黑得发亮,像一架不祥的钢琴。他们说,老太太昨晚上喝农药走啦,她要赶上土葬呢。那语气,就像老太太赶上了一班公共汽车。

    第二天中午我离开了小镇,太阳晒得土地发烫,我猜想这个天气里老太太会很快落葬。她死前坐在棺材前面想到什么,我完全猜不出,乡下老太太在自己的死亡之上安置了一丝宁静和喜悦,很不真实。我的婚姻也不真实。当我回到城市,见到街上的每一个人,都失去了真实感。

    周劭问,如果有人因为身患绝症而自杀,荒唐吗?辛未来说,值得原谅吧。周劭问,哪种自杀是不值得原谅的?辛未来说,都值得吧,包括畏罪自杀。周劭说:但愿如此。

    夜深后,两人在黑暗的公路上散步,沿路人家的房子里透出的灯光映射到路面上,没有车开过,两人走到村口,从那里可以望见远处的丘陵,仍然没有车灯。然而此时此刻,他们似乎都不怎么期待有车过来。夜里很冷,辛未来穿得不多,周劭把外套脱下来为她披上,辛未来索性挽着他的胳膊,开玩笑说,靓仔,让我寻回一点年轻时的感觉。周劭说,再聊点什么吧,比如你这十年的生活,事业爱情,婚姻家庭。辛未来说,我根本不想讲,不如聊你自己。周劭说,我和你一样,不想讲,十年一晃而过。辛未来又伤感起来,说:这十年还行,等到下一个十年再见面,你会发现,一切都不可挽回了。

    周劭趴在桌子上,天一亮就醒了,感觉睡得很难受,见辛未来在躺椅上歪着头,也没叫醒她,拿了一个玻璃杯到院子里洗漱。回来时看到棺材,在院子一边的竹棚底下放着,心想,这一觉倒也还好,没有梦见什么蹊跷的东西。将近七点钟时,他站到公路上,看见曙光照着远处的丘陵顶部,知道这是个好天气,东边的海雾可能已经散了。后来,辛未来也醒了,坐在门口抽烟,脸是肿的。到上午时,邮递员送来隔夜的晚报,周劭翻了一下,嘟哝说:起雾的消息在头版,但并没有咱俩的新闻。辛未来仍在抽烟,说:可笑,就算你杀了人,也不会立即上报纸。

    周劭对记者这个行当又产生了兴趣,问说:你采访过杀人案吗?辛未来说:当然,我做实习记者的第一次报道就是杀人,一个精神病砍死邻居孩子,然后新闻讨论了精神病人和精神病医院床位之间的矛盾。周劭问:啥矛盾?辛未来说:精神病人的数量永远超过精神病医院的床位,三倍,五倍,甚至八倍,准确地说是在中国的单一城市内,农村不知道,没数据。周劭问:谋杀有报道过吗?辛未来说:有啊,马加爵案,当时我是发稿编辑。周劭说:这小子被人歧视,是不是真的?辛未来说:照他杀人的手段和心理来看,绝对是恶魔。周劭说:确实,如果歧视够杀四个人的话,中国就没人了,歧视也只能歧视。辛未来说:你这个逻辑我听着不舒服,不应该歧视人,也不应该杀人。周劭说:没办法,我来自血汗工厂,逻辑就是这样,人是为生存而忍受,不是为毁灭而赌博。辛未来说:事实是,马加爵杀死的四个人,全都是贫寒子弟,案件本身不构成阶层之间的冲突,倒是能反照出同一阶层之间的失序。周劭说:我见过很多案件,说实话,看不出它们和社会之间有任何关联,一个人想要犯案总会犯的,不管站在他面前的是敌人还是朋友,还是一只兔子。辛未来说:这是你的看法,比较浅薄。周劭问:连环杀人案有报道过吗?辛未来说:没有,连环杀人案很难即时报道,如果是悬案,就更不可能了。周劭还想问,辛未来说:别问了,下回找个电视台跑刑事案件的记者,你不但能问到各种杀人案,还能看到匪夷所思的录像,切成肉丁的,摔得粉碎的。周劭说:好,我不问那些杀人放火的,问问你,枪案接触过吗?辛未来说:你们那个开发区,当年就是枪案。

    中午时,辛未来想打电话给报社,让派车过来接,恰好有一辆五吨卡车开过,周劭伸手示意拦车,卡车主动停下,跳下一个矮壮汉子,走进店里吃饭。周劭上前,问说,能否将他们带出去。司机说车不进市区,目的地是一百五十公里外的邻市,周劭觉得这样更好,更安全,便和司机谈好了价钱,又替他付了午饭钱,估算了一下,黄昏前可以到达邻市。辛未来在餐厅里买几瓶纯净水,两人上车,驾驶室刚够坐三个人。周劭对她说,跟这地方告别吧,你应该再也不会回来了。辛未来说,中年男人的奇怪伤感,我去过的地方,多数都不会再回去,这有什么重要的。周劭说,和你想的正相反,过去那些年,我最怕的就是重返某个库区,那简直像永劫轮回。辛未来点头,显然是理解了他的说法。但是,当卡车启动时,周劭忽然想到了梅贞,想到大约十年前曾有过相似的一幕,他想,糟糕,回忆全都涌了上来,实际上即便是他自己也不能完全理解自己。

    在车上,辛未来和周劭开始谈论多年前发生在铁井镇的枪杀案,巧得很,那卡车司机也曾去过铁井镇,但没有去过美仙公司。他为开发区一家制药厂拉货,说起该厂,周劭却毫无印象。司机话不多(大部分卡车司机都不爱说话,爱说话的干不了这行),只说,那开发区治安不好,有一天夜里他睡在车上,看见街上打群架。周劭说,当年打工仔太多,经常喝点酒就打架。司机说,两伙人抄家伙打架,那个词怎么说?辛未来说,械斗。

    那起命案发生在春天。辛未来继续说:有一个当地老板,开服装厂或是玩具厂的,手上还有其他公司。这个人早年是黑社会,九十年代把自己洗白了。二〇〇〇年春天,一个杀手,在开发区一家大浴场门口用自制手枪近距离爆了他的头,司机逃跑,杀手追进浴场打死了司机,然后手枪掉进了浴池里,他跑出浴场没多久就被警察活捉了。

