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九年,铁井镇开发区仅发生了两起命案,大大低于警方的预估。其一是安达旅馆的老板傅民生在他的地下室酒吧被人敲了一杠子,正中脑门,当场昏迷,凶手纵火焚烧了地下室,当晚台风、大雨,火势没有蔓延。傅民生进医院后始终神志不清,未能陈述案情,他撑了一个多月,然后死了,时年二十八岁。其二是美仙瓷砖公司的保安杨雄失踪,他曾在傅的酒吧做过兼职,负责看场子。人们以为他犯了什么事,或是和酒吧纵火案有关联,为此跑路,但是几天后有人意外地发现了一具尸体,在小镇南侧的渣土场边,一个巨大的水潭里。经警方鉴定认为,这就是杨雄,安徽人,二十五岁,身高一米八五,生前体重九十公斤。他是遭锐器刺中胸部和咽喉死亡。
案子很难破,开发区流动人口太多。警方调查杨雄的人际关系,发现他得罪的人极多,可能五十,可能一百,作为美仙瓷砖公司的保安,他殴打工人和司机的频次超出了大家的理解范围,每一个人都有理由杀死他。杨没有女朋友,经过调查,有一个叫梅贞的姑娘进入警方视野,是美仙瓷砖公司储运部的录入员,重庆人。杨生前曾经追求过她,但没有得手。在询问梅贞的过程中警方发现她很不配合,什么都不肯说,声称不知道,更不承认与杨雄有过任何交往。梅贞的同事(也是一些做数据录入的女孩)说,换了谁都不肯说,杨雄这个人太可怕了,大家都巴不得他死掉。
此后,案子没了动静。人们猜想,警方一定是在排查,但这鬼地方要排查起来真是太难了,所有与杨雄相关的人似乎都消失了,到第二年,连梅贞都消失了。这很可能会成为悬案。又过了一阵子,警方在上海抓获了凶手,一个叫朱威的少年,绰号猪仔,十九岁,四川或重庆人,曾经在美仙瓷砖做过装卸工,也就是棒棒。杀人的理由是杨雄曾经殴打过他。出于报复,他在夜路上刺了杨雄一刀,刺得并不深,并立即逃跑,大个子保安追他,到达渣土场的尽头,杨雄喝多了,滑了一跤,猪仔回身,刺了第二、第三刀。想想这个身高一米八五体重九十公斤的壮汉殴打一个个头不足一米七、刚刚成年的棒棒,再想想后者在另一个下雨的夜晚将这头巨兽置于死地,不难理解,也难以理解。
杀死傅民生的凶手是三个分别来自湖南、广西和江西的打工仔,在造纸厂上班。他们是自首的,交代说在酒吧玩,看色情舞表演时受了老板的气。三人供称并未打算杀死傅,那几棍子敲在头上,本想报复一下,还以颜色,傅民生弱不禁风,竟然死了。这一辩词遭到了驳斥——他们还以烈酒作为燃料点火焚烧了酒吧。
小镇过去不是这样。它坐落在上海、江苏、浙江交界处,一条省道从小镇以北五百米穿越过去,一头通往上海,一头通往E市。每天仅有两班长途汽车往返经过,周末加开一班,对于镇上的一万居民来说,不算太多,但也足够了。
镇上没什么知名的古迹,全是些古镇民居,作为整体来看是有历史文化价值的,到此旅游则不免乏味。有一条散漫的河流贴着公路向东缓缓流去,春夏季节成片的白鹭生活在河上。南部是丘陵,距离小镇五公里,其中最高的山峰海拔两百米,叫作黑神山。为什么会叫这个名字,不太有人知道。山上有一座荒弃的寺庙,早已毁于火灾,一九九二年重建了山门,由于缺乏资金,只能在大殿原址上盖了一个铁皮棚子,里面供着一座两米高的佛像。仅剩的古建筑是一座砖塔,也裂了,不知道还能撑多久。本地人踏青会去那里,没有外地游客。
小镇的土特产是一种卤制过的猪蹄,适合下酒。有时候从上海或是E市过来的旅客会特地在此停留片刻,买几斤卤猪蹄,或者干脆就着饭桌啃几只,喝点黄酒和啤酒。一九九三年,第一家大浴场出现在镇上,来此游玩的客人渐多。到一九九五年,东部城市加速开发,引进外资。本地一位具有能力的镇长在省里拿到批文,获准成立开发区,距小镇仅五百米,占地二十平方公里。很不幸,对经济腾飞充满灵感的镇长很快因受贿而被判罪。此后资本进入,均来自中国港台、日本韩国,劳动密集型企业。小镇的一万多居民,过惯了安逸舒适的生活,并不愿意去流水线做工,即使愿意,人数也远远不够。一九九六年,开发区聚集了数万名外地打工仔,大多来自江苏、安徽、湖南、江西、四川,都是年轻人,具体数字不明,男女比例不明。人们习惯于把他们称为流动人口,似乎他们来了又很快会离开,像某种大批迁徙的食草动物。事实上,有一万人走掉,便会有一万人来填补空白,事实上他们也并不是安静的食草动物。
这些人迅速改变了小镇的面貌。
九七年后,沪宁高速建成通车,省道变得萧条了,货车司机为了省点过路费还走这里。每天仍有两班长途汽车往返经过小镇,周末加开一班,似乎没有人意识到当地人口已经增加了五倍。所有的人被淤塞在这个地方。镇上的派出所仍只有十来名警察,找当地青年成立联防队协助治安,迅速被外地仔打垮,他们仅对穿制服的警察还保持着表面上的尊重。相比之下,各个工厂自属的保安队更具威慑力,他们领取厂主的工资,在工厂和宿舍范围内竭尽全力保持一种更为严格而古怪的秩序,例如着装、言谈、举止、卫生,维持这种秩序主要靠打人,其次是罚款直至开除的一系列内部管理措施。
开发区最大的企业是美仙瓷砖,董事长是台湾人。公司主营瓷砖和人造大理石,常规情况下约有一千二百名蓝领工人,一百名白领职员,十到十五位台湾籍督导,四十多个保安,以及数量难以统计的外地分销处销售员。从长途汽车下来,站在公路边眺望小镇,第一眼看到的白色厂房就是美仙瓷砖,它自东向西形成一条狭长的生产线,整洁,优美。在春季起风的日子,烟囱里冒出的白烟时而与厂房平行,渐渐汇入天空悬浮的云朵之中。
一九九八年春天,梅贞从重庆一所无人知晓的学院出发,带着八百元现金和一个背包来到铁井开发区。她学的是文秘专业,尚未拿到文凭,本想去上海,或者临近上海的E市。她有亲戚住在E市,听说那里新建了经济开发区,需要工人和低级管理层。文秘是烂大街的专业,无甚可观,找一份实习工作,通常来说工资低微也不会有社保,必须靠很少的一点收入撑过最初的几个月,与人合租房子,吃便宜的盒饭,不买新衣服,诸如此类。她做好了心理准备。她父母都是兵工厂的工人,军转民之后工厂濒临倒闭,两人待岗在家。她还有一个常年不靠谱的哥哥,不念书,不上班,不结婚,什么都不做。她原以为大学毕业也会回到家乡那座小县城里,在工厂谋职,像上一代人那样活着,但眼下来说是不可能了。临走时她对母亲说,这样也好,让我去大城市见见世面,也许会有好运气呢。
信奉运气是一件让人忧伤的事,运气可能在上海,也可能像博尔赫斯的小说里所写,在开罗。谁知道呢?信奉运气的穷人会四处流浪。流浪可能是个滥俗的词,若称之为流亡又显得过于沉重。
E市的人才市场挤满了来自全国各地的年轻人,梅贞拱向一个摊位,看到美仙瓷砖的人事主管陆静瑜。她递上简历。陆静瑜问,你是重庆人啊。梅贞不好意思地说,是重庆下面一个县。她反问陆静瑜的籍贯,陆回答说,我是台湾人,现在担任这家公司的人事部督导。又说,你可以到储运部来试试,会用EXCEL吗。梅贞说,会的。陆静瑜微笑,说我等你来面试。梅贞想,她的口音可疑,没有台腔,可能是大陆人,可能只是想骗我去做流水线工人。
到铁井镇她发现这地方小得可怜,她家乡县城远比这里热闹,有五十万人口。当她走到开发区,情况完全变了,这一天早上,数万名打工仔从宿舍区涌出来,像浪潮转换为支流,按照不同款式的制服分别进入某一家工厂。七点五十五分,街道变得极为安静,人都不见了。她站在街边,茫然地转了一圈,徘徊在美仙公司的大门口。她想,无论如何我不能去做流水线,我会被流水线非人的劳动折磨成另一个人,但假如我真的没有办法了,也许会去尝试一下流水线。在一名保安的催促下,她走进工厂,走进铝合金隔板搭成的办公室(她以为会有一栋办公楼),看到不远处白色厂房的尽头,宽阔的货场上,储运部员工身穿紫色衬衫正列队接受主管每日例行的训话。那里堆满了立方体的包装建材,两只白鹭正飞过一片荒草的上空。
这地方不好也不坏,可以挣一份工资,如此而已。梅贞落脚下来,像一粒细沙被浪潮冲到了岸边,和无数细沙一起组成了平缓的沙滩。这就是她该在的地方,除了身体之外,也是想象力的落脚之处。她确实没有被安排去做流水线,而是在储运部做了一名库存数据录入员,每天敲打上千个阿拉伯数字,核对外地分销处的库存量。像她这样的录入员有十个人(全是女孩,大专毕业,二十多岁),同样需要每天早晨八点站在货场上聆训。
夏天时,梅贞回了一趟学校,拿到了毕业证书,再返回公司时将其交给了陆静瑜,封存在档案库里。陆静瑜开玩笑说,我以为你不会回来,你这一去用了一个月,是走回来的吗?梅贞说,交通线断了,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大的洪水,整个南方都被淹了。
回到开发区,她在镇上走了一圈,发现这里情况还稳定,水位虽然很高,甚至有一些民宅陷入内涝,但并不存在决堤溃坝的风险。她想这里毕竟靠近上海啊,国家力保的地区,确实没有来错地方。
她留在这里的另一个原因是工厂免费食宿,省下的一笔开支,寄回家里。美仙公司在镇边的小区里包下了三栋公寓,九四年盖的毛坯房,每个房间里住四到八名员工,和她的大学宿舍有点像。这里安静、整洁,保安队每天巡查。台湾人似乎很爱干净,对员工有着苛刻的要求。她想,即使你是被迫保持整洁,但这种整洁仍然是好的,又或者,世界上所有的整洁都带有被迫的性质。有挺长一段时间,梅贞睡在自己的床铺上,觉得安心,一天又过去了,新的一天会在睡眠之后如期到达,即使是夏天难熬的夜晚,也这样。
小镇是乏味的,开发区总体来说是一座现代化工厂,虽然现代,但同样乏味。她写信给家里,说自己过得还算开心,这里年轻人很多,大部分都来自南方省份,有好几家火锅店开了出来。在信里她没有提到小镇东侧的桑拿房和大浴场,她说的乏味是指没有电影院,没有图书馆,没有迪厅。后来迪厅倒是有了,乱糟糟的,鱼龙混杂,她也不肯去。有时她会提到睡在自己下铺的同乡女孩,她吃女孩的干辣椒,她和女孩一起去上海玩了一圈。后来同乡女孩辞职了,她失去在这几个月里交到的唯一的朋友。梅贞的家信越写越短,就改打长途电话,三言两语报个平安,每个月照旧往家里寄钱。有一天,同乡女孩打电话给她,约她在镇上见面。她去了之后,发现同乡女孩变了,时髦,警惕,讲话难以捉摸。聊了一会儿,女孩承认自己在桑拿房工作,那里挣得比较多,又对梅贞说:你要是没钱,也可以去桑拿房做,我看你连一件像样的衣服也没有。梅贞说,我不去。女孩说,你要是觉得心理上接受不了,我也可以给你在镇上的星级宾馆介绍客人,不用常做,都不是本地客人,没有人知道你是谁。
那时,梅贞的哥哥出事了。他在火锅店遇上县城黑帮的一场火拼,与他无关,然而运气糟糕,火药枪射中了他的脸,左眼等着上手术台。父母借了一点钱,并不够,打电话给梅贞。梅贞手头只有两千元存款,仍然不够。她打电话给同乡女孩,让介绍自己去星级宾馆。女孩把她交到一个戴金表的男青年手里,略为聊了几句,很友好,此人将她带进宾馆,事后给了她五百元。她连续六个晚上都找这人,赚到了三千元,并手头的两千元一起寄回家。半个月后,她哥哥的眼睛还是没保住,所有的钱都打了水漂。
梅贞不再往家里打电话了。有一天她遇到同乡女孩,后者正打算离开小镇,去上海工作。同乡女孩问她,你后来还做过吗。梅贞说,没有做过,我不记得了。同乡女孩说,上次带你进宾馆的人,名叫俞凡,我们喊他凡哥,你有事可以找他,他是十兄弟。梅贞问,什么是十兄弟。同乡女孩说,就是江湖儿女嘛,不过他们都是好人。梅贞说,说实话我只想忘记这件事。同乡女孩说,凡哥说,只发生过一次的事情等于没发生,你应该可以忘记的,我去了上海,你就可以忘记得更彻底,我们不会再见面了。
她走了以后,梅贞坐在原地发呆,心想:我去过六次宾馆,怎么能说是只发生过一次,并且我用了两次决绝之心,一次是决定去做,一次是决定忘记,事实上它不可能被忘记,但愿再也不要见到她了。
有一天黄昏,梅贞目睹了一名女工精神崩溃,在隔壁宿舍里用美工刀削掉了一头长发,像集中营的女囚。当晚,这个仍然在发怔的女孩被保安队开除出厂,立即卷铺盖走人,行李箱扔到了大街上。梅贞认为应该由人事部来判定,但一个穿制服的大个子说,宿舍里发生的一切由保安队做主。
大个子保安叫杨雄,健壮威猛,剃着一个规整的板寸头,讲话带安徽口音,把xi和ji念成si和zi。相比那些瘦小的南方打工仔,保安队的人都像是从拳击队挑选出来的,杨雄是重量级,可以说整个开发区没有人能打赢他。次日梅贞下班,杨在公司门口指挥一辆卡车过磅出门,不知何故和卡车司机吵了起来,杨跳上卡车踏板,将司机揪下来,只一拳就把他打到了车门上。司机露出了惊奇的表情,随后变得痛苦,然而也没有叫喊,大概是被打闷了。梅贞看到大个子扑上去,像巨熊一样打算把司机撕碎了。她猜测司机会从什么地方抽出刀来捅了杨雄,她想在我的家乡很多剽悍的小崽子就是这么被人弄死的,他们死得一文不值,但这一幕并没有发生,司机直接被杨雄打瘫,最后是几个保安过来劝走了杨雄。梅贞听到保安主管训斥杨雄:下次打人拖到房间里打,不要在大庭广众之下打。
又过了几天,杨雄到宿舍里来找梅贞。作为保安队他每个周末有权到女宿舍来检查治安和卫生。杨雄拿出两张电影票,约梅贞看电影,电影院在E市。梅贞拒绝了,不想和这个凶暴的人一同出行。同一房间有个叫谭美清的女孩主动跟着杨雄去了。谭是流水线女工,负责检验。在开发区,女孩轻佻一点并不是什么坏事,也无伤大雅,但说实话所有的女孩看见杨雄都害怕。当晚谭美清回来,对梅贞说,杨雄恨上你喽。梅贞问,杨雄怎么样。谭美清说,和你想得不一样,他很懂礼貌。梅贞淡淡地说,他没打你就好。谭美清嗤笑道,你怕他,不是吗,你想被人睡但不想被人打的心情我理解。
公司有一辆半新不旧的面包车,接送那些家住在E市的白领,经常车上载二十多人。周末如果运气好,蓝领也能挤上车。有一次,并非周末,梅贞跳上面包车,坐在车尾的位子上。她听到一个白领说,保安队打人太狠了。另一个白领制止道,不要说这个,不要说这个。那语气带有恐惧。
这时,车上有一个人说,你们讲的是杨雄吧。声音清晰可辨,但不知是谁在发言,满车的白领面面相觑,随后开始找人。这人说,我在这儿。他坐在车头副驾的位置,由于人太多,梅贞看不到他的样子。有人问,你是谁,怎么坐到我们公司的车上来了。这人说,我也是美仙公司的。有人说,没见过你。这人说我叫林杰,我是外地仓管员,不常回公司。这时,满车人都沉默了。林杰发出一声讥笑似的叹息,说杨雄这个人,总有一天会被人挑了脚筋,我劝过他很多次,没啥用。车上仍然无人应答。
梅贞和林杰同时下车,在E市南环的一个公交车站头上,两人一同站着。秋风把道路上的尘土吹向他们。梅贞侧过脸偷偷观察,发现林杰是个帅气的小伙子。恰好林杰扭过头避风,两人眼神对了对。梅贞就说,我是储运部录入员,我见过你签名的传真件,林杰。她注意到林杰左脚的皮鞋破了个洞,注意到他脸上始终带着一种微微嘲弄的善意笑容,像是在拍电影。林杰说我也知道你,你是重庆的,叫梅贞,杨雄追求你而且被你拒绝了。这话让梅贞脸上尴尬。林杰说,杨雄这个人挺好的,缺点是气量不大,不能掌权。梅贞问,你们认识啊。林杰说,他是我师弟,一起混到开发区的。梅贞说,你们的名字也很像。林杰又笑了,说,杨雄喜欢你的一个原因就是,他觉得你的名字和他很配,也许和我也很配呢。
公交车来后,林杰跳上了汽车,对梅贞挥挥手,那派头像个穿破皮鞋的牛仔。他说,你一点也不像个重庆妹子。梅贞扭过头,继续避开大风。
不难打听到林杰的情况:贵州人,二十七岁,大专毕业,储运部的明星员工,刚刚被调任到M市(远在辽宁省)担任外仓管理员,据说会被提拔到总部做储备干部。梅贞在电脑房翻看资料,觉得林杰的字写得漂亮。他的传真每天上午十点二十分钟准时从M市发到总部,M是一个代号。有时候,她会发回一封传真,告诉林杰说你那边的库存和我电脑里不符,顺便签上自己的名字。
梅贞在大学时代有过一次无疾而终的恋爱,那是一个长相平庸的男生,她已经忘记了他。见到林杰以后,她倒是又会回忆起这段恋爱,不无迷惘地想,那个男生在哪里呢?后来是怎么结束的呢?似乎是我不去找他,他不来找我,就这么结束了,挺遗憾的。
有一天林杰打电话到总部,指名要梅贞接电话,说报表有错。梅贞拿起听筒,林杰说,其实我想听听你的声音。那语气轻佻而又亲切。梅贞想,要是一年前,我可能会爱上他,现在怀疑他真真假假的不知道什么意图。林杰在电话里说,寂寞啊。梅贞说,现在是中午十一点多,办公室最忙的时候。林杰说,总部是这样,但我所在的仓库区,正在下雪,雪一旦降临,公路就全封了,时间就停止了,时间是一天天计算,然后是一星期一星期,最后是一个月一个月,雪下大的时候连看野景都不大清楚,视野里的每一样东西都是静止的,只有作为背景的雪在向下降落。他总结说,真是寂寞啊。
梅贞梦见了大雪,在梦里听见有人说雪下得真大啊,是个女人的声音。醒来后,发现冷空气也来到了窗外,烧窑的工厂终于变得不那么可怕。她去人事部,问一个叫鲁晓麦的女孩,能否调出林杰的资料看看。鲁晓麦笑了,说,林杰我很熟,很多姑娘喜欢他,但这次我知道是他喜欢你,很遗憾我不能给你看任何人的资料,都封存了。梅贞问他是什么大学毕业的,鲁晓麦说,祁家坝经管学院(闻所未闻的地方),专业是会计。接着,鲁晓麦凑过来问,你有没有喜欢林杰。梅贞当然不承认。鲁晓麦说这些仓管员都很可怜,好几个是大专毕业的,找不到工作,只能看仓库,十分失败,不过林杰和他们不一样。梅贞问,哪里不一样。鲁晓麦说,帅气啊,我觉得你很有眼光,没有选杨雄,这个人太愣,不如林杰风趣。说完又笑。
等到铁井镇也下起小雪的时候,林杰回来了,见到梅贞,说是在总部待一个星期,然后调去山东的一座城市。林杰的衣服穿得太厚,破皮鞋换成了翻毛皮鞋,虽然是质地很差的那种,穿在他脚上显得英气。梅贞想,但他穿得实在是太厚了,他这是刚从东北回来啊。
外仓管理员回到总部时,往往只能在宿舍临时搭铺,但冬季所需的被褥是个麻烦,滚轮箱子里装着他们所有的物品,像一种奇怪的、说不上名字的动物(后来林杰说,是候鸟般的老鼠)。林杰不爱住进宿舍,他陪着梅贞在小雪中逛街,那姿态可以说是浪漫。讲话仍然风趣,各种笑料,装卸工是怎么偷懒的,谭美清是怎么折腾杨雄的。这种时候,他讲贵州话,带一点拖腔的缓慢的西南口音。梅贞听着。有一天他用同样的节奏说,我想和你睡觉,可以吗。
梅贞跟着他来到安达旅社。林杰没有掏身份证,和账台打了个招呼,径直将梅贞带上了楼。她明白了,这几天他住在安达。她说,住旅馆好贵。林杰说,我住这里不要钱,我才不想和那些傻里傻气的打工仔住一间呢,旅馆清净。梅贞注意到房间里有很多空啤酒瓶,整齐地码在地上,还有几本书,一种显然是空气清新剂但辨不出何种花香的气味弥漫其中,总的来说,还算干净,但世界上哪来真正干净的旅馆?林杰吻她的时候,她生出了一点后悔的念头,小旅馆的空间让她回忆起了大学时代的男朋友,也想起星级宾馆的事情,她本该忘记这些事的。她想,一个每年在总部待上不超过二十天的仓管员又该怎样和录入员谈恋爱呢?这时,林杰解开她的衣扣,动作不快不慢。他问她:喜欢什么样的男孩。梅贞不假思索答道:个子高一点的。他笑笑,又吻了她。做爱时,梅贞想起他没有用避孕套,不过没说什么。后来倒是林杰自己担心起来,问说,会不会怀孕,我有点急了,应该戴个套子。梅贞说不用,你喜欢怎么样都好。仿佛这件事与她无关。
梅贞穿衣服的同时,听到砰砰的敲门声,以为是查房。门外的人喊林杰的名字,她立刻听出是杨雄的声音,吓得一哆嗦。这时林杰刚刚套上长裤,光着膀子开了一道门缝,梅贞用被子盖住自己的身体,看到门缝外面黑色的人影,不止一个。寒气吹进来,林杰闪了出去,与人低声交谈,过了一会儿,他回到房间里,胡乱套上衣服,从箱子里抽出一把带鞘的匕首斜插在腰带后面,转脸对梅贞说,我先出去一趟,等会儿你自己走吧。那语气显然不打算解释更多的事情,然后他离开了。
对打工仔来说,打架太常见了,几乎只能算是一种体育锻炼,而谈判呢,是语文课,有时赔钱,做做数学题。林杰就是这么解释的,偶尔会有人死去,真的是偶尔,再大的仇恨也不应该杀人,赶出这片码头是最合适的惩罚。江湖儿女,做事要留点余地。
所以,临别时,林杰对梅贞说的就是:没有人死掉,只有个把人离开了。
梅贞问:什么时候回总部?
林杰说:也许不会再回来了。
梅贞说:就算辞职也得回来拿文凭吧。
林杰说:那东西不值几个钱。
这个人挥了挥手,跳上了去上海的长途汽车,忽然又俏皮地添了一句:我可以把你交给杨雄照顾吗,他已经和谭美清分手了。梅贞很生气,说,滚吧。
事实上梅贞喜欢林杰,他身上那种疯狂牛仔的气息。当然,那带有表演成分,可这个世界上谁不在表演呢?每个人都在演,演乖巧的录入员或者是凶残的保安或者是轻佻的美丽女工,每个人喝醉了以后叹息的都是自己没啥钱,也不知道该去哪儿。关键是,不知道应该在何时何地发疯。关键是,你宽容了他的疯但你忽然意识到自己并不曾疯,也不会疯。疯是某一类人的特权吗?她向着林杰挥挥手,他将脸贴近车窗,一直望着她。后来,汽车开走了。她想了起来,离开家乡时她也是这样和妈妈告别的。当时她的念头是这种告别的姿势代表着那个离开的人将不会再回来,无论遭遇什么,无论有没有未来。
次年四月间,储运部出了一点问题,上海外仓管理员汪忠铭要辞职,主管把梅贞叫了过去。课长童德胜,副课长祝森,两个人要求她去上海仓盘库。梅贞觉得奇怪,她是办公室的录入员,并不和外地仓库直接打交道。童德胜说,这没关系,你只需要盘清数量,上海不太远,这些混蛋仓管员任是谁去也都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也许去个女的会好一点。祝森说,陆静瑜督导一直很想提拔你,你去了这一趟,可能会做外仓调查员。梅贞说,我们部门哪有这个职位。童德胜说,也许下个月就有了,现在人越来越杂,我们需要调查员。童德胜说这话的时候,手里一直在玩弄铅笔,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梅贞始终搞不清,为什么会选中由她去上海。最后,祝森说:上海仓很难搞,我们需要一个忠诚的员工去盘库。
梅贞回到办公室想了想,凭经验认为这不合理。储运部的常规办法,仓管员就地离职,应该是另一位仓管员去交接,同时盘库,数据无误后才能签字放行,这件事与录入员没有任何关系。梅贞打电话给林杰,他解释道:因为上海的仓库是汪忠铭在管,没有一个仓管员愿意去接任,更没有人愿意去盘库,所以只能派你。梅贞问,汪忠铭怎么了。林杰笑了起来,说童德胜和祝森终于发现汪不像表面上那么忠诚,有一度汪和他们相处得十分融洽,还包括童德胜的侄子,大班长童飞等人。
林杰没有再讲下去,给出了两条建议:一,汪的工作常常出错,库存如果有亏损,你不能签字,签字就是你的责任了,这也是其他仓管员不愿去交接的原因;二,我和汪也曾有点交情,如果他对你不客气,你就报我的名字,报杨雄的名字,他会留点面子给我们。
梅贞说,明白了。不再多问。
林杰松了口气,在电话里似乎是笑了笑,问说,杨雄最近找过你吗,他几次和我提起你。梅贞愣了一会儿,说,这里正在下雨,好久好久的雨啊。随即挂了电话。
梅贞第一次见识到外地仓,这一带没有石库门建筑,更没有百货商场,不像上海。库区年代悠久,墙上还残存着二三十年前的标语,与她家乡的兵工厂很相似。老三线有一些职工是讲上海话的,听着并不陌生。她离家已久,有点怀念国营工厂和周围家属区的气息,很多厚重敦实的建筑,老苏联风格的,重工业范的。她并不喜欢开发区那种轻质构件搭建起来的厂房,那意味着随时都可以拆除,随时都要跑路。吊诡的是,在这年代濒临落幕的恰恰是前者。
她先打电话给上海分销处。分销处说,汪忠铭跑啦,库房钥匙扔在了库区办公室。她又去库区办公室,有个副主任告诉她,汪忠铭确实跑了,但钥匙不能给她,必须销售部的人一起来拿。
梅贞没有见到汪忠铭,松了口气,也稍稍有点失望。这样,她不得不长久地坐在库区办公室里等候,无聊之余,她从文件柜里顺手拿出本书,《苏联三女诗人选集》,扉页敲着上海一家棉纺厂图书馆的章。书是八十年代出版的,她猜想棉纺厂已经倒闭了,这些国营企业关停并转以后流出了大量的图书和失业工人,和她家乡一个鬼样子。她翻了翻书,主任说你要是爱看书就带走吧,这是你们公司一个很文艺的仓管员留下的。梅贞问是汪忠铭吗,主任说当然不是,汪是个文盲,那仓管员叫林杰。梅贞继续翻书,心想这是他从旧书摊上淘来的吧,为什么不带走呢,因为外仓管理员带不动这么多行李吗?