    周劭问:你一个外地的记者,跑去那里采访杀人案。

    辛未来说:倒也不是,我们是去报道当地的环境污染,造纸厂和印染厂非法排污把水产养殖户的鱼毒死了,这起杀人案恰好就发生在我到达的第二天,枪击地点离我住的酒店只隔了一条街。周劭说:那些宾馆和浴场,当时都在小镇东边,西边是开发区,只有一些廉价旅馆。辛未来说:是的,我住在镇上,那案子在当地很轰动,警察全来了,枪击案必是A级通缉令。周劭问:后来呢?辛未来说:不太清楚,我本想做一个深度报道,但采访不到杀手,我们调查的环保事件更棘手,涉及面更广,也更黑,杀人案就没追下去。周劭说:那不是杀手,是寻仇,那人叫俞凡,在开发区小有名气,做过不少坏事,当年秋天就处决了。辛未来说:嗨,原来你知道。周劭说:我也就只知道这么些,被杀的老板叫叶嘉龙,据说,丫更坏。

    下午时,卡车开过收费站,也就意味着他们离开了这座城市。辛未来长舒一口气,心情大好,拍醒正在打瞌睡的周劭,说:我有点无聊了,来,讲讲你是怎么被人用枪指着头的。

    周劭说:那一年在重庆,我去接端木的活,这是我俩唯一一次做交接,也是我最后一次见到他。他给自己剃了个光头,照公司管理条例可以立即开除。

    仓库在杨家坪,靠近列车货运站的地方,你知道,我对货运站总怀有好感。端木住在附近一家小旅馆,那时候重庆还没有开始大整改,四周一片破败,像电影里的世界。端木也喜欢那地方,我去之后,我俩同住一间,旅馆虽然很旧,但不脏,也没有乱七八糟的人入住。管这旅馆的是一个很能干的重庆姑娘,还没结婚,我和端木都觉得谁娶了她就是福气。姑娘挺喜欢他,乍一听他要走,还难过了一阵子,然后又说你们这帮人都是浪迹天涯的。那样子特别可爱。

    我们到仓库盘点,库区条件很差,管理不善,有些公司露天堆货,蒙一层油毡布,也不禁火,装卸工在棚子里生火做饭。我俩进库房,他们都围过来打招呼,非常客气。端木说,这里的苦力每月收入四五百元,很多人求他介绍去总部干同样的活,能多挣一倍。在那里,我第一次看到女装卸工,和男人一样肩扛手挑,小腿静脉曲张得厉害。晚上喝酒,聊了许多,聊到死亡、爱情、仓管员的人生(十分寂寞,但我们用的词是无聊),还有各自的所见所闻。重庆这座城市的底层社会,简直是一道景观。我俩当时还年轻,对这些东西,总还是有一种神秘感,以及,像端木云所说的,对痛苦和混乱的敬畏。他说,那些装卸工甚至连走出这个库区的能力都丧失了,没有库区的话,他们只能到街上去做棒棒。他说这地方人力太廉价了(实际上,那并不是最廉价的城市),令人一眼看到地狱,看到自己,有时候那些苦力做出愚蠢可笑的事情,除了嘲笑他们之外,也没有更好(或者更坏)的办法。

    他没有立即出发,打算在重庆陪我玩几天再走,他的下一站是宁波。第二天,分销处的一个销售员过来见我,叫刘俊,年龄跟我们相仿,重庆邮电大学毕业的,请我们吃了顿饭,不是街头的火锅,是正经饭局,花了一百多块钱。他在地头上玩得很溜,各方面都认识,后来我知道那片的派出所所长是他干爹(如果不是因为这个,我可能已经被打成残废了)。刘俊说,有一个当地的建筑老板,急着想要一批瓷砖,但手头周转不灵,希望端木先放货,老板会在半个月以后付款,再报总部开票。端木不同意,并且那时盘库已经结束,这仓库交接到我手里了。刘俊就问我交接签字了没有,我说还没有,可以马上签,刘俊说这仍然在端木职权范围内,当然咯,我也有权管这件事。刘给我俩敬酒,听说我和端木是老同学,无论如何要我俩一起帮个忙。端木仍然不同意,主要原因是,他不想自己走了以后,由我来担这个责任。你知道,一定概率之下,老板会赖账。

    刘俊十分为难,他说,这已经不是钱的事了,而是江湖道义,如果不放货,老板的工程进行不下去。刘打通了手机给老板,让老板自己求端木。然而那老板喝多了,太嚣张。端木听他在电话里骂人,就说去你妈的,然后挂了电话。那会儿刘俊的脸色已经很难看了,连连摇头。

    当天晚上没事,第二天,我俩也没觉得会发生什么。中午端木带我翻过一座山,我们顺着石阶走,两边的房子看上去都像是随时能塌掉的,跟上海的棚户区差不多,区别是,上海人不会住山上。后来我们来到一条大路上,看到许多大学生,路边全是美术用品商店。端木说前面是四川美术学院。我挺奇怪,总觉得美院应该在很小资的地段,不应该紧贴着货场。走过一个上坡拐弯时,前面重型卡车开过来,扬起尘土,车速很快。端木说这个转弯口的一侧紧贴着围墙,每年都会撞死一些学生,重卡刹不住,司机视野也受限。

    我俩坐在学校对面的米线店里吃午饭,整整一排街面,全是米线店、火锅店。给我的印象是,川美的姑娘都特别漂亮,任何一所大学都比不上。端木也这么认为。我问他有没有被哪个女画家爱上,他说,没有,但经常坐在这里看女画家,如果需要发货,就翻山回去。销售处借了一台中文拷机给他。我又问他,有没有去参加哪个文学笔会,他愣了一会儿,那表情总之是复杂,然后摇摇头,好像我在说一件他完全听不懂的事。

    他在重庆待了已经不止半年,一开始住在分销处,他们没有给他安排床,而是在花岗石会议桌上铺了一层棉被。之前的仓管员,都是这么熬下来的。他去了以后,拒绝再睡花岗石,分销处头头不答应,正好大区督导过来视察,是个女的,很同情他,就勒令给他安排住处。他自己找了一家旅馆,每个月六百元房费,由分销处承担。说起来,女督导可能也是喜欢他才愿意为他买单,然而在端木看来,近似是殖民者给新来的奴隶配了一张小床,床是好的,床也是羞辱的。幸好女督导也不是每天都出现,她一季度才来一次,频率不会让人过于尴尬。总之,那以后的每一任仓管员,都能睡在旅馆的床铺上了。

    在川美对面吃完饭,他招手叫停一辆公交车,带我去了市里。我们看了看江景,沿着十八梯往下走,他告诉我,重庆分为上城区和下城区,上城区比较富裕,下城区贫民居多,也更混乱。我俩看着重庆,那座城市层层叠叠,长江和嘉陵江从中流过。我记得他当时说的是:感觉顺流而下的命运在这里形成了漩涡。