库区办公室有电话机,但是锁了,没法打长途,雨停后,她走到街上找公用电话,手里仍然拿着书,感觉双脚踩在松动的石板上,积水正从下面急速漫上鞋面。这时周劭和端木云骑着自行车,吊儿郎当地从远处过来,一个唱着歌,另一个沉默不语。
梅贞没有告诉林杰,有时,她会梦见他。
她顺着工厂走,与流水线反向,从储运部到质检台,传输带送出一片片瓷砖,再往前走是烧窑车间,但进不去了。夏天时,这个巨大厂房的室内温度可以达到四十度以上,靠近砖窑的中心地带是岩浆涌动的火山口,然而在梦里一切都没有温度,烧窑车间像冰凉的洞穴。这个梦间歇出现一次,有时传输带送出的并不是瓷砖,而是面具,是一张张的人脸,是固定的表情。
她会梦见林杰在仓储区站着,帅气得很,像电影明星。有时,头顶斑秃的台湾主管从他身后走过,有时是身高不足一米六的大班长童飞,两人都长着丑陋的脸。林杰一副满不在乎的表情,喋喋不休,讲着一些不可理解的话。在梦里她认定他很有哲理,醒来回想,又觉得无甚可观。有一次她梦见杨雄出现,梦见戴金表的俞凡出现,和林杰一起,三个人讨论着她的归属问题。这个梦可怕。
梅贞打电话给林杰,说:我曾经喜欢过你,但现在不喜欢了,我走进上海仓库发现里面有一股陈腐的霉味,现在我知道你身上就是这种气味。杨雄、童德胜、祝森、谭美清、汪忠铭,所有人身上都飘荡着霉味,还有我自己。霉味终年不散,霉味写进了我们的骨髓里,死后的白骨,烧成骨灰,变成尘土,仍然发霉。林杰在电话那头听着她散漫而阴郁的语调,很担心地问,我老跟你提杨雄,你是不是生气了。
梅贞说,再见。
周劭和端木云是周末到达铁井镇的,街上人满为患。沿街有很多小饭馆、大排档,年轻人坐在塑料凳子上吃饭喝酒划拳,或盯着饭馆角落的陈旧彩电看一会儿电视剧,或揽着打工妹的肩膀调笑吹牛逼。周劭说这地方的人口超出我的预期啊,看上去比上海还热闹。端木云却一言不发,后来才说,这里像南方,全是打工仔,而且很嚣张。周劭说,这些都是穷崽子,不必担心,我可以断言,他们没有一个混出人样。
穿过开发区,来到小镇,周劭找了安达旅社住下。刚进房间,正遇到警察查证件。小镇派出所的韩警官看到周劭的身份证,皱眉头问,上海人?周劭用上海话说,对的。韩警官也用上海话说,你们是来度假的还是来上班的?周劭说,想在美仙公司找份工作,还没被录用。韩警官说,本地很乱,晚上别出去喝酒,有人来敲门问清楚了再开。周劭开玩笑说,警官,嫖娼要罚三千吧?韩警官说,正经点,好好的小伙子,嫖什么嫖。说完留了一个电话给周劭,让有事直接打派出所电话。这时,安达旅社的小老板走过来,上下打量他们,等到韩警官走了,这小老板自我介绍说,他叫傅民生,递上了一张薄薄的名片。周劭不明白他什么意思,傅民生说,你俩气度和一般打工仔不一样,什么程度?周劭说,本科。端木云拿过名片,看到上面印着安达旅馆和魅力酒吧的字样,问说,酒吧在哪里。傅民生说,就在地下室,晚上可以去玩。两人都不喜欢这个讲话怪里怪气的人,关上房门之后,直接把名片扔进了垃圾桶里。
晚上,两人躺在床上看一台色彩发紫的电视机,听着角落里老鼠叫。周劭说,我以为会有姑娘来敲门呢。端木云说,这种全是打工仔的地方不会有小姐的,我一路走来连个像样的洗头房都没看见。周劭说,你找过小姐吗。端木云不予回答。周劭说,这鬼地方像边疆,内地打工仔的边疆,台湾人的边疆,上海人的边疆。到九点钟时忽然有低频的音乐从床底下传来,酒吧开张了。端木云说,动静这么大。周劭说,以这个价位的旅馆而言,我猜想酒吧里都是一些打工仔吧。端木云问,你打算下去喝一杯吗。周劭说我可不想在这种地方喝假酒,如果有陪酒小姐的话,搞不好是个男人假扮的。
第二天周劭打电话到美仙公司的人事部,接电话的是个姑娘。周劭说想来应聘,姑娘愣了一下,问说你们怎么不去E市的人才市场,周劭说我们从上海过来,没必要再跑一趟E市。姑娘问,你们应聘什么岗位呢。周劭说,储运部。姑娘很高兴,说你们现在就来吧,填一下履历表,储运部正缺人手,换了其他部门我还真帮不了你,到厂门口就说找人事部的鲁晓麦。
中午,两人走到美仙公司门口,太阳高照,端木云仍然是一脸没睡醒的样子,从离开上海时候就是这样。两人押了身份证,从大门进去,被杨雄拦住,让必须从角门走。周劭很不理解。杨雄说,虽然你还不是公司的人,但你要是敢从大门进去,我可以在警戒线后面打断你的腿。周劭更不理解。只听后面另一个保安说,算了算了,他身份证上是上海的。杨雄说,就因为他是上海人,我让他学点规矩。两人不得不退回来,从角门走入厂区,杨雄在后面瞪视他们。周劭说,这小崽子是安徽人吧,口音和你像。端木云脸上的表情完全是醒了,他说,没错,这小崽子,很凶暴。周劭摇头说,我们这一路走来,看到的都是些混不出人样偏偏又很嚣张的小崽子啊。
面试倒是很愉快,鲁晓麦是个矮个子的漂亮姑娘,穿着浅蓝色衬衫深蓝色长裤,打着领带,让两人填履历表,又让他们交出毕业证书,装入文件袋,封存在人事部。周劭问说,毕业证书你收走干嘛?鲁晓麦说,这是公司规定,放心,会保存好,你在离职之前递个申请就能拿回去。周劭问,那我要是被开除了呢?鲁晓麦说,只要不是犯罪,都会还给你,犯罪了如果你去坐牢也会还给你。周劭问,哪种情况下不会还给我?鲁晓麦说,你畏罪潜逃了。姑娘讲话风趣而实在,走出人事部,周劭对端木云说:她喜欢你,她看了你好几眼。端木云说:我知道。
两人又去储运部,见了课长童德胜,聊得也都不错。接着,又回到人事部去拿宿舍入住单,觉得这公司还挺像回事,很人性化,至少开工第一天就包吃包住。周劭说,我怀疑那个部长是同性恋,他是不是摸了你一下。端木云心不在焉地说,我倒没注意。周劭说,以前咱们学校那个天空派诗人被辛未来证实是同性恋。提到辛未来,端木云问,那个叫梅贞的姑娘在哪个部门?周劭说,储运部录入员,咱们恐怕得正式上班以后才能见到她。端木云说你真是疯了,为了辛未来,而追寻到了梅贞。周劭说你也疯了,你跟着我来干什么,你应该去酒店刷浴缸。
两人到厂门口,取回身份证。周劭看了看,对杨雄说,给错了。杨雄双手叉腰,瞪着周劭,久久不动。周劭重申,身份证给错了。他又看看手里的证件,说他妈这是什么玩意儿,这是一张假身份证吧。杨雄走过来打了周劭一个耳光,仍旧什么都不说。周劭蒙了,把身份证朝杨雄脸上扔过去,鼻子上又挨了一拳,整个人摔进了传达室,被两个保安同时按住。端木云平静地看着这一串动作,它发生得如此突然,毫无预警,好像平缓行驶的汽车在一个颠簸后向着道路以外急速翻滚出去。
这天下午,周劭捂着脸上的伤,收拾好行李,默然离开旅馆,到美仙公司的宿舍去办入住登记。路上,端木云说,如果你需要报复,我可以陪你。周劭说,不不,没这回事儿,我从来不想与人死磕到底。
两人跟着宿管员爬到六楼,进了一个两室户,朝北的小房间。有两张床,分了上下铺,一张床上堆着被褥,其余都是床板。靠门的地方有一个文件柜,一处上了挂锁,其余都空着。
宿管员说,重要物品可以放到铁柜里,挂锁自己去买一把。周劭说,这儿还挺干净的。宿管员说,如果你不打扫干净,会有人来打扫你。周劭开玩笑说,就是揍我喽。宿管员冷冷地说,是的。周劭不依不饶地说,我已经被揍过了。宿管员说,像你这样爱说话的,以后会经常挨揍,记住,少说话,多睡觉,打扫卫生,不要偷东西。
此人走后,房间里只剩他们两人。端木云问,咱俩谁睡上铺。周劭说,轮着睡呗。端木同意,拍了拍床板,还算结实。周劭说,我们也得去镇上买被褥,不然今晚只能睡棺材板了。端木云说,感觉是监狱,这地方有意思。周劭说,但愿我们不会被人杀死在床上。
端木云对小镇的评价是:这是一个更大的监狱,但这里的人们不像刑徒,而是一支凝固的亡军。
与他们同住宿舍的是一名湖北来的叉车司机,叫郑炜,瘦高个子,很爱讲话。郑说,你们如果早来两个月的话,只能打地铺了,最近辞职的人多,河对面新开了一家造纸厂,是日资企业,规模大,薪水高,很多人都去那里上班了。在开发区,人人都知道第一流的外资企业是欧美的,第二流是日本,其余都是三流,最次的是东南亚的企业,另外还有新加坡企业,刚刚接触到,不大好评价。白人比黄种人更好些,但这里没有白人,全是亚洲企业,相比之下日资算是最好的选择,但日本人也有坏的。郑海阔天空地说道,并不像电视剧里拍得那么友善,有时候他们的气量还不如香港人,不过最坏的是这个镇上的本地人,讲的话没人听得懂,他们组织了治安联防队监督打工仔有没有犯罪,有没有在半夜里野合,至于打工仔之中,谁更坏也说不太清,不要惹湖南人喽,最好也不要惹江西人和重庆人,安徽人看上去很老实但也不能惹急了他们,至于谁会主动干掉你们,天知道。
两人听着叉车司机的絮叨(似乎是陷入了一种找到新伙伴的亢奋),去到卫生间冲澡,那里只有一根皮管接在自来水龙头上,回来后问郑炜,冬天怎么办。郑炜说,用热水瓶到楼下宿管的房间去打热水上来,用塑料桶洗。周劭说我操。端木云说,这是住宅楼,可以自己烧水吗。郑炜说你要是在这里点火你就趁早滚蛋,热得快也不允许。周劭说,你告诉我,允许什么。郑炜说,允许你睡觉,养足精神,明天好去上班哪。
周劭第一次听到栈板这个词,觉得有意思。每一个堆积成立方体的瓷砖货堆下面都会有这么一块木板,四个平方大小,上下两层用木条钉起来,叉车臂可以从中空部位穿进去,抬起整堆瓷砖。栈是囤放货物的意思。
码堆指的是在栈板上堆放瓷砖。瓷砖分为地砖和墙砖两种,规格各异,50cm×50cm,30cm×30cm,30cm×20cm,以及更小的、规格更不统一的外墙砖片。码堆必须将整包瓷砖直立放置,以免被重力压碎。每块栈板上的瓷砖通常为同一规格,有时也混搭;每个货位最多垒放三层栈板,尽可能只保持两层,遵循的原则是大型瓷砖在下,小型瓷砖在上;地砖在下,墙砖在上。直立放置法在储运部就像交通守则一样形成了习惯,一九九九年夏天正是一包孤零零放在地上的30cm瓷砖倒了下来,毛重15kg,磕在端木云的胫骨上,造成骨裂。
督导这个词代表着美仙公司的特殊权威,督导之上还有其他高管,但底层工人是见不到他们的。督导都来自台湾(他们属于另一个名词:台干),总共十五人,有时多一个,有时少一个。督导并不直接负责任何一个部门的工作,也就是说,有厂长,有部门课长,有小组长,同时还有督导。这个体系大约类似于国营企业的书记,但国营企业并不会安排十五个书记啊。工人怕督导(当然也怕任何一个课长),比较和善的是陆静瑜,她负责人事部的工作,有教养,在欧洲念过书。比较可怕的是一个头顶斑秃的台湾督导,不大像城里人。他的长相,照周劭的说法是在一张愤怒的脸上架上了厚底近视眼镜,将愤怒框定在两个黑圈内。当然,斑秃是性病的后遗症,人人都这么说。一个患有性病后遗症的人,他不可能不愤怒,不可能好打交道。
聆训这个词也是罕有的(有时候它会与“聆讯”混淆),意思是听取教训。每天早上八点零五分,储运部的工人站在货场接受童德胜的训话,祝森站在童身后,往往低着头,像在沉思,而列队的工人必须正视童的眼睛。有时候,童德胜会在队伍中挑出一名员工,勒令他立即去财务科结工资。周劭目睹过两次,第一次,那神情嚣张的年轻人轻蔑地扔下一句话,童德胜我会找人挑了你的脚筋,径直走向办公楼;第二次,被开除的是一名还没来得及派往外地的实习管理员,年纪不过十八九岁,这孩子蒙了,站在童面前不知所措地捏着自己的下巴。这个动作激怒了童,令其立即滚蛋。这孩子拖着脚步走出去一段路,忽然跑了回来,跪在了童德胜面前。周劭看到童的裆部明显凸起,一瞬间他几乎认为童德胜会掏出阴茎让这孩子品尝一番。
周劭和端木云应聘的职位是外仓管理员。照字面的意思,指的是外地仓库。外仓的上级是总部储运部,也叫作本仓或者总仓。
周劭说,这地方像码头。码头的引申意义是指“江湖”,江湖总有很多黑话,对此,端木不是很感兴趣,而周劭喜欢让自己像一个混码头的人。在储运部,吃白饭指的是拿打折工资的实习员工,吃快餐指的是临时工,门客指外仓管理员,做相公指的是外仓管理员的库存数据出了大问题(通常是监守自盗),卸挑子指的是他们未做交接而辞职离去。鸽子指巡回检查的督导或调查员,板子指销售员,瞎子指保安。和上海人的喊法一样,台巴子指台湾人,这个词倒是全国通用,但周劭却纠正道,指台商。周劭用这组黑话造句:那吃白饭的门客伙同吃快餐的板子一起做相公,骗过了瞎子,在台巴子派来的鸽子出现之前卸了挑子。
奇怪的是,像周劭这样自认见多识广的人,当时却不知道棒棒是什么意思,反而是端木云告诉他,棒棒是挑夫,四川话。美仙公司负责装卸货的搬运工全部来自四川,都是大班长童飞从家乡找来的。当然,在这里,竹棒也好,木棒也好,都不存在,装卸瓷砖必须靠肩扛,但储运部的职员们宁愿学童飞的口音,一律喊他们“棒棒儿”。棒棒们按装卸吨位计算工钱,由工头负责发放工钱,他们没有工号,没有宿舍,大部分是文盲,相当木讷,保安都懒得打他们。每到午饭时间,员工去食堂,棒棒们蹲在草丛边吃随身带来的馒头。周劭问一个花白头发的中年人,每月能挣多少。那人说,五六百元。周劭说,不多啊。那人说,我在家乡种地半年都挣不到五百,狗日的。周劭又问,在四川,一个棒棒能挣多少。那人说,可能两百元一个月,我侄子也想来这里上班,但是工头不要人了。
童飞告诉周劭,怎样区别一个棒棒是老手还是新手,看他的小腿。那个小腿上有严重静脉曲张的,是专业的,是干了好多年的。周劭说,我看到了,腿上的血管像蚯蚓一样,公司给治吗。童飞开玩笑说,不要紧,不是致命的,不用治疗,这些棒棒干到最后都是因为心脏爆掉而死去,小腿有没有病,根本不重要。
让梅贞来说,她觉得在上海仓遇见周劭简直莫名其妙。她在电话旁边最初注意到的是一个瘦削的年轻人,瞳孔发灰,像是快要死了(周劭告知此人叫端木云),在夏季的厂房里你经常可以看到这种人。然而,此后三天,出现在库区的是周劭,他在纵横交错的水泥路上随意地走着,左顾右盼,一看就不是库区的人。梅贞认出了他,前一天,他盯着自己看。梅贞从库区办公室走出来,问他,你是不是迷路了。
没有,我不会迷路,我从小就在这儿混。周劭说,那语气像个二流子。接着,他介绍了自己,一个大学毕业一年的上海人。他说我以为你在这片库区上班呢。梅贞说,不不,我的公司在铁井开发区。周劭问,铁井开发区在哪里。梅贞说,远在天边。那语气既像开玩笑,也像是说出了真相。
那几天,总部还是调不出人手,让梅贞独自盘库,发现汪忠铭的库存中有价值几千元的瓷砖不知去向,这数字不大不小,超出了正常的损耗,但又不值得去报警。总部给梅贞发了一份嘉奖,有三百元奖金。周劭又来,两人瞎聊,翻着《苏联三女诗人选集》,梅贞吃不准他有什么企图,看上去,他像是喜欢上了她,更准确地说是像个猎艳的穷崽子,这在梅贞的家乡十分常见,年轻、没钱、志大才疏,靠一张嘴在街上钓马子的那种。可他偏偏是个上海人。
梅贞住在库区对面的小旅社里,有一天上午下起大雨,她没去仓库,隔着旅社的玻璃窗,看到周劭打着伞骑车进库区,过了一会儿又晃晃悠悠地骑出来。梅贞喊了他一声,周劭停了车,远远地看着她,却不说话。梅贞想,他这表情像林杰啊。
她回到了总部,过了几天,陆静瑜叫她去办公室,问了问上海仓的情况,得知汪忠铭已经消失,库存混乱,但损失不大。陆静瑜说,上海的销售处简直像死人一样,他们知道汪有问题,但不上报。梅贞说,有人说汪忠铭是黑社会,他们怕他。陆静瑜冷笑说,什么黑社会,黑社会会来看仓库吗,他只是自命为古惑仔罢了。中午,梅贞走到拥挤的食堂里,这一天气温有点高,食堂在长龙式厂房的二楼,正下方就是砖窑。食堂像一个蒸笼,每个人都在挥汗如雨吃着饭。她在排队的地方见到周劭,感到非常惊讶。周劭表情得意,问道,为什么这么热。梅贞跺了跺脚说,下面是砖窑。周劭说,夏天怎么办。梅贞说,更热。周劭让她排到自己前面。梅贞问,你来了几天了?周劭说我今天刚来,这里伙食还不错,午餐好像有肉哎。梅贞不语,站在周劭前面,远远地看着食堂橱窗里,说,天天都有肉。周劭说,我把端木云也带过来了,我们就在储运部落脚。
这一天下班,梅贞徒步走回宿舍,看到周劭和端木云在街对面,两人穿过街道晃到她身边。周劭介绍说,这就是端木云,你见过的。梅贞发现端木的瞳孔仍然是灰色的,像快要死了。三个人异常安静地走着,夕阳落在身后,影子在街道上晃动。片刻之后端木云又走到了街对面。梅贞问周劭,你这个朋友怎么了。周劭想了想说,他正在忍受煎熬。梅贞说,看得出来,但你这么直白地说出来像是在嘲笑他。周劭忙说,没有这个意思,其实我们都一样,我也在忍受煎熬。他说完摇摇头,像是自嘲,也像是要把这句话甩在脑后。
周劭穿着紫色的衬衫觉得怪异,他这辈子没穿过紫色。不过他很快就嘲笑起了端木云,后者胸口的扣子掉两个了,看起来像是个牛郎或者是迈阿密的什么黑帮,还挺时髦的。
在美仙公司,干部和销售员穿蓝色制服(而且有领带)。周劭很快就识别清楚,干部的蓝略浅,销售员的蓝略深。童德胜和祝森是储运部唯一穿浅蓝色制服的人,但质检包装处的课长穿得和他的工人(全是姑娘)一样,粉色制服。至于台干,也穿浅蓝色制服,从外观无以辨别,但只要他们一出现,你就会知道,他们是台干。周劭寻思,这体系有点让人看不懂。
由于色系分类,窜岗变得很容易识别。穿灰色制服的工人从长龙式厂房的东边进入,除了午饭,其余任何时候你都休想见到他们。这些人是操作工,当周劭问他们在做什么时,童飞的回答是:他们在发疯似的干活。到七月时,这些人衣裤湿透,走出车间,汗水被风吹干,在后背结出一层盐霜。周劭说,我很难想象有工人能忍受这种艰苦环境。端木云说,他们过去都是农民,不是工人。讲完这话,他们在食堂里看到一名操作工疯了:他来到不锈钢大桶边上,想舀一碗绿豆汤(唯一自助式的食品或饮品),可是那里空空如也,他质问厨师,厨师不予理会,他踢翻了空桶,被闻讯而来的保安迅速制服,当场开除,当他企图继续撒野时,杨雄一拳就将其打趴在地上,最后是抬出去的。
周劭说,这个工人热疯了。端木云冷冷地说,此人是渴疯了,难道你没发现生产区没有饮用水吗,他只想喝一口绿豆汤,尽管那绿豆汤并不是冰镇的,而是滚烫的,他也要喝。周劭说,质检流水线上有一个纯净水龙头。端木云说,不,那个仪器不合格,很多人喝了拉肚子。周劭说,我喝过,但我没有拉肚子。端木云说,你体质特异,但你小心染上肝炎,工人没有水杯,都是用嘴直接对着龙头喝的。第二天,周劭试图带一瓶纯净水进厂,又被杨雄截留下来。杨顺便打了端木云一个耳光,让他去把扣子缝上。
他们认为这可能是燃油,或者白酒。端木云说,有些工人或者棒棒曾经带着白酒进过厂区,也曾经偷了汽油柴油用瓶子装了混出去,现在一切饮料都被禁止了。周劭说,在上海的任何一家国营工厂都有热水供应,可以泡茶,而这鬼地方,办公室里的人才有权喝茶。周劭问端木云,你觉得能在这里熬多久,比我们站街贩药如何?端木云说,我无所谓,别忘了是你把我带到这里来的。
你觉得什么是仇恨呢,端木云感叹道,仇恨不仅仅是有人揍了你,仇恨是有人不允许你喝洁净的水,仇恨是有人将你劳作的田地变得干旱酷热,或是落下冰雹。在《圣经·旧约》里,在藏传佛教故事里,这都是神和恶魔才能操控的灾难。
周劭见到的第一个外仓管理员叫袁大为,他回总部来辞职,穿着紫色短袖衬衫,头发蓬乱,坐在电脑房里闷声不语。梅贞问袁,辞职以后去哪里。袁说,还是看仓库,去一家电子公司。梅贞说,你为何不改行。袁大为不语。
袁身材瘦小,看上去就是个孩子。周劭到电脑房拿资料,看到他走进童德胜的办公室,便问梅贞是怎么回事。梅贞说,这小子就是前年重庆仓库卷货案的当事人,两辆卡车出货,他和销售员各押一辆,销售员在他眼皮底下将后车开到了天边去,经查,是假人。周劭问,后来呢。梅贞说,后来当然是报警,有一个叫林杰的仓管员去处理了案子。周劭说,听说过林杰。
过了十分钟,袁大为满脸是汗回到电脑房,手里拿着一张单子。梅贞问,没同意?袁大为甩甩单子说,不,同意了,那笔损失不再追究我的责任了,董事长特批放我一马。梅贞问,那你回来做什么,赶紧去人事部拿你的证吧,免得他们后悔。袁说,梅姐一直对我挺好的,我回来和你告个别。梅贞说,江湖再见吧。
袁大为走后,梅贞和周劭去食堂吃午饭,在排队时,几个保安站在他们身前,其中有大个子杨雄。保安在这种地方从来都很严肃,不客气地说,比警察更严肃。这些人离开后,周劭松了口气。梅贞说,你怕了。周劭说,不存在。梅贞说,好嘛,就算你害怕也是应该的,人人都怕他们。周劭说,如果递两根香烟,拍拍马屁,会不会好一点。梅贞冷笑说,你可以去试试。周劭说我不会去试,我讨厌这伙人。
周劭从进公司的第一天就知道,在这里,不但外地仔和本地仔会挨打,就连上海人也会挨打,只有台湾人不会挨打。打工人当然是非法的,但从保安们的表情来看,周劭也能确认:在他们的共识里,这是正义。因此,不存在滥用暴力,只存在过度使用的正义,毕竟这个鬼地方一部分人身份可疑,一部分人随时都会发疯,还有一部分人似乎挺喜欢看到他人挨揍的场面。照端木云的说法,这是用存在主义浇灌出来的现实主义,或者反之。总的来说,无须高超的虚构能力,照实了写,就会是一篇佳作。
说到梅贞,周劭渐渐觉得她与辛未来并不像,只能说轮廓相近。但是梅贞身上有一种坚毅的气质,与辛未来近似(直到她消失后他才理解到)。真正令他感到惊讶的正是她们之间的近似气质。他想,她们都坚毅,但我并不爱坚毅,为什么这种相似的坚毅会吸引我。这个问题解释不清。
有一天,他和梅贞到镇上去玩。这时,两人已经很熟,交换了很多故事,货运列车与兵工厂,棚户区与吊脚楼,有一次也谈到了曾经的恋人。周劭在储运部继续他的外仓管理员培训,梅贞买了一条裙子。这是她落脚至开发区以后买的第二条裙子,第一条是碎花的深红色,这次是白色,料子很薄。周劭看出梅贞很是钟爱这条裙子,走路时她小心地避开了路边沾满灰尘的长草。两人在镇上兜兜转转,周劭嘟哝着想找到铁井,他认为铁井镇必然有铁井。梅贞想象不出铁井是什么样子,也许井栏是铁的,但那也不现实,会生锈。周劭说,也许铁井只是一个比喻呢,这附近还有一个镇叫河童镇,河童在日文里是水鬼的意思。梅贞说,我还知道一个镇叫牛郎镇呢。周劭说,我去过一个周墓镇,感觉是休想走出来了。梅贞说,我去过一个梅冢镇,镇上有一座清庙,说是供着梅花仙子,好有趣,如果我死在那里也不错。
镇上并没有太多的人,正午阳光耀眼,房屋和树木的阴影浓重,河水散发着一股腐烂的气息。快到东侧宾馆区时,周劭注意到街边新开了一家桑拿房。一个戴假睫毛的女人正走出来,上了桥,消失在小巷里。
梅贞说,这个人以前睡在我的下铺,是我的好朋友,我以为她去上海工作了。周劭从她的语调中听出了一丝凄凉,他嘀咕说,这地方有洗头房就够了,何必弄什么浴场,夏天又有谁洗桑拿。梅贞说,有人需要,铁井镇比你想象得繁华,上海人来得比以前多,也做港台同胞、日韩友人的生意,开发区提供货源。
两人沿着女孩离去的道路走到桥上,周劭伸头看了看河水,表情就像有一具尸体浮在水面上。梅贞说,我在家乡,这些都见过。周劭问,河流吗。梅贞说,不,妓女,小姐。周劭一时踌躇,心想关于妓女的话题该怎么和她聊下去。梅贞说,女孩们没有文化,找不到工作,就去了城市,在工厂里做流水线或去饭馆端盘子,很低贱的职业,后来,就像开启了魔法,比低贱更低贱的土里埋着黄金,只要你下沉到那么深的地方,把低于地平面的低贱当成是命运的必然。周劭说,能挣到钱就好。梅贞说,你这么理解,也很好。周劭想,我这还是第一次和女孩认真地谈起做小姐的事情。
梅贞站在桥上讲了一个故事:在她家乡有两个要好的女同学,一个漂亮,一个不算特别漂亮。梅贞大学毕业回到家乡,不算漂亮的那个被老板包养了,觉得自己运气很好,请梅贞吃饭。很巧,她们又遇到了那个漂亮的女生,刚从广州回到县城。三个人一起去做头发(被包养的女生请客),聊了几句,被包养的女生判断出漂亮女生在做小姐,话里话外,点了几句。后来,漂亮女生承认了,她在做小姐,让她们不要说出去。
做小姐的女生对被包养的女生说,你运气真好。后者同意这个结论,并说,像你这么漂亮原本是可以被包养的。梅贞发问,什么是运气好。这两个女生都沉默了。再后来,做小姐的女生说:我有一个小妹嫁了一个留学归国的白领,她才十六岁,做了一年小姐,遇到了一个真爱她的人,那人送她去学英语,念大学,她运气真好。讲完这个,做小姐的女生叹息。没想到,被包养的女生哭了,一直哭,做小姐的女生抽着烟安慰她。
就是这样,梅贞说,你得猜,发生了什么,但没有人会告诉你答案。
周劭暗暗猜想,被包养的女生可能也曾经做过小姐吧。他说,一个人只要运气好,就什么都不用担心。梅贞说,不不,所谓运气并不是现实,而是幻觉,现实中我们尝试运气是因为我们把幻觉当作真实的一部分,就像白日做梦,梦到的都是好的,可你并不敢睡下去,也不敢醒过来,因为无论是向左还是向右,你都会遇到噩梦或者噩梦一样的现实。
下午,当他们走到小镇卫生所附近时,听到剧烈的尖叫声,像是在屠宰牲口。梅贞说,这个开发区没有一家像样的医院,要是出了工伤,就只能到这里来,如果伤势更重就得去E市。等他们走近,发现卫生所门口围着很多人,有警察和穿着深蓝色马甲的小镇治安队员。两人立刻明白,不是工伤,是治安事件。伤者似乎是刚刚被抬进卫生所,街面上洒着一串血迹。这时,周劭遇到了韩警官。韩警官推了一辆自行车,正打算回派出所。周劭用上海话问,警官,出什么事了。韩警官认出了周劭(毋宁说是听出了他的口音),便说,有几个打工仔把治安队员打了,一个打开头,一个手臂骨折。周劭问,打工仔呢。韩警官说,已经逃走了,你怎么还在镇上,在哪家企业。周劭说是美仙瓷砖,做仓管员。又说,治安队居然被打工仔给打了。韩警官解释说,这里的打工仔都很野,江西的,湖南的,四川的,即使在他们的家乡,警察也不大愿意单枪匹马对付一群亡命之徒。说完,韩警官又加了一句:小姑娘你不要介意,你们都很好的,好好工作,挣钱养家。
韩警官走后,两人并不打算再围观下去,离开了社区医院。周劭看见远处有一队穿深蓝色马甲的人走过来,每人提着一根大棒子,像是要冲过来械斗,便护着梅贞加速走开。
这天傍晚,周劭请梅贞吃饭,两人在小镇边缘寻找川菜馆子,最后只找到一家人满为患的火锅店,铁皮搭起的小棚子,挂着几个灯泡,桌椅皆在路边。梅贞不介意吃这种脏馆子。周劭说,这个小镇就像火锅,煮沸一锅水,荤的素的全都倒进去。梅贞并不喜欢这个比喻,对周劭说,以后有机会我带你去重庆吃火锅。话说到这里,梅贞忽然站了起来,面色变得很难看。周劭不明所以,觉得脑后被人重重地打了一下,回头一看是杨雄。杨雄穿着汗衫,一动不动——此前,他总是穿制服。周劭抄起凳子想打,听到街边转角处有一个女的喊道:十兄弟。穿深蓝色马甲的小镇治安队员涌来,火锅汤汁飞溅,无数人在暮色中呼喊着散开、逃离,杨雄也跑得没了踪影。周劭觉得头脑发晕,看到的人影仿佛灯下的飞蛾打转,梅贞是静止的白色蝴蝶,这只白蝶严肃、陌生,神秘地摆动着触角。
有一天,端木云在铁井镇上无聊地闲逛,七月的下午常有雷雨,乌云在天边,片刻以后伴随着大风涌向头顶。他站到一座凉亭下躲雨,一个女孩跑了进来,两人一开始并没有说话,后来,这个女孩气鼓鼓地对他发话:身份证拿出来看看。端木云觉得不可思议,问说你凭什么看我的身份证。这女孩说,我是铁井镇治安队的,我们一向查外地仔的身份证,不好意思,你是外地仔对不对?
他一边掏出钱包,抽出身份证,一边被她的语气激怒。女孩笑了起来,说你这钱包已经见底了,如果遇到劫匪,你会付出代价——钞票以外的代价。那口气分明是在调戏他。端木云没好气地说,我打工仔,穷得像条狗,任人宰割。女孩继续笑,看完身份证,递还给他,然后才很哀怨地问道:你真的不记得我了吗,我是人事部的鲁晓麦。端木云不记得任何人,也不愿记得任何人,用一种茫然的眼神看着她,然后才渐渐明白过来,问道:你是镇上的?鲁晓麦说:当然,我是高贵的铁井镇原住民。端木云再一次被激怒,后来她承认,他那模样很可爱(端木云认为,完全不是这样,她在胡思乱想)。
两人站在凉亭下,看着雨,等着雨停或是雨继续不停地落下。鲁晓麦问:在公司觉得怎么样,还行吗。端木云说,美仙公司是个贼窝。鲁晓麦说,哟,混出一点道行了,来,具体说给我听听,有哪些贼。端木云说,保安太残暴,台湾人太苛刻,打工仔太麻木。鲁晓麦说,就这么一点见识吗,见过吸毒的吗,以及抡刀的,持枪的,卖身的,负案在逃的。端木云说,这个都没见过。鲁晓麦说那你还有什么可嚣张的,一副很自负的样子,小心点吧,外地仔,有事找我。端木云乐了,说我认识小镇的警官。鲁晓麦问,谁。端木云说,好像是姓韩。鲁晓麦说,老韩啊,你不用指望他,他连个小偷都没抓到过,他从小看着我长大,就担心我们做些见不得人的事,最后落在他手里,你说他是抓我呢还是不抓我呢。
这时,来了两个穿雨披的小镇治安队员,走进凉亭,先和鲁晓麦打了个招呼,然后问端木云要身份证。端木云说,你们这样查身份证是不对的,我有,但某些打工仔的证件是被扣押在公司的。治安队员说,让你们办暂住证,你们不来办,没有暂住证的结果就是查身份证。由于端木云多说了这么一句,两名治安队员打算把他押到队里去,被鲁晓麦劝住了。他们走后,鲁晓麦说:你知不知道,刚才你逃过了一顿暴打。端木云说:知道,这个小镇的一切都和暴力有关。鲁晓麦生气地说:别这么满不在乎,好吗,他们真的可以打死你。
雨越下越大,两人呆看着。鲁晓麦从口袋里掏出一根香烟,给自己点上。端木云注意到她的手背上有一个烟疤。女孩手上的烟疤都是自己烫的,或者是因为不顺心,或者是因为要纪念什么。这句话是谁告诉他的?后来他想起来,是辛未来。这时,鲁晓麦变得不那么凶恶了,她看着雨似乎是有点失神,被远远近近烟雾一样的景色迷惑了。她说:打工仔,你从哪里来的,你住在安徽,跑这里来干什么,你打算待多久,以后去哪里,有没有女朋友陪你去,这个鬼地方你一定很讨厌吧,为什么还要留在这里,周末无聊得在镇上闲逛,这么丑陋的小镇,旧的东西像是棺材,新的东西全是假的,你跑到这里来挣一千块钱月薪觉得生活有希望吗。
端木云无法回答,只能说:我大学毕业没什么地方可去,贩过药,在酒店刷过浴缸,如此而已,尽管你用了“生活的希望”这个说法,我还是想说,希望并不仅仅在生活中,就像绝望也不仅仅来自生活。
雨停后,鲁晓麦回家,端木云陪她走了一段路,发现她家就在安达旅馆的那条巷口。铁井镇的民房普遍低矮,积水已经把天井灌满,鲁晓麦说她住在二楼沿街,然后脱掉鞋子,蹚水走了进去。端木云站在街上,看到同样低矮的二楼窗户里挂着天蓝色的泰迪熊窗帘,有一块窗玻璃是深红色的,他猜想那就是女孩的家。
有一天,端木云想,我一直认为自己不是为了谋生而来(至于是什么理由,他也说不清),但事实上,在所有人眼里,我就是这支谋生大军中的一员。反推而言,在这支大军中必然也有很多人认为自己不是为谋生而来。
小镇的居民歧视打工仔。这是当然的,任何一个开发区的“原住民”都有可能产生这种优越感,如果没有数以万计的打工仔,这座乡下小镇固然平静,但恐怕也只能靠卖猪蹄子为生了,和他家乡的傻子镇并没有什么区别。优越感伴随着恐惧感一起生成,确实,五到十万名打工仔近在咫尺,治安队徒劳地阻止着打工仔从西侧和北侧进入小镇,与此同时,在小镇东侧,朝着上海的方向,桑拿房和洗浴中心相继落成好几家。这一格局具有哲学意味,具有历史意味,具有文学意味,可能也具有现实意味,但你并没有钱去领受所有的现实。
他仍喜欢在小镇散步(鲁晓麦称之为闲逛)。工厂生活十分乏味,他等着周劭哪一天受不了了,就可以卷铺盖去别的地方。奇怪的是七月中旬他和周劭同时通过了试用期,加了工资,月薪一千二,相当于低级干部。周劭说,童德胜信任我们,说我们是真人。端木云问,何谓真人。周劭说,我们的身份是真的,毕业证书是真的。端木云问,那么谁是假的,为何验不出来。周劭说,国家明令禁止公司扣押员工身份证和毕业证,人事部哪敢去公安局验证,他们也怕警察。
他把同样的问题抛给鲁晓麦,她却告诉他:这是一种默契,一种平衡,当然,如果你是真人,那再好不过。
总会有人打破这种平衡。鲁晓麦说:这座小镇的镇长是个有能力的人,他很清楚,小镇的人口将会逐渐减少,因为计划生育,因为小镇的年轻人同样想去上海或者E市混出头,小镇将会变成一个老龄化严重的地区,孤零零地戳在三省交界处,除了可笑的猪蹄子,没有任何东西引起注意。于是,镇长开启了一个魔盒,把几万打工仔放进了开发区,他以为这样我们就能过上好日子,靠工厂缴的税,靠你们在镇上的消费。这个想法没错,人口急速增长拉动地区经济。但是,几万打工仔,仍然是太多了。
端木云说,我听同寝室的人说,去年,有一个治安队员被杀了。鲁晓麦指了指自己的胸口说:这儿进去,后面出来。接着,她的手指划过自己的发际线,脸上浮现出杀气:第二刀用的是匕首,像印第安人一样割下了头皮,将其塞进了受害者临死前张开的嘴巴里。
端木云看着这个吓人的动作,说:我听说这是十兄弟干的,我进小镇的第一天就听别人嚷嚷,十兄弟。鲁晓麦笑了笑说,这鬼地方每个人都可以声称自己是十兄弟,但没人知道十兄弟是谁,每个人动手杀人时都可以拿这个旗号出来,所以,就连警察,也不大相信有十兄弟存在了。
七月二十号那天,祝森出事了。
这天黄昏,祝森加班两小时,七点钟天还没有完全黑下来,在薄暮下他从美仙公司走向宿舍楼。道路中央的雨水已经蒸发干净,露出灰白色的路面,两侧的积水则反射着微弱的路灯光。祝森独自走到距离宿舍二百米远处,一个背着挎包的蒙面人从路灯杆后面闪出来,从背后亮出砍刀,并且拽住了祝的右手。祝森挣扎想跑,右臂拉直,蒙面人一刀砍下了他的手,随即消失在夜幕中。
周劭和端木云正在楼下买烟,听到号叫声,叼着烟走过去看热闹,以为是打群架。后来,周劭忍不住发抖,牙齿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他以为一个人被砍掉了手应该疼晕过去,但祝森却坐在地上,寻找那只分离的右手,间歇发出离奇的叫声。周劭说他妈的那只手去了哪里?端木云冷静地说,当然是被凶手拿走了,他得凭着那只手去拿两千块钱。
在开发区,传说中的价格是一条命两万块,一只手两千块,一只耳朵两百块。周劭相信没有人会花两万块买自己的命,但两百块割下一只耳朵,哪怕得罪了某个棒棒,对方完全出得起这个价钱啊。不,棒棒会亲自动手。周劭意识到割掉耳朵比丢了命更令人难堪,至于砍掉手似乎介于光荣与难堪之间,完全取决于你怎么想了。
端木云看到小镇治安队员开着踏板车赶来,后面坐着的是鲁晓麦,她戴着头盔,那样子像动画片里杀气腾腾的圣斗士。祝森已经昏了过去,被人七手八脚抬上三轮车,往社区医院去。治安队员看着地上的血迹,在路灯下喷了不知多少,问说凶手往哪个方向跑了。端木云说,没看见凶手,应该是从旁边小巷跑掉了。治安队员问,没人追他吗。端木云乐了,说:请问谁敢去追。
后来,警察来了,众人退到警戒线以外。鲁晓麦开着那辆踏板车,对端木云说:我带你去兜风。端木云露出发昏的表情,不知道她要带他去哪里。
砍手是黑社会的仪式,砍手意味着你拿了不该拿的东西,鲁晓麦这么分析。端木云反问,祝森能拿什么。鲁晓麦说,有没有觉得活在一个炼狱式的小镇。端木云不语,过了一会儿才说,我见过炼狱式的小镇,我就是从那种地方来的。
鲁晓麦说,通常他们只会挑了某个打工仔的脚筋,但是最近失控了,去年一年因为斗殴出了四起命案,十几个重伤的,还有买凶杀人,有一次治安队从一个打工仔身上搜出了二十克海洛因,上个月有人在卡拉OK厅里用土枪把仇家轰成了瞎子,更要命的是,根据招供,他们中间有人带仿制手枪。端木云问,假枪吗。鲁晓麦说,不,仿制手枪,可以射出子弹的。那语气既得意又夸夸其谈。
踏板车在公路上跑出了极高的车速,端木云猜想大概有一百码,夜晚公路上并没有一辆车,远远地看到河对岸造纸厂的灯光,河水中也有倒影。有一瞬间他觉得自己正在被死神拽入黑洞,肉体留在了后面,灵魂独自往前飞奔。他揽着一个天真的女斗士,那架势又像是要去和死神决战。
两人开到一条岔道上,一栋四层厂房在不远处,每个窗户都亮着日光灯。端木云问,这是哪儿。鲁晓麦说这是嘉龙玩具厂,咱们兜了一圈绕到开发区南边来了。端木云说,听说他们做毛绒玩具,单子来了就彻夜加班,里面全是女工,上厕所得预先请假。鲁晓麦冷笑说,港资企业,老板其实是本地人,叫叶嘉龙。端木云问,叶嘉龙怎么了。鲁晓麦极为简单地回答,一个有背景的大佬。后来又补充说:他递出来的名片只有普通的三分之一大,像张邮票,上面只有一个字:龙。端木云听得笑了起来。鲁晓麦指着南边说,往那个方向走就是黑神山,到春天,镇上的人会去山上踏青。端木云说,带我去看看。她说,下次。
按照希波克拉底的体液学说,端木云属于抑郁质,而周劭偏向多血质。不过,也有可能是混合型。
对此,端木云的解释是:我是一个非常无趣的人,并不多愁善感,我遇到伤感的事情多半首先会惊讶于自己的麻木,像一个长期写日记的人,在写下任何事情之前,先会记录下天气情况,这是一种比喻式的说法,看你能不能理解了。周劭说你不要再掉书袋了,我们一起看到砍手那天,我都吓软了,你丫还在那里看着祝森,饶有趣味,你有点变态你知道吗。端木云说,我想到你曾给我讲过一个砍手的故事,我只想看看砍手以后人是什么样子的。
祝森的案子第二天告破,警察在河对岸的梅河镇抓住了凶手汪忠铭。
离开上海仓库后,汪忠铭并没有走远,他在造纸厂有一个相好的女孩。兜兜转转,汪又回到这里,住在梅河镇。他想去造纸厂上班,把自己在美仙公司的履历填进了表格。这多少有点愚蠢。该厂人事部按照惯例打电话给美仙公司,询问汪忠铭的情况,电话转到储运部,祝森告知此人底子不干净,造成公司损失,到现在毕业证书还押在公司,然而造纸厂却收到了汪的毕业证书,无疑,是伪造的。这件事并没有人知道,是祝森自己,在一次聆训中说了出来。这也无可厚非,底下的仓管员都不好管理,总要有具体案例杀杀他们的威风。祝森说,像汪忠铭这样的人,我可以让他在这一带混不下去,因为各家公司的人事部实际上都有关联,你们对企业做过的任何一件坏事都会出现在另一家企业的档案里。这话有一定编派成分,并不是每一家企业都这么严谨,但也不能不信,总之,它不应该被说出来。有人将话转告给了汪忠铭,后者怒不可遏,提了一把砍刀回到了铁井开发区。犯事之后,他穿着血衣逃进女朋友的宿舍,砍人的兴奋劲头褪去,汪忠铭想想太没意思,从挎包里拿出祝森的手,扔进了河里,他想搞点钱逃离梅河镇,并且问女朋友,愿不愿意跟他一起走。女朋友趁着上厕所的机会溜出宿舍,往派出所打了电话。
鲁晓麦说:汪忠铭是个巨大的蠢货,幸好我与他没有什么交情,也幸好他押在人事部的毕业证是真的,不然我也得倒霉。端木云说,奇怪,既然不是买凶砍手,他为什么要拽着那只手逃掉。这个问题解释不清,过了一阵,鲁晓麦告诉他,审讯汪的时候,他承认原先只想在祝森的脑袋上砍一刀(如果这样,或许判五年徒刑),但突发奇想,认为砍下一只手也不错,甚至想到了制造买凶的效果。毕竟在开发区,两千块砍一只手只是存在于传说中,现在汪忠铭把它落实了。
端木云问:汪忠铭是不是十兄弟?鲁晓麦奇怪地看着他,问说:你对十兄弟很感兴趣?端木云说:随便问问。鲁晓麦问:你是警察的卧底呢,还是卧底的记者呢?端木云乐了,说我还用卧底来查几个自命为古惑仔的打工青年吗,也太看得起他们了。鲁晓麦说,啊,我知道了,你是要找小说素材,周劭说过你喜欢写小说,我竟然遇到了一位大作家。端木云很不高兴,问说,你还打听到我什么。鲁晓麦得意地说,还打听到你是菜农的儿子,没谈过什么恋爱,曾经刷过浴缸,贩过保健品。端木云说,妈的,你有什么权力调查我?鲁晓麦继续调戏他,说我是人事部啊,我有权调查你的每一桩往事,也可以视而不见,放过你人生中的某一段瑕疵。
十兄弟是否就是十个人呢?这问题费解。
有一天,端木云在仓库里走着,货堆呈现出棋盘格局。他听到有人说话,走过去看,是大班长童飞,骑在一个穿灰色衬衫的工人身上,后者脑袋冲外躺着,抽搐,说着一些莫名其妙的话,额头青肿并且擦破。童飞抬头望见端木云,那样子像在杀人。端木云只看了一眼,想往后退,童飞说,别走,这人犯癫痫了。端木云说,我家乡的小镇上有很多智障,间或有人犯癫痫,但不是这样的。童飞说,好吧,这是我兄弟,他犯烟瘾了。端木云问,我能帮你什么。童飞想了想说,把王平、邹国立喊过来。这都是储运部的职工。两人到场后,面面相觑。童飞说,不要愣着,过来帮忙。王平指指端木云。童飞说,这小兄弟不会告发我们的。端木云明白了,说我什么都没看见,你们自便,说完退出这条窄弄,在外面抽烟。
过了一会儿,货堆后面的动静小了点,童飞大汗淋漓走出来,向端木云要了一根烟,猛烈地抓挠头皮,汗水飞溅到端木云脸上。端木云说,你兄弟已经这样了,还敢让他来上班吗,落在杨雄手里,屎都打出来。童飞说,一言难尽,我们先走,让他们在里面慢慢处理。
两人往工作台走去,童飞搭着端木云的后背,似乎有很多话要说。后来,他叹了口气说,你是兄弟,对吗。端木云说,不算。童飞说,现在开始算兄弟了。端木云说,不必因为我知道了什么就兄弟相称,我不会出卖你。童飞说,我也讨厌用兄弟相称来敲诈别人,我是四川人,袍哥人家,四海之内,皆兄弟。端木云问,他“用”的是什么玩意儿。童飞说,白粉,这里白粉比四川贵,我们在他身上花了不少钱。端木云说,送戒毒所。童飞回答说:这个人在重庆码头上曾经救过我的命,戒毒所,进去过一次,出来以后复吸,我不想再亲手把他送进E市戒毒所,毕竟,什么人都不认识,搞不好就死在里面了。
这天下班前,端木云继续在仓库里逛,寻思着童飞接下来会找他说什么。他感觉自己的左脚踢到一样东西,低头去看,一包30cm的瓷砖直立着放在地上,缓缓倒向左腿,正磕在胫骨上。他愣了两秒钟,抱着小腿坐在地上。瓷砖并没有造成明显的伤口,只有一道不起眼的凹槽留在迎面骨上,然而从那个位置传来的剧痛感让他想起家乡的一个说法:用铁棒敲打胫骨,可以让任何人承认任何事情。
当天下班,端木云不能走了,由周劭扶着去镇上社区诊所,伤处已经青肿起来。大夫摸了一下,让他们去E市或者上海的医院,认为是骨裂。周劭运气不错,在小镇上拦到了一辆正打算返回E市的出租车,司机没打表,要了他们五十元。两人在E市东郊一所破旧的医院门口被司机赶下车,挂了个急诊,拍片,确认骨裂,让医生上了夹板。深夜,两人无法回到铁井镇,就睡在了急诊处的长椅上。端木云睡不着,瘸着腿走到外面看月亮,不远处公路上的卡车接连呼啸而过,发出隆隆巨响,周遭十分荒凉。周劭也跟了出来。
端木云说,真是个无聊的夜晚,开发区比我们贩药的日子更无聊。周劭问端木云,是不是想离开开发区,养好伤再走吧。端木云说,我倒是想知道,在铁井镇待久了,会不会什么地方都不想再去。周劭说,咱俩要继续待下去的话,到九月,最迟十月,就各自去某个外地仓库了,我还挺期待这种生活,就把它当免费旅游吧。端木云揶揄道,难道你不是为了梅贞而来吗,你让我想起《飞越疯人院》。周劭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就说,我已经和童德胜约好了,他会派我去北京仓,伟大首都,故都的秋,我还从来没去过。
第二天端木云回到公司,在货堆后面拦住童飞,说我只有一个要求。童飞说,你讲。端木云说,让童课长派我去重庆仓。童飞说,要得,重庆,是我的码头,不过去那鬼地方你最好把腿养养好,否则你只能雇一个棒棒每天背着你上山下山喽。
七月炎热,事实上对铁井镇来说,这个月的气候还算不错,刚刚熬过了黄梅季,三伏天还没到来。开发区喜欢用南方打工仔,他们所有人在少年时代都经历过类似的高温,没有空调,潮湿,讲不清道不明的疾病,都能扛得过去。
就是在这样的季节里,铁井镇南边的渣土场上出现了足球队。
先说渣土场,它的面积大约有一个足球场那么大,南侧是一片巨大的水潭,最初这里只是一片荒地,随着渣土越来越多,逐渐侵占一部分水域,向水潭中延伸形成半岛。池塘本身也不是什么天然景观,过去几十年挖土形成的,农民曾用来养殖鱼虾,早在渣土出现之前它就因为小化工厂的污染而告废弃,夏季长满了水葫芦。渣土场紧邻一片垃圾场,开发区数万人口的生活垃圾,周边工厂的工业垃圾,全都汇聚在这里,其面积相当于另一个足球场。整个区域以低矮的围墙环绕,白天,一些拾荒人在其中寻寻觅觅,到了晚上则没有人迹。
渣土柔软细腻,散发着难以形容的气味,有时像花椒,有时像臭鸡蛋,对健康无益。但这一年七月,镇上的中学把两个生锈的铁制球门架子扔在了垃圾场,本来它应该被拾荒人迅速切割搬运走,但没过多久,它们被分别放置在渣土场的南北两头,中间隔着八九十米的距离,并且有人告诫那些拾荒人,谁敢动这球门,一定宰了他。不久,一群二十岁上下的小伙子出现在渣土场,他们买了一个全新的足球,在太阳底下狂奔起来。
那个叫猪仔的少年棒棒在闲聊中将这件事告诉了端木云。他来自重庆农村,十九岁,小学文化程度,即使他干活如此卖力也只能在美仙公司做临时工,因为他实在是个文盲,除了扛包什么都不会。猪仔这个绰号很贴切,一百年前去美国筑路扛包的华工就是猪仔,然而也只是棒棒们这么喊他。在正式工面前,所有的棒棒都没名字,喊到谁来扛包就是谁来扛包,不需要名字。有一天端木云也喊他猪仔,他走过来说,师兄,你喊一声喂就可以了,莫喊我猪仔。端木云问他叫什么名字,回答说,朱威,你喂喂喂地喊我,对头。端木云笑话他,宝气。另一天,看到猪仔穿了一双全新的胶底足球鞋,夸了一句,猪仔你终于不穿解放鞋了。猪仔不再介意这个绰号,得意地说,左边锋。端木云问什么意思,猪仔说,我在踢球啊。
下班时端木云跟着猪仔来到了渣土场,这是他第一次来,有十几个打工仔分成两队在这里踢球,问是什么人,猪仔说,彼此之间并不都熟,也没必要搞什么社交,踢球才是要紧事。人一旦跑起来,渣土场就变得灰尘飘扬,分不清谁是谁,端木云问你们怎么分清队友,你们都没有队服啊。猪仔说,你上去以后就能分清了。又问,裁判呢。回答是,这里只有一条规则就是不许用手,其他随便。
遗憾的是,端木云腿上有伤,拄着拐杖不能上场。渣土场上狼奔豕突,有时不得不暂停,让灰尘平息一些,然后继续踢。有一天,一个打工仔从厂里偷了些口罩出来,分发给大家,于是就看到一群戴着口罩狂奔的人。经常有人退到场边,摘下口罩大喘。后来,他们找到了分清两队的办法,就是在口罩上做记号,打了红色十字的是一队,蓝色斜杠的是另一队,随后就出现了绿色三角队、黑色圆圈队。比赛渐渐有了章法,各队人数未必凑得齐,也都能摆出像模像样的阵型,但仍然没有规则,随便踢。比赛总是从黄昏开始,玩到太阳落山,场地全黑为止。
红色十字队大部分是美仙瓷砖的工人,猪仔跑得最快,又是左撇子,左边锋这个位置很适合他。猪仔喜欢从中场带球,沿着一条不存在的左路边线跑,速度起来之后没人能追得上他,后卫去抢,往往被他内切进去。端木云问猪仔,哪儿学的球。猪仔说,没学过,天生就会。端木云说猪仔你他妈的真是投错了胎啊,你应该去体校的。猪仔问道,体校收我吗,我也不想再扛包了。端木云说拉倒吧,我说的是你小时候,你现在已经十九岁,尽管很能跑,但我也想不出你该去做啥。有一次猪仔被人铲了一腿,痛苦地倒在渣土上,抱着膝盖大哭。红色十字队的人说,莫铲他,他是靠腿吃饭的棒棒,除了扛包啥子都不会,铲坏了就苦咯。蓝色斜杠队说,狗日的跑得实在太快,抱歉抱歉,索性把你两条腿都铲废,你就可以去讨饭咯,要不要,猪仔。猪仔说我日你妈啊。大伙继续看猪仔的腿,告诉他:龟儿子,小腿也出现静脉曲张了,太早咯,自己注意点。
一九九九年的夏天既没有世界杯也没有欧洲杯,实在无聊,打工仔们开玩笑说应该组织一场打工杯,或按所在工厂组队,或按籍贯组队,前者是冠军杯,后者是世界杯。小镇治安队员们过来看热闹,站得很远。打工仔说,和你们治安队踢一场,要不要。治安队员们发笑说,不踢,在这个场地上会搞出矽肺的,死得硬邦邦,只有你们不怕死。猪仔说,借给你们口罩。治安队员们说,真的不踢,天气太热,以后借了中学的操场和你们踢。猪仔戴上口罩,穿着短裤跑上场。治安队员说,册那,这小子跑得太快了,比得上郝海东啊。有人指出,更像姚夏,都是重庆人。
另一天,端木云看到梅贞也站在场边看热闹,走过去打招呼。梅贞笑笑,问他腿伤恢复得怎样,后来指着那个跑得最快的人说,那是猪仔。端木云想她怎么会认识棒棒,她是录入员。梅贞说,我和猪仔是同乡,话说回来,公司所有的棒棒都是我的同乡,他们都来自大重庆。猪仔沿着边线带球,减速,喊道:梅贞。梅贞鼓掌回应道,猪仔,雄起。猪仔带了球狂奔,喊道,我就是喜欢梅贞。旁边人起哄,那个阴郁的杨雄从人群里出来,走到场上。端木云和梅贞几乎是同时喊道:猪仔,快逃。猪仔说,哈?回过头来,被杨雄一巴掌打到了土里。梅贞脸色铁青,转身就走。
杨雄和梅贞是什么关系?猪仔说,啥子关系都没得,杨雄是个不知羞耻的恶霸,觉得梅贞是她的女人,是林杰的女人,是他和林杰的女人。如果他在重庆,这样对待一个重庆妹,他早就死咯。那时,端木云完全没意识到事态严重,他开玩笑说猪仔你应该搞一把火药枪轰烂杨雄那张脸。
渣土场的足球比赛终结于八月初。有一天下午,两人最先来到球场,发现球门架子不见了,一辆破烂面包车停在场地中央,车边上站着几个穿着短袖花衬衫的年轻人,抽着烟,看着场地并指指点点。端木云注意到其中一个是安达旅馆的老板傅民生。猪仔走上前问,师兄,球门去哪里了。这些人不理他,继续说话。踢球的人还没来,猪仔追问道:师兄,我的球门呢?傅民生很不耐烦,他身边一个戴金表和墨镜的人,倒是还算客气,说:小兄弟,这里很快就要被我们包下来做停车场了,你们去别处踢吧,换个好地方。他拍拍猪仔的肩膀,发了一根香烟。可是猪仔并不抽烟,他继续追问,球门也是你们的吗。傅民生说:当然是我们的,已经处理掉了,滚吧。猪仔舔了舔嘴唇,逆光看着这些人。端木云感觉不妙,想过去拉他走,杨雄从面包车里跳了出来,用一只手夹住猪仔的脖子,拖到土路上,扔了出去。猪仔说,日你妈。杨雄向他脸上踹了一脚。踢足球的打工仔们正从道路那边过来,他们一致停下脚步,与端木云一起,远距离肃穆地看着杨雄殴打猪仔。五分钟之后,这些人上了面包车扬长而去。
八月里,周劭觉得自己快热疯了。办公楼里有空调,他向梅贞抱怨说,当时为什么不应聘一份敲键盘的职业,至少不用待在车间里。梅贞说,那些空调与其说是员工福利,毋宁认为是保护电脑的。又说,八月是美仙公司离职率最高的时候,即使苦力,也受不了那种程度的热。
几天后,周劭刚一到公司,童德胜便把他叫了过去,让他下午跟车去E市西郊的铁路货运站。周劭问,跟哪辆车。童德胜说当然是卡车,另外,梅贞一起去。周劭问为什么录入员也要出差。童德胜不耐烦地说,录入员是用来监督你的,怕你押着货开到天边去。
下午,卡车来了,是一辆二十吨挂车,司机瘦小干枯,皱纹全都堆在额头。周劭从小就会打牛筋结,跳上车斗想帮司机一起绑绳子,这司机说,也就三十公里,货不重,这一带治安很好,不用绑了,等会儿卸货麻烦。周劭爬进副驾,发了一根香烟给司机。司机十分感激,自我介绍说,他叫吴阿满,浙江人,车是他自己的。卡车开到厂门口,梅贞已经在那里等候,周劭下了车,让梅贞坐到中间,可是梅贞更想坐副驾靠窗的位置。周劭只得又爬回驾驶室,然后让梅贞上车。卡车开出厂,有一个清瘦的女人在路边候着,阿满停了车,这女人也爬进了驾驶室。周劭说,喂喂,这是谁。阿满说,这是我老婆啊。周劭说,这太挤了吧,你的车里他妈的还有一口锅子,什么意思。阿满说,这是我的车也是我的家啊,带老婆带锅子天经地义。周劭说,太挤了。阿满说,你可以让姑娘坐你腿上,反正我老婆不能坐我腿上,当然也不能坐你腿上,难道这姑娘愿意让我老婆坐她腿上吗,我看没希望。梅贞说,我认识你,你以前被杨雄揍过,就是因为嘴里话太多。阿满顿时无语。他老婆很硬气地说,我本来要找人砍了杨雄的手,阿满忍了,这年头,随随便便打人不好,应该砍掉手。周劭大乐,说你要是雇人砍他,我出五百。
卡车开上公路,行驶在内侧道,车速不快。周劭觉得这场景熟悉,何年何月,何时何地,他坐在火车头里,跟着父亲走过一个又一个不知名的城镇,停在一个又一个货站。有一次,他讲给梅贞听,梅贞觉得像童话。还有一次,端木云说你是那个喜欢坐在副驾位置的人,而端木更喜欢蜷缩在车尾。四个人看到夕阳落在公路微微带着弧度指向的远方,白鹭在晚霞掩映下飞起又落下,风吹散了车里蒸腾的热气,梅贞的长发扫到了周劭的脸上。周劭说,假以时日,我也要做个卡车司机。阿满笑了。梅贞说,你应该回到上海,找份像样的工作。周劭指着前方说,我要去天边给你摘一片彩云。卡车开到E市的环城公路上,晚霞被一些陈旧的楼房挡住了。在急转弯处,周劭听到后面车斗哐当一声,忙让阿满停车,汽刹发出砰砰的响声。四个人下车一看,十几包瓷砖在转弯的离心力之下甩出去,碎了一地。阿满摊手说,这一趟车白跑了。梅贞安慰道,没砸死人算你运气。列车不等人,他们没有停留,将瓷砖弃置在原地继续赶路。
这一天他们绕过了E市,到西郊货运站时已经是晚上七点,天快黑了。阿满闷闷不乐,忍受着他老婆无休止的数落。梅贞听得都不耐烦了,周劭说,货车司机通常都有一个坏脾气的老婆。梅贞问,什么道理。周劭说,没有道理,像是上帝给人间做出的必然组合,渔夫的妻子总是贪婪,海员的妻子总是贤惠,没道理。说完,掏出小本子,在装卸工身后清点数量,核对发现掉了十七包瓷砖。两人在站台上默默地看着瓷砖装了半个车皮,梅贞打了个呵欠。周劭说,我小时候就是这样,装货很枯燥,搬运工来来回回,重复劳动就像钟摆一样,你在一边看着都累,但是,火车总会开走,事情总会结束。梅贞不语。到九点多时,搬运工把活干完了,两人觉得又累又渴,走出货运站发现阿满的卡车已经消失了。
梅贞和周劭滞留在E市西郊,那是一个荒凉的地方,所有的货运站都荒凉。周劭在街边找了一个磁卡电话,打给童德胜,童说,你们自己想办法回来,打车票没法报销,你们级别不够。周劭挂了电话,在路边拦了一辆出租车,但司机拒载。他意识到这个时间上没有人愿意跑那条黑黢黢的公路,很危险。梅贞说,我们可以明天清晨在公路口搭厂车回去,不过,那是在东郊,而我们在西郊,今晚我们必须穿过E市,在东郊落脚。
两人沿着破碎的柏油路向东走了一段,四周皆是平房,玻璃窗透出的灯光正在陆续熄灭。梅贞在一个小杂货店买了水和饼干,然后想起,第一次见到周劭也是在这种地方。继续向东走了一段,看见有公交车,便搭乘上去。来到市区已经是深夜了,有一座大桥上躺满了民工,全是打地铺睡在席子上,上身赤裸,下身兜一条短裤。个别人睡在桥栏杆上,那里更凉快,也没有蚊子。周劭开玩笑说,咱俩不能睡街上啊,你有亲戚住在E市,不如你就去亲戚家住一晚上吧。梅贞先是同意了,随后又摇头说,不愿意。周劭说,那就住旅馆吧。梅贞说,身上只剩二十块了。周劭说,我还有二百。