    这时,拷机收到了刘俊发来的一条消息,意思是端木哥和周哥,求你们放货吧,别闹出大事了。端木不以为然。黄昏时,他带我逛了一圈红灯区,远远地看见姑娘们坐在街边的条凳上。我说这场面哪儿哪儿都有啊,不稀奇。我们站在街边抽烟,始终远远看着,像凝视江流。

    那天很晚时,我们回到旅馆,账台那姑娘坐在门口等我们,见面就说,千万别进屋,有人在里面,看上去要搞你们。端木说,知道,来谈事的。姑娘想报警。端木说,不用。我心里有点慌,跟着他进去,里面好几个人,刘俊也在,还有那建筑老板,长得高大威猛,手上有刺青。刘俊刚介绍完两边,马仔就把火药枪举了起来,指着我和端木的头,命令我们放货。刘俊吓坏了,两边劝。建筑老板指着端木说,哈儿,就算留你们活命,也要挑一根脚筋。我说,行,放货,但不要伤人。端木说,库房钥匙在这儿。他走到床边摸,所有人都以为他摸钥匙,他摸出一把手枪,转身指着建筑老板的头。我俩像滥俗黑帮电影里的经典镜头,他的枪指着建筑老板的头,马仔的火药枪指着我和他的头。刘俊当场就给我们跪下了。

    那建筑老板大概觉得不可思议,问端木,真枪吗,会玩枪吗。端木冷笑说,在这种地方,谁会怀疑一把枪是假的,我是打爆你的头呢,还是给你看一看买枪的发票?建筑老板也不孬,对马仔说,他今天如果敢开枪,你们就把这三个人全杀了。局面僵持了好几分钟,后来我说,都冷静,仓库现在我做主,明天放货,今天让我兄弟走,永远不再踏进重庆一步。

    我俩退出房间,什么都没带,就他妈带了一把枪,连夜往火车站跑。那姑娘在门口看见他提着枪,很是惊讶。这小子挺浪漫,临走前拥抱了姑娘,又从钱包里掏了五百块放在账台上,说老想给她买份礼物,来不及了。我们摸黑走到街上,打不到车,徒步往前走。我问他枪是哪儿来的,他说买的,仿五四,贵州产。我问他用这把枪干过啥没有,他说,没有,这是第二次用,第一次是在库房里试了一发子弹,仿制枪质量不是很好,多打的话容易炸膛。他把枪别在后腰,看这样子是想带上火车。我说,携枪,一支判五年。他说,知道。我说枪给我看看,他犹豫了一下,把枪交给我,我抬手就抛进江里了。他叹了口气,没说什么,黑暗中我也看不清他的表情。我俩是徒步走到火车站的,买了一张到杭州的硬卧,我已经累成了狗,什么都没说,送他上车走了。

    我回到旅馆时,人都走空了。端木还有很多没收拾的行李,一些书,我都给他寄到宁波去了。那建筑老板的货款是一星期后支付的。刘俊说,端木太狠了,这笔钱本来真会拖两三个月,但因为那把枪的缘故,老板还是一有周转就付了。我让刘俊跟谁都不要再提枪的事。刘俊说,我哪敢说出去,我的脑壳没那么硬。

    那姑娘一直很怀念端木,有一次我说,我有宁波的电话号码。姑娘叹气说,不要了,他长得好看,但他是个亡命之徒,而且他有女人,带进旅馆来住过,后来女人走咯。

    有一天盘库,我查看了一下,发现墙上的弹孔,一颗弹头嵌在里面。看位置,他当时是举枪平射,向着墙壁打了一发。为免惹麻烦,我把弹头抠出来,扔了。还发现他在报表上写的一些句子,他说:这里的冬天是一个不间断的漫长雾季。

    讲完这个故事,周劭长出了一口气,像是载重卡车开过了一个急转弯。辛未来问:那枪到底是哪儿买的?周劭说:他没告诉我,可能是火车站。沉默了很久的司机开口说:如果没人介绍,想买到枪很难,他一定是认识什么人。过了一会儿,司机问:那个铁井镇,现在治安怎么样?周劭说:扫黑以后就没再听说有人持枪了,但小地方终究难办,我就这么说吧,你要是不欠高利贷,基本上不会有人拿着大砍刀找你麻烦了。司机说:时代总会变的,过去和车匪路霸斗,现在和收费站斗啊。周劭乐了,说:您这车没超载,不用担心。

    卡车开进一处服务区,司机停车熄火,三人下车,去洗手间,等到周劭和辛未来在卡车边会合时,司机却没出现,于是又多等了一刻钟。服务区人不多,这时间里,两人抽了根烟,看看天色,一道航迹云无声地划过头顶,其余的云全都堆落在天边。一个保安走过来,指了指后轮,说这车有一个后轮瘪了。周劭回头看,果然如此。辛未来问,车还能跑吗。周劭摇头说不知道,也许只能跑五十码吧。司机仍未出现,两人不由得奇怪,到餐厅看了看,里面空荡荡没人,周劭又跑到洗手间门口喊了几声,没有回应。辛未来回身问保安,有没有看见一个矮壮司机,保安也回忆不起来,推测司机可能是去楼上客房睡觉了。周劭说,这么好的天气,卡车司机不睡在车里,难道你们这里有特殊服务?保安说,胡扯,这是服务区,不是红灯区。周劭说,算了,咱们还是继续抽烟看云吧,无论如何那司机不能把车扔在这里消失掉吧。

    黄昏时,服务区变得更冷清,几辆轿车相继开走。周劭明白,天黑前是无法到达目的地了,天黑后能否出发也成问题。天空已经没什么可看,变成一片均匀的暗蓝色。两人也去餐厅吃了点东西,周劭让辛未来留在那里,自己绕服务区转了一圈,趁着还有光线,看到大片的野鸟飞过,落在远处树林里。有一条乡间小路似乎通往服务区后方,但两处落差很大,且隔着铁栅栏。多年来走过不少高速公路,每一个服务区到底有没有后门,这个问题从来没有呈现为问题,现在倒让他有点疑惑了。与此同时,他看到有一只黑色的小野兽,从服务区的水泥路面出溜到了五米以下的草丛里,从个头来看,可能是一只獾。周劭捡了块石子,向茂密的草丛里扔过去,却没有听到任何声响。他想那只动物一定是蜷缩在某处,而没有选择立即逃命。

    他回到餐厅门口,辛未来正站在台阶上抽烟,周劭问她,等急了吗。辛未来摆手说,没有。这时,两人看到司机走进停车场,走向卡车,周劭飞奔过去拦住了他,辛未来随后也跑了上来。司机脸色欠佳,要了根烟,靠在卡车门上抽起来。周劭问:被人打劫了?司机摇头:钱确实没了。说完,打开车门跳上去。周劭提醒他,后轮瘪了一个,找人换胎吧。司机拍方向盘骂娘,又跳下车查看,把所有的轮胎踢了一遍,最后解释道,车还能跑,服务区的维修费太贵,还有十公里就可以下高速,要是害怕出事故,就留在这里搭别的车吧。周劭无奈,四下张望,停车场已经空空荡荡。