两人继续向东走,E市不大,走了有半个小时,看见东郊的电视塔。梅贞说厂车明早就是停在这附近。周劭已经累得不行,又买了点水,在一个小饭馆吃了面条。二百块够在市区的小旅馆里要两间房,但那样的房间是不会有空调的,也不会有单独的洗澡间。后来,周劭看着街对面一家似乎是二星级的宾馆,装潢也很陈旧了,窗口都挂着冷气机。周劭走过去问了一下,一晚上一百八,不需要身份证。他回到小饭馆,对梅贞说,我可以去桥上蹲一晚上,你就住旅馆吧,但是能让我进去洗个澡吗,我快热昏过去了。梅贞愣了一会儿,说,这又是何苦呢。这时,夏夜路灯下喝醉了的汉子们正歪歪扭扭地走来,沿街笑骂,抛掷着空啤酒瓶,发出惊人的巨响。
这天晚上,周劭在宾馆开了房间。梅贞想,这个价钱无论如何都够打车回到铁井镇了。在前台,服务员用怪异的目光瞟了他们一眼。梅贞意识到她和周劭穿着同样款式的衣服,那种紫色的、古怪的、不分男女的短袖衬衫,已经被汗水浸透。不管怎么说,穿着同款制服证明了我不是一个在夏夜勾引醉鬼的阻街女郎,她想。进房间后,看到有两张单人床,雪白干净的床单。周劭打开空调,窗机喘息了一声,开始工作。冷气吹在身上很舒服,梅贞坐在椅子上,心情稍微好了一点,说:我们好穷啊。周劭边喝水边问:你每个月往家里寄多少钱?梅贞说:有多少寄多少,给自己留二百元零花钱。周劭愣了一下,说:多留点吧,买件新衣服。梅贞说:明年涨工资了可以多留点。
周劭来到卫生间,看见那块正对着房间的大玻璃呆住了,那里甚至没有帘子可以拉上。那时,他还不知道这种格局的房间是用来幽会或是嫖娼的。他说这他妈算怎么回事,太滑稽了,给人观赏吗。梅贞淡淡地说,是的。周劭觉得茫然,坐回到椅子上,敲着手里的空塑料瓶,窗机发出单调的轰鸣,像某个怪物磨牙的声音。梅贞关了空调,这时,外面所有的窗机都传来轰鸣,间歇发出咳嗽式的停顿,仿佛是辽远之处、黑夜凌空的地方有一群老迈的野兽正在不安地踢腾。梅贞认真地问周劭,你想吻我吗。
梅贞再次打开空调,把两人的衣服挂在椅子上,对着窗机吹。两件紫色的衬衫在灯光下看起来是深蓝的。她走进浴室时,周劭想,确实,玻璃是给人观赏的,假如打开浴室的灯,会显得淫秽。梅贞在黑暗中洗澡,没有开灯,周劭同样把顶灯和台灯都关了,尽管他知道这样能更清楚地看到浴室里的情景,显得不太礼貌,但此时此刻,他同样不想暴露在灯光下。他望着浴室里的梅贞。有时,她转过脸,看一眼坐在床沿上发呆的周劭,那眼神是严厉或是伤感,谁又能说得明白?后来,她敲了敲玻璃,周劭走过去。梅贞哆嗦着说,没有热水,好凉,抱一抱我。
安达旅社是一栋两层楼的仿苏联式建筑,铁井镇人武部旧址,与周围歪歪扭扭的平房不同,这里每一块红砖都是经过精心测量砌上去的,腰线以下涂着一层水泥,经年历久,水泥剥落,但房子仍保持着敦实厚重。六十年代末挖的防空洞就在旅馆下面,面积不大,不过两百平方,已经完全废弃,旅社老板傅民生模仿北京或是广东的酒吧间将其装潢成娱乐场所,可以蹦迪,卡拉OK,也可以坐在吧台上喝着劣质洋酒发呆,然而本地并没有人愿意去地下室娱乐,夏季的霉味太重。傅民生从E市挖来一支表演队,这样,陆陆续续有一些打工仔来看表演。最初,表演队有两名歌手和数量不明的乐手,他们是从南方漂过来的,男歌手会打鼓,用英文结结巴巴地唱老鹰乐队的“加州旅馆”,女歌手是民族唱法,她唱过“草原之夜”等歌曲之后就会应观众要求唱一两首黄色小调,可是她长得不好看。后来,观众腻了,起哄赶他们走,表演队来了一位走音走得离谱的女歌手、脱衣艳星、黄色脱口秀表演者,每周五和周六晚上各做一场,一段时间内备受欢迎,艺名叫作飘飘。现在,当你走到安达旅社前面,首先它的门脸已经换成了安达宾馆,其次,有一盏霓虹灯,闪烁着“魅力酒吧”四个字,可是“魅”字的半边不亮了,变成鬼力酒吧,也不错。住店的客人在周末的夜晚不仅能听到低频轰鸣,还能听到尖叫声,听到一个女人在麦克风里发出的表演性质的呻吟,令人坐卧难安,不得不来到地下室,花十元钱买一张票,这样就能看到飘飘,还有一群散发着廉价荷尔蒙气息的打工仔,其中有一部分居然还是女孩。你可能无法理解,女孩为什么要来看这种污言秽语的色情表演,简直穷极无聊。确实,穷极没错,色情舞表演对所有的女性免费,以女性观众招徕更多的男性打工仔,然而无聊并不适用于她们,她们在这种色情表演中同样获得了刺激感,满足了好奇心。事实上,色情舞表演并不挑战人的性欲(或者控制性欲的能力),端木云认为,挑战了你对现实的认知。
那时,端木云和郑炜讨论了一个问题:究竟是夏天的夜晚无聊,还是冬天的夜晚无聊。端木认为是冬天,郑炜说是夏天,两人争执不下。郑炜说,你在夏天的夜晚和我讨论这个问题,充分说明了夏天的无聊。这个逻辑很有力量,周劭问郑炜的学历,回答是技校毕业。周劭说,这湖北佬看上去很聪明,应该具有读本科的能力。
周末,端木云拄着拐杖,跟郑炜去了魅力酒吧。在门口遇到傅民生,傅认出了他,说我曾经见过你,前两天在渣土场上。端木云说,你记性不错。傅民生说,我还记得你住过安达宾馆,和一个上海人。端木云没再接茬,买了两张票,和郑炜一起进去。郑炜说:这个老板眼睛很尖。端木云说:眼睛尖的人应该低调,不要动不动就说自己见过谁。
魅力酒吧里坐着打工仔,人数不少,小部分在黑暗的角落里站着,大部分围坐一圈,中间像是个舞池,第一排的人被头顶上的灯光照得像荒诞戏剧中的角色,第二排往后则面容模糊,逐渐隐没在黑暗中,有几个女孩靠在空调附近吹冷风。郑炜说,咱们坐到第一排去。端木云说,来都来了,我先请你喝瓶啤酒。两人到吧台上要了小瓶装的百威,再回到舞池边坐下。音乐一直没停,是一首漫长的迷幻舞曲,但并没有人跳舞。端木云喝了一口啤酒,看看周围的人,心想:真古怪,如果让我形容的话只能说他们像关进毒气室里的犯人,但其实我也没见过那场面,总之不像是真实世界的场景。到晚上九点钟时,观众更多了。既没有主持也没有报幕,一个穿武警服的小伙子搬上了一张椅子,放在舞池正中,音乐停了,小伙子下台,姑娘走了出来,很丰满,但不胖,穿着一件黑纱大氅,里面是黑色的泳衣,妆化得很浓,难以看清她的本来面目。端木云感到身边的人像煎锅里的油一样躁动起来,能听到轻微的噼啪声,闻到油烟味逐渐弥漫开。姑娘对着无线麦克风说:我是飘飘,很荣幸,一再地来到这里,见到你们,我是你们心中的什么?有几个观众喊道:宝贝!姑娘说:是的,我是你们的宝贝,我是你们的夏天,我是你们的MasturbationFantasyObject。这时,音乐又响起来,姑娘举着麦克风猛烈地跳艳舞。端木云问郑炜,她说的什么鬼东西?郑炜大声说,英语,就是自慰幻想的对象,就是手淫,我也记不住这个词儿,她说简称MFO。这时,姑娘说了几个英文单词,有OK,有fuck,有kiss,总之,像个大城市来的人。端木云发笑,说,简直难以置信。说了好几遍。
音乐声震得他头晕,一开始,跳艳舞姑娘像一种关在无形的玻璃缸里的有毒爬虫,在封闭中寻找不存在的猎物。没有一个打工仔敢上去撩拨她,所有人仰头看着她围着一张椅子跳舞的模样,她脱下黑纱大氅,有时候,她的腿踢过头顶,露出被泳衣包裹住的饱满的阴部。打工仔们用一种近乎是敬畏的猥亵表情看着她,随着台下唿哨声起,整体气氛变得滑稽,带有自嘲意味——我花了十块钱来看这个。端木云问郑炜:就这两下,值十块钱吗?郑炜说:值,很便宜。端木云说:我感觉这不是色情舞,而是某种动物表演。郑炜说:她让我想起什么你知道吗,她让我想起我的叉车,是的,我的横冲直撞无所不能的叉车。端木云大笑,说我明白,你的叉车要是个女人,你准会操它。
音乐停了,端木云松了口气。姑娘开始兜着圈子讲黄色笑话,逗得打工仔们连连淫笑。然后,那姑娘走到一个穿水手服的小伙子面前,他正抱着胳膊欣赏,她要求扮演美人鱼,让小伙子抱她上甲板,为所欲为。小伙子做出夸张的恐惧表情,拒绝了。姑娘提出了一个问题:你怎么操美人鱼,请问,她没有小穴啊。小伙子答不上来,做出夸张的痴呆表情,作为一个观众他配合得相当默契,像个托。姑娘说:这位先生显然还不知道世界上有更爽的做法,其实,拥有一个女孩子的上半身就足够了。接着,她开始假装舔舐手上的麦克风,并对着它吹气,喇叭里传来她气若游丝般的呻吟,当然,那也是表演。她把麦克风举在眼前看了看说,硬了。接着,她大声宣布,谁的枪比我手里的这根更大,谁今晚就可以免费操我。小伙子大声说,操你的上半身吗。姑娘说,亲爱的,也许是你被我操哟。她走到了舞池的另一边,继续她的风言浪语。
端木云看着她在舞池中奔走翻滚,起初他认为这只是一场低级的色情表演,为了满足文盲打工仔的生理需求,让十元票价看起来物有所值,但是当她从肢体表演转换为语言表演时,那种诱惑感消失了,变成狂野,变成藐视,色情不再是裤裆里的事,色情悬在咱们头顶了。端木云想:如果我写她,该怎么写,我怎么驾驭这种假狂野,它看起来比真的更真。这时,姑娘忽然走到他面前,像荒野上的龙卷风,没等他反应过来就骑在了他的腿上。端木云吃惊,郑炜在一边奸笑说:不要动,这不是即兴表演,是每场的高潮。姑娘说:这位先生的腿,不太好,上了夹板,现在我想他的第三条腿也被夹住了。满场狂笑声中,端木云感到自己迅速勃起,隔着沙滩裤,碰触到了龙卷风的中心地带。姑娘热吻了他一下,双腿用力夹住他的腰。端木云从未被人这么猛烈地挟持过,那一瞬间他想,假如我爱上她,即使她是假的,也有足够的理由了。
较难置信的是,端木云被这场色情表演迷住了,并不是出于任何生理原因,要他自己说的话,是那种奇怪的修辞术。他坐在那里估算,假如是我写的小说,能不能达到这样的境界,他认为,很难,没有一个作家敢在大庭广众之下用双腿夹住读者(当然,这是一种比喻性质的说法),更困难的是作家到底怎样才能用双腿夹住读者呢?听起来十分好笑。
端木云穷极无聊,下一个周末之夜,他再次拄着拐,到地下室去看演出。这次姑娘仍然跳舞,所讲的黄色笑话却和上次完全不一样,并且把双腿夹人的固定戏码提前了半个小时,吻了一个瘦弱惶恐的少年打工仔,引来哄笑,她骑在他腿上凶巴巴地质问道,是初吻吗。可怜的孩子被她吻得发抖,低声说,是的。最后的时间里,她奉上一曲荒腔走板的“对你爱不完”,与色情完全无关,听得端木云想哭。人群散去后,他没有走,在酒吧里又喝了一会儿,看见大个子杨雄站在门口,那模样并不是顾客,而是看场子的保镖。过了一会儿,他看见鲁晓麦走进来,和傅民生说话,感到不可思议,趁其不注意赶紧溜了出去。
街上已经没人,路灯还亮着,穿黑纱大氅的姑娘换了一件白T恤,独自走出旅馆,脸上的妆还没有卸掉。有一个剃板寸的男人从后面跟过来,照着姑娘的脸上甩了一个耳光,姑娘捂着脸,一声不吭。这个男人走了以后,端木云上前,停住脚步。姑娘问他,好看吗。尽管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端木云还是说,别难过了。
去你的,我怎么可能为这种事难过。姑娘温和地斥责道,好啦,小孩,别看了,上个星期我骑过你,我记得你的腿,但是别他妈再看着我了。这事儿,不值得看。
端木云说,好,不看你,要抽烟吗。
姑娘说,来一根。
两个人叼着烟往前走,姑娘手里拎着一个旅行袋,不知道要去哪里,他决定陪她走一段路。姑娘说,我骑在所有人身上,他们都不曾勃起,只有你勃起了,我他妈的当时真的吓了一跳。端木云说,不可能,每个男人都会勃起。姑娘说,哼,你不懂,在那种场合他们恰恰会被我吓软了。这话带有夸张成分。端木云说,既然你这么说,我还蛮高兴的。姑娘说,我也蛮高兴的,我不是鸡,我是一个表演者,需要你有生理反应,不管是哭、是笑、还是勃起,鸡最好你没反应、早点结束。端木云问,为什么。姑娘说,可以省下人工啊。好吧,端木云说,下次记得不要夹那么重,我要不是坐在靠背椅上的话,腰可能会被你弄断。姑娘笑了起来,走在小镇的石板路上,皮鞋发出咯咯的声音。她忽然停下,让他拎住旅行袋,从里面取出低帮运动鞋,单腿站立,交互换鞋,全不需要他扶。这是一个会跳舞的姑娘,平衡能力不错。接着,她摘了假睫毛,眼睛变小很多。端木云想,她不会在夜晚的大街上卸妆吧。然而姑娘只是把假睫毛放进了化妆包里,继续走路,步伐仍旧拖拖拉拉。夜晚很热,她脸上的妆已经花了,经过路灯下,看到斑驳浮粉。端木云问,你是不是很累。姑娘说,当然哪,一个多小时就我在台上连唱带跳,你试试看。端木云问,你艺名叫飘飘,真名叫什么。姑娘说,打工仔,你怪里怪气的,不够gentleman,你应该先介绍自己的尊姓大名,但即便如此我也不会告诉你我叫什么名字的,我就是那个在江湖上飘啊飘的飘飘。端木云说,也对,那我也不介绍自己了,我他妈是那个在天上飘啊飘的。姑娘问,什么。他说,云啊。姑娘又笑了起来,说你讲话神经兮兮,会把良家妇女吓坏的。她伸手要烟,端木云又给了她一根,并为她点烟,随口说,你抽烟有点凶啊。姑娘吸了一口,抬起头将一缕漫长的烟气吐向他的头顶,随着她逐渐正视他的眼睛,烟气落在他的鼻子上。她说,那天我吻了你,吻得怎么样。端木云说,还不错。姑娘问,是舌吻吗。端木云说,是的,有区别吗。姑娘说,当然有区别,有时我也会吻一些长得奇形怪状的男孩,假如每次都吻帅气男孩的话,那些不太帅气的就不来看我了,不太帅气的男孩也挺可怜的,没人吻,世界上并没有那么多帅气男孩,但我终究还是喜欢帅气男孩,所以我会给他们舌吻,这是一份安慰性质的奖励,你们长得好看但混不出人样,运气不在你们这边。端木云说,你要是去夜总会表演,那里都是运气很好的人。姑娘说,废话,我要是能去那里,我还来挣你们十块钱的门票干嘛,夜总会有更漂亮的女孩,或者,男孩。然后,她听懂了他的意思,撇嘴说,你是暗示我的运气也不够好,操。她继续走路,哼起了歌,还是那首“对你爱不完”,奇怪的是,并没有走音,节奏像布鲁斯。至于在台上为什么要唱得那样鬼哭狼嚎,端木云没有让她作出解释,听了一会儿歌,跟着那节奏迈步。后来,两个人走到开发区和小镇的交界地带,前面的路灯更亮了,街道空阔,有一辆白色的面包车停在路边。
姑娘停下脚步,把手里的烟蒂扔向远处草丛,这已经是她抽的第四根烟。她说,打工仔,别再往前走了,想拄着拐杖送我回家吗,那恐怕要走一夜。这时,面包车里下来一个人,就是那个打她耳光的男人,站在车边望着他们。端木云问,那是谁。姑娘说,笨蛋,那当然是我男朋友,你再往前走,就会被他打死。端木云说,也未必啊,那么再见了。姑娘撂下他,走向面包车,大声骂道,操,让我打还你一个耳光,打还一个。男人说,幼稚,贱。两人打闹了几下,上了车子,男人开车,向着公路方向离去。
端木云不理解自己为何会想念一个跳色情舞的姑娘,这姑娘叫飘飘,当然是艺名。有时候他还会回忆起重庆遇到的小苹果,或是玄雨,或是沉铃,她们都有另一个名字。当然,把文学女青年和妓女混为一谈,总显得不太礼貌。有一天夜里,他在小镇偏僻的角落里找到了一家网吧,上网,进了一个文学论坛,那里面的人全都使用古里古怪的网名,既不像是作家使用的传统笔名,也不像是绰号。有趣的是,那些人很自然地以网名互相称呼,好像他们天生就应该叫那个名字。他注册时给自己起的名字叫作“逆戟鲸那时还年轻”,后来觉得过于抒情,就换成“多米诺”。
多米诺骨牌是一种惩罚性质的游戏,或者反过来说,游戏性质的惩罚。储运部对付犯错的职员,除了辞退和罚款之外,还有一项是去清点瓷砖。大班长童飞会挑一堆曝露在室外的滞销瓷砖,久经日晒风吹,包装盒上已经看不清货号,或是根本没有包装盒,然后让员工一片一片点清。假如是50cm的瓷砖,数起来并不难,但如果给出五个货位(十块栈板)的10cm外墙砖,那就得在烈日下把它们全部搬下来,排开,一片一片,辨明规格和花色,点清数量。这个游戏就是多米诺。
多米诺是无意义的劳动,多米诺让你想起家乡层层叠叠起伏的麦田、无尽的季节和你想摆脱的那种生活,多米诺是工厂支付给你相应的工资但它宁愿凝视着你陷于休克。因此,当论坛上有一个网名叫广陵仙子的女孩告诉端木云说她喜欢多米诺骨牌时,他只能对着电脑屏幕苦笑一声。
他说,还有更损的(但它是工作,不是惩罚):一种货号的瓷砖出现在表格上,但失去了货位,现在你必须把这种瓷砖从偌大的仓库里找出来,标清它们的货位。比之多米诺游戏,它唯一的好处是不必非要在室外工作,但是,室内更热啊。这个游戏叫作寻宝大王。有时候,找一种瓷砖会花去你一个月的时间,如果更久,仓管员会发疯,就是这么奇怪,即使主管下令停止这种无意义的寻找也无济于事,仓管员会长久地想着那个货号的瓷砖到底在哪里,既然它出现在表格上,又没有被提货提走,那就说明肯定在这个空间里嘛,但结果往往令人伤心,找不到,就是找不到。
当然,多米诺也会令人发疯——如果主管让仓管员去数第二遍,那数字肯定和第一遍不一致,和表格上登记的也不一致——和第三遍不一致,和所有人点出来的任何一遍不一致。对患有强迫症的人来说,这是毁灭性的游戏。但我有一个朋友,他很适合发这种疯,他爱上了一个女孩却回忆着从前的女朋友仿佛是要追求一致性,结果,每一遍数出来都不一样,更多的时候,他又像在玩失去了货位的寻宝大王游戏,从前的女朋友不知道去了哪里,他总是在想,去了哪里,在哪个货位上。你说他疯不疯?
他讲完这些,网名广陵仙子的女孩发信说:你这么理解问题就是一个疯子啊,你说的那个朋友就是你,所有的傻帽都喜欢这么讲自己的故事。
周末,魅力酒吧出现了一个疯子。在飘飘问出谁的枪比我手里这根更大时,疯子跳进舞池,拉下了裤子,背对观众露出两瓣屁股。疯子说,我的鸡巴大,现在我可以免费操你了。飘飘一点没慌,向台下招手,穿武警服的小伙子冲上去向着疯子的脸上打了一拳,疯子仰面倒下,在地上打了个滚,开始喷尿。这时,剃板寸头的男人也走了过来,疯子已经把舞池弄得一塌糊涂,男人抄起椅子,想砸疯子,但是被傅民生和穿武警服的小伙子架住了。
这个过程引起了观众的骚乱,飘飘转过头,对着端木云一笑,退回到后台(只是屏风拦起的一小块地方)。那时,他腿上的夹板已经拆掉了,不过姑娘仍然记得他,那笑容让他回味了很久,认为是疲倦的笑。疲倦的时候,没有也不应该有太多的表情,只能笑笑。这时,剃板寸头的男人已经把疯子踢晕了过去,舞池里散发出恶臭,观众纷纷站起,要求退票。
这一天晚上的观众数量不多,三五十个人而已(确实,人们已经厌倦了色情表演女郎)。傅民生不答应退钱。有几个年轻人是从造纸厂那边过来的,路途有点远,到得晚了,只看到了疯子出丑,觉得亏了,让傅民生退一半钱,每人五块。傅说,十块钱你们就当是进来吹空调吧。从昏暗的地方又走出来一个大高个子,是杨雄,他站到傅民生身边。端木云没有去看热闹,径直走出了地下室,回去睡觉。
端木云梦见自己在地下室与色情表演的姑娘亲热,姑娘长着一对白色的翅膀,像个天使,与一道男性化的阴影互相抚摸着下体,表情淫逸。那神态和那翅膀诱惑着他,他走过去推开了阴影,取代了那个位置。后来,他感觉阳具被她握紧,在梦里有了明显的快感,他明白自己并没有驱开阴影,而是走进了它的位置。另一种可能,他就是疯子。这个梦像奇幻电影中的片段,醒来之后,发现自己遗精了。
这是星期六早晨,他从床上坐起来,拿过卷筒纸迅速弄干净自己。周劭不知道去了哪里。接着他看见叉车司机郑炜像恶鬼一样扑进房间,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满脸血污,已经被风吹干。端木云问,你怎么了。郑炜从桌上拿过一杯水,先喝了一口,把剩下的浇在自己头上说,老子被人打了。
端木云问,谁打你?
郑炜答道,可能是十兄弟,我猜他们就是十兄弟。
前一天晚上,郑炜就在魅力酒吧目睹了疯子出丑,退票时场面混乱,他认得杨雄,上去说了几句客套话,想要回十块钱,但杨不予理会,直接将其赶了出去。散场太早,郑炜四处闲晃,在靠近公路的地方找了一个常去的大排档坐下,喝了不少冰啤酒,念叨着十块钱。后来,他看见飘飘走过来,大模大样地要了一瓶汽水喝起来。郑炜已经喝多,他挪到姑娘身边坐下,开始说一些不三不四的话,比如说他几乎每个周末都会抽出一个晚上到魅力酒吧看她的表演,可是她从来也没有选择他作为骑大腿的对象,对此他念念不忘,他的MFO。姑娘喝着汽水傻笑起来,同时挪开身子,坐到桌子对面。郑炜看着她没来得及卸妆的脸,说起他的叉车,他把姑娘坐上大腿的那一瞬间形容为叉车撞向墙柱(听到这里连端木云也笑了),姑娘上下打量他,问他是哪儿的人。郑炜说,湖北的。姑娘说我讨厌九头鸟。郑炜抬手隔着桌子撩了姑娘一巴掌,自我感觉打得很轻,只是手指头沾到了她的脸,然而,这犯了大忌。在铁井镇,你只能打自己的女人。郑炜打出那一巴掌就知道错了,她不是妓女,况且妓女也不能打。他想,时间要是能倒退三秒钟我都不会这么做。
姑娘挨了一掌,什么都没说,站起来走向街对面的面包车。车一直停在那里,郑炜意识到要出事,和大排档老板打了个招呼,说我要是被人打死了,你就记住那辆面包车和那个女人,接着朝反方向跑去,身后面包车开了过来,有人跳下车。他撒腿狂奔,背上先挨了一下,倒进草丛,接着又挨了几下,被人踢中了头部,昏了过去。醒来后,他发现自己躺在河滩边,双手被反绑,嘴也被封上了,车灯照着他,一个剃板寸头的男人靠在车边抽烟。郑炜想爬起来,板寸头见他醒了便走过来继续打。
后半夜,杨雄来了,看了看郑炜的惨状,和板寸头低语。板寸头说,身上没钱,有一张工资存折。杨雄说,对,这帮住宿舍的小崽子总是把存折带在身边。他给郑炜松了绑,撕掉嘴巴上的胶带,蹲着看他。郑炜跪在地上求饶。杨雄仍然看着他,那目光不再像个保安。
郑炜说,我看到那眼神就知道自己会死,或者已经死了。端木云问,什么样的眼神?郑炜说,你他妈的问这个有意思吗,我怎么向你形容,摆一个出来给你看?端木云说,抱歉,你继续讲。
后来,又有几个人走过来,郑炜认出其中一个是傅民生,他们回到面包车里讲话,似乎是在争吵,只有杨雄站在郑炜身边。郑炜继续求饶,杨说,你不该打她,她是我们的女人。郑炜说我再也不敢了。接着车门拉开,几个人下车,其中一个穿短袖花衬衫、戴金表的男人走过来,很客气地让郑炜走几步,确认他骨头没断,又问他有多少钱。郑炜知道今天想走就必须留下钱来,然而他身上并没什么钱。戴金表的男人问,存折里有多少。郑炜说,有一千块。板寸头过来又给了他一拳,被杨雄劝开了。戴金表的男人说,不是什么大事,留个欠条吧,工资存折和身份证我先留下了。郑炜问,欠条写多少钱。戴金表的男人笑了笑,说,你觉得今晚上值多少就写多少吧,我们也商量不出一个主意来,一笔写下去,就是你给自己留的路,写完以后,把工资存折给我,不会多拿你一分钱。郑炜问,我写欠谁的?戴金表的男人说,就写欠安达旅馆的房费吧。
即便如此,欠条还是写了三次,第一次,郑炜写了两千,戴金表的男人什么都没说,不等他写完就把纸条撕了。第二次,郑炜写了五千,又被撕了。第三次他写了一万,签名,按上手印,然后问,我大半年没收入该怎么活下去。戴金表的男人说,过两天,等你伤好一点了,杨雄会找你,到安达旅馆来一趟,我们商量些事,最近就别去上班了,主管看见你脸上有伤会怀疑你有案底。
这伙人拿走了郑炜的身份证、工资存折和欠条,上了面包车向西而去,把郑炜撂在河滩上。他看到车后窗里面有一道女人的影子,那姑娘想必整夜待在后座,看他挨打。他觉得自己再挪一步都会四分五裂,就在河滩上躺了下来,再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全亮了。
端木云说,你讲得颠三倒四,为什么要杀你,或者为什么不杀你,全没明白,你怎么知道他们是十兄弟。郑炜说,你是个书呆子,老子逃跑时已经关照过大排档老板,我跟他有点熟,假如老子失踪了警察一查就知道,所以他们不敢杀我,只敢打我。至于十兄弟,老子是被他们用尼龙扎扣绑的手,用强力胶布封嘴,板寸头腰里插的是军用直刀,可能是广东仿制的,哪个普通混混会配备这种东西,这是绑架犯的装备,另外,我最初以为杨雄是傅民生的马仔、保镖,现在才知道不是。端木云问,为什么。郑炜说,傅民生给杨雄点烟,傅民生给所有人拉车门,最后一个上车,哪个老板会这样对马仔?端木云说,那不见得就是十兄弟。郑炜说,总之,是个犯罪团伙。端木云说,那你应该去报警,你被人敲诈了。郑炜说,这事没这么简单,不过,想弄死老子也没那么容易。端木云说,他们还让你去安达旅馆,这意思是要你去望风吗,你也不大适合望风,话太多,你会开叉车,难道是要你把叉车偷出来?郑炜说,你是怎么猜出来的?端木云说,简直废话,随便看几本犯罪电影就能猜出他们的意图,等到你真的入伙了,搞不好会被他们弄死了再扔进河里,另外,有一件事我没搞明白,公司所有的叉车司机、棒棒、本仓管理员都被收走了身份证,你的身份证是怎么留在手边的,你他妈的身上一定也背了什么案子,对了,或者你根本不是郑炜,你也不是黄石人,你是个假人。郑炜吓了一跳,仍然发问,你是怎么知道的。端木云说,我猜的。郑炜说你不要瞎猜,瞎猜不要瞎说,瞎说不要瞎传,你会丢了命。
到了下午,杨雄出现在宿舍门口,带来两盒香烟,往桌上一放,推醒了郑炜。端木云看到了他的目光,心想,原来是这样的,假如要我形容,就是一头野兽在犹豫着要不要杀死眼前的猎物。杨雄说,带点东西给你,昨天的事。郑炜立刻打岔说,昨天什么都没发生。杨雄点头,站起来在宿舍里走了一圈,对端木云说,你把他沾血的衣服拿出去扔了,屋子里太臭。端木云坐在上铺,居高临下看着杨,并不打算回答。杨雄问,什么意思,你在研究我?郑炜忙从床上起来,把地上沾血的衣服收拾到塑料袋里,说,他什么都不知道,看见带血的衣服吓傻了。等到杨雄走后,郑炜有点懊悔,说我不该告诉你这些,你看着杨雄的眼神就像是坦白告诉他你已经知道了真相。端木云点起一根烟说,不要紧,如果你失踪了我会记得叫警察去拷问杨雄,不过,你究竟是谁呢。
在陈旧的二星级宾馆里,夏季空调吹出的冷气中总是带有一股霉味,梅贞深夜醒来,看到周劭在小本子上记录着什么。周劭说,大学毕业之后养成的习惯,碎片式的生活。梅贞问,你把我也写进去吗。周劭说,你愿意这样吗。梅贞想,我不能把过去的经历告诉这个男人。她的脸色不好看,周劭问她是不是做噩梦了。梅贞说:在梦里看见你带着我走了很远的路,走过很荒的街道,走进这个房间,房间里有一个不认识的男人,就是这样的梦。周劭合上本子说:你看错了,肯定不是我带你走上这条路。梅贞觉得那股霉味令人难以忍受,没有把谈话继续下去,心里奇怪周劭为什么会把日记本也带出来。第二天,回铁井镇的途中,她忽然明白了,周劭的包里不但揣着日记本,还揣着钱和证件,他每天带着这些东西上班,仿佛是一个随时要跑路的人(其实他仅仅是担心宿舍里有小偷)。这种随时跑路的姿态令梅贞想起了林杰,她回到储运部,每天上午,照例都能收到林杰发来的库存报表传真件。这些报表垒成一摞,她想,虽然生活看上去像是一块板结的土,比如在铁井镇你可以忽略时间流逝,每一天都近似,每个月的工资都一样,每个人的脸看上去不会有变化,但这种生活稍加用力也就变成碎片了。
也就是那几天,林杰的报表传真没有发过来,梅贞问调度的女孩怎么回事。女孩告诉她,林杰似乎是请假。梅贞有一种预感,林杰必定跑路无疑,候鸟般的老鼠这个比喻她还记得。然而当天中午他的电话打到办公室,告知她,自己在安达宾馆214房间。那语气像是什么都没发生。
她本想等到下班再过去,但忽然觉得内心受到某种事物的煎熬,迫不及待想见到林杰,只有这样才能让自己好过些。她找童德胜请了个假,下午两点出了公司大门,没见到杨雄。到安达宾馆时,她买了一瓶水,喝了半瓶,剩下的倒在手心里洗了洗脸,又买了一盒避孕套,走上二楼。这时候,宾馆很安静,鞋子踩在走廊新铺的地砖上发出清脆的声音。她走向214房间忽然发现身边的门开了,林杰从211房间钻出来将她拽了进去,什么都没说,吻了她一下。梅贞犹豫,随后热烈地拥抱了他。林杰说,你的脚步我一听就是,像一只手无聊地按下钢琴键,一声一声,和弦在外面的风里。梅贞说,唉,我以为你不会再出现了。
这天下午,两人在闷热的旅馆里做爱。安达旅社现在虽然叫作宾馆但仍没有安装空调,只有一个吊扇在头顶转动。梅贞拿出避孕套,撕开包装给林杰戴上,并且说,自己在排卵期。林杰说不如你给我生个小孩吧。梅贞不语。林杰忙说自己只是开个玩笑,他并不适合做父亲。两人做得浑身是汗,林杰打开窗子透气,抽了根烟,又合上深蓝色的窗帘,继续做爱。一个小时里,梅贞到了两次高潮,而林杰仍然在做。梅贞笑着说,你快一点,我真的不想做了。林杰说,这样不是很好吗。梅贞说,太久了,留点时间聊天吧。后来,趁着他去卫生间的工夫,她打开一点窗帘,看了看外面,这时才是三点半的光景,仍然很热,太阳倾斜到屋檐一侧,天空一无所有,不会下雨了。
两人坐在床上,林杰说,真可悲啊,我又回到了这里。梅贞问,现在想去哪里。林杰说,还得回外地,继续看仓库。梅贞有点惊讶,问说为什么。林杰说,我有两个兄弟为了个女人反目了,喝多以后动了刀子,被其他人劝了下来,我是回来劝架的。梅贞说,瓜娃儿打架嘛,为这种事都特地回来一趟,奇怪。林杰说,你不晓得,还有其他事情。过了一会儿,林杰问她,有没有男朋友。梅贞点点头。林杰说,照理不该问,但好奇,是谁。梅贞说,储运部一个新来的,上海人,姓周,和他好过一次。林杰问,那你以后跟这个上海人吗。梅贞说,他也和你一样,穷得一塌糊涂,很快就要去外地,说不定以后还会和你交接,你对人家要客气点,让你的好兄弟杨雄不要去打他。林杰笑了,说,我对谁都很客气,江湖儿女,这不是什么大事,但是我能感觉到你不是很喜欢他。梅贞说,有一天他说我长得和他的前女友特别像。林杰又笑,说很多男人都这样的,他们不一定是想着前女友,只是女孩子身上那种共同的、奇妙的气质让他们迷惑了,听得出来,这个男人有点浪漫,有点念旧,和我是同一种人。梅贞摇头说,你也不要开解老子了,问你,有没有女朋友。林杰说,没有。梅贞说,一个都没交到吗。林杰说,仓管员交啥子女朋友嘛,耍半年就走了,也许认得一两个好心的女孩,毕竟都是露水情缘。
两人走出房间时,林杰犹豫着说,自己没钱了,能不能借他二百。梅贞从钱包里抽出两张大票,给到他手里。林杰有点不好意思,调侃说要不要给你写个借条。梅贞说,借条有啥子用,林杰欠款吗,你是林杰吗?那语气又变得严厉而难以捉摸。
这天黄昏,天气出奇的好,晚霞久久停留在E市那一侧的天空中。两人和成群结队下班的打工仔同时出现在街上。林杰说,这些人活得好开心。梅贞很熟悉他这种半吊子哲学家的口气,既与众不同,也没能跳出电视剧的理解范围。这些人在一个半梦半醒的世界里,林杰说,大部分来自农村,也有小城镇,胆小怯懦又很容易开心。梅贞说,你这么看仓库难道不觉得自己和他们很相似吗。林杰说,但是我不容易开心啊。梅贞说,为啥子不开心,你看上去好开心的。林杰语气散漫地回答道,因为没得钱喽,没得钱的人,不开心,做不成事情,不开心,我这个叫作一文不名。梅贞挽着他胳膊说,我好像就是喜欢你现在的样子,可惜你不会觉得一文不名是好事,将来你赚到大钱,一定不好耍,我不喜欢你喽。林杰笑笑,知道她是半开玩笑,两人拉着手逛街,在一家很小的面馆吃了晚饭,这时,他用那种散漫的音调终于讲了讲自己的经历,没头没尾,猜不出他到底想讲什么。
他说我出生在一个小镇,具体是什么地方就不告诉你了,你肯定知道我是贵州人嘛,但是身份证上写的不一定是对的。小镇什么都没有,有一个理发店,一个邮局,一个供销社,一个小学。小镇离县城太远了,但是有一条铁路线从不远处经过,并没有站头,路基很高,火车是从我们的头顶上开过的,有时也会停下。我在这个镇上看火车,一看就是十年,后来有一天终于考上了中学,就去了县城。县城还是一无所有,尽管很热闹。我拼了命地念书,考上了大学,但是很不幸,因为一件蠢事被学校开除了。具体来说,就是打伤了人。现在想想,打人没有必要,我很讨厌暴力,但是骨子里是一个暴力的人,在某一个点上会失去控制。我十分沮丧,回到镇上,坐在街上天天看火车,火车从很高的地方开过去,从来不会停下,有时出于很偶然的原因停下。我看着看着,像一个要参透玄机的和尚,一花一草,世界要向我讲诉什么。我父亲让我去学做木匠,我不去。有一天我忽然想明白了,你知道我想明白了什么?梅贞说,你讲。林杰说,那些开过的火车就是这个世界的常态,是我不可企及的部分,但是偶尔它也会停下,不管出于什么原因,它总之是停下了,一整天或是一秒钟,就是那个前途渺茫的机会在等我,然而不管火车停下多久,前方世界的渺茫这一点不可改变,目睹火车开过和坐上火车去往别处是两种完全不同的空虚。梅贞说,你想告诉我什么。林杰说,我想和你讨论命运,我很喜欢你,但是我只感到火车停下,至于它会带我去哪里,全都不知道。梅贞沉默。林杰嘀咕道,这也是很好的,如果这次我走了真的不能回来,希望你能理解我的心情,这也是很好的,我们被命运带走,好过被命运抛弃。
所以,你并不是祁家坝那个什么学院毕业的。梅贞问。
林杰说,没有学院,也没有祁家坝。
听着林杰讲话,梅贞感到那声音渐渐飘远,其中混合着火车开在铁轨上的咔嗒声,混合着嘈杂而低微的人声,还有她经过走廊时的脚步声。总之,那不像讲话,而像一幅图景。他讲完后,一切消散了。梅贞觉得有点失望,晃了晃脑袋,用手里的筷子敲敲碗,让自己回到现实中来,然后招呼结账。
两人走出面馆,林杰要去见他的兄弟,那样子像是要就地告别。梅贞百无聊赖,问说,我可以去吗。林杰说,不可以。梅贞说,怕我认出你们吗,除了杨雄,应该还有安达旅馆的老板,一个剃板寸头的凶巴巴的家伙,那个跳艳舞的女孩也是你们拉来的,传闻说你们就是十兄弟。林杰十分惊讶,说,基本讲对,十兄弟这三个字,不要再提,否则警察就该来了。梅贞说,我好无聊,到底给不给去。林杰叹气说,去啊,但是你见到熟人时,不要多说话。
梅贞没有戴手表,揣测应该快到六点,天还没有黑,晚霞依旧灿烂。两人在或明或暗的街道上走,穿过了整个小镇,到达最东一侧的边缘地带,多是桑拿房和大浴场。这里她很少来。林杰找到一家酒楼,带着梅贞走上去。二楼只摆了一桌,他的兄弟们都在。梅贞数了一下,认识不认识的,一共七个人,其中有杨雄。两人落座后,这些人露出一丝惊讶的神色,随即保持镇定。林杰说,她叫梅贞,她是我的人。这时,梅贞看到坐在她对面的女孩,不是跳艳舞的,而是人事部的鲁晓麦。戴金表的俞凡正坐在她身边,随意地说着悄悄话,似乎完全不认识梅贞。
夏季最热的时候,宿舍里搬进来一位员工,此人是销售部的倪德国,长得矮小敦实,国字脸,大下巴,讲话十分客气。在厂区经常能见到他,手提四个热水瓶,健步如飞,给部门里的姑娘打水。倪德国一进宿舍就和端木云握手,问了问郑炜的伤势。郑炜问他,为何要搬到这里来。倪说,我宿舍里有人偷东西,很不安全,我住不下去了。郑炜大笑说,你安知这里没有小偷?倪说,要是有小偷,你早就嚷起来了,可见没有。
问起学历,倪德国说,酒店管理专业。周劭指着端木云说,他是旅游专业。倪德国沉默。端木云有时会被人问到这样的问题:为什么不去旅行社和酒店上班,要跑到这个小镇来做仓管。他把这个问题扔给倪德国,为什么要来卖瓷砖呢?倪笑了笑,只说自己找不到工作,卖瓷砖也很好,有提成。郑炜说,屁个提成,你做了一年了吧,卖出去几单?倪德国说,我在这里人生地不熟,做建材生意都是黑门,哪有我的份,只盼着把我调到外地老家,市里还有几个当官的朋友认识,可以做一做。端木云问他是哪里人,答曰山东,具体地方没说。
倪的饮食简单,浓茶,方便面或馒头,从不吃早餐,看上去只靠工厂里的一顿午饭维持着生命,几乎没有业余生活,唯一的爱好:打坐。这间宿舍里,端木云偏爱看书,周劭和郑炜经常遛出去玩,隔壁的打工仔视三人为怪物,很少过来串门,倪德国的打坐功课通常不受干扰。他盘腿坐在上铺,有时脸朝外,有时面壁,调均呼吸,陷入冥想。端木云不知道他练的是哪门子功夫,注意观察了几天,有一次实在太久了,便喊了一声,倪德国立刻睁眼答应。端木云说,抱歉,以为你打瞌睡了。倪德国说,上铺哎,打瞌睡就摔下去了。端木云说,正常人肯定打瞌睡。倪德国说,现在你知道和尚为什么要喝茶了吧,茶能提神,不至于睡过去。端木云问,冥想到了什么。倪德国笑笑,说自己还没有练到那一层。端木云问,那么应该冥想到什么。倪德国说,按师傅介绍的应该是诸多美好的事物,或是广阔的宇宙,如果看到灾异或者诱惑,就是入了魔。端木云说,这么说来你练的还是佛家的功夫。倪德国说,随便练练而已,不能当真,只当我是在打发时间吧。端木云追问道,能否练到开天眼。倪说,那就是上师了,仅靠打坐怕是不行。又问,念经吗。答曰,不念。来来回回问了几次,倪德国并没有不耐烦,只是有时像陷入沉思,忘记了回答问题。
第二天倪德国不在,郑炜翻自己的行李箱,拎到倪德国的箱子,说,太轻了,里面似乎是空的。又说这小子没有什么衣服,只有公司配置的销售部职业装。端木云推测他家里很穷,钱都寄回去了。郑炜说,打工仔常年在外,冬衣总该有的。
这时,端木云开始注意观察倪。在公司里,倪的上司并不欣赏他,认为此人太土,成不了器。销售部的女同事爱嘲笑他,主要是笑他身高,比南方人更矮,倪德国一概笑笑。另外,他发现倪德国不会系领带,固然他土,但酒店管理专业毕业的人,这一点说不过去。闲聊中,端木云问他,有没有在酒店实习过,做没做过bellboy。倪德国不回答,端木云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
星期五那天,已经是下班时间,端木云看到倪德国在储运部出货装车,问他来做什么,倪回答说,E市有一家公司进货一批大理石,主管让我明天一早押车过去。当天晚上,宿舍里只有端木云和倪德国两人,后者变得有点兴奋,也不打坐了,吃完方便面之后,居然抽起烟。
端木云说,我记得你不抽烟。倪德国说,心情特别不好的时候也抽烟。端木云说,看不出你心情有什么不好的。倪德国笑笑,继续抽烟,脸对着窗外。端木云问道,你是山东哪里人。倪德国说,鲁国人。端木云说,对,山东还有齐,两者有区别吗。倪德国似乎来了兴致,说道:山东人分两种,一种特别好,一种特别坏,鲁人看不起齐人,认为市侩,重利而轻义,齐人也看不起鲁人,认为懒惰,乌合之众啸聚山林。端木云说,请问到底是谁特别好,谁特别坏,我看山东人都是老实巴交的。倪德国说:鲁人齐人,都有好人坏人,好坏是另一种分类法;齐鲁之间的矛盾,可以看作是中国社会的缩影,本质上他们都是从农民转化而来的,农民可以成为土匪、商人、官僚、乡绅、知识分子,又好比在这个小镇上,转化为打工仔、管理层,包括小镇上的居民,也是农民;请问农民最擅长什么。端木云说,我父母也是农民,但你的问题我回答不上来。倪德国说,第一擅长忍耐,第二擅长暴乱,主要是械斗和造反,忍耐属阴,暴乱属阳,阴阳交界处是欺骗,农民第三擅长欺骗,他们一生的状态无外乎这三种。端木云不知道他乱七八糟在说些什么,打岔道,还擅长生孩子啦。倪德国愣了一下,不再说话。端木云说,山东多为儒家,你不大一样,亦佛亦道。倪德国说,见笑了,我只是个没读过书的粗人,儒道佛都谈不上,那得是高人才配谈的事情。
第二天是星期六,清晨,倪德国吃了早饭,久久坐在窗前发呆。这天端木云加班,起得也早,感觉倪德国一夜没怎么睡着。上午发车出厂,倪坐在十吨货车副驾,对端木云挥挥手说,再见了,朋友。虽然挥手,眼睛却始终看着前方。到下班时,销售部的消息传来,倪德国和货车都消失了。直到星期一,部门里找到了货车司机,据交代,倪德国押着车,指挥司机去了无锡,在一家公司卸货收款,换了一身衣服,给了货车司机一百块钱,直接开到长途汽车站,买了一张车票随即不知所踪。郑炜对端木云说,我说的吧,倪德国不简单,他是个假人。端木云冷笑说,他再不跑就露馅了。公司报警后,韩警官到宿舍来调查倪德国的情况,端木云问起,出乎意料的是,倪德国并非完全的假人,毕业证书是伪造的,身份证是真的,他只有高中文化程度,在德州的家乡有一个瘫痪的奶奶无人供养,除此,无亲无故。
十吨大理石的价值是多少?童飞说,倪德国卷走的是比较便宜的金黄米黄大理石,不足十吨,这一车大概五十万元,据说是三十万倒卖出去的,现在公司和买家要打官司,董事长已经疯了,传闻说他悬赏两万要倪德国的,呃,人头或者是活人。端木云说,那么倪德国拿着三十万能去哪里。童飞说:世界很大,只要没背上人命就不会有通缉令发出,这几十万很可能就石沉大海了。这应该是倪德国同志干的第一票,下一次,买张假身份证就能在其他公司做成老手了,最好不要像汪忠铭那样,为个啥子女人又回到这个鬼地方来。
事实上,端木云非常想再见到倪德国。在他想象中,倪德国并不是逃走了,而是带着半真半假的身份隐没在世界一端。在任何未来的场所,这段历史都将被他抹除,而端木云恰恰忘不了他离开时注视前方的眼神。周劭问,什么样的眼神。端木云说,空虚,空洞,一切都无意义的眼神。周劭觉得他看错了,一个人在决定干一票时,无论哪种眼神都是不可靠的。周劭说,我见过赵明明的样子,也是像你所形容的,空虚或空洞,但最后他卷了几十万货款逃走了。周劭认为,那不是空,而是定力,倪德国是个有定力的人,是个高人。
卷货事件曾经发生在外地分销处,公司本部出了一个倪德国,实在匪夷所思,管理制度存在着逻辑上的漏洞。美仙公司整顿内部,新的管理制度是:大宗货物发货至客户公司必须由储运部和销售部各派一人押车(储运部内部运转早已实行两人押货制度),与此同时,重新核对销售部和储运部员工身份(人事部全员扣掉当月薪水,陆静瑜被调往销售部),辞退了一批可疑的员工,然而郑炜还在。端木云数了数,发现猪仔不见了,问其他棒棒,回答说他早就走了。
奇怪的是,周劭也在卷铺盖,打算辞职离开小镇。端木云问他怎么了,不是刚刚和梅贞在E市住了一晚吗,尽管周劭没有说任何具体情况,但猜得出他俩是好上了。周劭回答说,好是好过一次,不过她告诉我,她喜欢另一个男人。端木云说,哦,那是林杰。周劭奇怪他怎么会知道,端木云说,很多人都知道,我是听猪仔说的。看着周劭在屋子里兜兜转转,端木云忍不住发笑,问道:所以,你现在又失恋了,是吗?周劭说,我可不想在这里和一个陌生的姑娘维持一种奇怪的友谊,我觉得她像我的前女友,我在她身上看到了她喜欢的男人,这种关系太操蛋了。
端木云问:你把辛未来的事情告诉了梅贞?
是的,周劭回答。
你真是个白痴,端木云说,在任何爱情小说里,这都意味着你根本不爱她,让我想想看,应该怎么形容你。
周劭说,我试图跨过一条深渊,但深渊的前面是另一条深渊,这他妈就是你最喜欢用的比喻,这种比喻没啥意思,也能用在倪德国身上,也能用在你自己身上。
八月末的一场台风经过了E市,风球从台湾方向过来,在浙江登陆,随后做了一个急速的逆时针转向,到E市时风力九级,暴雨撕开了燠热而平静的天空,一场已被预测的、不会死太多人的小型灾难降临。周劭坐在储运部的货堆上,看到一块油毡在天上像风筝一样飞着,过后又被雨水打落在围墙外。他想,此时此刻,某一幢建筑底下,那些贴得不太牢固的外墙砖正在纷纷掉落吧。
当夜,风雨声中,他和端木云躺在床上听到远处隐隐约约的警报声。端木云警觉说,哪里着火了。周劭半梦半醒,支起身子又倒下去,大声吟咏道:就让世界在风暴中燃烧成一片火海吧。
这一晚上所有人都没睡好。次日是星期六,清晨走到楼下,风雨仍未停歇,碗口粗的树枝折断掉落在街上,端木云从一辆自行车上摘了件破旧雨披兜上身,向小镇走去。经过安达宾馆时,发现楼房局部过火,魅力酒吧入口一片狼藉,雨水冲刷着地面上的炭状物。原来昨夜的火警是在这里响起的。街道上全无人影,他走进去,地下室的通道被堵塞了,里面像水牢一样,什么都看不清。他回身往楼上走,韩警官带着两名治安队员正在给旅馆贴封条,提醒他,别再往上走了,这里已经封门。
端木云问,发生了什么。
韩警官说,昨夜宾馆失火,从地下室烧了起来,酒吧烧光了。身后治安队员插嘴说,傅老板在医院里。端木云问,烧伤吗。治安队员说,不,被人打成重伤。端木云说,那就不是失火,是纵火吧。韩警官说你还挺懂的,拉住他问了些情况,提到跳艳舞的姑娘。端木云问,那姑娘没事吧。治安队员笑了,说昨天大风,姑娘根本没来,你可以放心。韩警官比较严肃,说她不是没来,而是取缔了这类表演,完全违法,涉黄了。端木云说,其实你已经掌握了大部分情况了嘛。韩警官说,还远远不够啊,有特殊情况要及时向警方汇报。
端木云向巷口走去,此时,风向变了,从正南方向劈来,空中的雨像是花洒调整角度似的打了个转。远处街角一棵向北倾斜的小树瞬间脱离了地面,一个跃步扑倒在地。巨大的声响合奏起来,一些小物件诸如瓦片和花盆,像失去地心引力的异次元空间,七零八落朝着天空升去。端木云退到一处屋檐底下,感觉并不安全,他抬起头,恰好看到鲁晓麦的脸在高处的窗口停留,风吹得窗扇急速抖动,她却眯着眼凝视他,仿佛这个失魂落魄的外地仔正要飞上天去。
铁井镇的女孩鲁晓麦是美仙公司的明星员工但端木云曾经喊不出她的名字,这让她觉得,第一他在装傻,第二他在发昏。她身高只有一米五四,穿着流行的松糕鞋,仍然显矮。姑娘长着一张圆脸,翘鼻子,有几分可爱,如此一来她偏矮的身材也可称之为娇小。在办公室或是宿舍里,很多人喊她小麦。她的普通话里带有地方口音,但没那么严重。有时她也讲台式国语,学得很像,只当她是西门町某个角落里跑出来的台北小青年。实际上,她出生在本镇,父母在E市一个建材市场做零售生意,哥哥嫂子也在那里。留在镇上的一间旧屋由她一个人住。
有一次,储运部派端木云去E市,从火车站押一批退货回总部,这是难得能离开铁井镇的时光,他乘坐早班长途汽车沿着公路向西,刚开出镇,车停了,原来是一群白鸭横穿马路。身后一个穿美仙公司蓝色衬衫的姑娘追过来,那个娇小的身材一望而知是鲁晓麦,她跳上车,坐在端木云身后。
去E市路上,长途汽车摇摇晃晃,起初两人不说话,后来她又拍端木云肩膀,问说有没有塑料袋。端木云回头,见她脸色煞白,知道是晕车。这时,鲁晓麦控制不住,脑袋伸出车窗吐了起来。一路折腾,车到E市东郊,端木云陪鲁晓麦下车,在路边一棵大树下坐下,姑娘沮丧地踢着一丛野草。端木云静静地看着她脚上的厚底松糕鞋,他想在我记忆中只有瘸子的残腿才会穿上这么怪异的鞋,其实它很流行,开发区很多姑娘都穿。鲁晓麦倚靠着他的左臂,问说,哪里能买到水给我喝一口。但那个位置是公路的尽头,或者倒过来说是起点,一条三岔路口,举目四望,什么都没有。端木云想起附近应该有一家医院,至于向南还是向北走,却不记得了。他站起来说,我去找找看。鲁晓麦拽住他的袖子,让他坐下,继续坐着,一直到上午十点,她说,我要去社保局了,你押货会迟到吗。端木云说,不要紧,晚上六点到货运站。鲁晓麦问,那你怎么回去呢。端木云说,当然是坐卡车回公司。鲁晓麦说,那就陪我去市里逛逛吧。端木云说,我想去书店。鲁晓麦说,哎呀,我还是第一次遇到爱看书的仓管员。端木云不得不反问道,那么请问仓管员应该怎么打发时间,怎么打发掉漫长又空洞的一生呢。
从E市回来,端木云带了一本《致菲莉斯情书》,地摊上买的,看上去是盗版,但盗版怎么会盗到卡夫卡头上呢?这本书在鲁晓麦看来,当然象征着爱情。端木云解释说,不是爱情。那么请问是什么?在他看来,是崩溃。爱情崩溃的时候是宇宙遥远之处的星球毁灭。姑娘说,夸张。端木云说,不夸张,宇宙有多少颗恒星呢。姑娘说,这个不知道,有没有几百万颗。他说,可靠的数据是宇宙有几千亿个星系,或者几万亿,实际上就是数不清的星系,每个星系包含一亿个星球,两者相乘的积,远超冰河纪以来人口的总数量,也许到人类毁灭那天也到达不了这个数字。因此,每个人占据一颗星球是没有问题的。每个星球代表一个灵魂,一次告别,一场毁灭,都绰绰有余。姑娘说,九大行星还有星座可以代表命运。端木云说,那只是地球的视角,是很狭窄的视野,命运可能在百万光年以外呢,想想看,百万光年之外的光照到所属者身上时,他已经变成化石和尘埃了。《致菲莉斯情书》就是一本命运来得太迟的爱情书,一句咒语说出口,一个时代都过去了。
鲁晓麦对端木云这种似是而非、发昏般的话很感兴趣,也喜欢他发昏般的眼神。尽管你看起来清秀,但你发昏。这是姑娘的结论。
现在,鲁晓麦打着伞走下楼,来到这个浑身湿透的外地仔身边,揉着眼睛说,昨天晚上没睡好。端木云说:所有人都没睡好,你住得这么近,一定是最早看见起火的人,那个傅民生死了吗?
鲁晓麦说,你好奇心太重了,写小说的外地仔,你是在找我要素材吗?
鲁晓麦说:从前,铁井镇上有一个待业青年,叫叶嘉龙,对,就是嘉龙玩具厂的老板,那个名片上只印“龙”字的人。他有一个哥们叫傅国华,也在镇上,是一家集体工厂的青工。镇上的人结婚早,傅国华有一个儿子,就是傅民生。叶嘉龙没有结婚,因为他是个混社会的流氓,经常有警察上门找他,没人愿意嫁给他。这两个人都没念过什么书,跑到E市,想做点买卖,却亏了本钱。后来,他们开始干一些不法的生意,也不是特别离谱,走私假烟,卖卖黄色录像带,反正八十年代很常见的那种,运气不好才会坐牢,大多数情况下不会有事。他们结交了一些跑码头的年轻人,无一例外,都不想好好上班,在社会上混着觉得很自由,很威风。有时也会打群架,为了地盘或者女人。叶嘉龙打架很厉害,没多久,在E市南门一带搞了个小小的帮派,取了个很响亮的名号,叫作十兄弟。
这伙人后来得罪了人,遇上严打,坐牢、枪毙、逃亡,属于运气很不好的那种。到了九十年代,就只剩下叶嘉龙成了大老板,开贸易公司,放高利贷。傅国华吃过两年官司,出来以后穷得叮当响,老婆也跑了,带着儿子去找叶嘉龙。当年的兄弟还算仗义,给他做了一个小经理,在娱乐城里面。
叶嘉龙认识几个香港人,不是正道上的。一九九三年,他在香港人的帮助下开了一家演艺培训公司。E市并没有电影厂,最多只有剧组来取景,找找临时演员。一开始大家以为是骗钱的公司,后来发现,他们只招女孩子。女孩子接受培训,然后送到香港去做北姑,也许从香港又会转去其他地方呢,不清楚,有些女孩就是冲着这个来的,有些是上当了。
可是没多久就出事了,有一个女孩跳楼了,摔死在街上,没穿衣服。这当然不是事故,得有人出来顶罪,傅国华愿意去,他缺钱,叶嘉龙给了他十万元,另一个原因是傅国华当时已经查出胃癌晚期,活不了多久,他想在死前给儿子搞点钱。半年后,傅国华保外就医,死在了医院里。十万元归了傅民生。
出事以后,叶嘉龙关了他的演艺培训公司,回到铁井镇,那时,开发区刚刚搞起来,税很轻,地皮也便宜。叶嘉龙拿到了香港身份,作为港商,开了一家玩具厂,此后几年,叶嘉龙的运势不错,赚了很多钱,他在E市和上海之间来回跑,有时也会回镇上看看,吃顿饭,洗个桑拿。他有一辆凌志车,司机练过散打,有时还不止这么一个保镖,最主要的是,行踪不定,很难逮住他。
死去的那个女孩是江西人,长得漂亮,出事以后也拿到了一点赔偿,不多。她有两个远房哥哥不服气,有一天这两个江西仔来到E市,去找叶嘉龙,希望得到更多的赔偿金。可是叶嘉龙对谈判毫无兴趣,也不认为江西人能把他怎么样,这两个人认识了傅民生。傅民生也觉得叶嘉龙亏待了他,十万元太少,他爸爸死在了监狱里,尽管是癌,他还是认为,他爸爸替叶嘉龙丢了性命。他们回到铁井镇,凑钱盘下了安达旅馆,傅民生是大股东。可以告诉你的是,旅馆只是在最初一阵子挣钱,后来就亏本了,傅民生不是个做正经生意的料子。他开的酒吧除了弄弄色情舞以外,没什么花样,他的梦想是开一个大浴场,就像铁井镇东边的那种,不过,那很贵,恐怕要死三五十个爸爸才够。
这些人聚在一起干什么呢,很可笑,一边想着赚大钱,一边想着把仇人叶嘉龙杀死,这两件事根本不兼容,后来他们想的是:从叶嘉龙那里榨出一笔大钱,黑吃黑,大伙分赃。那得是多狠的人才能做成的事,他们觉得自己很狠。
昨天晚上,傅民生栽了。起台风的日子,酒吧只有他一个人,旅馆里有一个服务员,整栋楼没客人。有三个蒙面男人进酒吧,用棍子打了他的头。傅民生惨叫,惊动了那个在账台睡觉的服务员,她跑下去听到其中一个蒙面人说,我们是十兄弟。服务员吓坏了,返身就逃,没敢回旅馆,直接往派出所狂奔。三个人点火烧了酒吧,扬长而去。等到治安队来的时候,发现傅民生躺在门口,地下室正在往外冒火。他还没死,颅骨被人打碎了。对此,治安队很有经验了,这里经常发生斗殴和交通事故,就把他送到了市里,现在正在医院抢救。
鲁晓麦说:前两天,你看到我进了酒吧就溜走了,你一定奇怪我和傅民生是怎么认识的,我是怎么知道这些事的。现在可以告诉你,我是傅民生的表妹,我妈是他的姑妈。
什么是十兄弟呢?在铁井镇,叶嘉龙和傅国华才是十兄弟,其他十兄弟都是假的。又或者你跑遍中国内地,你可能会在任意一个地方发现,有一伙小崽子自称十兄弟,所以,每一个十兄弟都是真的。随便哪伙外地仔觉得不爽,就可以顶着十兄弟的名头出来犯案。十兄弟可能只有两个人,也可能有一百个人。你能想象某个小镇上忽然冒出来一百个杀人犯吗?
我对你的忠告就是,别再多问。我看过你的资料,你是一个真人,但即使你的资料全都是真的,你也可能是洗过的、有双重身份的人。这个道理可以用在其他人身上。我对你的第二个忠告是,不要结交什么朋友,有些人会拖你下水,有些人仅仅是借钱不还。
过去两年,开发区抓捕的重案犯大概有五六十个,全都够判十年以上,可是至少维持着表面上的平静,百分之九十九的人安分守己。最近忽然乱了,你没发现吗,最近小镇飘荡着鬼魂一样的年轻人,有些孤零零,有些成群结队,有些喝多了,有些看上去立刻要去杀人——这是因为开发区有一家重型机械厂裁员了,几百名强壮的男劳力失业,大部分并没有选择离开,还希望在本地找到另一份工作。到春节前,又会是一轮洗牌,聚众闹事,打劫偷盗。每年春运之后的民工潮,来的可能是另一波人。人就像浪潮,永远汹涌而来。上个星期,人事部辞退了一个操作工,才十八九岁的小屁崽子对着我说:老子是十兄弟,我会砍死你。我抽了他两个耳光,把他送进了保安部,在杨雄手里他会知道十兄弟是什么待遇。
尽管鲁晓麦告诫不要多问,端木云还是忍不住追问,江西仔是谁,杨雄和林杰都不是江西人,是那个戴金表的人吗。鲁晓麦愣了一下。端木云说,他们一伙揍猪仔的时候,我就在远处看着,猪仔是一个会踢足球的棒棒,你可能没印象。鲁晓麦说有印象,猪仔走的时候到人事部来拿过身份证,叫朱威。端木云继续说,戴金表的人也在其中,金表应该是假货吧。鲁晓麦断然回答,不知道。那意思显然是说,知道,但不能讲出来。端木云问你们杀过人吗。没有,她摇摇头说,你果然是个写小说的,你为什么对十兄弟这么感兴趣。
端木云的回答是:因为杨雄揍过周劭,揍过猪仔,揍过郑炜,更重要的是他揍过我,我怎么可能忘记他的存在?