    当这辆卡车开下高速,进入黑黢黢的省道时,周劭才搞清楚是怎么回事,心想,悔之晚矣,还不如在服务区睡一宿呢。

    为了少缴一点过路费,司机在服务区和他的同行交换了一张收费卡,原本跑一百多公里路程,在卡上只显示了二十公里。这种套路,周劭偶有听说,但却是第一次遇到。换卡时,司机发现对方好几个人在客房里赌钱,禁不住诱惑,也上去赌了几把,先赢后输,又借了点钱,继续输。等到他输光下楼时,这趟活算是白跑了。由于换了一张卡,他必须提前一个匝道下高速,毕竟收费口的人不是白痴,不那么好糊弄。卡车在省道上用三十码的速度开着,前方暗无灯火。周劭心想,卡车司机终究是不靠谱啊,想想看,他们全是苦力出身。他不得不一再提醒司机开慢点,然而司机的脸色就像什么都没听见,既没有开得更快,也没有开得更慢。周劭想,所有的卡车司机都会给出这么一副表情,仿佛他们开的不是卡车,而是漫游在宇宙深处的货运飞船。

    他掏出手机发现又没电了,问辛未来时间,回答是七点零五分,并不算晚。卡车开进一条岔路,两边都是农村的蔬菜大棚,不久进了一个大院,轮胎碾过细碎的石子,发出沙沙的声音。司机挂挡停车,这是一家修车厂,车间还亮着灯,几个蓬头垢面的年轻人正在干活,大呼小叫对付一辆十吨重卡,那模样像是原始人在宰杀一头垂死的长毛大象。辛未来说,我以为会进城修车。周劭说,他这车开不到市里了,农村的修车厂便宜。两人看司机跑进车间里,也没跟过去,踱出院子张望,几十米外有一排门面房,停车吃饭的小馆子,农村便利店,旅社和网吧,看上去像个小集市,更远处是黑幢幢的简易仓库,连排成片。辛未来问,这什么鬼地方。周劭说,这也是农村,比咱在丘陵里待过的那个地方,更现实一些,更无趣一点。辛未来离开前仍频频回头,说,我看他们修不好,特别外行的样子。周劭说,换个轮胎而已啦,咱们再去喝一杯。

    周劭在饭馆里点了啤酒,几样小菜,口味很差,难以下咽。他说,别把这当城市里的土菜馆,停车吃饭,骗骗过路司机的地方。辛未来说,知道。两人在服务区已经吃过一顿,进饭馆纯粹是想找个座而已。周劭说,这个村比我们出发的那个大很多,但是很显然,也更脏,更混乱。此时是晚上七点多,小饭馆里进进出出的人,有些从楼上下来,有些进来转一圈就走了,并有人看了他们一眼。辛未来低声说,这鬼地方不大好,我想早点走。上菜的是个中年妇人,先开口问他们从哪里来,指出他们看上去并不像卡车司机。周劭说,搭卡车过来的,车坏了,在外面修,修好就走。看妇人的眼神,周劭就明白了,又说,没事,咱俩不是警察,你们这村里是有什么事吧?妇人说,哦,没事没事。周劭说,那行,我不问了,修好车就走。妇人指指村里的方向,做了个数钱的动作。她离开后,辛未来低声问,什么意思。周劭低声答道,村里有人在开赌场耍钱,怕警察冲场子,放心,小意思,农村常见现象。

    辛未来讨厌这地方,也讨厌赌钱的人。过了一会儿,司机进来,先到厨房盛了一碗饭,坐到两人身边吃起来,同时问周劭能否借三百元,修车的钱没了。周劭想,我在他脸上看到了赌徒输钱之后的凶狠,可能还有神经质。辛未来露出防范的神色,看看周劭。司机说,到城里就能还给你们,我有银行卡。周劭掏出钱包说,三百,不用还了,但你不能把我们撂在公路边,得送到火车站。司机说,没问题。周劭问,今晚走得了吗。司机说,没问题。脸色缓和了些。周劭把三百元推到他面前,站起身说,饭钱我来,你别喝酒。

    他带着辛未来走到饭馆外面,这晚天气不错,一弯月亮,星空澄澈,但空气中有一股浓重的柴油气味,不像农村,像工厂。周劭说:我在这种地方待过一阵。他回忆起当年被派到农村看仓库,外省分销处为了节省成本在离城二十公里外的村庄边找了一个很小的库区,仅两名装卸工。辛未来说:我也采访过这种村庄,很糟糕的地方。周劭说:当时我住在农民的房子里,搭伙吃农民饭,待了两三个月,太无聊,实在待不下去。公路是新建的,人们在村口开了小超市,停车吃饭,打气补胎。一部分年轻人迅速离开,去城里谋生,剩下的农民,维持着他们固有的生活方式:种地,赌钱,生孩子。其余没什么娱乐。

    辛未来说:我的经验比你的更恐怖些,有一次做报道,起因是一个农村老太太由于儿子赌钱,活不下去,自杀了。线人说那村里赌博盛行。我带着记者去采访,村民不欢迎我们,把我们赶了出来。打算暗访,但线人也不知道赌场在哪里。我们决定撤,在村口遇到一个小媳妇,她跟着我们,问她什么事,说是能不能报道一下夫家虐待她,丈夫也是个赌棍。小媳妇长得不漂亮,矮瘦身材,看上去全然不懂事。我们的记者就劝她,去妇联吧。小媳妇不知道该怎么找妇联,给我们看她手臂上,全是伤,身上想必更多。十八九岁的姑娘,应该还在读高中的年纪,就这么打她。小媳妇说,她是买来的,但不是人贩子拐卖的那种,娘家很穷,她父母兄弟收了一笔钱把她嫁了。我问她,为什么打你。她拉我到一边说,因为染上了妇科病,不能怀孕,丈夫说她有性病。什么病呢?滴虫病,宫颈糜烂。我说这他妈就是你丈夫没洗干净造成的。就这么打她。可是这样的事情,太多太多,报纸不能刊登一则赌棍打老婆的消息啊。我对她说,这样吧,上我们的车,我带你去城里,找妇联。小媳妇不肯走。我说你不是要报道吗,你去了城里,有人给你做主。小媳妇退缩了,说她只是问问,只是问问。那是在冬天的公路边,风吹得很大,同行的人劝我说,别管了,咱们走。他们事后回忆说,我像杀红了眼睛的暴徒,非得把这小姑娘带走的样子。可是她望着公路远方说,娘家已经把彩礼钱花光了,不能逃走。我说,人啊,命运在自己手里。小媳妇哭了,说她命运卑微,生而为人,没意思。我愣了很久,被这句话击垮了。我们车开走时,小媳妇就站在公路上,望着我们。回到报社,事情忙,忘了这件事,过了几天线人告诉我们记者,那个小媳妇又被暴打,而且,不是家暴,村里怀疑她出卖了消息,几乎是给她动刑。她跑到田埂上喝了百草枯,没救回来。知道百草枯吧?

    周劭说:知道。可怜的小媳妇。

    辛未来说:那姑娘就这么完了。后来,警察抓了一些人,她丈夫和公公判刑,三五年吧,不是重刑。记者去了解情况,警察说,那村子,黑暗得令人发指,除了赌博,还造假酒,械斗,邪教迷信,多起农村妇女自杀。我们做了采访,可是因为牵涉到的面太广,背后的监管失职,稿子没能发出来。

    周劭问:对小媳妇来说,能把她丈夫和公公判了,已经算彰显正义了。

    辛未来说:你这个说法不对,死者体会不到正义。我每次想到她最后说的话,特别伤心,生而为人,死是解决问题的唯一办法。在她活着的时候,没资格被我写成新闻。我曾经把这事讲给端木听,我问他,这值得写成小说吗?他想了很久说,这事只能写成小说里的一句话,甚至,只能是一个标点符号。

    周劭问:什么意思?

    辛未来说:端木解释说,这个故事同样在否定小说,否定虚构,否定作者的虚构欲望,否定生存者的命运。真是奇怪的阐释。

    周劭说:那就把我的故事讲完吧。我去过的那村,也有一户人家,就住在离我不远的地方,丈夫是赌棍,打老婆。这女人自杀过一次,被救回来了。中间的过程就不说了,说结果。有一天早上,一辆运水果的卡车倾翻在公路边,离村子不远,那儿有一座桥,下坡还带一个拐弯。村里人闻讯出动,去公路上哄抢水果,赌棍的老婆也在里面。另一辆卡车开过来,那司机大概也是开了一夜,疲劳驾驶,下坡看见前面乌泱乌泱的人群,竟然没反应过来,卡车直冲进人群,造成多人受伤,唯一死掉的是赌棍的老婆,她确实是去哄抢了,被卡车拦腰碾过。出事时,赌棍还在家里呼呼大睡,醒来知道自己能获赔,开心得很。赌棍说的是,喝农药可赔不了这么一大笔钱。

    辛未来说:后来呢?

    周劭说:没有后来,后来我被狗咬了,离开了那里,再也没回去。辛未来无语,摸口袋里的香烟。周劭说:我曾经发邮件把这故事讲给端木听,认为它可以被写成一个短篇小说,可是端木告诉我,死者在看着虚构者的笔尖。这个说法有点玄,不太好理解,为什么我们可以谈论,却不能随便写,那么多小说和电影充满了死者,难道所有的执笔者都经受了考验?我觉得他糊涂了。未等周劭说完,辛未来摸出手机说,我应该给端木打个电话,问问他。她翻看手机号码,周劭在一边不说话,转头望向饭馆里面,片刻后,辛未来告诉他:空号了。

    也正是这时,周劭看到一辆二吨半卡车从村里开出来,在饭馆门口停下,坐副驾的人跳下车,跑进隔壁便利店,然后,卡车开走了,那人还留在便利店柜台上买烟。我有点色盲,周劭问辛未来,你看得清那卡车后面的蒙布是黑色还是墨绿吗?辛未来答道:墨绿,不过那不是蒙布,像丝绒。

    周劭想:这十年见到的死人不少,无论如何,在我这个年纪上,不应该这么密集。更有趣的是今天还见到了死人复活,罗列起来简直像奇观。

    他继续向饭馆里张望,同时拉着辛未来站进一个比较暗的角落里。这个动作让她一下子又警觉起来,问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周劭回答:简而言之,我看到了一个前同事,他不该出现在这鬼地方的。

    那瘦高个子拿着两包烟从便利店出来,然后对着夜空打了个哈欠,样子像没睡醒。他拆了一包烟,立即点上抽了起来,接着走进小饭馆,向楼上去。周劭努力回忆这人的名字,想起来他叫郑炜,当年在总部开叉车的,后来不知道去哪里了,为这个人端木云挨过打。他长得太像喜剧演员,太好认,多年来周劭几乎忘记了所有离职同事的长相但还记得他。这时,辛未来指指二楼窗口,那上面贴着钟点房三个字,透光看得清晰。她问,有妓女?周劭说,早年,公路边停车吃饭的小馆子,会有姑娘做这种营生,荒村野店打一炮,现在倒是不多见了,就算有,也该是粉红色的灯吧。辛未来用北京腔说,你是门儿清。周劭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又想,不应该让她觉得事态严重。他走进便利店,问柜台上的农村小妹,刚才那人买的是什么烟。小妹回答,一包黄鹤楼,一包云烟。周劭点头,想起郑炜是湖北人,潘帅是云南人,这些人都抽本省的烟。小妹又加了一句,刚才那人好几天都来买烟,是外地客,我的烟都是真的。周劭说,行,那也给我一包黄鹤楼,再来一包云烟。抽着烟,他想,我今天到底是送辛未来走呢,还是留在这里?这个问题有点无解。两人踱回饭馆,坐回到司机身边,司机在吃第二碗饭,把最后的一点番茄蛋汤拌在米饭里。周劭对司机说,慢点,不急。这时,饭馆的中年妇人打开了收音机,播放歌曲。这情景有点古怪,此类廉价的饭馆很少放歌,居然还是一首法国香颂。辛未来说,这是琵雅芙的歌。周劭说,知道,知道,我在电影里听过她的歌。他把中年妇人叫过来,问说,楼上的钟点房什么价钱。妇人说,二十块钱一小时,全天一百二,有卫生间,有热水,有大床,在农村算是不错的。周劭问,能带我上去看看吗?妇人半含笑意看着他,眼风扫了扫辛未来。周劭无心和她打趣,又问,住宿要证件吗。妇人摆摆手。