这时,出人意料的事情发生了,鲁晓麦拉住他的手说:外地仔,不要再想这些事了,要么赶紧滚蛋,离开是非之地,要么听我告诉你,我喜欢你。
想知道铁井镇那些鬼魂般的年轻人在做什么,最好的办法是跟着叉车司机郑炜。起台风那夜,郑炜彻夜未回,端木云开玩笑说,你就是蒙面人、十兄弟。郑炜说,放屁。端木云说,你解脱了,不用去安达旅馆报到了,可是你的工资存折也要不回来了。
郑炜说:和你猜的正相反,起台风那夜我遇到了杨雄。在南边白家村的黑网吧,老子不会玩电脑,就戴上耳机看了本欧美的三级片。三级片讲的是世界末日,一些人变成了吸血鬼,猎杀残余的人类,人类龟缩在堡垒里,白天,人类做爱,晚上,用弩和十字架抵抗吸血鬼,死了一个又一个。后来出现了一个老吸血鬼,既强奸又杀人。他妈的,情节荒谬,我想都已经世界末日了,就不能太太平平地死掉吗?看到一半,跳闸了,几个人起哄,老板就说今晚上免单,玩到天亮不收钱。他们在那边推电闸,我觉得闷,跑出去抽烟。风大雨大,真他妈像世界末日,这时,杨雄也从里面走出来,找我要了一根烟,我们就蹲在门口,看着雨,啥都没说,好像他从来不认识我,我也没有挨过打。我心想,这就是江湖。后来,杨雄的手机响了,这个家伙居然买得起手机。有个女的在电话里嚷了一通,杨雄就冒雨跑走了,我回去继续看片子。当时雨太大,我听到远处隐隐的警报声,懒得去凑热闹。后来我才知道,安达旅馆被烧了,傅民生重伤。我运气不错,要不是那天遇到杨雄,他准以为这票是我干的。
端木云却对世界末日感兴趣,问说:你看的到底是色情片还是恐怖片?郑炜就摇头说,既不色情也不恐怖。端木云问,你是喜欢看人类做爱还是吸血鬼强奸?郑炜说,我忽然想起那个叫飘飘的姑娘,酒吧烧了,她就不会再来了。端木云说,你他妈的早已经失去了她,不用再想了,说说三级片的事儿,刚才我问你的。郑炜说,我当然喜欢看人类,整天做爱整夜被杀的人类,可是你他妈的是不是脑子抽了,大事不问,居然问我这个。
跟着郑炜,端木云也来到南边。小镇是这样的格局:东侧是娱乐区,一条街上全是桑拿房和酒楼,西侧连接开发区,小超市和杂货店居多,北侧靠近公路,是汽车站、派出所和加油站所在,至于南边则凋敝破败,垃圾场气味熏人,水潭污染严重。郑炜说那是连鬼都不愿意待的地方,然而,你去了就知道了。
台风已近尾声,这天晚饭后,两人走过狼藉一片的街道,到渣土场边,沿着围墙继续向南走,路边沟渠里的水像是被血染红,端木云猜想是某种化工废液。拐过一个弯,见一老一少两名屠夫在空地上抽烟,赤膊穿塑料围裙,尖刀戳在树桩上,卸开的猪头猪腿猪下水,盆里攒着猪血,地面的土也是暗红色的。他这才反应过来,刚才在沟渠里看到的确实是血啊。这是一家地下屠宰场,在他老家农村,也有干这个营生的,有时他们宰杀病猪死猪,把寄生虫感染的豆猪肉运到不知什么地方去出售。
两个屠夫目光空洞地看着他们走过,老的那个忽然问,老板,现在几点钟。端木云看手表,郑炜连忙制止,大声说,不知道。走远了才说,我以前认识一个走江湖的告诉我,三种人问你时间是不能回答的,屠夫,疯子,掘墓人。端木云边走边说,因为他们和死亡打交道,但是和时间有什么关系,代表死期吗。郑炜说,代表死神在向你问时间,你假如回答,死期就近了。端木云说,有道理,我也觉得刚才那个屠夫,语气虚无,不像是他自己问出来的,或许真有死神吧。
两人沿着围墙又往前走了一段,三五个打工仔与他们擦肩而过。天色有点暗了,路边的树枝低垂到头顶,蝙蝠在空中振翅飞舞。直走到围墙尽头,看到渣土场像深入水潭的半岛,水面上全是水葫芦,远处有一片树林。郑炜领着端木云走向一条岔路,片刻之后,一条街道出现在眼前,像幻境一样,整片的农村小楼以及用铁皮和毛毡搭起来的违章建筑,电线在半空杂乱无序地拉过,各家各户灯火通明,许多打工仔在其中走动。
端木云问:这是哪里?
郑炜说:这里就是白家村,离铁井镇很近,但已经不在那帮治安队的管辖范围内了,有人把农民房子包了下来,转租出去,开场子玩。
端木云说:这些农民不怕家里被偷光吗。
郑炜说:和镇上相反,农民欢迎打工仔。要知道,村里的年轻人十分懒惰,宁愿赌钱,也不去工厂上班,等着地皮被征用,能赔一笔钱,从此不再种地,如果有人愿意租他们的房子,每月三五百块,就足够他们混到梦想中发迹的那一天了。
这时,端木云听到锅炉轰鸣声。郑炜继续介绍:你想不到吧,有一户农民造了个小锅炉,把他的厢房改造成了男浴室,里面有一个小浴池,一排冲水的龙头,三块钱洗一个澡。端木云觉得匪夷所思。郑炜说,到了冬天生意更好,不过我建议你不要进去。端木云问,为什么。郑炜不怀好意地笑着说,你长得有点像女人,而打工仔往往很饥渴。端木云说,滚你丫的蛋。郑炜说,我在那浴室里看见过两个男人互相给对方手淫。端木云说,那是同性恋。郑炜说,不不,同性恋我知道的,童德胜就是同性恋,他喜欢男人,但我在浴室里看见的场面,那两个人,闭着眼睛在搞,我猜他们是把对方的手当成洗脚房里的小妹的手,射了以后,幻觉消失。有时候在澡堂里搓背我也会幻想是女人给我搓背,有时候我开着叉车,也想象是骑在女人的身上,最可悲的是我在洗头房的时候。端木云问,怎么可悲。两人走过一间洗头房,里面亮着粉红色的灯光,一名中年洗头妹穿着紧身短裙站在门口观望,脸色浮肿,腿上很多蚊子包留下的疤痕。郑炜用大拇指扬了扬身后,说,她叫兰兰,给我洗头的时候,我会幻想她就是飘飘。端木云说,如果这样,你赚了。郑炜说,但睁开眼以后的空虚感有点强烈,有点强烈啊哥们。端木云乐了,说,我看你确实不像叉车司机。郑炜得意地说,在我们这行里,偶尔有睿智的人,看破红尘,仍被红尘所困。
两人走到街道尽头,前面是河,一条孤零零的木船靠在岸边,有几个打工仔坐在船上喝啤酒,噼里啪啦打蚊子,其中有姑娘,正大声说着关于梦想之类的话。小伙子们表情认真,连连点头,很像是大学文学社的情景。端木云想,这是个绝望的地方,但也是个希望横生的地方,对打工仔来说,生活的意义就是他们还很年轻,可以用粗浅无理的方式活下去,即使有屠夫询问时间,但双方并不知道那代表着厄运。厄运是一种盲测。
你又走神了,不要盯着谈恋爱的人傻看,会被人砍的,郑炜指着一间屋子说,这就是网吧。端木云不想进去。郑炜说,没让你来看三级片,教我用电脑,教我上网。端木云说,你一个叉车司机,学电脑有什么用。郑炜说,新时代快要来了,还有三个月,这个世纪就结束了,互联网将会改变生活,改变泡妞的方式。端木云问,你他妈哪儿学来的这么神叨叨的话,新时代关你屁事。郑炜说,难道老子讲错了。端木云说,我担心你学会了电脑,就不再爱叉车了,你的叉车会伤心的。
两人折返回去,街上的人渐渐多了起来。一家杂货店门口,店主正在上货,端木云看他手里拿着两张竹弓,走近端详了一番。郑炜说,这玩意儿是旅游品,小孩玩的。端木云说,旅游品放这儿来卖。店主说,原先在镇上卖的,后来治安队收缴,现在偷偷卖。郑炜说,杀不了人。店主说,但可以射瞎人的眼睛。郑炜说,那得是多瞎的人才能被射中。店主从柜台里拿出两把带鞘的直刀,一言不发,递到两人面前。郑炜拔出刀看看,也不说话,摇摇头。店主问,摇头是什么意思。郑炜说,广东货,商标是英文,其实仿制。店主说,用的是高碳钢。郑炜说,我若要杀人,找屠夫借把杀猪刀就行了。端木云掂着其中较锋利的那把,问多少钱。店主说,一百,这是仿制的剑鱼,下水也能用。郑炜说,你真把他当特种兵了。端木云砍价到五十元成交,把刀鞘别在皮带上,用衬衫下摆盖住。郑炜说,记住,如果用刀捅了人,就扔到河里,别舍不得这几十块。端木云说,有道理。郑炜说,直刀不好带,不如跳刀实用。端木云说,跳刀不如锤子实用。郑炜说,锤子不如枪实用。端木云问,枪多少钱一把。郑炜说,这里比较罕见,如果去南方或者东北最乱的地方,左轮八百,仿五四也就五六百,火药枪简直不算什么,刀子并不好用,除非你是用刀子的好手,否则,除了被人夺过去割断你自己的喉咙之外,就只能吓唬吓唬好人罢了。端木云点头,心想,博尔赫斯也说过类似的话。
端木云回到宿舍后,对周劭说起白家村。周劭打呵欠说,那地方我去过,老鼠太多,洗头妹太老,我原想在村里租间房子,免得在这儿闻郑炜的脚臭,但那地方闻起来更臭。端木云问说,你怎么还没辞职。周劭说,我正要跟你商量,咱俩啥时候走。端木云说我不走了,我可能会在近期谈个恋爱。周劭说,这鬼地方能爱上你的就只有人事部的那个矮个子姑娘了,她找我打听过你,我告诉她,你会写小说,是个神秘的男人。
第二天早上,郑炜没出现。前一晚他找端木云借了五十元钱,钻进了网吧,此后就没有回来。周劭和端木云去上班,走到公司门口,端木云忽然说,郑炜虽然贪玩,好像从来没迟到过,即使上次挨打,早晨他也爬回来了。周劭说,没错,傻叉很珍惜这份开叉车的工作。等到下午,两人回到宿舍,郑炜的床铺还是老样子,显然没回来。第三天早上,仍不见踪影。
郑炜就这么消失了。三天后,人事部将其除名,保安部来了四个人清理宿舍,杨雄撬开铁柜,翻出郑炜的家当,一股脑塞进蛇皮袋里。周劭和端木云站在一边看。端木云忽然说,这些衣服的口袋里,你至少掏一下吧。杨雄问,掏什么。端木云说,也许口袋里有东西呢。杨雄说,你的意思是我要私吞了他口袋里的钱吗。端木云说,我的意思是这个人失踪了,保安部最好找警察报警,当然我认为这事儿不宜由你来做。保安队长冷笑说,我们已经把郑炜的情况递交给派出所了,不过,在你看来是失踪,在我们看来,郑炜是犯了事儿逃走了——所有逃走的人,都会被登记在册。
这时,杨雄看到端木云床头的那把剑鱼,拿到手里,拔出鞘。端木云说,这是我的东西。杨雄说,管制刀具,没收了。端木云走上前,伸手。周劭没能拉住他。杨雄愣了一下,抡刀砍在端木云手掌上。端木云没动,低头看看刀背所砍的位置,又看看对方,那眼神像是嘲笑又像是喝醉了。杨雄暴怒起来,众人一拥而上,劝开两人。保安队长走过来拍了端木云一头皮,问周劭:这小子是傻还是真不怕死?周劭说:是傻,从小没打过架,躲都不知道躲。保安队长指着端木云说:如果不怕死,随时告诉我。周劭拦腰抱住端木云,倒拖着离开了宿舍。
这天晚上,两人继续讨论是留是走的问题,周劭说,我要是走了,你可能会死在杨雄手里。端木云冷笑说,还不定谁弄死谁呢,老子不走,好不容易捱到现在,下个月就能去重庆了。周劭说,上个星期杨雄找到我,对我说,如果我再和梅贞出现在一起,会有人让我失踪。端木云说,我要是你,就替梅贞做掉这个小崽子。讲话带着杀气。周劭说,算啦,我和梅贞之间是打水漂。端木云说,庸俗的比喻。周劭说,不,不是常规比喻,而是具体的形容,打水漂的时候石片接近水平方向旋转着飞出去,遇到水的张力后蹦起、落下,最后,旋转和投掷的两种力消失,水面的张力也支撑不住石片,这才沉入水中,总而言之,从力的角度来说非常复杂。端木云说,无法理解。周劭说,很容易理解,只是我不想再说了。
端木云发了一会儿愣,说,我们像《等待戈多》里的两个怂逼,形而上地看,他们是寓言,形而下地看,我们是怂逼,我们觉得自己不属于这里,觉得自己是另一种人,但事实比较可悲,没有人觉得我们不属于这里,没有人觉得我们应该属于哪里,就连我们注定要去的地方也没有和我们达成任何共识啊。周劭抬头看看他,说,咱俩全都语无伦次,说点听得懂的吧。
第二天,端木云跑到人事部,鲁晓麦独自在档案室打电话。档案室的格局像个中药房,鲁晓麦在柜台后面坐着,身后是一排排书架,装满资料袋。端木云的毕业证书就在其中某个袋子里。见他过来,鲁晓麦招招手,继续对着听筒讲话,谈论年会安排的事情。端木云等了一会儿,鲁晓麦搁了电话,把他拽出档案室,说这里是禁地,上班时间你还窜岗。端木云说,我是来辞职的。鲁晓麦怔住了,问说真的辞职吗。端木云说,不,我是窜岗。鲁晓麦踢了他一脚。端木云搭讪,问年会是怎么回事。鲁晓麦说,公司成立五周年,同时又是千禧年,我们会在十二月三十一日夜晚举办员工庆祝大会,放烟花,找演出公司来唱歌跳舞,迎接新世纪。端木云说,那会儿我一定已经被派到外地去守仓库了,幸好,我他妈也根本不想知道年会是啥样子,用烟花点缀起打工仔的世纪末吧。鲁晓麦说,哎哟,可怜的仓管员,命运来得太迟的仓管员。
端木云继续做出搭讪的样子,很快,他虚与委蛇地切入了正题:你这里有没有郑炜的资料?
鲁晓麦警觉起来,愣了一会儿才问,谁是郑炜。端木云心想,她在装傻。他说,一个叉车司机,和我住在一间宿舍里,最近跑路了。鲁晓麦说,哦,那个人,可惜我这里的资料不能调给你看。两人来来回回纠缠了一会儿,鲁晓麦坚持不能拿出档案袋,又反问他为什么要看档案。端木云说,他欠我钱,我得找到这个孙子。鲁晓麦严肃地摇摇头,再次拒绝了他,说你即使看到档案也要不回钱啊。
黄昏时,端木云在小超市里又遇到了鲁晓麦,她在买卫生巾,端木云跟在她身后买了包香烟。她拿过香烟看了看,说你怎么抽这么差的烟。端木云说我自己抽抽,无所谓好坏,钱不够花。两人走出超市,鲁晓麦说肚子疼,要了根烟,抽了一口立刻呛住了,说这烟太凶了。端木云说,是啊,肺里像燃烧了似的。鲁晓麦问,郑炜欠了你多少钱。端木云撒谎说,一千。鲁晓麦犹豫了一下,又抽了一口,告诉他:别再惦记郑炜了,他的资料袋经审核全是假证,他多半可能不叫郑炜。
鲁晓麦提着塑料袋向镇上走去,忽然站定回头,看着他,端木云也在看她,两人都目光狐疑,对视了一会儿,又渐渐释然,事实上没有值得释然的事情发生。她左手还夹着香烟,穿着拖鞋,头发有点乱了,然后,她像是要快速忘记眼前的某一件事物那样摇了摇头,把整根烟扔进了河里,走了。
一星期后,郑炜这个人已经被忘记了。宿舍新搬进来两个小伙子,一个来自云南,一个来自E市本地,都是刚毕业的中专生。云南小伙子叫潘朋,矮个子,讲话十分天真,分配在储运部门吃白饭;E市的那个叫刘霖,是美术设计师,经常露出不安的神色。四个人坐在铺位上聊天,刘霖问他们是哪里人,端木云说我安徽的,周劭说我上海的。刘霖很惊讶,问说上海人为什么要来这个鬼地方做仓管员。周劭早已被这类问题问烦,反问道,你一个学美术的来这儿干什么。刘霖说,我是美术中专毕业,现在找工作太难,我的亲戚在这里做白领,介绍来设计瓷砖纹样,实话讲,来之前我心里很害怕。端木云问,为什么。刘霖说,市里所有人都知道,这个开发区是个贼窝,是被外地仔统治的法外之地,而且有很多鸡。潘朋说,不多,我去过昆明,那儿才多,艾滋病也多。众人一起笑起来,说你丫的讲话太夸张。刘霖忙说,对不起,我的意思不是指你们外地仔,这个用词不好。
夜里睡觉,潘朋打鼾,在刘霖的上铺声震如雷。三个人都睡不着,刘霖起身找眼镜戴上,坐在窗口发呆。周劭从上铺递下两根烟,端木云和刘霖接过,抽了几口,刘霖忽然说,这里像世界大战前的战壕。端木云瞄了他一眼,觉得他是个无法交谈的智障,随口问,一战吗。刘霖说,是的,一战。周劭问,一战怎么了。刘霖说我对一战的历史特别感兴趣,看过很多书,也看过雷马克的《西线无战事》,士兵们整夜躲在战壕里发抖,天亮时,哨子一响,他们就攀上梯子,爬出战壕冲锋,然后被马克沁重机枪打成筛子,死掉。周劭说,你这个都是电影里看来的。刘霖不理,继续说,有一场战役,守方士兵是英国的矿工,攻方士兵是德国的大学生,大学生杀红了眼,端着刺刀冲向矿工把守的阵地,矿工们也疯了,首先他们不知道对方是大学生还是农民,其次,发疯的大学生士兵一样可以用刺刀把他们捅个对穿,矿工们疯狂开枪,把德国大学生屠杀殆尽。周劭说,我看过的书里似乎正相反,英国的贵族子弟都是军官,德国人把他们屠了不少。刘霖掐了烟说,这两种情况都有。端木云不由多看了他一眼,刘霖的念头比自己更古怪,他不是智障,可能有点神经衰弱。周劭宽慰道,出来打工就是打工,上一天班赚一份钱,不用想太多。刘霖说,你们认不认可,这是个乱世。端木云和周劭各自点头,语气敷衍,是的,乱世,这是个乱世。这时躺在床铺上的潘朋忽然笑了,说乱世出英雄啊。三人吓了一跳,等着他继续说下去,但潘朋仍然打鼾,刚才那一句显然是在梦里接上了他们的对话。
端木云跟随着鲁晓麦走进了她家,这还是他第一次有机会看到铁井镇的民居,与此同时,他想,我已经有好几个月没进过任何人的家门了。
鲁晓麦用嘲讽的口吻说:在这种地方,打工仔的爱情总是来得突然。当然,鲁晓麦不承认自己是打工妹,她月薪两千四,有大专文凭,并且住在自己的房子里。她指着墙上说,新装了一台空调,夏天不那么难熬了,所以才请你来坐坐。端木云说,夏天都快过去了。
鲁晓麦出去买饮料,他在这间朝北的小屋里转了一圈,木制楼梯陡而且窄,光线很差,踩上去发出空洞的声音,像鼓点。天花板从南向北斜下来,最低的地方差不多碰到他的头顶,新刷的墙上看不到一点霉斑。狭窄但是安宁,适合老处女度过复杂的一生,也适合打工仔偷欢,毕竟在开发区要找到一个稳定的做爱场所不是那么容易。端木云打开小窗,斜对面就是安达宾馆。傅民生出事以后,宾馆一直停业,过火的那部分建筑还保持着灾后的样子。他点了根烟,看着鲁晓麦从街上走回来。后来,他关上窗,开门让她进来,并谨慎地问:给抽烟吗。鲁晓麦说你随便,我买了一包烟,比你那种好。
两人做爱时,他忽然想起一个问题,就停下问她:发生火灾的时候你也在这里看吗。鲁晓麦的脸色也像是着了火,生气地说,不要问这个。他没再问,高潮来得很快,估算一下,大概只用了五分钟。鲁晓麦一次都没有,穿上衣服以后也坐在窗口抽烟。她问,你可曾有过不这样的时候。端木云说,有的。鲁晓麦问,在哪里,和谁。端木云说,跟这间屋子差不多的地方,和某个朋友。鲁晓麦继续抽烟,她说,我个头矮小,以前的男朋友在我这里也会早泄。端木云问,为什么。鲁晓麦说,个头矮小的姑娘,阴道也比较小,男人更容易快感,这个道理说得通吧。两人坐在床上吹空调,又喝了点饮料,鲁晓麦说,放松点。端木云笑了,说我看你才紧张,你并没有谈过太多男朋友。鲁晓麦说,你喜欢我吗。端木云说,挺喜欢的。鲁晓麦说,爱我吗。端木云说,还不是很清楚。鲁晓麦说,那你答应我,如果派到外地去看仓库,第一不要忘记我,第二尽你所能不要去嫖娼。端木云说,第一个没问题,我不会忘记任何人,第二个从何谈起。鲁晓麦说,因为你们这帮仓管员在外地一定会变得十分饥渴,却找不到合适的姑娘,你或者可以像那个飘飘所说的,把我当成你的自慰幻想对象吧。端木云随口问,一年到头自慰吗。鲁晓麦说,要是我想你想得很厉害了,会买一张火车票来看你的,和你做爱,但是请你不要早泄,那未免有点扫兴。
两人再次做爱,这一次时间还是不太久,鲁晓麦没到高潮。端木云说,咱俩还打算做第三次吗。鲁晓麦说,不做了,让我觉得自己像个欲壑难填的妖怪,就这样吧。端木云半开玩笑说,这么一来,我反而感到惭愧了。鲁晓麦说,我有点绝望,会不会遇到的每一个男人都早泄。端木云想,这话题实在不怎么样,再聊下去就会显得可笑。他说,好比西西弗神话,西西弗本人并不应该绝望,倒是那块巨石厌倦了,巨石说嗨兄弟咱们别一次次推上山了,坐下来休息一会儿吧。鲁晓麦望着他,说我读过大学,知道西西弗神话,但你说巨石厌倦了是啥意思,嘲笑我吗,还是嘲笑你自己?端木云说,不不,都没有,只是解释一种现象。鲁晓麦喜欢他这种讲话的样子,尽管看上去像个不大正常的人。
此后的话题终究还是落在了郑炜身上,端木云问,郑炜究竟是失踪还是走了。鲁晓麦说天哪,你能不能别再纠缠这个问题了,你来我这儿的目的是找郑炜吗,是为了一千块吗,一千块我现在就可以给你。端木云想了想说,啊,我明白了,郑炜要辞职就得到你这里来办离职手续,只要一办,你就会告诉傅民生他们,郑炜就走不掉。鲁晓麦说,是这样。端木云问那么到底他是离职了还是被你们弄死了?鲁晓麦不耐烦了,说郑炜没有被弄死,魅力酒吧已经搞得一团糟,谁还会在这个节骨眼上想着去弄死一个开叉车的,他真的是趁乱溜走了。关于郑炜的问题,鲁晓麦严肃地告诉他,不要再追问下去,与她没有关系,这事已经结束了,收拾收拾准备去重庆做你的外仓管理员吧,那会是另一个世界。
再一次去鲁晓麦家,端木云说,我以为咱俩会是一夜情。鲁晓麦问说你什么意思,不想来就直说。端木云说,没这个意思,只是产生了一些奇怪的念头,别生气。姑娘说我倒没这么容易生气。这一次做爱,没有早泄。鲁晓麦很高兴,切了半个西瓜给他吃,并说,我终于遇到了一个不早泄的男人。端木云傻笑起来,也附和说,我终于遇到了一个不是一夜情的,咱俩可以抱头痛哭了。鲁晓麦抱着他的头,命令道,说你喜欢我。端木云说,我喜欢你。鲁晓麦又命令道,说你爱我。端木云说,这我说不清楚。鲁晓麦说,如果你说爱我,我就告诉你一个秘密。端木云继续傻笑,说,我爱你。
这个秘密是,她具有通灵能力!能开天眼,看到未来事物,看穿一个人的内心,看到这个各执一词的人世间的复杂关系。这话完全把端木云镇住了,先是怀疑,后来他决定相信。鲁晓麦说,但这种通灵能力是潜在的,时至今天,没有爆发出来。何谓潜在?鲁晓麦解释道:因为我家代代女人都有一个(最多不超过两个)具有通灵能力,这种能力是遗传的,有一种说法是小孩能开天眼,成年以后会失去这种能力,在鲁晓麦的母系家族里则相反,小时候是正常人,成年以后某一天会忽然通灵。端木云问,你的妈妈通灵吗?鲁晓麦说,她不是,上一代通灵的是我的姨妈,非常神奇,十八岁那年忽然就觉醒了,可那是一切牛鬼蛇神都被打倒的时代,她瞒着所有人。到了八十年代,她给人算命,算得很准(甚至预见到了傅国华的下场),却只收很少一点钱,过着相对简朴的生活。她告诉我,钱收多了会有灾难。九十年代,她忽然又觉醒了一层,就去庙里做了尼姑,断绝尘念,再也不做算命的营生了。她没有结婚,没有小孩,到我这一代,外婆那一系就只有我一个女孩。端木云问,外婆是通灵吗?鲁晓麦说,起初,通灵的是一个姨婆,解放时跟着一个国民党官员去香港了,再也没有消息,于是外婆拥有了通灵能力(在她结婚以后,这是极为特殊的情况),外婆是从市里嫁到铁井镇的,傅家曾经做香烛生意,“文革”时候外婆被人害死了。端木云问,太外婆呢?鲁晓麦说,太外婆最高级,会看面相,会参香占卜,会读心术,识得阴间路,她活得很长,九十多岁去世时,只瞎掉了左眼。她取出一张照片给他看,是照相馆里拍的黑白照,一个穿中式棉袄的老太太和一个穿列宁装的中年妇女,就是她的太外婆和外婆,照片下面标注着年份,一九六五。
鲁晓麦说,我这么说,你一定觉得我是吹牛,但这是真的。端木云说,我不怀疑,我见过近似的神婆,只是不知道她的通灵能力从何而来,现在明白了。鲁晓麦说,有些神婆并不是遗传的,有些则是假的。端木云说,神婆很难分出真假,只有道行深不深的区别吧。
因此,鲁晓麦的结论是,除了身体构造以外,潜在的通灵能力也导致他(和前男友)早泄。虽然纯属胡说八道,但端木云也并不排斥这种因果关系,不同的事件之间并无关系但不妨碍我们生搬硬套一些关系出来。鲁晓麦说,有时我读小说,看到你们这些作家瞎写人物心理,我就想,他们是有通灵能力吗,确定人物是这么想的吗?端木云说,这倒也是,小说固然虚构,但有些作家确实是排斥心理描写的,认为不道德,有些作家则声称自己是巫师,啥都能编。鲁晓麦说这个比喻不错,说明作家们尊重巫师。端木云摇头说,也是一个烂大街的比喻,相比于作家把自己比喻为厨子、修鞋匠、运动员,巫师还算高级些吧,如此而已。
接下来的时间,鲁晓麦给端木云讲故事,巫师知道的故事总是多,巫师本身也有故事。端木云听得入神,有时不免会想,她这么一个看上去很平常的姑娘,肚子里的故事真多啊,简直听不完。他说,我享受着国王的待遇,《一千零一夜》里的国王。鲁晓麦说,哼哼,我是命运女神,你未来的命运女神。端木云问,那你到底啥时候能觉醒。鲁晓麦说,遇到不早泄的男人也许我就能觉醒。端木云又傻笑起来,说咱俩的谈话已经不是文学,而是三级片,希望你早日觉醒,带我一起解脱,或者如你所说,在各执一词的人世里找到自己。
鲁晓麦说的是:你嫌我胡言乱语,这不要紧,等到觉醒以后,像我的姨妈一样,我就会变成另一个人,什么都不会告诉你,远远地看你一眼,我就会知道你爱不爱我,身份证是真是假,活了二十五岁身上有没有背什么案子。
端木云回到宿舍,刘霖躲在蚊帐里抽泣,周劭和潘朋趴在窗口抽烟,问是怎么回事,周劭告诉他,被保安给揍了。端木云发笑。周劭问,你笑什么。端木云说,我不免想起咱俩头一天进公司就被揍,这是一种仪式,有点像邪教入伙前的——怎么说呢,洗礼?
打刘霖的原因是他裤兜里插着一把硕大的美工刀离开公司,被保安看到,先是问他有没有偷东西,刘霖说这把刀是自己的,保安对他狂吼,为什么带刀上班。刘霖解释说,自己是美术设计师,美工刀是吃饭家伙,办公室当然也有美工刀,但作为一个美术设计师,他喜欢用自己的工具。说完,他又从包里掏出各种笔,各种尺。这一理由有些人能理解,有些人不能,保安试图理解,但仍然狂吼,告诫他下次不许带文具进厂,因为搞不清他是不是盗窃公司财物。刘霖已经被吓住了,表示服从。接着,保安要扣下他的包,还有美工刀。刘霖说吃饭家伙不能给你,他争辩了一句,我是本地人,我不可能偷东西。保安一巴掌就把他打趴了,来自中国各地的拳脚落在了这个本地人的身上。
端木云问,这次是谁打的,杨雄吗。周劭叹气说,你撩开蚊帐看看。这时,刘霖拉开蚊帐。端木云吓了一跳,见他脸已经肿成猪头,上嘴唇像鸡冠花一样,左眼眼底渗血。刘霖含混不清地说,他们把我拖到保安室打的,很多人动手。又撩起衣服给他们看,身上也有淤青。端木云说,脸上的伤应该是杨雄的手笔,其他保安不太爱打脸。刘霖继续哭,说我是本地人,他们为什么要打我。这场面让大家都有点尴尬,他居然认为本地人不会挨打。端木云说,你认为自己是婆罗门,打工仔是首陀罗吗。刘霖说,我要找人弄死杨雄。端木云说,这不失为一个好办法。
然而第二天早上,刘霖收拾行李,打算去办辞职手续,要回他的身份证和毕业证书,回E市家里。四个人走到距离公司大门还有二十米的地方,刘霖就站住了,不敢往前跨一步。端木云摇头,说你这个样子就别再叫嚣弄死杨雄了,你不配说这种话。
周劭进了公司,找到设计部的主管,那是一个微胖的中年女性白领,也是E市本地人。设计部只有她和三名美术设计师,听到刘霖被打,女白领捂住了脸说,天哪,难道他们不知道刘霖是E市人吗。周劭说,反正打他的时候就像打一条外地流窜来的狗。至于E市的员工为什么不应该挨打,或者不应该打得这么重,这个问题不太好解释,按照惯例,保安部对本地户籍的员工应该客气一点,但是,也不一定。女白领跟着周劭走到公司门口,那会儿潘朋和端木云都进去上班了,刘霖独自蹲在街边。出于好心,女白领走上前,想劝刘霖留下,但一看到他的脸就吓得尖叫起来,连滚带爬逃回了办公室,此后再也没出来。周劭无奈,逼着她在辞职书上签了字,从人事部拿来刘霖的证件交还给他,另有见习薪资两百多元,必须刘亲自去财务科领取,他也不要了,两人又回到宿舍去拿行李。一路上,刘霖止住了哭泣,变得沉默无声。周劭建议他回家后去医院拍张片子,查查有无内伤。中午时分,刘霖登上一辆在公路上临时载客的中巴车,周劭目送他离开。
周劭本应该回到美仙公司上班,但迟至下午才出现在仓库区。端木云正在户外的货堆上清点瓷砖,微风从南边吹来,一些白云堆积在开发区上空。周劭一屁股坐在栈板上。端木云便问,那小子走了吗。周劭连连点头。端木云笑了,问那小子说什么了。周劭说,那小子一直沉默,像是被杨雄打傻了。端木云说,有可能是被打得理智了,沉默是正确的选择。周劭说,真奇怪,那小子上车前跟我讲的还是一战的事情,他说很多士兵在战壕里做的并不是踅摸杀人,也不是祈祷活下来,也不是睡觉,而是数数字。端木云问,为什么数数字。周劭说,那小子没说,我的看法是,数数字是一种消磨时间的办法,数数字同时又使时间变得漫长,于是他们必须反复消化自己数出来的多余时间。端木云用重庆话说:狗日的,老子正在数数字,你这个说法折磨我。
到了夜里,周劭仍然想不通,问端木云:难道你一点也不同情刘霖吗。端木云说我当然怜悯他,我也被杨雄打过。周劭想了想,确实有几次,杨雄几乎对端木云动手,但真正挨着的只有一个耳光。要知道刘霖是被一群保安给揍了。
保安的拳头是一种介于警察和流氓之间的惩罚手段,既像官方的,也像是黑社会的,然而两者都不是。它仅仅局限在工厂(包括宿舍)范围内,但对于打工仔而言,足够了,他们有十分之九的时间都在这个区域里。想摆脱这种管束也很简单,辞职就行了,但那意味着失业,失业之后你可能在街上领受真正的流氓暴力,也可能因为干了点不法的事情落在警察手里。端木云说,在来到血汗工厂以前,我可从未想过会有这么一种暴力存在。
无论如何,保安式的暴力,看上去更适合,更高效(周劭认为不存在“更”,它是唯一的办法)。下手太狠是它的副作用——你也只能这么认为了。
某天端木云又坐在鲁晓麦的踏板车后面,去公路上兜风,像MTV里面的情侣。公路上没有什么车,她把速度提起来,往上海方向开了一段路以后又折返回去。端木云问,前方有什么。鲁晓麦问说,难道你没有沿着这条路去过上海吗?端木云说,我就是沿着这条路来的,一路上除了农田什么都没有。鲁晓麦说,这就对了,前方什么都没有。
在那段短暂的日子里,他觉得两人之间即便不是很深刻的爱情,也算得上是一道光照进了黑暗中。光的比喻常常用来解释小说中的某个瞬间,在虚无之中忽然给出的坐标:一个姑娘,一种做爱的方式,一间有冷气的干净的住宅。然而他不确定鲁晓麦是否这么认为,对她来说,坐标是相反的:一个陌生的外地仔进了她的房间,昏头昏脑,不承认有爱情,做爱也不太高明,如此而已。
他还在走神时,鲁晓麦刹住踏板车,那位置离美仙公司的大门不太远。她指着公路一侧的河流说,有人落水啦。端木云顺着她指的方向看过去,见一个小孩在水里扑腾,周围没有其他人。他脱了衬衫跑下路基,河滩边的泥土很硬,他跳下河,游了过去,中途见一条水蛇正快速游上岸。这种季节在农村常有小孩落水,也常有小孩在河滩上遭蛇咬。游近以后他看清是个小男孩,八九岁的样子,假如晚到一分钟小孩估计就沉下去了。他夹住小孩的脖子往回游。小孩被呛住了,没挣扎,也发不出任何声音。似乎游了很久,接近河岸时端木云忽然觉得体力消失了,像是飞机失速,这感觉十分可怕,下一秒钟他可能就会沉下去,那样的话他将不得不放弃这孩子。他向岸上望去,没有人,令他绝望了一拍。接着,鲁晓麦从美仙公司那边带着人狂奔过来,有人跳下水,接了他一把。端木云连滚带爬上了岸,发现那个人是保安队长,周末这天是他在美仙公司大门口值班。
孩子趴在地上发抖,鲁晓麦说已经报警,等会儿韩警官会带人过来。保安队长拍拍端木云的肩膀说,你小子可以的,我以为你是白痴呢,会救人就好。鲁晓麦说,还不错,一点没犹豫就下水了,对自己的游泳技术这么有信心,以前救过人吗。端木云说,家乡经常发大水,见过别人救人,但自己没试过,刚才快到岸边时觉得自己不行了。保安队长说,幸亏是个小孩,要是个成年人,你就被他带下去了。端木云摇摇头,从河滩上捡回衬衫,摸出口袋里的香烟,发给保安队长一根。两人对着宽阔的河流抽烟,水是灰色的,很浑浊。后来他想,鲁晓麦很机灵,如果她只是站在岸边看热闹的话,事情的结果就不一样了。三个人过去看了看小孩,没什么问题,他还穿着汗衫,那显然不是游泳,是掉水里了。问他怎么回事,小孩一言不发。在警察到来之前,保安队长又和端木云啰唆了几句,关于上次在宿舍里发生的争吵。端木云听不进去,觉得烦,蹲在地上继续抽烟。鲁晓麦安慰道,好啦,你都学会救人了,没白来一趟。
这天黄昏,他回宿舍洗完澡,换了一身干净衣服,拎着孩子家长送来的一袋水果去鲁晓麦家。他进门就说我想在你这里睡一晚,可以吗。鲁晓麦说,不可以。他倒也无所谓,放下水果,坐着陪她看了一会儿电视。他问,你是怎么预见到小孩落水的,开天眼了吗?鲁晓麦叹息说,纯粹是巧合,对我来说,前方世界依然什么都没有啊。
九月下旬,天气没有变化,依旧微风、白云、蓝天。
重型机械厂有十来个失业的小伙子在紧锁大门的公司前讨薪未果,有人强行撬锁开门,想进入厂区搬一些器材,公司保安并未报警,而是打电话叫了一卡车穿军裤的小伙子,显然有备而来。两伙人几乎没怎么对话,立即发生斗殴,穿军裤的小伙子全都配备木棍,下手狠毒,失业的小伙子们没有四散而逃,他们退进厂区,从废旧仓库里拽了角铁出来作为武器。斗殴持续了半小时,警察来后,众人逾墙而去,地上躺着六个重伤的。警察在走廊里发现了一把未能发射出子弹的仿制五四手枪。
E市大批警员到达开发区,小镇处于一种半戒严的状态。当晚,有几个失业的小伙子在去往上海的公路上被警员拦截,想要分散进入田野,被悉数抓获。他们正是参与斗殴的那批人。警方想知道枪是谁的,在何种情况下亮了出来,又为什么撂在了地上。最初,没有人交代,审了一夜,有人说是一个贵州仔的,他在重伤者之中,已经送医院了,枪没能射出子弹似乎是卡壳了,否则那一天必有人丧命。
翌日清晨打工仔们走出宿舍去上班,发现开发区靠近公路的地方停着好几辆大巴,车里坐满了脸色憔悴的小伙子,有些可能参加过斗殴,有些压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吃着小镇治安队员发放的早餐和水,一脸懵懂。不久,大巴开上公路,驶向E市的中转收容所。不过大家都说,用不了多久,他们又会回到这里,毕竟这帮杂种身强力壮,都是值得雇佣的劳动力。
白家村的夜市停业了几天,周末又开张,像是什么都没发生。国庆节之前一晚,端木云去那里,见周劭进了洗头房,他跟过去,周劭吓了一跳。中年洗头妹招呼两人,端木云想起郑炜曾经介绍过她,但不记得她叫什么名字了。中年洗头妹说,我叫兰兰。端木云说,好吧,兰兰。周劭说,你可不可以去别的地方。端木云说,我太无聊了,看看你洗头吧。周劭说,咱俩关系已经好到你可以观赏我洗头了吗。端木云说,我他妈的还看见过你在街上洗澡,你的屁股。兰兰就笑了起来,她在周劭的脑袋上抹了一层洗发水,然后箕张十指,在半空中做了一个抓握的动作,说我的小乖乖,我来了。这一淫荡而滑稽的举动逗得端木云也大笑起来。
黄昏时,天气变坏了,起了大风。端木云也洗了一次头,接受指压,兰兰的手指细长有力,像一把筷子戳着他的头顶穴位。周劭坐在沙发上看一本破烂杂志,是报刊亭常见的纯文学选刊。端木云则和兰兰讨论打飞机的问题,问道,什么样的手比较适合打飞机。兰兰说,重点在于手势,有些手势可能比做爱更爽,有些可以延迟射精,但有些则分分钟让你到达高潮,肯定来说,你自己的手就像老婆,最了解你,最贴心,但有些手令你感到的是狂野,有些手像梦境,有些手安慰你寂寞的心。端木云说,真是复杂的体验啊,男人们能理解手指有这么多变化吗。兰兰说,如果不能理解,就给他做前列腺按摩,他会知道手指有多厉害。端木云问那是什么鬼东西。兰兰说,年轻人,尽管你假装粗野但你其实啥都不懂。
两人付了账,没有做更多的体验,走出洗头房。兰兰说这天气变坏了,要下雨,也走到外面收衣服。两条黑色内裤晾在树上。周劭说,你当心鸟在内裤里做窝啊。兰兰说,那我就连鸟带蛋都吃了。这时,急密的细雨落了下来,整条街上没什么人,到处都是空无的沙沙声,像白噪音。端木云叹息说,这位洗头大姐,像十字坡的孙二娘,不如你就入赘做个菜园子张青吧。周劭说,屁话,天凉了,咱俩去喝点酒。
路上,周劭复述了他所读到的一篇小说,讲的是两个青年小说家一起去嫖娼的故事,和他们刚才的情景有几分相似,所以他记住了作者的名字。端木云说,那人叫李东白。周劭明白了,其中一人是端木,而另一个显然是作者本人。端木云说,没想到这么一篇小说还被转载了,李东白出名了。周劭说,根据作者介绍,他是新锐作家,小说里还有一个细节,作家A临走时带走了妓女的胸罩,结尾时,寄给了作家B。端木云说,有这么一段吗,我不记得了,挺不错的结尾啊,或许他干过类似的事儿,现实主义,虚无主义,无意义的生活,叨逼而且怪诞的行为。
很显然,端木云的心情变坏了。两人在大排档一条街上随便找了张桌子,点了几个菜,要了四瓶啤酒。这时,周围热闹起来,打工仔纷纷到来,细雨落在油毡搭起的连片雨篷上,南方的夏天真正过去了,然而外面的一切都很遥远,仿佛只有此时此地是存在的。周劭说,童德胜已经开了调令,十天之内可以去北京交接,只是端木云的去向还没有确认,重庆那边的仓管员干得不错。端木云说,倒也无所谓,我其实并没有什么地方想去,包括重庆。周劭说,我可能会在北京落脚,另外找份工作,用不了多久咱们就散了,祝你好运。端木云说,你应该去广州你知道吗。周劭问,为什么。端木云说,因为去年我在无锡遇到过辛未来,她在广州谋生,她仍然不想见到你。周劭愣了好久,问说当时为什么不讲。端木云说,我答应过辛未来,等你找到新女朋友了,才能告诉你。周劭说,恰恰相反,我结束了一段短暂的恋情,短得就像一杯啤酒。端木云说,我知道,我感觉现在若不告诉你的话,咱俩之中万一死掉一个人,就没机会说了。
周劭仍然摇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两人脚下的空瓶子从四个变成六个,变成八个。这时,附近大排档放起了音乐,杨雄独自走过去,拉开凳子坐下。周劭和端木云同时往黑暗中挪了一下位子。端木云说,这个逼崽子让我紧张,身上戾气太重,这逼崽子是开发区的象征或者隐喻,每天都在发生残酷的事情但我记住的最重要的事情是被这逼崽子给揍了,简直怪诞。
又过了一会儿,令人惊讶的事情发生了:梅贞和鲁晓麦同时出现,坐在杨雄那一桌。鲁晓麦手里拎着一袋橘子,梅贞带着伞。音乐声太吵,听不清他们说什么,只见白炽灯下朦胧的人影,雨水像雾气在空中弥漫。梅贞挺直腰杆坐着,没有起手动筷子,三个人讲了一会儿话,杨雄抬手把手里的啤酒泼到梅贞脸上,梅贞阴郁地愣了几秒钟,随即离座而去。
这时,两人都听到杨雄喊了一声:我会亲手办了你。鲁晓麦大声说:别闹了。
周劭站了起来,扔了两张钞票在桌上,拍拍端木云的肩膀说,咱们走吧。两人顶着细雨,在街上歪歪扭扭地走了大约有十分钟时间,都不说话。后来,端木云开口说,那伙人就是十兄弟。周劭说,别猜了,是亡命之徒就可以了。端木云说,我有没有告诉过你,我睡过鲁晓麦了。周劭说,没有,不过我有一次看见你在她家窗口抽烟。
这时,周劭酒劲上来了,抱着电线杆吐了几口,两人走进附近一座凉亭,有一个石桌和四个石凳,亭边种着几棵芭蕉树,挡住了路灯的微光,雨声变得更为清晰。端木云仍然清醒,他不想回宿舍。周劭说,你把辛未来的情况说给我听。端木云说,在南方做记者。周劭问是哪家媒体。端木云说,不知道,没问,她当时看起来心情不大好。周劭问说,你没有留她地址吗。端木云摇头。周劭问,电话呢。端木云再次摇头。有一对男女笑着跑向凉亭,看到两人躲在黑暗中踌躇的样子,急忙收声退回到街上。端木云说咱俩真是他妈的如丧考妣啊。
周劭坐在石凳上抽了好几根烟,只觉得脑袋眩晕,手脚发冷。他对端木云说,我趴一会儿,万一睡过去了你叫醒我。石桌冰凉,他像是落进了沼泽,时而看见辛未来,时而看见梅贞,但那并不是梦,而是他的所思所想。后来,他睡着了,等到醒来时,雨还在下,一片沙沙声,手臂关节像是被冻住了。他努力让自己回忆起来,此时为何时,此地为何地,他怀疑自己梦见了辛未来或是梅贞,怀疑自己在梦里重返了某一段时光,但这个梦迅速融化在黑夜里。他掏出最后一根烟点上,等了五分钟,确信端木云已经离开。
周劭离开凉亭,到烟杂店买了一包烟,问时间,店主说十二点,再晚来五分钟就该打烊了。周劭觉得时间不该那么早,马上又觉得不该那么晚,总之,十二点是个蹊跷的时间。他走回宿舍,潘朋拉了两个打工仔在聊天,屋子里烟气弥漫。问起端木云,潘朋说,一小时前回来了一趟,又出去了。
周劭喝了口水,换了一双凉鞋,又走下楼,在黑暗的楼梯上一次次点亮打火机。这时,他想起了刚才的梦:辛未来或是梅贞沿着一座旋梯往上走,那似乎是一栋老洋房,吊灯,七彩玻璃窗,解放前的花式地砖,以及翠绿的爬山虎,很像电影里的镜头。他还梦见了下雨,不过,那可能不是梦,而是在梦的边缘碰触到了现实。走到楼下时,发现雨还在下,他没带伞,快速走到安达宾馆,整片居民楼的灯都熄了,他不确定端木云是否进了鲁晓麦的家里。
周劭继续向小镇南边走去。这个时间点上,不太有人去白家村,或者留在白家村的人也不会愿意回到镇上,因为那条路不好走。有一瞬间,他觉得非常厌烦,我在这镇上兜兜转转真是够了,是谁想出来把人类组织成这样一种奇特的格式,它看上去很不现实,但却是赤裸裸的现实,站在这里你会发现城市是不现实的,乡村是不现实的,你会渴望过去未来而两者皆不可得。他决定去白家村的网吧上网,与随便哪个身份不明的人聊几句。
快到渣土场时,他看到端木云在唯一的一盏路灯下站着,样子失魂落魄。他松了口气,问说,你去洗头房了吧。端木云点点头。周劭说,通常吹箫三十块,不要被她宰。端木云摇头。周劭走近时,觉得他不正常,尽管他一直不太正常,但在此前都还在周劭的经验范围内。周劭问,出什么事了。
端木云说,是杨雄。
周劭问,杨雄在哪里。
端木云说,在土坡上,刚才还没死。
周劭走进渣土场,端木云在后面跟着。在那个半岛位置,杨雄躺在临水的土坡上,已经快不行了。周劭点亮打火机看了看,两人各自倒吸了一口冷气,大个子半睁双眼,咽喉被割开了,一把军用直刀插在他胸口,血沫从咽喉的伤口冒出来,发出咝咝的声音。这声音消失以后,杨雄的身体慢慢收缩起来,风和雨似乎停顿了几秒钟。周劭看了看四周,没有人,火光熄灭以后,他只能隐约看到端木云的人影。
周劭说:埋了吧。然后他问自己:难道咱俩用手刨坑?回答:那就只能扔到水潭里了。接着他又问自己:那把刀是否要拔出来。回答:谁他妈还敢再碰它?
端木云声音发抖,解释道:人不是我杀的。
周劭问:你参与了?
端木云说:也没有,我看见了。
周劭说:那就好,咱们走。
这时,雨下大了,尸体动了一下,两人吓了一跳,端木云点亮打火机,看到杨雄正顺着土坡缓缓往下滑,在一个较陡的位置上,尸体无声地落进了水潭,隐没在一片水葫芦中,脑袋却仍然倔强地浮出水面,有一瞬间,周劭感觉大个子并没有死,或者说变成了另一种形态的活体,正在看着自己。周劭魂飞魄散,倒退了几步,冷静了一下,点了根烟。从这个角度往下看,池塘是黑色的,只是在远处倒映着几缕灯光,完全看不清大个子的尸体。端木云抖抖索索从周劭口袋里掏烟。周劭说,烟头别扔地上,咱们走。
雨还在下,两人走出渣土场,见路灯之下只有一条狗急速跑过,并无其他目击者。两人快步走到镇上,周劭脱了鞋子,让端木云照此做,扔进河里。鞋上沾满了渣土场特有的泥土。接着,光脚走路,溜进宿舍,此时潘朋已经蒙头大睡。周劭低声说:冲个澡,睡一觉吧,睡不着就学倪德国打坐,真格的,杀人哪。他从枕边摸过手表看了一下,这时是十月一日凌晨一点半。
第二天一早,周劭醒过来,雨已经停了,他回忆不起昨天晚上发生了什么,使劲想了想,确定哪些是梦,哪些是真实发生的。随后,他看看上铺的端木云,睡得很死。潘朋进来打了个招呼,说要去E市逛逛。等他走了,周劭喊醒端木云,后者一副发蒙的样子,一样是在梦境与现实之间辨识了一下。周劭说,这事儿咱们得填饱了肚子再谈,出去吃点东西吧。
本雅明引用过一句谚语,大意是,不要在没吃早饭的情况下谈论昨夜的梦。吃早饭使人回归现实。两人填饱肚子以后,特意又去超市买了罐装咖啡,各自喝下去,然后向镇上走,梦境确实渐渐消散。
杀人的是猪仔,端木云说,真是荒唐,人们一定会怀疑是刘霖,是郑炜,或者是你我,但偏偏是猪仔。我不清楚他们是狭路相逢还是有备而来,先是在那条路上看见杨雄追着猪仔进了渣土场,猪仔速度很快,直线往水潭方向跑,杨雄追他,我不确定是否要跟上去,我以为杨雄会弄死猪仔。我靠在电线杆后面等了一会儿,后来,猪仔狂奔出来,衣服上全是血,就这么逃走了。奇怪的是在这过程中他们都没有说话,也没有叫喊。我走进去看,那场地很空阔,顺着他们跑进去的方向走了一会儿,发现杨雄倒在土坡上,猪仔是一直逃到那个位置才捅了他,下手很狠,胸口和咽喉两刀都是致命的。然后,我走了出来,不确定是不是要报警,你就过来了。现在想想,我到底还是没有胆气。
周劭问,何谓没有胆气。
端木云解释道,最初的场面看上去是杨雄要杀了猪仔,我应该进去帮猪仔,但如果进去,我担心自己会被杨雄杀死。我躲在电线杆后面实际上是想躲杨雄。
周劭说,我看见杨雄也害怕,这不奇怪,你当时要是进去,搞不好被猪仔捅一刀,他要杀你灭口也在情理之中。
端木云说,是的。
周劭说,我仔细想了想,还是不报警的好。
端木云同意,问,这次我们又卷进命案了吗?
周劭说,我也不太清楚,如果你在街上看见杀人,你当然可以选择不报警,可是你非要走进去看个究竟,看着那个人死掉,然后走了出来,回去睡觉。这种情况下你到底有没有参与杀人,法律是怎么认定的,说实话,我不清楚。
端木云说,除了法律,还有杨雄那帮兄弟,你看见过郑炜的下场。咱们现在应该赶紧离开这里吧?
周劭说,尸体一旦被发现就立案了,尸体有可能是明天被发现,也有可能是一年之后,杨雄昨晚没有回宿舍,很容易推算出杀人的时间。咱俩选择现在离开,并不安全,就算警方不找我们麻烦,你也会被杨雄的那帮兄弟盯上。至于现在,我猜他们会盯上刘霖吧,或某一群自称十兄弟的打工仔。说到这里,周劭点了根烟,隔着烟雾望着端木云,问道:你确定杨雄不是你杀的吗?
端木云说,确定。
也不是你和猪仔一起干的?周劭问。
端木云说,不是。
周劭说,不要和任何人谈论这件事,不要把这件事写成小说,如果真的是你杀的,警察抓住你,或是杨雄的兄弟按住你,尽可能不要供出我,就说是你一个人干的。
端木云说,如果被抓住的是你,就说你不在场,让他们来找我,我知道凶手是谁。
周劭说,那也在情理之中。
国庆期间,童德胜来到寝室,告诉他们,储运部安排端木云十月上旬到重庆去交接,然而周劭却没有任何要去北京的迹象。五天过去了,杨雄的尸体还是没有被发现。
临走之前,端木云又去找鲁晓麦,他走上楼梯,听着脚下嘎吱嘎吱的声音,敲门后,鲁晓麦在屋子里问,谁。端木云说,是我。感觉自己的声音还算平静。鲁晓麦说,你到楼下等我。端木云猜想她屋子里有别人,就回身走到街上。过了一会儿,她出来了,戴金表的男人从她身后闪过,衣着浮夸,往小镇东边走去。鲁晓麦朝端木云招招手。
他跟着鲁晓麦,顺着楼梯往上走时摸到扶手上剥落的油漆,那楼梯太陡,继续发出不堪重负的嘎吱声。进到房间后,两人又做爱。过后,她说,听说你要去重庆,太远了。端木云说,你不是声称会到外地来和我做爱吗?鲁晓麦点烟,同样隔着烟雾看着他,那眼神和周劭几乎是一样的,她提出的问题是:你爱我吗,应该并不爱吧。端木云说,这问题你问了好几次,我不知道答案,骗骗你当然很容易。鲁晓麦说,只是把我当成一个做爱的对象吗。端木云说,那倒也不至于,超乎友谊的友谊,这么解释你是否满意。鲁晓麦说,满意,江湖儿女,随便糊弄一下也挺好。
这一天剩下的时间,气氛变得融洽。他从床头拿过那本《致菲莉斯情书》,书页已经卷边,封面上的塑料薄膜脱落了一部分。端木云翻了几页说,你读得太狠,像是把这本书揍了一顿。鲁晓麦说,照片上,菲莉斯长得并不漂亮,像个中国的家庭妇女,卡夫卡像印度人,但没那么壮,瘦小脆弱。又问,到重庆之后会给我写信吗,比如说,像这样的情书。端木云想了想,回答道,也许会,但我从没写过情书,试试看吧。鲁晓麦说,我想你是不会写的。
随后,两人谈论起了他要去的地方,重庆。鲁晓麦以为他没有去过,端木云说,我去过的,就在去年春天,发大水之前。鲁晓麦问,重庆怎么样,好玩吗。端木云说,和平原上的城市不一样,城市是立体的,很多坡道都是台阶,必须得用腿走上去。鲁晓麦问,东西好吃吗。端木云说,火锅,米线,小面,街上的火锅摊是不换底料的,前一拨人吃完,后一拨人还是用原先那锅汤,和我们这里的四川火锅店不一样。鲁晓麦说,那岂不是很不卫生。端木云说,火锅是高温杀菌,应该没什么问题吧,如果嫌脏可以去正规店里吃,略为贵些。鲁晓麦问,气候呢。端木云说,太阳出得很晚,起雾之后令人心情忧郁,好像不知道为什么活着。鲁晓麦说,我听他们说起,重庆的姑娘很美。端木云用回忆的口吻说,美丽,热情,对生活无所畏惧的样子。鲁晓麦说,那我就放心了,去吧,我猜你在重庆有一个旧相好。
两人穿衣下楼,到街上去散步,这时才是黄昏,打工仔们仍在镇上在闲晃。两人歪着头看夕阳,鲁晓麦拉着他的手说:外地仔,等你变成了大作家,就把我给你讲的故事写出来吧,这样我会很高兴。端木云说:应该是——在这个过程中,我已经把你讲的故事写成了伟大的小说。
去重庆的路线图和一年前几乎完全一样,从上海坐火车,经过浙江、江西、湖南、贵州这四个省份。端木云必须先搭车到上海,储运部让他立即出发,预支了三百元路费,由于长达三天两夜的路程,他可以坐硬卧。周劭问,你打算怎么度过这三天。端木云说,我会买一瓶高度白酒上火车,喝掉半瓶,醒来就差不多能到湖南了。火车并不艰难,只要爬上那个铺位,风景后退,城市出现在眼前,一切都像自动发生,事实上较为麻烦的是在上海转车,那几十公里的路程显得复杂而艰难,必须保持清醒,要不然走着走着,也许就不会想去重庆了。
端木云在清晨搭乘长途汽车,根据周劭的说法,车会停在上海徐汇区的长途汽车站,然后搭乘地铁可以到达新客站。行李不多,只有一个背包。发车前,两人迎着风点烟,走到车屁股后面抽了几口,朝霞出现在东方的天际,几只白鹭顺着远处的河道飞行。端木云说:像是一个壮丽的全新的开始,实际上却不是这么回事。周劭问:实际上是怎么样。端木云说:实际上是把走过的路又走了一遍。
临上车前,两人拥抱了一下。周劭说:我希望还能见到你。端木云说:其实见不到更好。那意思很明显,两人更可能是在公安局再见面。周劭说:再会吧,luckyboy。随后,端木云上了车,没有回头看他一眼。汽车开出小镇时,周劭感到如释重负,像是这一辈子已经过完了。
端木云坐在车上,风从窗缝里吹进来,初秋的早晨,公路上既没有行人也鲜有车辆,道路呈现出轻微弧度伸向远方,右侧的工厂区很快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凉爽的田野,左侧仍然是河流,开了一段路之后,河流汇入一片小小的湖泊,随即转换为一些分叉的小河道,向东南北三个方向蔓延。端木云在沉思中想到,这河道的轨迹就像故事或命运的推进方式,又想,自己就像一个对故事或命运缺乏经验的人,总是在寻找可靠的参照物。
十分钟后,他感觉屁股下面一震,汽车后轮爆胎了,司机减速,将车停在路边。车上的乘客不超过十个人,全都吓住了,等司机查看完毕并回到车上宣布必须去附近换胎时,这些人才开始说,幸亏爆的不是前胎啊,很容易翻车。汽车慢速开出公路,上了一条狭窄的岔道,这时,有个姑娘从车尾走过来,一直走到副驾位置,撅着被牛仔裤包裹得浑圆的屁股向前看路。车子开到小村口,那里有一个修理站,姑娘率先下了车,端木云也慢吞吞下车抽烟,姑娘注意到了他,她走过来像曾经相熟的女朋友那样伸出食指掂了掂他的下巴,这个动作使他吃了一惊。姑娘说:你忘记飘飘了吗,瘸腿仔?