    在上楼的短短时间里,他仍在努力回忆一九九九年发生的事,关于郑炜,记忆中只留下了隐约轮廓,此人常常搞笑,不务正业,吹牛逼大王加怂货一枚,与端木云关系不错,经常结伙去看廉价的色情舞,后来他似乎是得罪了杨雄,然而杨雄被猪仔杀死了,情节混乱,不知道郑炜去了哪里。与此同时,他想起住在宿舍楼里的那个夏天,到处弥漫着绿皮火车里的恶劣气味,夜晚太热,他们住在顶楼,打开窗睡觉仍然热醒。那些工作日的早晨,在散发着骚臭的喧哗中结束掉半昏迷式的睡眠,穿上长裤和衬衫,有些人搭厂车,有些人步行,去往恒星般辐射出热量的砖窑。这是灾难式的夏天,他想,当时遇到的人差不多全都消失了,冷不丁冒出来一个,确实令人好奇。

    他跟随妇人走到二楼,走廊靠南,房间整排靠北,墙上地上都铺着白瓷砖,几件男人衣服晾在外面,房间里传出搓麻将的声音。妇人介绍说,二楼五间房,两间住了人(其中一间在打麻将)。周劭没追问,也没往里走,看了看走廊,返身下楼。妇人问他,要不要开房。他摆手说,有点吵,算了算了。一边掏出手机往外走,犹豫着究竟是给童德胜打电话呢,还是索性报警,但想起手机没电,也忘了充电,这两个念头随即打消。司机从修车厂那边跑过来,告诉他,再有一刻钟就能出发了。

    周劭带着辛未来向村子深处的仓库走去,在路上,他说:尽管你也在工厂打过工,但我讲的那种灾难式的酷热,你还是无法领会。辛未来嗤之以鼻,她在工厂时,常常在冷库上班,他同样无法领会。周劭说:对对,是的,你和我一样牛逼。辛未来说:你吧,总是觉得自己见过大风大浪,觉得拽,可是那热得中暑死掉的并不是你。周劭不语,借着微光辨路,又走了一段,说:在遇到你之前,我就像是一颗小星球上的唯一幸存者,不明白这样的幸存有什么意义可言。辛未来说:周劭,你讲的这些话,这些孩子气的比喻,我都没法回答,真的。周劭长叹:我的意思是,这档差事干完,我也不想再看见那座烧砖的厂房了,找座木结构的房子住下来,最好是去云贵川,娶个山里的姑娘,信一门宗教,养点家畜,买杆猎枪。对了,我还再买张身份证,把自己洗白,正像你所说,活在失去真实感的时间里。

    走了一段路,周劭说,算了,回去吧。不远处传来大狗的叫声,辛未来说,这一路上,每逢遇到狗,咱俩都能顺利脱身,怪不怪。周劭听了听,说这是猛犬,看大门的。两人循声而去,果然见到一扇铁栅栏门,里面是一排仓库,一个穿旧中山装的门房正仰望夜空,坐着抽烟,狗拴在里面空地上。隔着铁栅栏,周劭发了根烟给他,说自己是过路的,问问这仓库的情况。门房出乎意料的热情,像是很久没有人和他说话的样子。

    周劭问:有人租仓库吗?

    门房答:有,村办厂的木材仓库在这里,还有外单位的包装材料仓库。

    周劭问:有大理石吗?

    门房答:有,不久前有人租了一间库房,是大理石,还剩不多了。

    周劭问:还剩不多是啥意思?出库了?

    门房答:分好几次入库的,然后提货出库,也是好几次。特别怪,用白色床单蒙着,放在仓库里。

    周劭说:记录出入库车牌号吗?

    门房答:就是刚才开出去那辆车。

    周劭问:提货是不是一个瘦子开的仓库?

    门房说:好几个人,钥匙在瘦子手里。

    周劭问:到底多少个人记得清吗?

    门房说:最多时有六个人一起来过,有一个是女的。

    周劭说:人数不对,不过,大差不差。

    门房从口袋里掏出香烟,隔着铁栅栏门,发给周劭一根,说:我猜到了,这伙人有问题,不大像好人,他们有一次在库房里吵架,女的还哭了。应该查查。我看得出,你和这位女同志,是刑警。

    两人往回走时,周劭沉默很久。辛未来说:东方快车谋杀案啊,所有人参与了这票。周劭说:我担心的是他们弄死了仓管员,为三百万足够杀人了,可是瘦子为什么出现呢,他凭什么能管钥匙,他不是这趟车上的人啊。他借了辛未来的手机,再一次打给童德胜。童说:我在开会,什么事?周劭问:C市的主管到底叫什么名字?童德胜说:我不记得了,销售课长就在我身边,你问问他吧。周劭重复了一遍问题,手机那头回答说:郑强。周劭说:我去,名字也不好好换一个。又问郑强的情况,销售课长没回答上来,说分销处太多了,要去查一下,只记得郑强干了两三年了,从普通销售员升上去的。周劭说:别查了,就这样吧,我一直没遇到郑强,所以问问。销售课长问:案子查得怎么样了。周劭说:货没了,仓管员下落不明,我正在被黑社会追杀,分销处的兄弟们很帮忙,让我逃过一劫。销售课长说:这次不是让你过过程序,如果查不出下落,你和老童饭碗保不住。周劭说:我这就回总部,我已经十年没见到自己的毕业证书了,希望人事部没把它弄丢,再见。

    两人回到饭馆门口,司机的车子已经停在那里。周劭问:这村叫什么名字?司机说:齐家村。周劭让辛未来先上车,自己也跟着爬上去,卡车启动,快开到村口时,周劭又拨通了孟芳的手机,里面传来搓麻将的声音。周劭乐了,只问:潘帅没被你们弄死吧?孟芳无语,搓麻将的声音停止了。周劭说:别发愣,我刚从齐家村出来,你让潘帅跟我说句话,我只要知道他还活着,就不报警了,不然你们都得进去,弄死人毕竟是大事。过了一会儿,手机里传来潘帅的声音,说道:周哥,不好意思。周劭说:你没死就好,不然我算不清人数了,潘帅你牛逼,不惜用真名犯罪,还假装失踪了,你是不是觉得买一张假身份证就可以混一辈子?潘帅说:周哥,这都是别人出的主意。周劭问:犯了这档事你打算去哪里?潘帅说:缅甸。周劭问:分你多少钱?潘帅说:这不能告诉你,真的。周劭说:行,你牛逼,我欠孟芳和朱进治一点人情,但不欠你人情,咱俩没什么可聊的,让郑强听电话。又过了一会儿,传来孟芳的声音,说道:郑强不敢接电话,我现在出来了,你在哪儿。周劭说:四个销售员加一个主管,团伙犯罪,把货分批偷运到农村,囤在仓库,货太多,一次销不掉,而且在本市销赃的风险有点大,就销外地市场,反正都是你们的客户;唯一背锅的是仓管员,伙同你们一起干了,假装失踪,不惜把自己黑掉,还他妈说要去缅甸,这也算是happyending了,没弄死人就是好事;对了,还多了一个人,那个王新华就是郑强吧,郑强和郑炜到底哪个是他真名?孟芳说:周哥你有什么要求,你提。周劭说:没什么要求,你帮过我一回,要不是你报信,我就被黑社会抓住了,当然你本意也不是救我,只是不想让我落在别人手里。有一天你们被警察逮住,可能是我告发的,也可能不是我告发的,总之,不是私仇,别算到我头上,如果栽了,怪自己运气不好。孟芳语无伦次说:周哥,我们确实运气不好,被你撞上了,我做这事也是没办法,大家商量了一起搞的,我家里要钱用。周劭说:我不挡你的路,只有几句话奉劝你们,钱要是还没花掉,就把货赎回来物归原主;退一万步说,别再干第二票,把自己搞成亡命之徒,以及,不要试图来找我。