费了一点工夫,端木云才把眼前这个姑娘与色情舞女郎对上号,他从来没见过她卸妆以后的样子,实际上她长得并不像舞台上那么夸张,假睫毛摘掉以后,眼睛并不大,左眼是单眼皮,头发也没那么浓密(他不确定她是否曾经戴假发套)。这一切表明,他从来没有认识过她,从根本上说,是个陌生人。后来他终于找到了一点似曾相识的痕迹:她肥厚的嘴唇,像东南亚女人。
就在他心怀鬼胎踅摸的时候,这个叫飘飘的姑娘在村口小店买了一份饮料,又走回他身边,指出这种饮料是假的。她说,农村都是这一类假货。端木云说,看来你很熟悉农村。姑娘说,不不,我出生在小镇,你是哪里人?端木云说,我正经农村户口。姑娘说,确实,只有农村出来的小伙子才会愿意去开发区上班。
他问那姑娘,要去哪里。事实上他想问的东西太多,比如那个开面包车的男青年,那个抽了她一嘴巴的郑炜,那些在魅力酒吧看场子的不知真假的十兄弟,包括死去的杨雄。他想,像她这样的女人,身上不知道藏了多少秘密。那姑娘点了根烟,怪声怪气地说,我去上海呀,难道这趟车不是去上海的吗?他便追问道,去做什么?姑娘说,去跑码头落脚呀。他问,你的男朋友呢。姑娘机敏地反问,你问哪一个男朋友,你要是一个一个都问清楚,我保证你活不太长久。
草丛里不时有蚊子袭来,姑娘拍打着胳膊和脚踝,端木云从包里拿出风油精递给她。姑娘变得知礼,道谢,给自己涂风油精。过后,她问他去哪里。他说,重庆,去管仓库。
这时候,已经是上午九点,汽车到底要修多久,谁也不知道。他问一个乡下人,这里是上海吗,乡下人说还在江苏境内。姑娘说,你还要跑两千公里,你的旅程才刚开始,而我已经快到目的地了。端木云微笑地看着她说,是这样。他望见风吹动远处田埂边的茭白叶子,同行的人像是宿命般站在路边仍然庆幸着汽车没有翻掉,即使不太顺利,这也应该是一趟安静的旅程。他想,我最好忘记她是个色情舞女郎这件事吧,什么都别问了。
后来,汽车修好了。他和姑娘一起登上车,座位还很空,姑娘坐在他身边。姑娘这时才问,到重庆去管什么仓库。他说,全是一些建材,瓷砖啊,人造大理石啊。姑娘说,我认识一个人叫林杰,他也是建材仓库的管理员。端木云说,真巧,林杰是我的同事,但没见过,你认识他啊。姑娘说,有过一面之缘,帅气而自信的家伙,搞不懂他为什么喜欢看仓库,独自一人,还有你也是。端木云说,可能是为了自由吧。姑娘说,你简直就和林杰一样怪里怪气。
自由并不是不上班,并不是逃脱流水线生活,并不是背负着命案而自我流放到边疆之地,自由这个词的理解差异太大,尤其不应该和一个跳色情舞的姑娘讨论,何况她此时已经卸妆。端木云说:我也不知道独自一人看仓库,是个他妈的什么滋味,也许可以试试看。姑娘说:别担心,不会比做流水线工人更痛苦。汽车在公路上平稳地开着,太阳从正前方照过来,姑娘掏出一副墨镜给自己戴上,在轻微的摇晃中,她说她困了,想睡一会儿。接着,她的脑袋搭在端木云的肩膀上,他忍不住摸摸她的头发,姑娘没抬头(可能也没有睁开眼),伸手拍拍他的脸。
如果翻车请你抱紧我。在睡去之前,她告诉他。
秋天到来后,梅贞觉得舒服了一些,有好几次出入厂门,感到不那么紧张,后来她注意到大个子保安杨雄不在。以往他都会盯着她看,那眼神说不清是嫉妒还是警告。又过了一阵,人们说杨雄死了,在渣土场那边,一个拾荒人发现了尸体。差不多同时,安达旅馆的老板傅民生死在了医院。
警方很快就确定了杨雄的死亡时间,九月三十日晚上或者次日凌晨,总之,十一国庆开始就没人再见到过杨雄。刑警问梅贞,九月三十日晚,在镇上,很多人看见杨雄用啤酒泼了你一脸。梅贞说,那是因为我和林杰分手了,杨雄和林杰是好朋友,他觉得我背叛了林杰。刑警问林杰在哪里,梅贞说在上千公里以外看仓库呢。刑警把她的话记录下来,再问其他的,她声称什么都不知道,与杨雄没有任何交往。之后,刑警让她暂时不要离开铁井镇。
在美仙公司,人们议论道,杨雄死得一点都不冤枉,他得罪的人太多,警察会为此查昏头。那阵子,保安们变得沉默,看着工人们欢快地进进出出,像是思索人生。梅贞相信,过了这个劲,他们还是会像以前一样,再找到一个身高一米八五、受权打人的保安也并不是很难。
梅贞记得某个小说或是电影里说过,杀人是不可饶恕的,凶手将背负永久的罪孽,难以逃脱那种自我谴责,直至陷入深渊(深渊指心理上的某种泥潭?)。她想,小说和电影总是寄希望于一种正义,现实却不是这样。现实中杀人(或打人)的凶手往往毫无良心,也不懂何为罪孽,他们都不是那种会懊悔的人。她估计杨雄是被仇家杀死的,某个他曾经殴打过的人,在他死前是否感到懊悔,是否觉得在短短的一生中下手未免太黑,终于因为不计后果的凶残而付出代价。关于这个问题,梅贞摇摇头,不再去想。
第二天一早,梅贞去两百公里以外的T市仓库做抽查,童德胜安排周劭与她同行。周劭很大方地说,自己一个人去就行了,女孩子跑远路不方便。童德胜说,周劭你是外仓管理员,抽查不是你的本职工作,派你去的目的是保证梅贞的安全,并且,二人押货制度要贯彻好。周劭说,又是坐卡车啊?童德胜不再理他,交代梅贞说:分销处有一次夜间提货发现仓管员周伟彬不在,因此告到储运部,你去看看,别有什么事。周劭问,周伟彬是真人吗。童德胜不耐烦说这事儿轮不到你来管,赶紧滚,臭小子。
巧得很,货车司机仍是阿满,这次没有带他老婆,卡车载着五吨瓷砖,六十码的车速决定了他们会在黄昏到达T市,也可能是夜里。周劭穿着便装,梅贞同样,车开了很久,两人不说话。阿满说,今天很安静,是因为我老婆不在吗。周劭笑了起来,讲了一个不太粗俗的笑话,梅贞接着讲了件可怕的事:阿满,那个打过你的杨雄,被人杀了,就我们上次说过的,你俩欠了杀手一笔钱。阿满说,我听说啦,杨雄打架很有一手,得是多厉害的人才能杀死他。梅贞见周劭不语,便缓缓说:我见过很厉害的人被一枪打成了麻子。
梅贞与周劭渐渐恢复了交谈,聊到端木云。梅贞说,我好久没回重庆了,端木云在重庆怎么样。周劭说,通过电话,丫睡在分销处的大理石桌板上,仓库离四川美院挺近,到处都是卖画具的商店,女孩子很漂亮很文艺,附近的米线店每到饭点上就坐满了这样的女孩,他就这样望着她们,发发呆。梅贞说,确实,在重庆,有看不完的美丽女孩。
阿满的货车在途中加了一次油,另一次是在休息站停了十五分钟,三个人上厕所。这一趟跑得很顺利,到T市时正是黄昏,货车没有开进市区,沿着城郊公路走,穿过铁路,拐进一片荒地。周劭见到远处一片建筑群,像古代城堡,这是他见过的最大的库区,夕阳拉伸出的几何形阴影铺满视野。阿满说,那是粮仓。货车开进库区,在棋盘形的道路上拐了几个弯,路边停着叉车,不见人影,穿过这一带,前面又出现巨大的长方体建筑,一群衣衫破旧的装卸工或蹲或站迎接他们。建材仓库到了。
周劭见到了周伟彬,江西人,身高一米七五,穿着储运部的紫色工作服,并不和他打招呼,独自坐在一边吃盒饭,吃完之后把一次性筷子插进泡沫塑料盒,扔到墙角。梅贞说,我们来盘库。周伟彬指指仓库,示意他们进去。周劭在库房进口位置看到一个小间,这是仓管员的办公室,也是卧室,里面有两张钢丝床,并排放着,都有被褥。周劭问,除了你以外谁还住在这里?周伟彬说,我的女人。周劭没说什么,点点头。
梅贞从包里拿出库存表,等到装卸工把所有的瓷砖就位,库房也盘点完毕。周伟彬问,有问题吗。梅贞说,挺好。周伟彬看了周劭一眼。周劭说,你可以去配一台拷机,万一分销处夜间提货,可以找到你。周伟彬并不搭理周劭,对梅贞说:你就是梅贞?我听杨雄说起过你。梅贞脸色铁青,问说:我们见过吗?周伟彬说:没有,我一年多没回总部了。梅贞说:仓库里住女人是违规的,你怎么向童德胜解释?周伟彬说,你不提起这件事,老童也就不会知道了。
两人离开仓库,回到货车上。周劭说,这逼崽子非常狂妄,好像随时都可以把我们做掉。这时,周伟彬跟了出来,敲敲车门,隔着车窗问梅贞:杨雄的死和你有关系吗?梅贞说,你在胡言乱语什么。周伟彬说,杨雄是我兄弟,听说他泼了你一杯酒,当晚就死了,警察有没有找过你?梅贞厌恶他的语调,冷笑说:如果是我杀的,你有胆给他报仇吗?就现在,弄死我。周伟彬发笑说:梅贞,名不虚传。梅贞目视前方,让阿满开车走。
货车开出库区,三个人在小饭馆吃了一顿。阿满累了,说要去开个房间睡会儿,到晚上九点再发车回铁井镇,次日还有一批货要拉到上海。他们就近找到一间便宜旅馆,开了三间钟点房,各自休息。梅贞进屋后,拉开窗帘,看了看风景。房间在二楼,库区方向天色暗蓝,夕阳落入建筑物的深处,巨大的几何形阴影已经消失。楼下是一所成色很旧的学校,几个男生在操场上打篮球,看样子是专科院校,小城市最普通的那种,教改之后专门向社会提供废物型应届生。她也是来自这类学校。她知道,钟点房是专门提供给男女学生幽会的,在这种鬼地方念书恐怕也只有爱情会让人觉得不那么乏味了。后来,天黑了,男生们散去,她躺到床上,听到远处火车拉响汽笛,睡了过去。
那天她做了一个很不好的梦,醒过来一看已经八点。她洗了一把脸,觉得气闷,昏头昏脑出了房间,见周劭在走廊里抽烟。梅贞往外走,然后又停下脚步。周劭问说,你怎么了。梅贞问,我的样子是不是很难看?周劭说,你的样子,就像是决意要去什么地方,然后又忽然懊悔了。梅贞说,可是我又能去哪里?她让自己冷静下来。两人出去散步,梅贞说,你陪我说点闲话吧。这时正走到学校门口,仔细看了看,是一所应用技术学院。梅贞说,我以前的大学就跟这个一样,破破烂烂,没啥前途,每天晚上十点钟熄灯,过了点就得翻墙回去,念书的时候特别厌烦,真的毕业出来了,还挺怀念的,好奇怪,为什么会怀念一些不值得回首的生活,乏味的日子,消失了也不会惦记的人,只是那残留的气味让我时不时地心碎一下。周劭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两人沿着黑黢黢的道路走了一段,梅贞又说,像周伟彬过的那种生活,在偌大的库区里一个人住着,如果没有女人,你受得了?周劭说,北京会好一点。梅贞说,假如不是北京呢,假如让你来T市交接呢?你不可能总是待在大城市,如果把你留在一个荒凉的地方,冬季下雪,道路全封,既不能上网也不能溜出去,你怎么办?周劭说,我很乐观,如果遇到一个不错的城市,我就不走了,永远住在那里,如果那城市里有个姑娘爱我,就更好了。梅贞沉默不语,后来她像是赌气似的说,总之不可能是我。
两人又往前走了一段路,转过一个弯,看到铁道,一列货车正开过。货车比客车沉闷,但没有那么重的伤感气息。两人耐着性子等它开过,在黑夜里也看不太清。梅贞问,你觉得那片库区像什么。周劭说,像古堡。梅贞说,不,像电视里看到的集中营,也是黑白色的,一幢一幢的水泥房子,里面是焚尸炉。周劭叹气说,梅贞,所有的库区都是这个样子,但其中并没有你说的东西。梅贞固执地说,也不会有更美好的东西了。周劭说,假如你厌烦了铁井镇,或许可以考虑换一个地方,不要纠缠在这里。梅贞点头说,我想去南方,但是我的钱都寄给家里了,没有足够的钱很难走得远,我决定从这个月开始再也不给他们寄钱了,最好他们都忘记我。她仍然望着列车消失的方向,对周劭说:你也要忘记我。
有时候,梅贞会梦见自己在酒店里的情景,醒来惊出一身冷汗。
那几个男人是什么样子,她还记得一些(上海人,台湾人,身份不明的讲普通话的人),但不曾梦见过,似乎那记忆是可控的,已经被锁进某个柜子,唯独那个戴金表的男人,把她带进酒店的家伙,总是伴随着梦出现。那人高个子,表情严肃,每次都是在走廊里等着,前前后后没有讲过几句话。最后一次,梅贞记得自己说,以后不来了,那人也只是嗯了一声,表示没有问题。此后,她以为会忘记他,然而他出现在梦里,仍然站在走廊尽头,抽烟,看手表,甚至交谈。梅贞在梦里问,偷偷做这行的女孩多不多,那人说,能进酒店的不多。那语气是在安慰她,简直不像是梦,像真实的交谈。梅贞在梦里又说,我想忘记掉,这一切没有发生过。那人在梦里回答,你只要不说出去,就可以忘记掉。
后来当她再次见到俞凡以后,这个梦又出现过一次,站在走廊尽头的人却不再是俞凡,变成林杰和周劭的混合体,同样戴着金表,一言不发,冷冷地看着她。她努力想辨认到底是林杰呢还是周劭,或根本还是俞凡?她在梦里哭了出来,被同寝室的女孩推醒了,说她半夜鬼叫,喊救命。梅贞连连否认,说自己在梦里很伤心,但不曾喊过救命。
她把这件事告诉了周劭,她说我做过妓女,用词准确,像是自虐,然后又不免为自己开脱:时间很短,只有几天。周劭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愣了很久才问,为什么要去做这个。梅贞说,当然是为钱。周劭就说,你不该把这件事说出来,当然,我也绝不会说出去。梅贞说,我现在后悔,我到这个地方来,本意只是想找一份活,挣一点薪水,如果能逃脱流水线女工的命运,我已然满足了。周劭说,此时此刻,我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你,尽管我非常想安慰你。
梅贞知道很快就不会再见到周劭了,他会像林杰一样消失,然后从某座城市发来传真,每天如此。她想,这两个男人我都不爱,因为我不能在每个早晨看着两个爱着的男人发传真过来,每一年的某几天,在这个小镇上见到他们之中的某一个,然后告别,任由他们活在一个遥远的、封闭的地方,这太荒谬了,无法做到。
杨雄死后,林杰的电话打到储运部,要梅贞接听,但他没有提到杨雄的事,梅贞也不提。他说到H市的情况复杂,库区办公室的电话机锁了,除了发传真以外,平时不给打长途,他只能用公路对面饭馆里的电话。又说,这里的分销处真是他妈的难搞。梅贞从没听到他用这种焦躁的语气说话,猜测他是遇到了麻烦,然而究竟发生了什么,她没问,他也没说。再往后,电话不再打来,每天上午从H市传真过来的库存报表表明他还活在那个地方。
秋天到来之后,开发区所有的打工仔似乎都松了口气,至少没有酷热煎熬,日子变得好过一些。在一个下雨的日子,梅贞把床上的小吊扇卸了下来,收起凉席,去超市买了一条廉价的毛毯。她很少去镇上,尤其是东边的酒店和浴场,绝不靠近,她的活动区域局限在开发区和小镇的交界处。有那么几天,她感觉自己不那么焦虑了,钱攒够了她就可以走。她去E市的人才市场转了一圈,没找到工作。回来时,在E市郊区通往铁井镇的省道边,也就是那个三岔路口,她意外地遇到了鲁晓麦。后者把头发剪短了,坐在一个滚轮箱上抽烟,望着野景,眼神迷离。梅贞问鲁晓麦,你这是要去哪里。鲁晓麦吓了一跳,认出她,那样子欲言又止。
接着,俞凡从街对面走了过来,手里拿着两瓶矿泉水,这一天他没再戴金表,穿着很普通的衬衫,背着一个挺大的双肩包。走近后,他意味深长地看了梅贞一眼。梅贞奇怪,这伙人到底在干什么,也包括林杰在内。
鲁晓麦和梅贞聊了几句,说她要去外地。梅贞没有多问。倒是鲁晓麦忍不住带着自嘲的口吻说:我搞不好会去投靠林杰。梅贞说,林杰在H市似乎也是诸多不顺。鲁晓麦说,我知道,我知道,我都劝他别干了,他不听。梅贞说,可能在那边有女朋友了吧。鲁晓麦说,搞不清他,算了,不问了。过后,鲁晓麦站起身,和梅贞握手告别。两人并无什么交情,握手显得古怪。不过,当她们握手之后,鲁晓麦随即问:那天杨雄泼了你一脸酒,是不是你喊人去杀了他,是不是周劭?梅贞说,周劭干了什么我不清楚,但你想想,我能喊到什么人去杀人,我在你的家乡挣一份工资,能认识什么人愿意替我去杀人?她转过头看看俞凡,俞凡正在给自己戴上一副墨镜,用温和的口气告诉她:没事,杨雄和傅民生的事情,就交给警察吧。
这两个人叫了一辆出租车,把行李放进后备厢,没再多说一句话,离开了那个路口。
梅贞没想到她哥哥会来到铁井镇,她快半年没打电话回家了,不知道那个地方发生了什么,她哥哥就说,工厂垮了,设备搬走了,留下的人不知道该怎么活下去。梅贞回忆起家乡那座生产铸件的小兵工厂,地处四川和贵州交界处的山坳里(后来属于重庆),一幢灰色的办公楼,一幢天蓝色的家属宿舍楼,不远处就是车间,煤灰飞扬,机器的噪音终日不休。到处都是山,从那里到最近的县城得在弯弯曲曲的盘山公路上无望地坐小半天的汽车。兵工厂并不全是当地人,很多是五六十年代从外省移民过去搞建设的,这些人应该终老于此。梅贞问,他们怎么办。哥哥说,穷困潦倒,年轻人都走了,现在那里很安静,也不再有煤灰。梅贞问,爸妈呢。哥哥说,还留在那里,没地方去了。
梅贞的哥哥戴着墨镜,遮住眼睛,他说自己也想在开发区找份工作。梅贞说,你是残疾人,而且三十岁了,找工作很难。哥哥问,有没有可能在美仙公司谋职,什么工种都可以。梅贞说,台资企业很死板,托不到人。那语气多少有些不近人情,像是根本不愿意帮他。哥哥说,看来你混得也不怎么样。梅贞说,你这么理解问题,我感觉你还活在过去的年代。哥哥说,我只是随口一问,不要担心,我不是来投靠你。
梅贞带着她哥哥去吃饭,顺便往家里打了个电话,又听到了妈妈的声音,这时她才知道哥哥拿走了家里的一大半积蓄,包括她每个月寄回的几百元钱,然而他带着这笔钱究竟想干什么,连父母也不清楚。吃完饭,她领着哥哥到镇上随便逛了一圈,什么都没说,倒是哥哥心情不错。梅贞问,像你这么一个在家乡都没什么朋友的人,出门在外打算怎么办。哥哥说,我认得一个女人,她要去东莞上班,我们结伴一起走。梅贞追问,女人在哪里。哥哥说,在旅馆里待着呢。梅贞想了想,又问,是打工妹还是发廊妹。哥哥说,娼妓。
第二天早上,梅贞来到旅馆门口,她哥哥仍然戴着墨镜,身边站着一个化妆恶形恶状的女人,提着行李打算离开。女人抱怨为什么非要到这个小镇上来绕一圈,这里交通不便,也不好玩。哥哥说,我来看看妹妹,我可能一辈子都不会再见到她了。梅贞说,不要讲这种不吉利的话。哥哥说,至少,你不用再寄钱养活我了,这让我羞愧了好几年,再见。哥哥带着嘟嘟哝哝的娼妓到镇口去坐长途汽车,梅贞赶回去上班,到中午时,她一个人坐在电脑前面哭出了声音。
她回忆起童年时,哥哥带着她去几十公里外的红旗煤矿看电影,隔着山涧,对面的矿场拦起高墙和铁丝网,不给进去。电影院在矿场外,矿工和家属坐在黑暗中看电影,有一天,瓦斯爆炸了,看电影的人全都冲了出去,电影停映了,灯光亮起来,她才发现偌大的电影院里只剩她和哥哥两人,巨大的银幕空白一片,后来她哥哥也跑出去看热闹,电影院里只剩她一人。若干年后,梅贞又感受到了近似的恐惧,所有人都离开这个空间,到外面去观看灾难,她不想看,可是电影已经中断,狂暴的现实已经从身后隆隆碾来。
星期天下午,梅贞独自骑了一辆自行车,在镇上闲晃,看到周劭坐在凉亭里抽烟,感到很惊讶,问说你还没有被派到外地去吗。周劭说,明天就走,去H市,那里的仓库出了点问题。梅贞问,发生了什么。周劭回答得很简洁,说仓管员林杰和分销处的主管干起来了,主管证明林杰是个假人,于是林杰失踪了,知情者说H市的分销处主管是个黑社会,曾经暴力劫持仓管员,强迫他们发货。梅贞说,星期五我没收到林杰的传真。周劭说,那就是出事了。看来我是要去调停一场黑帮火拼,据说最刺激的是被人用枪指着头发货。梅贞说,我建议你不要去,尽快辞职。周劭说,不,我想去看看那里到底发生了什么,如果有消息,我会告诉你。梅贞说,你告诉我最终结果就可以了,是死是活,我不想听一个假人的故事。
周劭骑上了梅贞的自行车,带着她,两人不知道该去哪里。显然,一切都结束了,但这个下午还没有结束。梅贞提议去白家村,她从来没去过。周劭却不想去,后来他说,南边那座山,听说还有个庙,一直没去过,天气这么好,咱们去爬山吧。梅贞说,那座山叫黑神山,名字起得古怪,不过,只是丘陵而已。她想起来,关于这座山的名字,是鲁晓麦告诉她的。两人沿途又谈了谈鲁晓麦的事,公司已经报警要抓她,她借着招聘工人的机会非法收取中介费,其中颇有几个假人,警方甚至查出一个翻砂工是负案在逃的杀人犯,片警立了大功。梅贞问周劭,你是鲁晓麦招进来的吗。周劭明白她的意思,说,是的,但我和端木都是真人。
乡村的小路上没有什么人,偶尔开过一辆拖拉机,周劭问了问路,继续往前,大约骑了二十分钟后,车速慢了下来。这时他们已经可以看到丘陵的具体形状,起伏连绵,看不清哪一座山上有庙。周劭说,尽管是丘陵,但真的出现在眼前时,还是觉得高。梅贞说,你那是没见过什么叫大山。她再回头,小镇已经被一片树林遮挡住,只能看见几座烟囱冒烟的痕迹。
两人在山脚下遇到了四个年轻人,三男一女,开着两辆摩托车,一问,是开发区一家新加坡公司的白领,周末出来玩。那姑娘是本地人,三个男的分别来自江苏、天津和辽宁,其中,辽宁的小伙子正在和本地姑娘谈恋爱。周劭问,有庙的那座山在哪里。姑娘说,跟我走呗,不过那庙没啥好看的。周劭问,那你去看什么。姑娘说,枫树啊,这个季节山里的枫叶红了。
六个人向山上走去,根据本地姑娘的说法,庙在这座山丘后面,得翻过山才能看到。路上,本地姑娘和梅贞走在一起,她说,其实那三个小伙子都挺喜欢她的,她刚刚选择了辽宁小伙子。梅贞说,你很幸福,有这么多男孩追求。问起就职情况,梅贞说美仙公司,本地姑娘立刻说,我有一个初中同学也在美仙公司做人事。梅贞问,是鲁晓麦吗。本地姑娘说,她以前不叫鲁晓麦,念书时候叫鲁水莲,她可能觉得这名字太土吧。看那姑娘的神色,显然不知道鲁晓麦已经逃离本镇,梅贞也就没有说下去。
梅贞问那姑娘,铁井镇以前的生活是怎么样的。那姑娘说,以前很无聊,现在五湖四海的人都来这里,比较好玩。梅贞问,具体怎么个无聊呢。那姑娘反问,难道你没有见识过小镇生活吗,几条街道,几间录像厅和游戏房,这是一个为没出息的男人配备的世界,留给我们的只有劣质时装店糊弄乡下女孩,运气好的女孩可以考上大学离开,运气不好就只能留在这里,嫁给本镇或者邻镇的某个男人,反正不会嫁给农民,从此安静地活着,安静并不是因为你天性如此,而是想保留住仅有的一点尊严,不得不安静。梅贞说,所有的小镇都这样,我见识过,但铁井镇的日子没那么艰辛,比我家乡好多了。那姑娘说,还是一样的,富庶也解决不了问题啊,从前的富庶只是因为水稻和蚕茧的产量比较高。
六个人前后脚到达山腰,一片枫林出现在眼前,另有一股山泉从高处流下,在枫林边形成了一个池塘,不知哪个年代砌的石栏围着池塘,上面长满了暗绿色的青苔,树木挡住了山下的景色,只能看见南边的农田,阳光很好,但远处的空间里总像是泛了一层薄雾。那姑娘和三个小伙子停下了,从背包里掏出一张塑料布,铺在地上,又拿出一些罐头。枫叶无声地落下,姑娘拾起一枚叶子给三个小伙子看,然后招呼梅贞和周劭过来一起吃冷餐。梅贞却执意要去找那座庙。
那姑娘这时才严肃起来,说,我劝你还是别去了,我是本地人比较清楚,那不是什么好地方,破破烂烂的佛寺用来镇邪的,古代的时候,在那里杀人。辽宁小伙子好奇,问说是刑场吗。那姑娘摇头说,不是的,是所谓的邪教,人祭。江苏小伙子问,什么叫人祭。辽宁小伙子说,这都不懂吗,就是杀人祭神,像印第安人一样。那姑娘又煞有介事地说,解放前,这座庙被火烧了一大半,后来就荒着,这几年有人想重建,赚点香火钱,可总是造不成样子,我们本地人不去那个地方的,邪气很重。天津小伙子说,这么一说我真的哆嗦起来,人祭啊。那姑娘又安慰他,古代啦,很远很远的古代,五百年以前。
她这么一说,梅贞更想去了,问周劭敢不敢陪她,周劭表示无所谓,山里风景不错。两人告别了那几个姑娘小伙,沿着山道继续往前走,枫树消失了,两侧是次生林,长着高大的松树和栗树,这一路上没再遇到人。当他们走进山坳时,阳光停留在林木的高处,传来一些奇怪的鸟鸣声,有那么一段路甚至变得十分阴暗。周劭说,我感觉我们踏过结界了,庙应该就在前面。梅贞问,何以感觉到这个。周劭说,我是一个火车司机的儿子,我对边界有着特殊的敏感。
庙就在山坡上,从他们所处的位置到达山门有一个不算太陡的坡度,这一带的树木似乎是被刻意砍伐掉了,阳光落在空地上,但是起风了,一股烟从围墙里冒起,持久不断地在空中翻腾并且化解掉。两人走到山门口,一条黄狗从庙里钻出来,看着他们,并不叫。周劭说,我还是第一次看到庙里养狗的,真不讲究。
奇怪的是,庙里没有和尚,只有一个守门的老人,穿着一件褪色的深蓝色中山装,也不说话。更奇怪的是,庙里没有大殿,只有一个铁皮棚子,里面供着一座两米高的黄铜佛像,兜着怪异的红色披风,棚前的废旧柴油桶里烧着纸,烟就是从这里冒出来的。梅贞说,好寒酸,令人费解。周劭说,如果是禅宗倒也可以理解,不立文字不建寺庙。梅贞说,胡说八道,这根本就是没钱造庙。周劭指着一块小石碑说,还是有香火的,一九九七年有一个叫叶嘉龙的人捐了这座佛像。梅贞说,可能就是嘉龙玩具厂的老板吧。
梅贞从口袋里掏出五元钱,塞进功德箱里,却没有跪下磕头,两人像观赏植物一样看着佛像。守门人走过来,梅贞问,这庙里有和尚吗。守门人不回答。周劭用上海话问他,守门人听懂了,说了几句,周劭翻译道:以前没有和尚,今年来过一个,住了两个月走了。
两人走到铁皮棚子后面,发现一座微微倾斜的砖塔,有三层楼高,砖缝里长着草,从基座向上有一道两米多长的裂纹。塔像是马上就要分崩离析。梅贞绕行了一圈,上下打量,问说,这应该是古代的建筑吧。周劭说,显而易见。梅贞说,整个黑乎乎的。周劭说,这是清水砖塔,没有多余的装饰,也是一种风格。梅贞说,你还挺懂的。周劭说,我也只懂这么一点了。梅贞问,人祭是怎么搞的。周劭说,各种各样吧,有很多种,实际上人祭的形式和死刑很像,有活埋、斩首、焚烧等等,食人部落吃人肉是一种祭祀,这都是端木云告诉我的,他对这种奇怪的东西有兴趣,他还讲过一个人祭的故事,把童男杀死以后获取灵魂的手法,这样,童男的灵魂就永远归凶手驱使。梅贞说,可怕,是哪个部落?周劭说,中国,古代。梅贞问,要驱使童男的灵魂做什么?周劭说,去害人,或是往返于阴阳之间,传递某种消息,或是哪怕当宠物一样养着呢,那个灵魂可能是没有自我的,某种程度上,像是永恒地爱上了凶手。梅贞说,可怕,永恒的爱,也难怪要在这里造一座寺庙镇邪,这样的灵魂恐怕五百年都不会安宁吧。周劭说,我想它们已经灰飞烟灭了吧。
梅贞绕着砖塔继续转着,想找到更多的信息,然而,清水砖塔上没有任何多余的装饰。她凑近那道裂纹,周劭说你小心点,搞不好钻出一条蛇来。梅贞嘀咕说,真是一座奇怪的塔,居然有人在砖上乱刻乱画,破坏文物。然后她像凝固了似的,盯着某个位置。周劭看到梅贞表情古怪,也跟着凑上去看。两人在砖塔上同时默读了一串名字:俞凡,杨雄,林杰,鲁晓麦,张泽华,傅民生,俞恒,徐丽萍,周伟彬。这些名字上下排列,尽管字迹歪斜,但还是能辨认出出自不同人之手,对梅贞来说,最熟悉的莫过于林杰的签名,每个工作日的上午,它都会出现在传真纸上。梅贞用一种凄惨的语气开玩笑说,现在我可以确定这座塔的裂缝里藏着什么东西,你看,这些名字就刻在裂缝边上,像地图上的河流和河流边上城镇的名字。她转头看周劭,他脸色发白,像是被什么东西吓住了。梅贞问,你怎么了,这些人你认得哪几个?周劭说,不不,我一个都不熟。梅贞说,你害怕了。周劭直起腰,点了根烟说,看到有死者的名字总难免会不舒服。梅贞说,又不是你杀了杨雄。过了一会儿,她叹息说,你确定不是你杀了杨雄吗。周劭一言不发,直到走出寺庙,经过山坳,那四个野餐的年轻人早已不知去向。枫叶落下,梅贞也走过去,捡起一枚落叶,并且将一个空罐头踢到了远处。周劭仍在抽烟,说,我确定,我没有杀人。梅贞抚摸着一棵枫树说,你看,那四个人也把名字刻在了树干上,还刻了友谊长存,他们简直是天真啊。
千禧之夜,梅贞无处可去,觉得十分寂寞,活得不开心。她离开宿舍,开发区的很多年轻人都没有睡觉,都像她一样在街上散步。人们往东走着,步履缓慢,梅贞混在人群里,那感觉像是要发生什么大事,后来听一个姑娘说,东边的酒店要在零点时放烟花啦,去看烟花吧。到镇上时,发现所有的店都打烊了,包括一家开到零点的小杂货店,每家每户都紧闭着大门,没有几个窗口亮着灯。梅贞想,这些镇民真奇怪,他们不敢出门吗?路灯一下子暗了,一些年轻人点起了打火机,远远看去,像一群虔诚的信徒,队伍庞大而神秘,发出嗡嗡的低语。梅贞听到那个姑娘又说:一千年过去啦,明天不但是明年,还是下世纪,还是下一个千年。
人们来到了小镇的尽头,那里有一栋酒店大楼,另一栋正在建造中,塔吊耸立在夜空里,静止不动。小广场上亮着灯,打工仔们站在一座红色的充气拱门下,仿佛那是千禧年唯一的证明。千禧年应该是什么样子,没人能说清,这个开发区的工人也好,白领也好,都没有过元旦的习惯。唯一的节日大概是春节,人都跑空了。梅贞想,确如那女孩所说,一千年过去了,但看上去还不如一个春节。后来,她想起林杰说过,根据外国的预言,这一天是世界毁灭的日子,而周劭说的是,这一天弥赛亚降临。当然,实际上什么都不会发生,既不会有毁灭也不会有弥赛亚(弥赛亚到底意味着什么也不太好理解),只要度过今晚,今晚就变得无足轻重。梅贞想,无论如何,一百年以后,我已经不在这世界上了,拱门前的年轻人,小镇上的居民,此刻地球上所有遥远的人们,都消失了。
打工仔越聚越多,十一点半时,小广场上站满了人,酒店大堂的电视机里直播新年庆典。有人喊道:为什么还不放烟花,我们是来看烟花的。保安答道:在酒店天台啦,你们上不去,就在这里看看吧。这时,夜空中传来爆炸的声音,人们抬头仰望。酒店桑拿房的小妹们也走出来看热闹,她们穿着粉红色的紧身短裙,披着羽绒服或是大衣,有些抱着胳膊,有些长发飘散,引来口哨和掌声。有人高喊:小婊子出来过年啦。桑拿妹不高兴了,有一个什么外套都没穿的女孩指着人群骂道:我去你妈的。人群哄笑,继续抬头看烟花,夜空是五颜六色的。
等到零点的钟声在电视里敲响时,梅贞退出了人群,烟花的声音渐渐稀薄,一些打工仔往宿舍区走去,但更多的人似乎意犹未尽,仍停在小广场上,发出低语。梅贞想,一切都结束了,但是并没有人告诉他们,一切又该从哪里开始。她穿过小镇,没有直接回宿舍,而是在镇上绕了一小圈,向北拐到靠近公路的地方。这时整条公路都是黑的,没有车开过,很远的地方有灯亮着。梅贞站了一会儿,觉得冷了,她回过身看见有一个人在街道边抽烟,烟头明灭闪烁,她吓了一跳,连忙停住脚步。这人说,是梅贞吧,我是俞凡。梅贞看清楚,他是俞凡,问说你不是和鲁晓麦一起逃走了吗。俞凡说,分道扬镳了。梅贞问,你回来做什么。俞凡说,我没处可去,回来了结一桩恩怨。
梅贞感到凄凉,她想到了林杰,那个已经跑路消失的仓管员,想到了他家乡从高处开过的列车,又想到周劭和她哥哥。这些在世界上走投无路的男人都有一副无所谓的表情,都蠢,都在黑夜里闪烁着微弱的光芒。