    卡车开在省道上,夜风吹进车窗。周劭关了手机,把它交还给辛未来,问说:这号码你还用吗?辛未来说:不用了,到市里换张新卡。周劭说:我也要换张卡。辛未来抽着烟说道:看你心情不错,感觉你是想放他们一马。周劭说:我也还没想明白,最好他们把货放回仓库,然后辞职,这事儿就撸掉了,如果一意孤行,我是不是应该让一伙人都去坐牢,他们出狱以后会不会来找我,操,没想明白。辛未来说:你这帮销售员应该在你出现的第一天就弄死你,现在难办了。周劭说:应该这么说——要不是为了救你,我前天就已经去销售部送死了,我说出王新华的名字的时候他们估计动了杀心。辛未来问:我要是他们,就把你骗回销售部,让黑帮打残你,然后在送医院的路上弄死你。周劭说:那毕竟会引来警察,也许他们手还没那么黑,鬼知道呢。辛未来说:我在呢,能让他们弄死你吗?周劭说:你在,我就不会去啊,总而言之就是我欠了你的人情,这样挺好,将来回忆起来,你不会为这次重逢感到太内疚。辛未来说:行了,别掰扯了,这趟跑完赶紧去山里找个姑娘结婚吧。

    周劭和辛未来用了两个小时,到达火车站,这时是晚上十点多,靠近候车室的马路上仍然有许多人,站着坐着,或排队向候车室里缓缓移动。周劭想起,明天是五一劳动节,放假。无论如何,人多的地方显得安全。辛未来去自助提款机上拿了五千元,数也没数,分了一沓给他。售票厅仍然在营业,队伍一直排到人行道上,两人在长街上踟蹰,她回北京,他去上海,相反方向。周劭尽可能表现得若无其事,辛未来打趣说,不如直接给你买一张去云贵川的火车票吧。周劭说,那不行,毕业证书还在总部,辞职得把它拿回来。可是,毕业证书对你还有什么意义呢,辛未来说,你已经三十多岁,需要用文凭来证明自己?周劭说,没多大意义但也不能落在别人手里,跟贞操一样。胡扯,辛未来说,接着,她拽住周劭,往百米之外的一排服装店走去,那儿还没打烊。

    她从更衣间出来,换上了全套衣服,浅蓝色的牛仔夹克,白衬衫,配碎花长裙,在鞋店买了一双棕色浅口皮鞋,又在箱包店买了一只中等大小的挎包。周劭提醒她,这些东西质量不怎么样,价钱有点贵。辛未来不理,继续选购,截住一个正打算拉下卷帘门的内衣店女营业员,进去买了一套女式内衣,想了想,又给周劭买了男式内衣。周劭嘴上打滚,说了一声谢谢,心里明白她是发泄式的购物。原先那一身朴素的女工装束,被她全部装进塑料袋,扔到了垃圾桶边上。周劭问,你打算去哪儿换内衣?辛未来横了他一眼,答道:宾馆。

    火车站一带宾馆多如牛毛,她选的是最贵的一家,挂着四星级的,两人用周劭和蒯凤玉的身份证开房间,被告知大床房没了,只有标间。周劭说,标间甚好,要两间。坐电梯上去时,两人不语,辛未来忽然笑了起来。周劭问,你笑什么。辛未来说:照理说,标间的话,要一间就够了。周劭说:我太累了,睡觉可能还打呼,你早点睡。辛未来说:嗯。

    这天周劭在房间里洗完澡,喝了一杯速溶咖啡,感到倦怠,却暂时还睡不着。他拉开窗帘望着夜景,夜空是一层无边的虚无,铺在黑暗城市的上方。他伸手开窗,只能向外推出一掌宽的距离,他再次想到自己的母亲,很难说她到底是在晦暗的夜空还是更为黑暗的大地,反正没有给出任何信息,低语或暗示一概不存在。玻璃窗上晃动的是他自己的身影,端着咖啡杯,裹在一件白色浴袍里,精神涣散,无路可走。他坐到沙发上,不知何故,他再次想起梅贞,想起他和她在一些旅馆度过的时间,梅贞也三十三岁了,在哪里?他听到洗澡间传来放水的声音,转过头去看,梅贞赤裸的身体正在玻璃后面晃动,随后,很孤独地蹲在地上。周劭立即醒了过来,知道刚才打了个盹。他想,我毕竟还是没有等回梅贞,空耗到现在,沙漏里的时间也就这么用尽了。又想,也不能这么计算,大部分时间是瞎耗,和梅贞没有关系。他再次望向洗澡间的方向,灯亮着,那里空空荡荡,用文艺的说法:只有一些已逝的时间。

    周劭睡意全无,而且觉得空虚,看时间是零点。他换了衣服,决定下楼去逛逛,到大堂时,看到辛未来坐在那里打手机,问怎么回事。辛未来说,房间信号不好,索性下来了。说完继续拨号。周劭哦了一声,独自往外走,辛未来追来上来,问说,要去哪里。周劭说,散步而已。辛未来说,你好像心情很差的样子,怎么了。周劭说,我啥事儿也没有。他没停步,继续往外走,辛未来追了上来,两人顺着宾馆的台阶走下去几步,辛未来说:你还是和年轻时候一样。周劭问:啥意思。辛未来说,该生气的时候不生气,该高兴的时候不高兴,这就是你!

    周劭叹了口气,走到了街上,在一个电话亭边上停下说:咱们用了三天时间回忆过去,接下来就该谈论中年感情生活了,算了吧。辛未来不语。周劭问:你一辈子都没打算再见到我,是不是。辛未来说:这倒也没有,见到端木云的时候还是很想见到你的,只是,我想应该再过十年遇到你,会更好些,更释然些,三十多岁还是稀里糊涂。

    周劭想,真奇怪,在辛未来看来,时间似乎不是流逝的,而是循环的(她声称自己是无神论者,这更奇怪)。他站在电话亭边望着夜晚的大街,后来他想,这都是言辞,我们并不遵循自己的原则来思考问题,原则可能只是用来保护自己的吧,是一种不为自己所知的伪装。这时,辛未来说出了一句近似的话:你真奇怪,你一没结婚,二没生小孩,连个像样的女朋友也没得,为什么会对中年感情生活这么敏感,你哪儿来什么中年感情生活啊。周劭笑了起来,说,确实,在过去几天里,我讲的话太多了,我被自己魇住了,咱们别聊这些事了,蒯凤玉同志,陪我散散步。

    两人走了一段路,听到动静,见一个二十出头的姑娘坐在花坛边抱着胳膊哭,形状凄凉,一个旅行箱撂在脚边,显然是要去火车站的。周劭不想管闲事,多年来在车船码头他见过太多这样的人,基本上,你没有能力帮助他们。但这是深夜,辛未来似乎决意要介入,她走过去问情况。姑娘吓了一跳,擦眼泪看看他们。辛未来说,我们不是坏人,也不是来赶你走的,有什么困难吗,大半夜在这里哭可就不太安全了。姑娘说,姐,没事,现在是奥运前,各处治安很好。辛未来说,那我放心了,你至少不是被人抢劫盗窃。姑娘说,我男朋友抛下我走了,变心了,我追他到火车站,想一起走,他还是一个人走了。辛未来问,一起出来打工的?姑娘说,是啊。

    把这姑娘扔在深夜的大街上显得不够人道,毕竟他们已经上前过问,可是姑娘并不想离开,报警也没有意义。辛未来问,我能帮你什么。姑娘说:姐,谢谢你,啥都不用,我冷静一下就回去,明天还要加班。

    散步继续,两人走过那姑娘,实际上再往前走就没有任何东西可看了,车站周边的酒店和旅馆被甩在身后,眼前是亮着路灯的街道,两侧皆为民房,规模不大的新村,小店大多已经打烊,便利店和殡葬店还亮着灯。辛未来决定回头,周劭说,你走回去还得遇见那姑娘,不如绕一圈吧。辛未来说,也行。

    直到这时,周劭才问:当年你因何不告而别。

    这个问题,已经问过一次,仍然耿耿于怀,它是人生的休止符。当它在十年之后一再被问出口时,意味着什么呢?周劭想,什么意义都没有。在一个陌生城市的散步的黑暗街道上提出问题(明天就要告别),无论有无意义,都不会妨碍什么。

    辛未来问说:需要简单的答案还是复杂的?

    周劭说:简而言之的,合情合理的。

    辛未来的回答是:在唱片公司遇到了一个音乐人,很有魅力,当时就迷恋上了他。照理来说,应该回来和你打个招呼,可是回到那个地方(那个地方啥鬼样子你自己应该还记得),觉得很凄凉,也许你会更为自责,也许你会纠缠不放,不告而别总之是更好吧。后来,和这个人恋爱,很短时间就分手了,有时想想,还是你对我最好,但假如当时和你一起混在上海,最好的结果是做个小白领至今,也在哪家企业里管管仓库报表,十分乏味,所以也不是很后悔离开你。

    周劭说:遗憾,没有一起度过青年时代。

    辛未来说:好在青年时代也结束了。

    这天夜里躺在酒店的床上,周劭彻底失眠,时间缓速行进,到次日天亮,辛未来就该回北京了,而他去上海。周劭想,这极具仪式感。他给手机充了一会儿电,犹豫着是否要开机,最后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决定回到上海换一张手机卡。

    他再次想到了自己父亲,是的,这一次不是梦见,是想到。他父亲临终前一直昏迷,中间醒过一次,意识不清楚,但还是认得周劭,那时他也只有十六岁。医院的条件,当然比现在简陋一些,三人病房里还有两张加床,住了五个病人,他父亲在最靠窗的那个位置上。长期照顾父亲导致周劭神经紧张,体力透支。他见识到了这个年龄的孩子不该见识的事物,老人的死去,中年人的死去,年轻人的死去。肿瘤医院里的死亡率确实太高了,有些人在临终前折腾一宿,有些人会对着至亲说我爱你,然后陷入谵妄。周劭十六岁,猜想父亲临终前会说什么,猜不出来。

    他父亲醒来时是深夜,开始说话。在此之前周劭已经被医生提醒过,你父亲今晚或许就走了,因为血压降得很低(这意味着昏迷或是幻觉)。周劭拉住父亲的手,问说,爸爸,痛不痛。父亲没问答,问道,火车开到哪里了。周劭说,我们是在医院呢。父亲开始报站名,一个一个,按照顺序,上海,真如,南翔,安亭,昆山,苏州。再往后,混乱了,一会儿是济南一会儿是西安。后来,他父亲说了一个名字,一个他从来没听说过的地方,叫作麦哲伦。父亲说,到这里你该下车了。周劭说我陪着你。父亲说,你必须下车,这里往后,你就没有爸爸了,你要好好地活着。

    天亮前,他父亲去世了。

    麦哲伦是什么,是一个地方吗,麦哲伦海峡吗?那是南美洲大陆最南端的地方。十六岁那年他想,我父亲要去麦哲伦海峡做什么。后来,他考上大学,遇到辛未来和端木云。有一天夜里他们去听摇滚乐,散场后在街上走,周劭说到这件事。端木云说,那不是麦哲伦海峡,当然也可能是麦哲伦海峡吧,都有可能。周劭问,你想说什么。端木云说,让辛未来告诉你吧。辛未来说,我刚刚写过一首诗,写到麦哲伦星系啊,是外银河系的星系,有大麦哲伦和小麦哲伦两个,也叫大小麦哲伦星云,是十分美丽的星云。周劭说,原来如此。他抬头看着夜空。辛未来说,得是在南半球才能看得到。

    那首诗是怎么写的,周劭已经不记得了。他从床上爬起来,窗帘一直没合上,他望着夜空,想拿起电话打到辛未来房间,电话却响了,他拎起听筒,是辛未来的声音。

    她说:我二十九岁那年曾经往海里走,后来,海水没到我胸口时,我害怕了,又走了回来。这情景十分滥俗,此刻说出来,对任何中年女人都是一种考验。

    周劭说:没事,没事,你年轻时曾经写过诗。

    辛未来说:现在我很平静,辞职以后你要去哪里,想一想,告诉我一个地方,我有个心理准备。

    周劭说:我刚想到,我要去南半球看麦哲伦星云,浪漫得像傻逼一样,你去吗。

    辛未来说:当然奉陪。

努努书坊 > 雾行者 > 正文 第四章 变容(20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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